从前的康乾喜怒形于色, 情绪化非常严重,爱憎分明的厉害,喜就是喜, 不喜就是不喜,可别想在他嘴里听到磨棱两可的恭维话语,常被他爷爷教训过刚易折的话, 他和三叔康守松家的康霭最大的不同,就是嘴不甜,特别是对着不喜欢的人,张嘴就能刻薄死人。
然变故发生后, 康乾以为自己应该在吃到教训后, 学会些八面玲珑的做人方法, 可惜身边人一直在挑战他的底线, 令他没时间磨练忍耐功力, 搞得现在脾气还隐隐见涨,对不喜之人除了言语刻薄,竟还学会了无视。
康乾, 焦老、李老、田师傅, 欢迎欢迎, 里面请。
他一伸手, 让了三人的座次,对于自来熟的万宝斋没做搭理。
在我的地盘想当什么主?副会长?关我屁事。
对于许多在野大师,官方协会是管不到他们的, 人家自有一套评级体系,求的是民间认同感, 什么考试评级拿证书, 再以证书职称定工资之类的条约, 在民间大师们中间属限制发展,搞阶级对立的狗屁,早年根本没人理他们。
传统手艺的定级标准是不固定的,有没有本事看作品说话,单就他们定的初级技工标准,以拉胚为主评断,时不时的搞一些胚模比赛,说的是让年轻人交流交流技术,但比到最后就是炫技,康乾那手单掌成胚的技术就是这么来的,不是说技术不好,而是指心态失衡,年轻人把技艺当成了可攀比物,长此以往,心性必歪。
再后来,除了想去厂子里找工作的年轻人会去考级比赛,在野大师家的亲传徒弟们都是不许去的,几年过后,这种比赛形式也就成了协会举办的自娱自乐舞台。
万宝斋上台后听说是改革了比赛机制,炫技挪到了评级后面的表演赛,不涉及定级标准,这才讨得了部分在野大师们的肯定,近一年也放了不少徒弟去拿证,毕竟大厂工作机会多,比窝在自家老营里有发展,去见识一下人外有人的广阔,也是一种对心性的锻炼。
康乾早前也生过让姚建舟去拿证的想法,但看见万宝斋后,这个想法就被他掐了。
他的徒弟,还轮不到万宝斋给他发证。
他姓万的不配。
一群人,齐齐看向被忽略的万宝斋,焦敬业等三人欲言又止,他们此前来时没想让官方介入,是万宝斋半路自己追上来的,他们虽然生气之前被耍弄的气,但规矩是懂的,他们这些在野的手艺人,拜山门属于私下里的个人交流,结伴来的人再多,只要没有官方人在场,那也是个私人交流会,输赢都不记录在案。
可万宝斋跟了来,性质就变了,尤其他徒弟手里还拿着个相机,那是准备将之后的比拼拍下来做档的,他们有种被人摆了一道的愤怒,一路上来都没怎么说话,到康乾招呼他们时,也个个都不太开颜。
康乾以为他们是一伙的,对于他们拉长的驴脸,也当成了前儿个受了气的原因,他给三人请座,只是想凸显他对万宝斋的不待见,本以为会有人替万宝斋搭梯子解围,结果,意外发现,坐着的三人比他还想让万宝斋走人。
接着转念一想,他就懂了这三人的立场,到底还是有着在野师门的底线,没有真的被官方级层收编,只是碍于情面,没把撵人的话直白的说出口,再者,这地界自有主人家做主。
康乾背着手挺胸抬首,面对着三人问,一起的?那这次的性质算什么?公是公,私是私,这个得在比前说清楚。
焦敬业与另两人互对了个眼,叹息着站起来对康乾拱手,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失礼了,今天就算了,康大师如果不介意,就带我们参观参观您的窑场,技艺比量的话咱们改天再约。
心情不好,说话就显得低沉了许多,连脸上的皱纹都看着更拥挤了些,明显对今天的意外非常不满,哪怕万宝斋是他师弟,他也不会在规矩上为他例外。
万宝斋一张笑脸差点立不住,他在副会长的位子上坐了快七年,明年会长就要退了,他跟另外一个北边的都有竞争资格,所以才不顾脸皮规矩的半路插足,想着上了山后只要双方按拜山门头比技艺,那他这趟就不算白来,相机他都准备好了,到时候有照片为证,他收联在野大师们友好交流的功绩就坐实了。
只可惜想法是好,别人也不傻,别看这些在野大师平日只埋头做手工,但对上长久压制他们正当名义的官方代表,人家那根名为警惕的雷达立马拉响,半点不会呆让人利用。
都是早年被坑出来的经验,协会把持着发证权,不按他们定的规矩报成绩,人家就不给那些老师傅发证,卡的那叫一个严,可早年的老师傅认字的都不多,真按他们的流程考,连初级技师证都没有,简直太侮辱人了,久而久之,没拿到证也没享受到国家级技师待遇的老师傅们的徒弟们,与官方协会就形成了对立状态,双方都保持着试探距离。
康乾这次为什么会招来人对打?就是因为他给郑金的那批瓷搞了鉴定,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得罪了不肯接活的在野人士,协会那边本来出了人,在野的这边还在拉扯谈条件,康乾就跳出来打破了平衡,再有郑金不知收敛的到处吹,这才引了人来敲山。
郑金只说两边都派了人参与,但缺的是代表警方的参与人,二人为私三人为公,人家打的公平公正口号,再有康乾欠他的大人情,于是不设防的帮了忙,连说好的鉴定费都只收了一点象征数。
总之,就是他无意间搅合进了两个派系拉扯,让协会那边以为他在向官方示好,让在野的这边认为他歪了屁股,再有康老二两口子从中搅屎,于是就形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万宝斋是把他当成可拉拢对象的,有郑金前头背书,他潜意识以为这就是康乾在向官方协会发出合作信号,回头只要去协会内部走一趟,大师证书很容易下来的,所以他才会不顾焦敬业一路上的暗示,非要跟上来不可的原因。
这下子,三方人马一站,他就显成了多余搅事的那个,真没有比这更下脸的行为了,就算他八面玲珑,也一时语塞的接不上话,他总不能逼着两方斗瓷,硬搞矛盾激化,这有违他来时的初衷。
康乾的态度加上焦敬业的让步,两人迅速汇总了一个信息,就都对协会插足有意见,同样的不喜万宝斋空降。
这瞬间,气氛贸然变幻,矛头一致对外,康乾也就不客气了,转头盯着万宝斋,万先生不请自来,可也是要与我斗瓷的?他徒弟手里只有相机,没有匣子,康乾这样问,纯属给他难堪。
万宝斋脸皮涨红,抖动,最后硬扯出个笑来道,您说笑了,康大师和我师兄比斗那是属于私人交流,我要是也来,参与性质就变了,这道理我还是懂的,呵呵……康乾故作不解,那万先生来干什么的?代表的哪一方呢?咱们这个私人拜山可不需要裁判。
万宝斋运气,咬牙继续笑道,康大师真是说笑了,我哪有资格给你们当裁判?我就是跟来长长见识,也顺便带徒弟来饱一饱眼福,哈哈、哈哈,您看您这满山窑的精美胚模,叫小辈们看看学习学习,也是他们的福气,万一能从中看出点进益,就更是机缘了,是不是?咱们手艺人的未来还是要看下一辈的徒弟们,总是要给他们寻求见识机会的,哈哈、哈哈!焦敬业简直没眼看,对于这个与师门背道的师弟,他一面替他心累,一面又觉得他是自作自受,当即开口接了话,你是挺有自知知明的,知道自己看不出个高下,就不该跟来,现在怎么样?弄得大家都不好过,干嘛呢?你就不能呆在协会的办公室里喝茶么!其余两人深以为然的跟着点头,一副被人搅了局的不快,沉着脸都不大想理万宝斋。
康乾那口被人逼上门来的气,一下子就没了,笑容都真诚了两分,叉着手在万宝斋面前转了两圈,指着大门口道,万先生,回吧,咱们这里的交流不适合你,而我,也没有被人拍照的习惯……说着话踱着步,他一步跨到了他身边的徒弟面前,就手一够就夺了相机,盖子一开,就将里面的胶卷给抽了出来。
从进门时起就拍拍拍的,康乾忍他很久了,这一抽算是直接废了他之前拍到的所有东西,完了扔垃圾似的把东西全又抛了回去,拍之前经过我的同意了么?没有规矩。
那小徒弟反应过来就要往他身上撞,想要抢夺胶卷,结果眨眼又手忙脚乱的接了被扔回来的相机和胶卷,整个人都凌乱了,一副不知所措状,可见之前根本没人敢对他这样过,康乾的出其不意,直接让他傻了眼,愣愣的去看万宝斋,师、师傅……他哪见过这么眼疾手快的大师?从来都是大师的徒弟们上来阻止他拍照,他就象征性的收一收镜头,过后该拍还是拍,就没有大师亲自上手抢相机撕胶卷的,康乾这手,当真和他身份不符,引的人人侧目,看稀罕似的盯着他。
康乾神清气爽,怼着万宝斋的脸问,当年我本家大哥被你们诓去,说要给他搞个国家级大师证,还说会有相应的大师补贴,嚯,结果人到地头你们就翻了脸,拿出一堆的狗屁所谓技术考核卷子让人做,可怜我那本家大哥字都认不全,眼睛老花的根本看不明白纸上的字,还国家大师补贴,呸,一个破中级技师证就想拉拢一名在野的国大师,你们也真好意思,哦,你们确实挺好意思的,听说还发出过初级技师证,嚯,那么想把在野的大师们归拢到手里当小弟,当免费劳力,怎么一点投资都不舍得?靠贬低我们的学问来贬低我们的手艺,你们亏不亏心?早年不是家境不好上不起私塾,谁会去窑场里当苦力学烧窑?好不容易一身本事傍身,到老了还让人诓去羞辱学识不过关,你们的良心不痛么?呸,评的什么狗屁证,当老子们稀罕呢!官方协会成立之初,心意是好的,想着这些传承手艺能编册成书,能教导出更多的手艺人来为古文化复刻做贡献,本身立意没有错,错就错在办事的人,他们照搬了考试评级那一套,却忘了早前的手艺匠人不是书读多了感兴趣去学的,那是人家为了生存,属于底层人民的穷苦出身,有文化底子的真的很少,很多人的作品只有一个代表符号,名字都刻不全的,这样的学识怎么考证?那一腔报国的热血,直接浇了个透心凉。
万宝斋被问的哑了口,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乌龙事件,也正是因为早期人的办事不力,才导致了现今的两方对立,他张了张嘴,有些弱气道,我们现在已经在优化评级步骤了,不会像早前那么繁琐难为人了,康大师,协会考虑过你们这些大师年龄弱势,所有评级政策都对你们开了绿灯,只要有一件作品符合S级三+标准,你们就可以直接拿国家大师证,不会再出现考一堆卷子的情况发生了。
康乾哈一声笑出口,斜着眼睛望他,可我怎么听说,只要有高中文化,就可以拿大师证呢?S级三+,你真当我不晓得里面的猫腻呢?真真是把人当傻子忽悠。
万宝斋看出来了,这个康大师对他们协会的意见非常大,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自己可能连大门都迈不进,康大师对他的敌意非常强。
送客,万先生,我这里不欢迎你。
康乾直接下了逐客令。
但转了头,就听他用非常客气和善的声音对着另三人道,既然都把东西带来了,就打开看看吧!但我得先声明一把,我这里是没有成品的,你们往周围看,架子上的都是没进窑烧的素胚,还没上釉,大家都是老手,咱们可以就着釉料口谈,当然,如果你们想要公平,也可以等我把这窑烧出来再来,我总会出一件宝贝能跟你们比一比的。
康乾这话说的相当自大,别说懂的人不服气,不懂的也觉得他过于自信了些,焦敬业尤其讨厌爱炫之人,见康乾这样,脸色更加不好了。
但李存厚比较随和,在康乾和万宝斋对线的时候,就忍不住看了他架子上的素胚,总觉得那素胚上的手法很熟悉,招了田师傅一同细看,两人意见一致,就都是康乾这做胚的手艺绝对与另一人同源。
等听康乾把大话撂了后,他才犹豫着开口问了一下,康老哥,您前头说的本家哥哥叫什么名字?可否说说?咱兴许认识。
焦敬业见他眼神直往架子上的素胚瞄,就定睛看了起来,这一看,就看入眼了,肯定又不太确定道,这手法,怎么那么像……康大成,我本宗同源的大哥,后来分了支。
康乾终于将从前的关系拉上了线,对着张大嘴的众人笑了一下,没想到吧!万宝斋忽然对上了康乾刺过来的眼神,本能的抖了一下,就听他道,前阵子我病了,没赶上我本家大哥的葬礼,你们有人去了么?焦敬业点头,去了。
李存厚叹息一声,必须去啊!康乾点头,谢谢。
一直没作声的田师傅忽然咦了一声,那这么说来,万副会长不是跟您沾着亲?他家侄女可是嫁的康老的三儿子,目前掌着正康龙窑经营权。
康乾故作不知的哦了一声,这样啊!好巧。
却没有留人的打算。
只接着追问道,我那老哥哥不是还有个二儿子么?他可有分到什么遗产?焦敬业摇头,那老二没什么烧瓷天赋,本来养着个天赋高的侄子当养老儿的,结果那孩子性烈,一场事故没了,老二受不了打击,年纪轻轻中了风,现在半边身子不能动,整天躺床上,家里头全靠长女撑着,老婆之前怀孕,碰到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早产下一个儿子,要不是老三还有点良心,给垫了医药费,现在不定过成什么样呢!哎,也是命苦。
康乾沉默了,久久的叹了口气,怎……过成这样了呢?忽然,康乾似下了什么决定,对着焦敬业等人道,我本家的侄子遇到这么大困难,我这个叔叔虽然是隔房的,也不能这样干看着,等今天这个事过了,我得去看看,我那大哥去的突然,我得去给他上柱香,如果可以,我是要在他的子孙当中挑一个出来收着的,我们两边虽然分了宗,但手艺同源,他那边作为主家,传承是更该续上的,也不知那继承了龙窑的老三怎么样,是不是得了我大哥的真传……李存厚嘟囔一句,哪有什么真传?康家那窑已经被扒了,就剩块牌匾了。
焦敬业也跟着摇头叹息,康老后继无人啊!康乾懊恼顿足,不可能,我那本家大哥每每给我来信,都说子孙天赋极高,他甚美,还说下一个百年就是我们康家龙窑的崛起年。
是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给爷爷赔不是,希望他夜里入梦时打轻点,别怪他没大没小。
田师傅先点头后摇头,那天赋极高的孩子掉进窑里烧的面目全非,花光了老二家所有积蓄,没两天就去了,正康龙窑确实已后继无人了,那老三,现在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生意人了。
李存厚也可惜,他身后拎着匣子跟来的孙子眼一红,低低的声音传出来,什么自己掉进的窑里,明明是他三叔有意逼的,那小子脾气那么硬,三两句话就叫人逼的堵了窑,笨死了,跟我打架的时候知道喊人,偏偏跟他三叔不知道周旋,上了当,蠢货。
康乾眼一凝,有意引导他,哦,你这孩子怎么说的?你知道什么?那小子缩着肩膀躲他爷爷李存厚的巴掌,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瞎说的。
显然被家长教训过。
李存厚也打哈哈转移话题,康大师,万副会长走了,咱们是不是可以……既是系出正康龙窑同源,斗瓷有伤和气,最后大家一致改成了探讨交流会,一张桌子被搬了过来,各人摆上了自己带来的得意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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