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八章

2025-04-03 04:37:36

康乾对待烧瓷的敬畏心, 是一点点被他爷爷磨出来的,所有的跳脱都在一次次的错误里被纠正,他爷爷从不预防他犯错, 有时候甚至会把他推进坑里看他犯错,美其名曰是为让他牢记吃教训时的那份体验。

现在轮到他开始带徒弟,康乾才知道, 要忍着不去纠正姚建舟的事倍功半有多辛苦,就你明明知道前面有坑,但为了徒弟成长,只能眼睁睁看他跳的那种残忍, 在他没发现正确源头时, 他不能提醒说你错了这话。

挑错容易, 但认识到错却不容易, 人的潜意识在没摔疼之前, 一切错误论调都是平面的,教育起的是引导作用,错误却是纠正填坑前最深刻的经验教训。

就这么的, 姚建舟开始在错误路上狂奔, 每日靠临摹样品涨经验, 不动脑子想布局, 把镂空雕想的过于简单好玩了些,男孩子么,爱刀天性, 每天拽八万似的在指尖炫刀技,还觉得自己特帅, 也不知道从哪听说可以拿萝卜练习刀工的话, 就每天对着家里的萝卜霍霍, 眨眼瞧不见,他就能把备菜的萝卜挖成空心筒,闹的他奶奶每天都要拿扫帚追他半里地,简直鸡飞狗跳不消停。

郑合平在旁边看着不像话,他是搞教育工作的,非常看不惯孩子犯错,就悄悄问康乾,你不管管?就这一天天的瞎霍霍,什么时候他才能知道,雕刻上的留白部分是意境的重大体现,而非是要填满整个缝隙的那种丰盈缭乱?九寸九的缠枝牡丹如意筒,看着是满雕工的一件精品瓷器,然而它也是有留白的,缠枝与祥云之间给牡丹让了道,蟠龙与螺纹绘之间又给祥云让了风,虽满目看去挨挨挤挤,但懂画的人都知道,就布局艺术上来讲,康乾的国画基础非常夯实。

人家是有真功夫在手上的。

青瓷上的雕刻,是秉承了国墨山水意境,讲究的是挥豪成诗的那种洒脱,它与钧瓷和景德镇那边不同,那边擅工笔,讲究个繁花似锦,就要么不画,要画就是满瓶画,素胚它们是烧不出青瓷的雅致风味的,一边浓墨重彩,一边是袅袅轻描,两边风格不一样。

郑合平不会制瓷,但人家眼光不差,各大窑的瓷类差异他懂分辨,知道个大概风格走向,姚建舟这么个无头苍蝇似的学法,他一看就知道是走偏了门。

这也是学识不够造成的,姚建舟连高中都没上过,在跟康乾学艺之前,连基本的瓷器知识都不懂,除目前学习的青瓷半入门,其他种类的瓷器有听没有见过,所以,你能指望他对各大窑里出的瓷器有多少理解?那不能够啊!康乾想了想自己当年学雕刻时霍霍的东西,发现姚建舟比自己出息,他当时只敢在木头上雕,姚建舟是直接练了萝卜。

有他带头,牛果也跟着用萝卜练刀,两个人加起来祸害率成倍翻,偏都还认为自己一切是为了学习,郑合平每天给教的半个小时绘画基础,也让两人想方设法给躲了,竟都认为纸上谈兵不如实际操作,多练练就好了,把郑合平气的来找康乾告状。

康乾见他们闹的确实不像话,加上时间不等人,自建窑开始到现在已经一个半月多,要准备的器型种类却只碗蝶最多,小口杯及多数配套的茶具都还没做,烘窑已经烘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他前头进去看过,已经处于待用状态。

厨房门口姚奶奶又在发火,牛果乖觉的把手上的萝卜还给了姚奶奶,姚建舟却脸皮老厚的拎着萝卜须子跑了,康乾在他一阵风略过自己时叫住了他,点着他的鼻子让他喊牛果一道来上课。

上的当然不是郑合平的课,康乾指挥他搬了泥料桶来,他开始做杯子。

满工雕龙杯,用的不再是镂空雕,而是浮雕,4.5寸的小碗器型,上雕九龙戏珠,看着比镂空雕工艺简单,实际上对刀工要求更细腻,碗类器型本身胎就薄,刀重手抖,碗壁就会破,属于捏着都要万分小心的东西,加上康乾手大,这么个小碗握在掌心,那易碎感从他下刀时就让人提着心,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的看着在上面动刀,跟纸上作画似的,一眼不错的看着他刀如游龙,一刀刀削下多余的泥料,不用想的龙头接龙尾,半点空隙没有的眨眼龙盘碗成。

这还不算完,翻了碗底朝上,康乾开始给碗底加工,不是平平无奇的光板,而是跳刀刻了玉壁,将龙珠藏在了玉壁中央,内外龙磷大刀阔斧跳刀刻,一点不怕将碗壁戳破似的,手不停眼不眨,等众人再能喘气时,他已经放了刀擦手。

两个徒弟开始没有发现这件作品与前面的如意筒有什么不同,但郑合平却看出来了,他瞪着眼睛在康乾和满工雕龙杯上来回看,终于将疑惑问了出来,你这是故意打我脸呢?孩子不学水墨意境,哦,你就出个半片留白没有的满工?你故意的吧?康乾笑着摇头,将杯碗推到姚建舟和牛果近前,去跟如意筒比对比对,看看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再想想你们现在练习的方法对不对。

两件作品,一件看似精致,一件看似粗矿,同属雕刻件,但风格分南北。

姚建舟最近脑子里全是如意筒,几乎不用对比就知道两者差异在哪里,满工雕龙杯是真的,没有一笔空隙停顿,如意筒他还能跟着找到下笔起落点,但满工雕龙杯上他竟不知头尾相连处,他明明是看着康乾落的刀,等杯成刀停时,他却找不到落刀点。

恍惚里,他似终于懂了留白的意思,就最直白的眼光看去,如意筒的精致就跟江南水乡里的亭台楼阁一样,是袅袅生烟里的仙人意境,而满工雕龙杯则似大漠里骑着骆驼的侠客,透着历世的沧桑感,看着热闹的龙挤龙夺珠,给人的却是古朴落寞,满身萧瑟。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意境体现在雕工上,但雕工却取决于人的理解,只有理解了真正的满雕区别,才能用一件作品呈现出你想要的意境,这是个循环,一层领悟不到,就达不到这种随手起刀的本事。

康乾一句解释没有,就让姚建舟和牛果两人羞红了脸,郑合平更加扼腕于这件作品的归属权,并再次懊恼自己不够有钱。

这一窑怎么就不是他包的呢?好气。

日子就在带徒弟,间隙抽空着做素胚中度过,从建窑到预烧这一时间段上,康乾就没下过山,姚奶奶最终挑了六个人,都是周围村镇上的,康乾把他们都教给姚建舟带着,每天需要干什么活,挑多少瓷土,撵几箩紫金泥,备多少松柴,都分派了不同人,杂活担子一轻,素胚制作上就快了起来,满满的晾晒架上没几天就要推出去一波,郑合平直接不回家了,天天拿着个相机拍,边拍边叹。

到康乾开始制壶时,他已经连叹都没力气了,跟被人夺了心爱的姑娘似的,只剩下奄奄一息。

其间,康老三来过,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往山脚下在建的住房送了两车砂石和青砖,康乾没说要也没说拒绝,就不动声色的想看看他搞什么鬼,或者最后想提什么要求,反正就敌不动他不动。

康老二两口子也借口上出来看女儿,却连一件东西也没提的光点名让康桃出来,被姚奶奶拿着烧火钳给撵走了,两人颇不甘愿的在半山腰站了半天,见康乾根本不搭理他们,只能磨磨唧唧的回了家,不知道又想憋什么坏屁。

至于老大康进喜,人家比较有出息,竟直接回了原工作地,找到了林小冈套交情,翻来覆去一个意思,就父子亲情斩不断,他要能卖他个面子,他爹是会记他的好的,叫林小冈诧异的隔天就上山找到康乾问主意。

康乾每天埋头在素胚制作当中,哪有心情管他们的事?直接挥手叫所有人都不必理这哥仨,随他们折腾,就当屁放了就成。

一个人的报仇手段,不是非要整的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行,尤其这种有血缘关系的,下手重了会被人反回头来说嘴,下手轻了又觉得自己憋屈,干脆就无视他们的上窜下跳,做什么他都不予理会,时间一长,难受的只能是他们。

被人无视,尤其是不放在眼里的那种忽略感,足以让他们夜不能寐。

随着时间推近,康乾的下一窑准备工作一点点就绪,这场历时三个月的准备工作,从建窑开始就一直在不停歇的筹备展开,中间宋老板来参观过,离开时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下,拉着康乾的手千叮万嘱,叫他开窑时一定再喊他来,要不是胡卫金防着,他能直接再拍出下下窑的支票本。

而开窑前的半个月,康乾一个人坐在龙窑口上,背着所有人,单独做了一种以紫金土为百分百原料的泥胚盏,莲瓣盏,是他爷爷生前从苏州博物馆里一比一复刻来的古董器型,分一杯一垫,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是,对着与自家祖上一比一复刻而建的老龙窑,他觉得,这样的成窑仪式是对他家祖上,以及对他爷爷的尊重。

铁胎、铁骨,他想用这样的器具向他的师傅,他的爷爷致敬,也是他在得到紫金土时一直想做的事。

哥窑铁胎,最难烧制的一种瓷,他几乎怀着虔诚的心将之做出来,落下手签章,摆上晾晒架,在一片素白泛淡淡红的素胚中,那么醒目那么显眼。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