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十几岁刚接触镂空雕的时候, 总爱拿碗蝶素胚搞创新,碗蝶底部常常被他用雕刀刻鱼虾等水生物,菱格内小小的雕物栩栩如生, 过釉料烧制成后加水摇晃,内部鱼虾就像活的一样随水而动,他天生就适合玩刀, 一把指长的雕刻刀能被他玩出花来,是同辈中人不可企及的存在。
他凭这一手在外面获誉无数,斩获的崇拜赞叹一箩筐,每每人前被夸, 都是要兴致勃勃的拔刀献艺的, 那种被注视的虚荣, 很是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差点就成了他技艺的主攻方向。
那时候的他夜郎自大, 对着捏刀手抖的爷爷也敢挑衅,自觉已经可以出师独立,叛逆的跟康守松有一拼, 雕的东西五花八门,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 只有他雕不成的, 没有他不敢雕的,举凡是他能动的素胚,他都要上手去施展一番, 渐渐的,他便失了分寸。
爷爷康大成有一固定老客, 每年都要找来家里订一批青瓷, 青瓷种类也不是随便烧的, 人家有要求,琴炉如意筒上刻绘缠枝牡丹纹,要烧最厚的釉,三足底下开祥云刻绘窗,足卧蟠龙。
那老客一窑就赌一分成品率,能出米黄釉窑变色,价钱翻十倍,爷爷的窑口每年就指着他这笔订单维续,实实在在的是个忠实客户。
一窑一分成品率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千百件如意筒里他只挑一件品相最好的,其余次一等的东西,他都不要,假如他爷爷一窑能出百十个,那他挑走一个后,剩下的,就是赢余。
包窑么,前面讲过,窑内出的东西按理都是包窑老板的,真少有人能做到千里挑一,而弃其余瓷器为残品的,都说了,只要过了老师傅们的手,随便怎样都能卖个好价钱,可那老板就只要一个,余下的都随康大成自己处理。
康乾往常都是跟着爷爷打下手,给如意筒描缠枝上的纹路,祥云纹有规律线谱,他只要照着爷爷给布置的任务做就是了,属于不带脑子的流水工。
百多件如意筒天天描死人,又枯燥又无聊,康乾那时候雕刻技艺正被吹到风头最劲处,就总想证明自己也能在客订的瓷器上占个名,因为康大成很重视这个老客,他包窑的东西就从不许人插手动刀,讲明了只要康大师傅亲手制作,于是,康乾从来打的就是辅助位。
要不说人被吹后就容易飘飘然不知所谓呢?康乾就昏了头的趁他爷爷不注意,给卧在三足底上的蟠龙各添了一爪,因为如意香筒上下都是精工细作,他瞧来瞧去都没有可发挥的地方,然后百无聊赖之下去数了下龙爪,这一数,就发现有可让自己发挥的地方了。
龙爪不是有五根么?他爷爷每只如意筒却只雕了四根,且所有的如意筒上的蟠龙爪子都少了一根,这可把康乾高兴坏了,他没认为这中间有什么寓意,反而在难过爷爷年纪大了老糊涂,竟忘了龙有五爪,为了不让老人家难过,他偷偷的,给每个如意筒上的三足底卧龙补上了缺的一根爪。
咱们都知道,五爪龙属于帝王龙,古代匠人没有特造批准,是不敢烧制五爪龙器具的,康乾当然也知道五爪龙是什么意思,但他想着咱都现代人人平等了,王朝早没了,五爪龙还不是随便想烧就烧,且客人那么有钱,肯定想要弄个尊贵器具显摆的,他以己度人,不跟人商量的,就私将龙爪添齐了,完了还得意洋洋的等夸讲。
他是真的一点儿没意识到自己干坏事了,睡的香喷喷的被他爷爷给拎醒,扭着耳朵拽到了晒胚房,老人家脸都气歪了,整个人身体都是抖的,指着一溜排的如意香筒问他龙爪怎么回事?康乾再迟钝,见他爷爷这副样子,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当即就将自己隐瞒的理由说了出来,一副爷爷年纪大了糊涂做事不周到,孙子事后找补回来的贴心肺腑之言,显得自己别样孝顺,又特别为客人着想的样子,总之,他都是好心。
康大成气的眼发晕,一脚把康乾踹的跪到地上,抽了根松柴就往他背上打,那是从没有过的气恨,边抽边教训,边抽边说了四爪龙与五爪龙的区别,可怜那几百个如意筒当晚就被他爷爷给一只只砸了个稀烂。
康乾手里拿着寸长的雕刻刀,正在给如意香筒上的龙爪修胚,他没有看向围拢过来听故事的家人,而是感叹着说了这样一句话,传统作品能让大家更加了解古代的美学文化,尤其每个时期里的代表作,都能从匠人们手下的作品里揣摩出当时的文化走向,宗教信仰,皇室潮流,创新品是符合现代人审美,但却无法让人体会出那个时期的瓷器文化,老匠人一般不作创新,不是不会,而是不想,他们更高的追求是弘扬古时的巅峰文化,小年青才会天天想的创新夺眼球。
最后一笔雕刀落下,一座九寸九的如意香筒就成了,整身镂空阴刻,口沿也挑了花边刻绘,底部做的是活动底盘,可以抠下来往里注香,跳的是螺纹绘,盘的是条四爪龙。
康乾望着手下精美的半成品,恍惚想起爷爷那日里训斥他的话,五爪龙就跟大八字一样,普通人哪里能压住?那不是普通人能用的东西,就算现在人人平等,也没有乱用帝王器物的蠢货,避讳懂不懂?能用四爪三爪就已经是顶门的福气,这还是托了帝王恩典,允许诸侯与大富可用,五爪?你信不信这东西真给人烧出来,人会恨不得杀你,你这不是好心,你这是杀人祖宗福气的,跟灭人满门鸿运差不多,你这是要绝了我康家龙窑的百年传承啊!那一日,康乾在一地碎瓷胚前跪了整整十个小时,从此那一身被人吹捧出来的虚荣尽数散光,刻刀也非必要不出。
郑合平一辈子浸在书堆里,对五爪四爪的区别一听就懂,倒是颇为感慨的对着姚建舟和牛果道,是这个说法没错,五爪龙不能随便乱用,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你们只要记住敬畏就可以了,凡事有个讲究就错不了,虽说咱现在人人平等了,但那些个古时候的避讳该尊重还是要尊重的。
平常老百姓家,用龙雕的毕竟少,若单纯起个装饰作用的,请个三爪只够了。
康乾点头,让姚建舟将做好的香筒搬到架子上晾晒,郑合平一眼不错的跟着,他是恨不得立刻把这香筒烧出来带回家才好,他后悔了,他该在教孩子们画画构图的时候谈些条件的,就这香筒,他不多要,一个就成,真的,他都不舍得把这给包窑的老板了,太精致好看了,后期再过完釉料,简直心痛到无法呼吸。
不行,他得把钱准备好,到时候看能不能从那个老板手上把东西买下来。
康乾摇头,不理他癫狂的样子,只对着牛果道,把你爹劝走了?牛果惭愧的低了头,扣着手指甲嗯了一声,我叫人把他抬到姚奶奶以前的那个屋里去了。
她在省医院陪护了两个星期,康桃就主动替了她去,家里这边需要姚建舟配合着康乾做素胚,康桃初学,实在帮不上太多忙,就找了康乾说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康乾就请了郑金把她跟牛果换了下。
牛果刚回,半山腰就被牛丁一拦了下来,要她来山上求情,希望康乾再原谅他一次,接纳他进到山里的窑场。
牛丁一伤没好全,被其母再次撵出门,他也知道丢脸,忍了几天终究没了去处,还是找到了山上,守株待兔般的等着牛果或康招弟下山,结果,等来等去,得到康招弟带着孩子去省城做手术的消息,老大不小的汉子,趴在山道上给山上叩头,哭的涕泪横流,却只有女儿出面给他又送回了原来的住处。
康乾没说话,牛果忐忑的再次开口,外公,等他好了我就不管他了,他现在没有自理能力……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月不到,她实在不忍弃他不顾,那毕竟是她亲爹啊!我不是要阻止你的意思,果子,外公,是想让你妈离了他的,就算人常说劝和不劝离吧,但是,你爹那样子……我不阻止你孝顺他,但是我也不希望你拦着你妈不离他,你就当个中间派好不好?不管你爹妈做什么决定,你都不要尝试着去将他们再拉拢到一起过日子,那对你妈太残忍了,外公不答应啊!康乾如是说着,边说边观察着牛果的表情。
牛果先是没吭声,就在康乾以为她要反驳自己的时候,却见她抬头望向他,眼睛红红的却坚定的看着他,外公,我知道,您看不起我爹,其实就我爹做的那些事,我也挺看不起他的,但没办法,那是我爹,就算以后他跟我妈离了,也是我爹对吧?康乾点点头,对,他们不管是在一起还是分开,都是你的亲人。
牛果咧嘴笑了一下,外公,那我以后每个月接济他一点钱可以么?不会给多的,就供温饱,钱算是我借您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还给您。
康乾摸了摸她的脑袋,摇头,不用还,你这天天帮外公干活,可以领工钱呢!你的钱,你爱贴补谁就贴补谁,外公才不会限制你,果子,人不可以选择出生,但可以选择活的方式,你妈没主见,带累的你跟小石头活的也艰难,你以后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做主,只要认为对的,认为是可以做的,坚持自己的想法就好,哪怕一条道走到黑,也要在摸黑之前找到正确的方向,吸取经验教训,努力从头再来,只要有从头再来的勇气,你就不会像你爹那样,一而再的办错事,懂么?牛果抿着嘴要哭不哭,生怕眼一眨就掉泪,强睁着眼睛忍泪,懂的外公,我一定不会像我爹那样稀里糊涂过的,我能分辨好赖人。
康乾拍拍她,去吧!建舟肯定描筒去了,你努力,别拉他太多。
他这几天做的东西,只要摆上晾晒架,姚建舟就会废寝忘食的对比着做,他做不到一比一复刻,就缩小尺寸自己琢磨,让他自己布局一件作品不易,但有样品摆着,他反而能有模有样的复制出来,属于非常笨的一种练习方式,有效果,但进步缓慢。
脑子里有东西,下刀才有神,雕刻件雕的就是那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靠复制别人的成品,终究成不了大道,它不像光版素胚那样,拉出来怎么烧都成,凡雕了东西的器物,烧出来没有神,看着一点灵气没有的,就是件死器,别说色泽光彩,忽悠人都不带好意思拿出手的。
康乾摇头,教徒之路任重而道远呐!算了,还是去看看四面挡风墙做的怎么样了。
白讹了康老三一批砂石砖后,他的手里是省了不少钱的,钱多了,他就想方设法的给窑场改造生活环境,之前不敢想的挡风墙,他是毫不吝啬的请了砖瓦匠来,直接从窑尾往他们住的草棚这边砌下来,两米五的高度,上风口空出一层通风,有石棉瓦的顶,整个窑场活动区域就全被结结实实的包进了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地方。
康乾左右看看,最后眼神定在窑口龙头部的上空,那里还差一块匾额,一块印证着他家祖上荣光的牌匾。
正康龙窑,早晚有一天,他要把它给夺回来挂上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预收新文《我成了被掉包的罪臣之子》求个收吖~感谢!凌湙在富贵乡里打了个滚,还没享出滋味来呢,就被父兄兜头一裹,成了举族流放的太子师之孙。
太子谋反,其师被诛,后百官午门长跪,终只留了一门老幼妇孺,成丁男子皆被斩,凌湙被人从锦绣堆里扒拉出来,裹了一身孝布成了太师家未成丁的庶孙。
三岁小娃按理是不记事的,奈何凌湙偏就是个穿越来的成年人,边境卧底十来年,配合我方合围收网之时被流弹击中,一睁眼就成了大徵柱国侯家长房嫡幼子。
设想中的闲鱼人生是闲不成了,流放之地天天死人,为了活着,他不得不重拾前世技能,收编流民搞基建,收编土匪打外敌,民生国防一把抓,他成了边城之主。
日子好过了,作妖的就来了,大徵皇宫一道旨,那个顶替他在富贵窝里享福的家伙,领着浩浩天恩来摘桃。
凌湙呵呵一摊手:摘桃是吧?成,有本事你就摘。
边城民风彪悍,服的可不是你的这个曰那个曰,管谁家的旨,都没有吃好、睡好,活好的宗旨强,边城之主可不是名义上的主。
皇子自相残杀,大徵朝八方起火,乱世将起,凌湙坐镇边城,竟被要求带兵平乱。
凌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