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三章

2025-04-03 04:37:36

如此, 康乾便不好下山了。

他本来的打算,是将山里的事交待给姚建舟,再有个泼辣的姚奶奶跟后头看着, 窑一重建,花钱请来的人为了早日结算,也不会干看着有人来捣乱, 天然就是站在窑主这边的保镖,但他忘了一件事,就基础材料来源上,方圆百公里以内的砂石矿, 康老三能给他截了供应链。

矿山资源和砖厂那边不同, 前者属于国家产业, 能给私人承包的哪个后面都坐着关系, 人家利益一体, 没有价格战的烦恼,天然的一荣俱荣,有个什么对外排斥, 直接招呼打一声就行, 康乾能搞一把砖厂的鬼, 壮的就是各地砖厂心不齐, 属于竞争者的胆,他有钱就哪里都能搞到砖,但砂石不行, 价格哪都一样,人家卖的是人情。

康乾不在, 姚建舟个小年青可能真弄不过他, 社会上混的人, 鸡猫狗道的小害人招,能源源不断的给人制造波折,让本来顺遂的事变的坎坷难办,连报警都达不到门槛的那种无奈。

康进宝这心态,让康乾不放心,虽然把人给撅走了,但人临走前的那个眼神,是非常愤恨的。

可能人家也没想到,他都那样服软了,小声好气的豁出脸皮求,结果换来的却是一瓢刷锅水,是直接撕了面子懒得装的那种厌烦。

这跟他们之前达成的某项协议不符,他淹了牛家菜地,还给了大半归产协议上的钱,姿态已经摆到了最低,他退了这么多步,老头却还不知足,翻脸什么也不认了,在他来看,就是老头不讲仁义了。

可康乾根本不认他所谓的私密协议,人家是非常坦荡的去要账的,要的就是他老子的人命账,还是他们兄弟三人这辈子都还不完的账,不孝子就该有被用过就丢的觉悟。

但康进宝不肯这么算了,觉得自己被人当了猴子耍,是憋着火一头走一头骂,总体就是老头不当人,藏着本事不肯惠及儿孙,他从前要是显露出一分能耐,当儿子的怎么可能会那样对他?就是因为他藏了大本事,才会连累的整一家子都过不好,他不遭儿子待见就是该的,谁让他没对家庭做贡献。

总之就一个理,废物不值得尊重,即使是父亲,当了废物就别想招儿子待见,所有的不孝顺都是他自找的,早点展露才能,为子孙挣副大家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想要的什么父慈子孝,他们就都能给,偏要藏着掖着装清廉,康进宝感觉胸中郁气满满,为自己怎么摊到了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爹而难过。

可他忘了,他所谓的废物爹,却是这个镇上早期少有的那一波捧上铁饭碗的人,没有这个废物爹,凭他娘的家里几分地,怎么可能供得起三个儿子读书娶媳妇,还每家一块地基盖楼房?他嘴里的废物爹,只是不爱张扬,本本分分干实事的老诚人而已,他看不见自己爹身上的优点,就只会埋怨老头没有特权让他出门显摆。

康进宝一直就是个虚荣爱面子的人,呼朋引伴为的就是成为焦点引来别人的羡慕赞叹。

他跪在草棚前,满以为康乾会被他悔过的样子打动,又有二人合作在前,在他想来,缓和父子关系也就差个台阶,他给了,康乾就该下。

郑金从草棚后绕出来,凭他多年侦案的直觉,对康乾道,你这个儿子可能下山憋坏屁去了。

康乾点了点头,脸色有点不好看,那我不能跟你走了,本来我安排了孙子守山,他来搅合这一下,我不放心了。

郑金一下子愣了,他以为康乾还要考虑几天,毕竟前头的话里是不太愿意的意思,在他想来,起码还要磨个三天才能让康乾答应,啊?那,这个……您答应了?康乾对着灯光看之前他给的省医院专家号,点头,我总不能白拿你的人情,后来想想,有钱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办成的。

实际上是算了一笔建窑账,发现自己财务依然紧张的真相,让他不得不为现实低头。

毕竟,拿人手短啊!郑金立即快步上前,高兴道,那真是太好了,康大师,我可以帮您找人看着山上,不会让人来捣乱的,我……康乾折好东西放回兜里,摇头,你知道我那小儿子是做什么的么?他要是不让别家的砂石车进来,我就买不到足够量的砂石建窑,郑队长,人家也是读过书的,法律范围外的事情不会做,别看他人粗,心眼可精细的很,是个倒扣门的耙子。

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尤其做生意的码头,古往今来都是圈地盘的,康乾一点都不怀疑康进宝会动手脚,换他来,也咽不下合作者的出尔反尔。

虽然康乾并不认合作者这个称号,但忽悠了人的事实是真的,以前光脚不怕穿鞋的,现在家大业大,顾虑也就多了,他豁不出去了。

这约莫就是有家有业的累赘人生,也是受苦的根源所在,他要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你看他怕谁?康乾心里不大痛快,感觉浑身受了掣肘,恍惚间似就懂了爷爷当年千难百转的心情。

所以,人为什么要成家?成个屁的家,有逍遥日子不过,纯找死苦吃。

呸~!郑金也为难了,这确实不太好办,拥有砂石矿的矿主们并不像街边给钱就能开的店,人家那是真有不成文的规矩在,他们既是竞争者,也是天然的同盟者,能握全这门生意的,都枝叶连着根,只是不犯事,警察也管不了人家买卖双方的协议问题。

就奉公合法的能让得罪他们的人一把砂石子都弄不到,他江南海北的跑,这种不成文的生意经是知道的。

康乾有点愁,想着干脆漏点甜头给他,先把砂石给哄到手再说,但这样一来,他心里就难受了,总觉得便宜了他,会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他完全不意外康老三会顺着杆子爬。

一时就陷入了纠结。

郑金脑子常年跟嫌疑人转圈,是挖缝隙的好手,没过丁点功夫,人家就出了个主意,康大师如果不方便下山,要不我把东西给封了箱子带上来,您就在山上鉴,然后可能还要找林经理去借把壶,我给带回去打个样,宣威一下您的名声,然后可以借着招商部那边,放一放宋老板包窑的事,再请宋老板跟县里多溜一溜,这县里一直有这方面的业绩要求,只要能看到您的窑口价值,搞个县扶持民营企业的名声,所有的绿色通道都能为您打开,当然,这之前,你得去工商局那边注册个企业名称。

弯路虽然绕远了些,但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康乾诚心道了谢,只这样一来,这口窑就挂不成个体户下某一人的了,有企业就必然得有名称,想要多少扶持,就得有招多少工的态度,解决本地少量的就业问题才有跟人要便利的条件,康乾尽管心里不愿意,人多杂乱的他不耐烦管,但为了不让康老三拿住乔,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个体老板的身份往上抖一抖,企业就企业吧,反正还是他一言堂。

两人这么一说定,俱都跟卸了心头梗一样,心情瞬间倍轻松,然后康乾就开始安排小石头去省医院看病的事。

他不能陪着去,就还得劳烦郑队长,康招弟是肯定要去的,姚建舟在建窑的事没落定前可以跟着去跑跑腿,剩下的等他回来再换果子去,得保证小石头身边至少有两个人轮换,这么一扒拉,康乾就觉得人手太少不够用了。

也是发愁,本身就没几个信任的人在,一家子的离了哪边都不放心,头一次,康乾觉得自己需要分身术,就,家事太烦人了,偏你还不能撂开手。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当晚上康乾就将自己的安排说了,康招弟搂着小石头一个劲的哭,果子在旁边也低头抹眼泪,她现在与康桃关系不错,有桃子在旁边安慰两句,她心里的委屈就更往外冒了。

从前那么艰苦,只想着日常每顿能吃个肉菜,给小弟攒出点药引子的钱就知足了,是从来不敢指望能有去大医院做手术的一天,那花销她去打听过,跟家里和康招弟绝望的哭都哭不出来,哪想到呢?这才跟了外公多久,小石头就能上大医院做手术去了,不仅能保着命的活长久,还能跟平常小孩一样,蹦跳都不成问题了。

真作梦都不敢想的愿望实现了,就让她和康招弟有种日子恍惚是活在梦里的感觉,现实是又委屈又高兴,怎么早没来靠着外公活呢?多有本事的人呢,真比亲生父亲还可靠。

想起亲爹,牛果又难过又愤怒,她这两天趁着下山买菜的功夫,偷偷去牛家庄上看过,那一家子人满院挂红贴窗户纸的办喜事,她爹牛丁一却躺在收拾了一半的柴房里没人问,喝口水都喊不到人,她贴着后窗看的眼眶酸涨,到底没忍住将买的饼子送了进去,之后又送了一瓶水,却没肯答应牛丁一要她喊人来接他回家的事。

他哪还有家呢?就是再不懂事,她也知道,外公是不会再管她爹了,那么艰难的为他讨的公道,比不上她奶的两泡泪,人家才是亲母子,她外公算啥?寒心呢!就是她这个亲闺女听了前因后果,她也寒心。

故此,她回到山上后,是闭紧了嘴的没往她妈跟前说一句牛丁一的苦日子,她有外公给的零花钱,隔两天会跟姚奶奶轮换着下山买菜买米,最大的孝顺就是拐一道去给她爹送几张饼搭些汤水什么的,再多就没有了,她得顾着外公的感受,不能再让人觉得白眼狼生的也是白眼狼,做人得讲良心。

康乾其实没有那么小心眼,他不管牛丁一,却也不会阻拦牛果偷偷去看亲爹的事,所谓的不闻不问,就是你私下里怎么贴补亲爹,只要舞不到我跟前来,我就当不知道,双方都保留着亲人的颜面,这就够了。

小石头还不懂他的命运转了道,由于心脏供血不足导致的唇乌甲紫,让他生来精神头就不如别人,到晚不睡就焉巴巴的没劲,耳朵边炸雷似的响着他妈的哭泣,也不耽误人闭着眼睛养神,小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着自己胸前哄睡,安静听话的让人心疼。

山上的日子就从这一天开始,再没有个静谥的时候,转头天还没亮,山下就来了几辆车,郑金是连夜电话指挥人将东西打包装箱,头一批也不敢多带,只用小车后备箱给装了十来个瓶瓶罐罐,换人不换车的连夜开了过来。

凡需要定名目的大案都有一个时间限制,在法律规定的时间期内还没有把证据链理出来的,首先一个侦案不力的帽子就扣了下来,郑金不想被嫌疑人当亲爹拜,就满世界撒网的找窑匠,瓷器这个东西呢水分大,定价天与地,窑匠们过一遍手,分个真假残次,再找大师级评鉴价格,有不确定的再过二轮筛查,总要定个合适公道的价格,才不会在进入公诉审理期时被辩方律师扣个鉴价离谱,脱离正常市价的帽子下来,公检法的天称上担不起有失公允四个字。

康乾的名头本来只按个窑匠算,他不在大师名录内,郑金能知道他,还得亏了胡卫金嘀咕,胡卫金眼谗林小冈头一次收的东西,在遇到老郑家夫妻去医院看康乾时,就被往家来的郑金套了话,人家知道胡父爱壶收瓷,冲着两人打小的关系想来摸摸情况,结果,就叫他摸到了康乾。

然后一觉醒来,康乾屋棚前的空地上,就刷刷架了十几个桌台子,高矮花器罐鼎盆的每样二三,被人戴着白手套的轻归细拢,声都没有的摆了不知道多久,一圈人眼不错的护着,就挺有声势的那种,骇的几个小孩子脚刚出门就又缩了回去,都被这阵势给吓到了。

这还不算,旁边还有举着相机照相的,说什么叫证据留存,就怕后头有个万一找不到根源,也是为了给这块地下个保障,别回头东西坏了瞎找补,那就不是请人帮忙,而是专门坑人来了。

康乾知道这规矩,也不觉得多稀奇,可几个小孩子都没见过,尤其小石头,他跑鸡的场子被占了都没闹,仰着头追人家镜头去了,就每个桌脚边都有他的小身影,他不像人家孩子瞎伸爪子,特别没存在感的伸着脑袋望,好奇的眼都直了。

郑金知道康乾有个病孙子,看小石头的年纪就对上号了,要不人能做大队长呢,就这份眼力劲就叫人不如,抄手一捞就将小石头给提到了胳膊上,对着一个拍照的小伙子就道,来来,给我们几个小孩子照照,回头照片洗了拿来留个记念。

康乾一顿早饭没吃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就都照了一轮相,个个满脸红光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等听说出来的还是最近镇上刚时兴的彩照,就更笑合不拢嘴了。

这年头新鲜事物一天一个样,市场经济发展极快,有钱的当然追着时髦走,没钱的也眼谗的不行,山上这几个,都没什么见识,有点钱不是买吃就是买穿,很少有念头去照相馆特特照一张相来摆着的,没有概念自然就没有想头,但送上门来的便宜,都是不占白不占的。

郑金这一顿操作,反倒叫康乾躲不得懒了,一句牢骚话都被姚奶奶亲自给郑金端的一碗水顶下了肚,老太太特地找了个背景好的地方,专门嘱咐要的黑白照,真身前身后都打算的明明白白。

算了,家人们高兴就好。

康乾的鉴瓷工作从这天开始正式展开,也因为五花八门的各窑口瓷器,他能让三个徒弟不出门的生长见识,基本是各窑口经典器型都给笼统的作了灌输,鉴瓷鉴的那叫一个生动有趣,连陪同保护这批物证的工作人员都听入了迷,没料一个小小的花器都有那么大讲究。

什么八宝碗、莲花盏、马蹄杯、斗馨壶,凡有历史来历的,康乾都如数家珍般一一讲解,就连观音大士手里的净瓶都有凡间替代品,那叫一个多样的文化汇集区,讲到后头,人家不用相机了,直接搬了个录相机来,就摆在康乾的正前方,管什么声音嘈杂的,只要录相机一开,就只听到康乾一个人的声音了。

康乾,这个三足点彩老君鼎,器型一般,哪个窑口都会弄的三足鼎,不一般的是上面的点彩,点彩呢,是我国非常传统的烧制技艺,传言点彩的起源,是古时候有个匠人的徒弟出门钓鱼,回来时衣袖上沾满了泥浆水,他甩袖子的时候就将泥点子甩在了正在晾干的胚体上,胚体过釉再晾干,泥点子上去后就没有发现,烧出来时,釉面上就出现了点点彩丝,匠人以为是残品,却不料被管事的看中,拿去找了文人墨客们相看,这一下子就得到了大家的喜爱,从此,点彩开始流行。

说白了,就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点彩是非常具有特色的一种瓷,而今市面上出的色杂不清,失了早期的灼莲而不夭的品格,反倒没有后来的单色釉名声盛,价钱虚高。

几天的相处,郑金已经能从康乾拿瓷的手法判断出这件瓷的价值高低了,看他不太在意的将鼎放下,就知道,这件东西又被他从价高的那一层淘汰了。

他带来的东西事先已经有过一轮价格争议,康乾过手的几批东西里,能被他定高价的就没几样,用他的话来讲,就是这个收藏瓷器爱好者,大概率只是叶公好龙,他根本没有欣赏真龙的眼力劲,白话就是,那个人就是打个名声好收贿赂,瓶瓶罐罐的里面藏个金啊玉的,谁又能看到?这些瓷器就是个打马虎眼的容器。

举凡一件作品,一定代表着匠人的思想和人生的看法,有对生活的理解,有对理想的展望,每件作品都能从中看出匠人的思想,是欣赏者通过瓷器与匠人进行灵魂沟通,是作为媒介向外传达着文化知识。

康乾能凭着现有的瓷器寻摸当时的匠工技巧,有的就是真诚喜爱这行当的纯粹思想,他能看出瓷器的好劣,讲的头头是道,不是背书背来的,而是他自己理解来的,时人以为收个古董藏起来就是给家里添个文化底蕴了,屁,那不就跟书房里陈列的满书柜书一样的,就摆着给人看,自己却一窍不通的那种暴发户型的老板们么!藏瓷百千件,在他看来就是脑子有病,你又不开博物馆,藏这么多落灰啊?怪不得好瓷就一年年的价格虚高,闹的平常人家连看一眼都是奢侈,要真是古董也就算了,偏也不是,就各窑口出的珍贵点的东西,现在收藏等升值,真真是闲出屁的一群人。

康乾一边鉴瓷一边叨咕着骂人,骂的一圈人就跟着哈哈笑,真再没有人肯说的大实诚话,偏康乾就有说这个的资格。

无他,人家那窑场可刚出了窑宝级青瓷壶,就有说这话的资格。

康乾鉴瓷的时候喜欢说教,就跟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一样,迫切的想要将一身本事传出去,什么敝帚自珍要把本事带进棺材里的话,在老手艺人这里是不存在的,就恨不能他今天教,明天小徒弟们就都会了似的,有着一种追赶时间的心焦。

他的这种状态随着瓷品种类越多越焦,终于,他安耐不住了,顶着郑金的面门就问,你是不是压着我的手续没办?怎么我的材料交给你都快半个月了,一个来现场勘察的政府办事员都没来?你是不是在有意拖我时间?乡镇扶持企业,都会有专人来考察的,只有达标后,绿色通道才能开启,康乾试过让林小冈帮他在另一个县订砂石,可人家一听是往这边送,当时就回绝了,可见康老三背后一点没跟他客气,下手直掐命脉。

所以,真不怪康乾要这么怀疑,在他想来,以郑金的身份能力,在所有材料递交齐全的情况下,不可能半个月没动静,他都歇窑半个月了,再不开工,最难捱的雨季就要到了。

雨季湿气大,烧窑难度无形增加,是康乾最不喜欢的一个节气。

郑金小心思被戳穿,其实也不是人家故意要欺负他这个寡老头,实在是时间紧任务重,他怕分了康乾的心,让现在这种高效率鉴瓷工作中断,毕竟这是兼职,窑口那边才是人家的主业,他拦不住人家一门心思的搞自己的事业,就只能在时间上拖一拖,想拖着康乾将剩下的瓷器都鉴完。

康乾叫他的反应气死,当时就把手上的一只铃铛三才盖碗给放了,有意思么?我是信你身上这层皮,你就这么欺我?郑队长,你这事办的地道?还鉴个屁的瓷,直接一拍两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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