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的满脸嫌弃并不因为两人有过合作而收敛, 他是当着外人面半点不给脸,康老三被问的张嘴答不上话,脸上的表情就带着迷茫和梦游般的不相信。
听差了吧?肯定的一百万?不可能。
那钱又不是纸。
康进宝神经都要错乱了, 就反反复复的回响着聚集的人群里叫出一百万的包窑声,声声急迫,带着钱花不出去的紧张。
多好笑啊!这年头还有人怕钱花不出去。
然而, 没等他把质疑落定在心里变成肯定,那群人里就又有声传出,竟还是前头的人声好言哄着要花钱包窑的事,好像钱不是钱是纸一样的, 半点磕碜都不打的说要年年包。
他看不清老头的表情, 却听得见老头的声音, 也是磕巴都不打的直接把钱拒之门外了。
不让独家垄断的包。
一个半辈子没挣过大钱的老头, 还特么骄傲的对外宣称自己不差钱, 跟钱很好挣一样的,盲目自信。
康进宝整个神游天外的魂魄,就在康乾那声嫌弃的问话里归了身, 喉咙里像哽了一团棉花, 竟是半声都发不出。
那流光溢彩的, 新鲜刚出窑的, 被摆在灯下浑身都散发着金钱味道的大小蝶盘掌宽茶具,以及最最醒目招人眼的几把壶,康进宝就是再没见识, 也知道这些东西的好,何况旁边还有胡卫金急迫买壶的商谈音, 他又不瞎, 从生意人惯常爱比划的手势上看, 竟是出到了八万八,且看样子还有要往上加码的意思。
天,照这么算,那一桌子的东西得多少钱?他拼死拼活干一年,可能都买不来这些东西。
原来老头,竟是这么深藏不露的么?可是为什么啊?他是他的儿子,搁谁面前藏拙,也不该对着儿子藏,这老头图什么啊?康进宝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明白,最后得出一结论,自家这一窝孩崽子可能真不是这死老头的亲生子,怪道老大翻手做了白眼狼,老二袖手不吭声,原来他妈借种生子的传言竟是真的。
要不怎么说康家这几个不孝子天赋异禀呢!旁人干什么他不管,自己反正是没有错的,有错也是外因造成的,便是亲生父母也照样得替他们背锅,就是死了也不耽误垫背。
就这么,康进宝一头想一头慌的纠结上了,从前是恨不能把老头撵的死远,现在却恐慌老头真不是亲爹,把康进宝纠结的身体半边热半边凉,跟走火入魔了似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满窑场的人,一个个巡睃过去,最后定在了康乾脸上,危危然的挤出一句,爹啊~你把儿害苦了啊!那细细的从嗓子根底下硬挤出来,变了调的腔门,腻腻的跟戏文里彩衣娱亲的老儿子一样,舔着一股子刚从肺管子里挤出来的孝心,啪叽一下糊到康乾脸上,瞬间恶心的人想吐,胃里翻江捣海,感觉空气里都飘着臭。
康乾脸都变了,哪还能维持住大师风范?下意识就要找腿边的拐仗,可他自腿脚好利索了后,拐仗早闲置在了睡觉的棚里,没奈何,直接揪了一捧泥要往人脸上糊,幸好叫姚建舟拦住了,爷爷别气,我来问。
他当康乾是被儿子张嘴瞎诬赖的话生气,但其实康乾只是想用泥巴糊住那张恶心人的脸,就那种满眼写着鸡犬升天的发达样,满脸的心思根本藏不住。
摘桃来了。
这一打岔,刚那和谐的气氛便没了,林小冈拉着宋老板,胡卫金贴着林小冈,再有不情愿走也得走的郑金,四人合力,抬着摆满了青瓷器的桌板子,直接往草棚前的空地上打包去了。
人家家事,他们就是再义愤填膺,也没有插手的理由,且分寸不好把握,干脆避开,双方都留着情面,都特么生意场上的人精,万不会叫主人有尴尬的机会,走的那叫一个干脆。
现场瞬间没了人,于是父子大眼瞪小眼,儿子满眼濡慕,老子一脸嫌弃,场面吊诡的把慈父衬成了刻薄头,不孝子倒要洗白成了负荆请罪的荆轲。
恶心、恶心透了的恶心。
康乾不说话,随姚建舟去跟康老三折腾,他只管去清理开的七零八落的匣钵,收垫片,堆钵盖,又去碎瓷篓里翻出一些能给三个小徒弟作参考的样本,每一种火候烧出的不同反应下出的瓷片,他都给找了一块,想着到时候用板子钉住了挂上去,教的时候再对比着碎片上的断面切口,凭的怎样没天赋,生拉硬套的也能烧点简单的日用瓷。
天才有天才的教法,笨鸟有笨鸟的套路,这行当里笨鸟最多,却也偏偏是这些笨鸟带着千百年来老祖宗总结的套路一代代的传了下来,偶尔几辈子养出一个天赋卓绝的,那就该这家子越升成名,流芳百世了。
老龙窑已经被拆的不成样,翻修成了必然,康乾沿着不长的窑身看了看,心里测算了下需要补的砖数以及沙石量,现在科技发达,已经有了耐高温的火砖,听说市场上还出了保温的隔热棉,堵在火窗和侧窑门上,人站上去感觉不到内里的灼热,便再也不用担心控制火候的时候会有裂砖塌窑的风险了。
康乾刚得了一笔进账,就想着怎么捯饬这座老龙窑,跟打扮姑娘似的,把能想到的好材料悉数往里加,就想砌一座固若金汤,能长长久久一直传用下去的老窑,风吹雨打,改朝换代,哪怕表层建筑被推了,也能让后人起了地基去追溯前人思想手艺的传世名窑。
就举凡成名的匠师,就没有不惜成本的干过盖窑流芳百世的想法,人死了枯骨埋地下,棺木会腐烂,但带着名字的老龙窑不会,夯实了地基,一代代的往上添砖加瓦,只要人在手艺在,那窑就是有传承的见证。
如果说老窑匠们对什么还有执着的话,那大概就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能留在有传承的窑口上,好证明自己为此付出的努力和贡献,算是不白来世上走一遭的见证。
康乾受他爷爷影响,对老龙窑也是有执念的,家里的正康龙窑必然是被改了,就康守松那没脑子的,叫人一忽悠,能拿着康家百年名誉给新鲜的气窑抬轿,那家里的老龙窑大概也只剩下个匾了,真正的名存实亡。
每每康乾回忆着康守松给家里添的堵,造的孽,都恨不能抽他皮扒他筋一样的愤怒,但今天却不,他甚至还有心情的想着窑上改造的事,祖传的牌匾短期内肯定拿不回来,但他可以找人再造一个,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证康。
是不是看着像仿冒的?才不是,他要证的就是自己对正康的继承人身份,他出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在证明他才是正康龙窑的正统。
有祖宗匾额又怎么样?早晚有一天,他要让康守松扛着牌子也找不到生意,他要让康守松跪着给他把祖宗匾额给他送回来。
证康龙窑,就是他给康守松送的第一件失去大客户的礼物。
康乾扶着只剩个空壳的窑身,脑子里飞速计算着请人工和买材料的花销,然后余钱他得再请几个老熟手,百米龙窑就不能只靠他带着三个小娃娃干了,里面所要准备的东西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就像他说的,每长一米的龙窑里,不管担的风险还是所要准备的材料都得翻着倍的来,家里的人手太少了。
钱够了,他就想着给孩子们把生活质量提上去,除了吃的,自然住的地方也要翻盖,山上是不能盖房子的,但能砌个单屋檐的值房,然后在山脚根下划块地基盖房,只是费些腿脚每日多跑几步路,权当锻炼身体了。
想到兴兴头上,康乾就开始围着整个龙窑地基的地方转,拿脚丈量了一下需要增盖的场地,这回就不能露天了,起码得把顶上都弄成石棉瓦,不然冬天不好过,还有架子,他需要打很多很多摆素胚的架子,带滑轮好推拉的那种,再有就是各种桌椅板凳,以后客人来了,可不能像今天这样,一人派一个小树墩,太寒酸了,他再不讲究,这样的待客之道也是失礼的,怎么着马扎也该有一个。
就这么一边划拉东西一边估算价格,眨巴眼的功夫,康乾发现,他挣的可能都不够花,因为除了自家人不要工钱,后面请人都是要把人工伙食费一起算上去的,于是越走脚越沉,康乾恍然发现,自己又穷了。
真真是个大噩耗,要不他收回前头不给连续包窑的话?宋老板肯定愿意连包两窑的吧?果然,当家方知柴米贵,这钱也太不经花了。
康乾一张脸,随着计算的花销越来越多越显黑,背着手从窑口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乌压压的发着沉,气压极低。
任谁也高兴不起来的一件事,就是你以为自己是个有钱人,结果转身一划拉,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负翁,怪不得以前明明看爷爷大把挣钱,到头来依然入不敷出,这窑真不好烧,康乾总算懂了爷爷说的那句古往今来就没有窑匠靠着烧窑发家的,维持温饱就算不错了,真正能靠着瓷器发财的,就是开了门做生意的瓷器商。
这么一想,康乾也只能叹息着摇了头,瓷器店这一块他是不准备再伸手了,他不能让家里的孩子被钱迷眼,爷爷康大成一辈子的心结,就是他为了平衡支出开了康家瓷坊的门脸,养大了康守松对金钱的欲望,老人家到死还拉着他的手,让他发誓一辈子不许沾生意上的事。
他知道爷爷是怕他也被钱迷了性情,现在换了他来当爷爷,对着姚建舟和两个孙女,他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这几个孩子能不能抵住金钱诱惑,但至少他在一天,就得保证给他们造一个单纯的制瓷环境,瓷器店是提都不能提的赚钱门道,这也是他没背着人跟宋老板谈生意的目的,他得用行动告诉身后的那几个孩子,烧瓷也能赚钱。
嗯,虽然这有点坑人吧,但在几个孩子还没锻炼出对钱的抵抗力前,他是不准备为他们开辟其他眼界的,康乾撮了撮牙花子,埋下了自己的小私心。
姚建舟终于看到康乾现了身,忙急急迎了上去,爷爷,三叔说有事找胡老板,他拦人去了,我堵不住他,我……康乾被打断沉思,终于从算的一老鼻子账里回了神,直接摆手打断了姚建舟的话,理都没理康进宝要干什么,人胡老板要是能被他巴结到,他早不会到这里来了,康乾才懒得看他丢人。
建舟,爷爷给你派个任务。
康乾打量着与他差不多高的姚建舟,笑眯眯的跟个狐狸。
姚建舟当即站直了身板,严肃着表情答应,好。
康乾拍了拍他,放松放松,这么严肃干什么,来来来,爷爷带你看看,顺道给你解释解释……师徒俩就又顺着康乾原来的路线走了回去,一个说一个记,康乾是把自己想到的要求都给说了出来,然后对着姚建舟道,等回头找的砖瓦匠都归你管,你要看着他们下砖料,火窗,侧窑门的位置一定要量好了,你看这条老龙窑的地势,是一路往上的起飞状,砌窑的时候就也还要按照这个线路来,不能让工匠们为了省力把地基下沉,最后给我砌出一条直窑,你懂我的意思么?如果不理解,回头就守着窑上,看老窑地基怎么走的你就懂了。
姚建舟认真听着,见康乾说完了才问,都归我管?爷爷,我怕我管不住啊!康乾笑笑,你捏着钱,不服管就扣钱,再不服就换人,建舟,这窑上就咱们爷俩是男人,爷爷总要出门办个事啊会个老友什么的,所以,你得学会顶门户,这窑从打地基开始你就守着,一直守到老龙窑完工封门那日,你就什么都懂了,人总是要历练的。
姚建舟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点头,我记得了爷爷,我会努力学的。
祖孙俩把窑上的事说完,这才慢悠悠往下面走,没走到棚前空地上呢,就听见康进宝对着胡卫金一顿恭维,然而胡卫金并不高兴。
康乾细听,就听见那不要脸的康老三居然对着胡卫金叫表哥,表哥,你看咱们亲连着亲的,从前不知道是一家就算了,现在知道了,那肥水就别往外流了,你把县里的南门菜场改建工程转包给我吧!我楼不会盖,盖个菜集市还是可以的,况且我还有砂石矿,基础材料就比别人强,你不用担心我会搞烂尾工程,我保证质量给你做到位,绝对不偷工减料……胡卫金被他缠的烦躁,可这是人家爹的地盘,他好不容易来了,就不想这么快下去,他也想包一窑试运气。
林小冈的壶终究没有卖给他,俩人只是普通交情,有宋城在,林小冈的这批东西,真是一件也没流落到别人手里,胡卫金本来就郁闷,康进宝一来,就更郁闷了,真甩也甩不掉的牛皮膏药。
康乾站定在两人三米远的地方下逐客令,谈生意啊?那成,我就不留你们了,山下随便找个酒楼坐坐,不比在我这里喂蚊子强?回吧!山上没准备饭菜,我就不留你们了。
胡卫金如见救星,赶忙走到康乾面前,话也没说一句的就往康乾手里塞了样东西,还怕他拿不住掉了的给把掌心合上,这才快速的解释道,小舅舅,这是我包窑的定金,我没带现金来,开的是张二十万的定金支票,您先拿着,我排个队,等宋老板那窑烧过了再烧我的就行。
康乾没来得及推脱,胡卫金就脚不粘地的跑了,连眼神都没给康老三留一个,躲瘟疫一样的躲他,康进宝脸都气白了。
但他现在不敢再像从前那样随便对康乾甩脸子了,就转变思路跟小妇一样委屈脸,埋着头扮可怜,爹啊,您帮我给表哥说说情吧?我真的需要找一个工程证明自己的能力,赚不赚钱无所谓,就是……康乾没耐心听他瞎编,你到底干什么来了?如果只是找胡老板的话,他人已经走了,你也可以走了。
康进宝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声音,不止找他,也找爹你呢!接着,他见康乾不理他,一副干紧滚的样子,心火就蹭蹭直往上冒,却不得不忍着。
爹,砖窑厂那边的祸是你搞的吧?我说姚奶奶怎么突然就来上工,又忽然说不干了,时间真是掐的准呢!起先他也没把砖窑厂那边的事往自己爹头上想,但康乾带着姚建舟去收违约金的事传出来后,他就动了心思,找了好几个跟姚奶奶一起干活的人问话,最后虽然仍不知道她是把什么东西渗和进去了,但思路却是一下子被打通了。
这简直让他高兴疯了,再有胡卫金叫康乾舅舅的话被人说起,他就觉得,县里的生意合该有他一份,简直是天赐良机啊!康乾装不懂,不对他的话有反应,直接越过他往热了饭菜的灶台边走,康进宝就跟着他叨叨,爹你帮我一次,从今往后我就什么都听你的,砖窑厂那边的事我提都不提,就是查到我的砂石有问题,我也一力承担,绝对不会把你卖了,爹,爹,……你有证据你就去砖窑厂卖我,你要没证据你就滚,康进宝,咱们断亲了,你已经不是我儿子了,与其在这里求我,不如回去好好想想你以前是怎么对的我,然后再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还有资格来跟我求好处么?我可记着你在医院对我撒钱的气魄,比现在的样子差远了。
康进宝被这连损带讥的脸上红白一片,终于住了脚的缓缓跪在了地上,对着康乾哭道,爹啊,儿子以前错了,您要打要罚都可以,但您打完了一定得帮我,爹啊,儿子想趁着砂石矿还在手上的时候捞一笔生意,以后就是离了婚,不靠着岳丈家也能立足,爹,儿子今天三十多了,不能再耗在那个女人身上了,儿子想要生孩子,想要找个会生养的女人,您放心,这次,我一定给你找个孝顺的,绝对比现在这个好……康乾舀起一瓢水直往他脸上泼去,滚,脏了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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