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章

2025-04-03 04:37:36

看, 彩虹!最后一丝天光在埋入地平线前,搭了一座彩虹桥与老龙窑相连,铃音止歇后的盏茶功夫, 鸟雀虫鸣齐唱,康乾托举着手臂将西施壶递给林小冈,眼里闪着不负重望的欣喜, 你的,恭喜。

是的,这一窑无论开出什么窑宝级青瓷来,都是属于林小冈的。

包窑的乐趣就在于天地之间的差异, 有人血本无归, 有人盆满钵满, 林小冈初初包窑的目的, 大部分是想帮康乾过一过难关, 小部分才是赌运气的成分,哪怕这一窑什么也不出,他也不会对康乾有意见, 因为本来就没存了靠此发家的想法。

康乾完全可以不告诉他开窑的时间, 这样就没人知道他的窑里出了什么, 眛一两件东西也就无人知晓, 就跟许多商家玩抽奖一样,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林小冈是做生意的, 他非常懂这中间的猫腻。

所以,当惊叹于康乾第一把壶就有这样的成色品相时, 他没说话。

寂静的窑门口在康乾没说话时, 都沉浸在那股神奇的天音交响中, 尤其宋城,眼睛都直了,他听过老窑工们形容过哥窑开片时的神仙畅往,但那都是纸面描述的场景,就是一些老鉴瓷评委们,也少有人能参与到这样的开窑盛况里,所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无不都带着让外人感到夸张不切实际的瞎吹虚捧。

什么天外来音,能绕梁三日而不绝,听一次就能终身难忘且回味无穷的九天梵音,种种形容,宋城从来不信,他始终都觉得那是制瓷匠人们为了抬高价格而搞出来的虚名,起码他在瓷器上的花费,有一半就是被虚名招揽,让他偶尔觉得货不对版的憋闷。

只是行业规矩如此,他要进场舀那一杯羹,就必须交学费买教训,久了,也就忘了这世上还有守着老传统的规矩手艺人,他包的窑超过百万块,却没有一窑会当着他的面开,都是随窑主们报数,给多少他拿多少,有亏有赢。

一时间,他都嫉妒起林小冈了,这运气也太好了。

胡卫金也羡慕了,他是有家学的,只是心思没在上面,一直都属于刚入门级别,否则也不能陪着好友简良一起吃到康守松的亏,他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就康乾手上的这把壶,随便放哪家店里出,都是能卖高价的奢侈品。

林小冈这小子也太幸运了。

两人在一个县里,他又是那酒店的常客,自然与林小冈认识,上次那窑的碗蝶就叫他眼馋过,干了类似于不问自取的事,然后直接让康乾当着一窝子人面碎了瓷,弄得他好一顿下不来台,要不是借着替郑金穿针引线找人的机会来搭话,他怕是会被康乾直接拒在山下,能亲耳听见这段梵音开片,能亲眼看着瓷器出窑,真是他厚着脸皮赚来的机会。

他蠢蠢欲动的想要截胡,故而在趁林小冈未回神之时,问他,壶能让我么?你放心,我不让你吃亏。

林小冈还在想着怎么能在不损康乾名声和自尊的情况下,提升一下他包窑的价格,就他出的那三万块钱,脸皮厚成墙他也做不出在得了这么一把好壶的情况下,还能觊觎余下的那些,且看康乾那种成竹在胸的表情,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窑绝对能开出他老板花出的天价包窑费。

他当然也爱钱的,只是钱和人情之间,他懂得细水长流,且他强烈直觉告诉他,赚到康乾的人情绝对比单纯赚钱更划算。

于是,他一激灵道,让是能让,但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壶归谁得看我老领导的意思,我作不了主。

宋城瞬间惊了,他抓住林小冈的手问,什么意思?这窑不是你包的么?能截胡的话,他早动了。

康乾见他们三人拉扯上了,不得不出声打住,小林,还有剩下的没开,等全开完了,你要卖要送的都随你,说好了这窑是你的,咱们就得照着规矩来,懂吧?他一严肃,场面就静了下来,林小冈左右看了看,冲康乾道,老领导,我不能瞎占您便宜,咱说好了,包的是跟上一窑里差不多的东西,您上一窑里出壶了么?姚建舟小声嘀咕,没有,上一窑只有碗蝶,这一窑我爷爷做了六把壶。

这个数量让所有人精神一震,哪怕对半开的几率,也足以抵消百件普通碗蝶,当即他们就不吵了,纷纷把眼光转向未出钵的窑洞内,林小冈更是说道,老领导,壶是您自己夹私带的货,我包的时候可没说要壶。

一副你别想硬赖给我的样子。

康乾都被他搞无语了,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问,难道我的壶还没有其他东西珍贵?你是不是不懂行情?林小冈忍着脸上的肉痛抽搐,摆出一副就是不懂行的样子,那我不清楚,我又不懂瓷,我包窑的目的就是想为我们酒店添点新鲜花样的瓷碗蝶装样子摆高端谱,收个壶对我没用。

整个捡了芝麻丢西瓜的蠢钝样。

康乾不疑有他,摆开了架势要跟他说道说道壶的尊贵地位,然而,当他眼神扫到一旁的宋城时,忽然反应了过来,林小冈是故意的。

他气的都笑了,拿手指点了点林小冈的鼻子,忽然就成了个看小辈瞎胡闹的亲和长辈,瞎蛮缠什么,我自己烧的东西有一就有二,不需要你搁这里计算谁亏谁赢的事,咱爷俩不该计较这外道账,安心拿,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林小冈一下子就酸了眼,这就是他富贵后一直没断了与康老头交往的原因,社会上摸爬打滚精心算计,哪怕待他亲切的大老板宋城,也是因为他的业务能力而对他青眼有加,只有康老头,在他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始终温和不求回报的对他,亲父子也莫过如此,所以,他才对康进喜嫉妒并憎恨。

有这么样的一个老父亲,他还不懂得珍惜,林小冈不止一次的在背后啐他眼瞎烂肺之举。

他的人生如果有这样一个老父亲跟后头扶持,早就事业成功,飞升大老板行列了,这就是人比人气死人的原生家庭差异,缺的人羡慕,有的人不珍惜,他干瞪眼的只能忍着。

老领导,我……林小冈还要推辞,却被康乾摆摆手阻止了,咱继续开钵。

开烧前往里搬匣钵的时候,康乾专门做了个分布,六把壶,窑门左右各摆一,火窗下各一,及窑尾部放二,余下的蝶盘缸鼎茶杯茶具等小物件都按这样的比例摆放,为的就是测验各部分火力,以及开窑时冷热相撞时撞出的色差。

头一把壶出的是加了紫金土泥浆水的胚泥,再开第二把时,出的就是纯高岭土的壶了,钵盖撬开一霎那,康乾就知道,纯高岭土的这把不如加了紫金土水泥浆的那把,壶体发青白,整体开片不均匀,属于百分百的瑕疵品。

康乾将之托在掌心,对着强光电筒细看,发现是属于烧过头的那种白,高温界点超过了高岭土的中间线,要再多焖一会儿,这把壶就该塌了,如今之所以还能保持完好,大概是托了突降的雨后湿气,康乾手一用劲,壶体就碎在了他的掌心。

青白的壶体表面看着其实是好看的,有种青玉质感,特别是被手电筒强光一照,冰洁无瑕,就连不完美的开片都能被忽略,属于卖不上高价的观赏壶,却也能按中等价出的常用壶,怎样都比捏碎了强,宋城没见过前翻碎瓷的场面,这会儿人直接傻了。

因为他发现,他上一批出口海外的箱子里,就有这种一个模样的壶,打包了一套杯具整体收了近一万六,康乾这么一捏,他心都哆嗦了一下。

胡卫金也哆嗦了一下,这才把上回在医院里被打众打脸的郁结给解开,原来碎那一波碗蝶的时候,真不是看他和他妈不顺眼来的,这康大师,真就对待作品严苛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郑金越发的感觉自己捡到了宝。

康乾开匣钵的时候一般不怎么爱说话,就着姚建舟每次从窑内搬出来的钵体埋头撬,撬一个看一眼,看中的拿出来摆在一边的长条桌板上,看不中的或直接塌在钵里的则往另一边的竹框里扔,这么接二连三的,有好些品相在外人看来也是非常好的瓷,都叫康乾面色不动的给碎了。

姚建舟不敢说话,他这回学乖了,愣是一个字没敢坑,虽然也肉疼的直哆嗦,面上相对比其他人而言还是镇定的。

最后,宋城憋不住了,跳脚的上前抢下康乾又要往竹框里扔的一只八方小香鼎,康大师,康大师,您听我说,咱能别暴殄天物么?您这也太……太那啥了,都是好东西,拾掇拾掇往出口外贸上销,能收回好大一笔钱呢!真的,您要是觉得这东西没地方卖,我给你开条外贸线,我保证不赚你中间差价,您这样扔进废品堆,真的,真的太可惜了。

天,这大师验看方式太草率了,人家都是等人挑剩下卖不出去的才进废料篓,他倒好,自己先扔了一半,真就扔的人不心疼,旁边看的人心直抽抽,你要有钱吧,你任性也就算了,可问题是你没钱啊,你穷的连像样的住宿条件都没有,这样浪费东西,合理么?合理么就问!林小冈也眼巴巴的看着康乾,他不敢质疑康乾的检测结果,因为就已经通过康乾的手,摆在桌案上的那些合格瓷器,已经是大出他所料的了,每一件都是他之前不敢想像会拥有的宝贝,他真的眼都要看晕了,太好看了,他心脏都激动的开始狂跳,整个人跟喝醉了似的,晕呼呼的只有一个念头,他发了。

康乾被人打扰,冷着脸抬起头,眼神凉飕飕的盯向抱着东西的宋城,拿来。

胡卫金一看他这熟悉的表情,眉头就跟着要跳,当即就劈手夺过宋城手里的八方小香鼎给康乾递了过去,小舅舅,他不懂您的规矩,您别生气,别生气。

说完一伸手将宋城往外圈拉。

这么好的解围机会,绝佳的上门人情,胡卫金两边不得罪,一个人就安抚好了两边矛盾,等宋城再来看康乾开匣钵时,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黑脸竖眉了。

康大师的检验标准不是以市场价值来衡量的,且人家甘守清贫的维持古老传承,真很难让人对他的不近人情生气,胡卫金这样那样一解释,把宋城安抚的又是佩服又是崇拜。

这才是真手艺人的节操啊!康乾可不管他思想怎么转变,他的标准就是瑕品不能出窑,最后,一窑千多件的大小青瓷器,能摆上案桌的,约莫八百件,大部分都是渗了紫金土泥胚的那种,少量纯高岭土胚体的青瓷,都是靠窑尾那段火的位置,前排靠火窑和窑门处的高岭土纯胚基本没有能看的,康乾拿笔记下了这一窑的控温经验,把两种胚体对于火温的需要写的明明白白,这才开始仔细给在场的人介绍过了他手的幸存品,当然,在旁人眼里就是珍品。

六把壶存了四把,纯高岭土的只有放在窑尾处的一把烧成了,其他的都废了,剩下三把都是渗了紫金土的,分别是两把西施一把提梁,纯高岭土的也是一把提梁,两把并排放,打灯一照就能看出区别,纯高岭土的那把壶身布满蜘蛛细纹,属文开片,颜色是浅墨绿,而渗了紫金土的那把,则是非常纯正的梅子青,开的是大冰武裂,整个壶身趋近完美,灯光从上往下照射,连壶身上的一颗米粒般的小葡萄都晶莹玉透,浑身散发着古典美人的优雅。

康乾点点头,评价了句,还行。

要是天青就更完美了。

最后总结,这一批窑,除了窑门口那把壶沾了雨后湿气的光成就了难得的天青色,其他的瓷釉上都没能出到天青,撞的最多的是梅子青,余下的浅墨绿占一小半,再有杂色多而不纯的,都叫康乾给淘汰了。

非常高的一窑成功率,康乾松了口气直起腰,笑着对林小冈道,一会儿给你打包,你看看要不要找几个人来给你搬下山。

林小冈晕眩的直打晃,头摇的拨浪鼓一样,这不行,这不对,老领导,您会亏的……我……一咬牙,我只拿那把提梁壶,其他的都不要。

那把提梁壶的品相太好了,好到他宁愿舍了所谓的天青西施壶,只因天青在其他瓷品里也有,而提梁壶却不是每个师傅会做的,太少了,起码他没在市场上看到过,能见的基本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康乾被他的肤浅打败,恨铁不成钢道,那提梁壶不值钱,梅子青釉要多少下次我再给你烧,天青西施壶是这窑里出的最好的,你眼瘸了?好坏分不清?林小冈被骂也不生气,呵呵笑道,我只看眼缘,我就要那把提梁壶,您老别舍不得,西施壶您自己个收着,我不要。

他记着最后一抹阳光刺入康乾眼里时,见到的那沫水光,他想,康乾定是非常喜爱那把壶的,他已经得了好大的便宜,不能再贪心了。

康乾沉默了,手里一直在摩擦着西施壶,叹道,那我把钱退给你,这窑不算,你看中啥就拿啥,或者全部拿走也行,我不收你钱。

他确实舍不得这把难得的天青西施壶,但包窑的规矩不能破,于是,只能出个这样的方案来。

林小冈不干,并且有加价码的打算,提梁壶我另外出钱收,其他的算我这一窑里包出来的货品,老领导,您不能陷我于不义,我老板可在这里看着呢!叫他知道我是个占便宜没够的,我以后可还怎么在公司里混?我还想不想升职加薪了?您这不是帮我,是在害我啊!这理歪的,康乾都被他整咽住了。

两人这么推来让去,倒把旁边人急死,尤其宋城,直接拉开林小冈,一口粗气喷出,别挣了,拍吧!咱们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出得起价钱谁就把东西拿走,我估一个价,你们要有超过我的,就拿走,我出五十……他傲视着一圈报了个数,见人都愣住了,不免催促,你们呢?说个价。

姚建舟个愣头青,傻呆呆的问,五十……块?胡卫金噗一声拍了他一巴掌,侮辱人了不是?人大老板都是万字打底,行了宋老板,我不跟你们争,且我觉得你争也白争。

他说完往康乾方向努了一下嘴,示意宋城看。

康乾确实叫他们弄的头疼,皱着眉对林小冈挥手,叫人来把你东西搬走,别搅毛了,你要不懂规矩,下次别来了。

宋城一听也明白了,再联想康乾碎瓷的那种毫不手软样,隐约明白了这大师的性格,一时越发放了心,于是终于摆正的神色道,康大师,您下一窑包给我吧!五十万,我包个和小林一样的。

康乾看了看拆的四零八落的残窑,摇头,我下一窑不知道什么能开呢,你看我这窑要重新砌,且我想把百米龙窑真正利用上,也就是会比小林这窑多烧一倍的量……多一倍的量,风险就多一倍的高,你再想想这钱能不能赌。

但宋城却领会错了意思,马上高兴的接口,那就一百万,我包全窑。

康招弟惊的差点站不稳,感觉天旋地转的跟做梦一般,几个小的也一脸懵的扒拉着手指头数,俱都觉得这有钱的宋老板有毛病,钱多也不能这么花啊!他们的料想,康乾的瓷再好,卖个几万就已经是天价了,结果宋城的到来,让他们头一次意识到,康乾那从来不为钱发愁的游刃有余。

原来,瓷烧好了,真的会让人过上不为钱发愁的日子,他们太小瞧这门手艺的潜力了。

康乾坐在背光的暗影里,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半晌,笑着点头,好。

报仇从抢生意开始,康守松,你要知道失去了这么个慷慨的大老板,你会来找我么?真迫不及待等你来呢!康乾微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