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如烟的粉青瓷, 翠绿欲滴的梅子青瓷,映出的是温柔的江南水天和老宅门前酸酸甜甜的青香梅子,当千里江山的只此青绿, 醒在冰湖乍裂,残纹横斜的哥窑瓷上,如北宋少年绘在画布上的千里江山, 是你我不曾得见的大宋风华,徽宗梦里的雨过天青色因乱失传,于是一抹碧青染就的哥窑瓷,便成了今人化不去的怅念。
康乾特意选在雾蒙蒙的雨天开窑, 想撞的就是那万分之一的天青概率, 宋徽宗的一帘幽梦, 缔造了汝瓷天青釉的历史, 古往今来的文人情怀, 崇尚着质朴简洁,没有花哨,与当时推崇的道家思想相结合, 引领着那一个时代的美学价值, 及至现今, 天青釉都被认为是青瓷界的审美高峰。
从创烧开始, 这种单色釉瓷就一直是制瓷工艺中的天花板级别,是迷倒帝王的一种幽淡隽永的高温兰色釉,青天如境, 纸薄声馨,是静为依归, 清极遁世的道家追求, 在返璞归真, 不加任何装饰的追捧下,汝瓷的烧制直接影响了宋代的其他官窑烧造,哥窑便是其一。
就烧制技术来讲,无论是二瓷煅烧或者是使用松木燃料等,都与五代及宋初期的耀窑青瓷相类似,但两个窑口的天青釉属于承上启下的进阶版,汝窑是对耀州窑有选择性的继承和发展,对后世天青釉瓷的烧制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哥窑开片里的冰裂纹就一直撞在这种蓝绿之间,撞出了粉青、豆青、茶青,以及梅子青,却偏偏一次也没撞中过天青。
康乾曾在爷爷康大成的笔记里看到过汝瓷天青釉的成因,称当时因汝州地矿产玛瑙石,匠人在研制过程中就将玛瑙捻磨成粉加进釉料配方,又于开窑之日正赶上雨后初晴,乍然的高温撞上湿漉漉的空气,正巧应了雨过天晴云破处,诸般颜色做将来的真意,著名的汝窑天青瓷就这么诞生了。
很难不说是天意,又很难不感叹一句巧合,但就跟地方特产离了本地后会改味一样,其他地方的窑口再用玛瑙入釉,烧出来的所谓天青就总透着一股不对味的意思,偏绿偏蓝就是没有净透明亮的青,哥窑当然也试过用玛瑙入釉,于是烧出了千峰翠绿的梅子青。
追求天青色是每个匠人的理想,康大成当然也有,他能烧出烟霞青,如红楼里的碧波轻罗烟雾帐一样,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柔,也能出粉青、石青这样的经典色,每一样都受追捧,喜爱收藏者众,然而,老爷子至终最遗憾的,仍然是没能出一件哥窑天青。
康乾曾不止一次的听爷爷念叨过,玛瑙石与其他的釉料多的就是铁含量,而传世哥窑瓷里最重要的釉料表里的紫金土,铁含量足够多,两者的共通性无人知晓,但如果有机会,他一定想要再试一次。
天青色等烟雨,紫金土等传世,康乾在另一半的冰裂纹上盼着紫金土能带给他惊喜,天天掐着点的数云彩等气象预报,他不敢把期待诉诸于口,爷爷太多次的失落眼神,也带起他的小心谨慎,怕期望越多失望越大,干脆于调笑当中,打发了姚建舟关于雨后开窑的疑问。
山上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当然不可能真放他们自由晃荡,少不得要费点神的唠嗑招待,康乾少应酬经验,或者说,他除了说到烧瓷能侃侃而谈,其他方面并不太会,姚建舟和其他几个就更别指望了,端茶倒水之后即空了场,于是康乾只能硬着头皮挑起了话题,从选择雾蒙蒙的烟雨天开始,给来人上了一课天青釉发展史。
林小冈的老板是地道的京都片音,家里做的酒店连锁,近年来又炒房地产开发,与胡卫金搭一茬话,他的触角还没伸到这片小城,胡卫金在他眼里顶多算个土老板,就连康乾,在他初初打量的眼神下,也不显得多么高大博学,那不大长的老龙窑,破破烂烂的草棚顶,穷的大概也就只剩个喘气的人还值点钱。
破土烂窑的,踩一脚泥水粘鞋,要不是林小冈拍着胸脯打包票,走半山腰时他就要下去了,等见着康乾的模样,他连自我介绍都没有的,一眼差点把林小冈的身上剜出洞,不屑之情满腹憋气,亏的教养控制,才没让他当时就走。
等康乾开始闲聊,娓娓声音道来的青瓷历史,怅然的眼神带着悠远的想念,把遥遥古迹里尚存的珍品,连同现今青瓷市场尴尬的青黄不接,带着对着前人的敬仰,和今人一直努力的方向,如信仰一般倾情诉说,嗓音里的坚定,语调里的展望,以及那丰富到引人入胜般的青瓷技术闲谈,渐渐的为他身上加盖了一层知识底蕴,青山绿水,入隐世大能,透着无欲无求的淡定,蒙蒙的在身上浮出一丝神秘的光。
宋城瞬间端正了态度,忽然就为前头的姿态感到羞愧,他也是被各种乱花迷人眼的大师名号遮蔽,虽也知道民间藏龙卧虎,可也存在着许多滥竽充数之辈,林小冈是他得力属下,他来只是不想抹了他的面子,却不料,真就在这片破败的山头,听到了京都老专家们鉴瓷的行业话术,是非有大学问者不能够到的那种瓷艺深度。
这时再看端坐在田头梗上,头上顶着蓑帽的瘦高老头,恍然就从他身上看出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博学不亚于他所见过的瓷业评委,那都是重金难请的业界大佬,宋城戳了一下林小冈,激动的眼睛放光。
有追求的大师都喜欢天青釉,但不是每个大师都敢在雨后开窑,敢这么做的,要么技术过硬有概率成,要么信心十足对己有盼头,成名的大师不会让外人参观开窑盛典,未成名的技师也不敢冒着被嘲的风险随意邀人观看,所以别看宋城买了成百上千件青瓷器,却真正的没有近距离的观赏过匠人开窑。
业内匠人的瓷器定价是与开窑的成功率挂勾的,少有人在没十足把握的时候就带人上窑,他起先的不屑里,就挂有对康乾自大的蔑视。
但康乾却用丰厚的理论知识吊打了他的狗眼看人低,尤其脸上的从容,肩背挺直的强硬度,处处都在告诉赶来的所有人,你们要饱眼福了。
那似谦非谦的笑模样,在讲述着自己的专业领域时,光芒万丈。
雨停了。
郑金心跳如雷鼓,为自己坚持打报告,申请聘用康乾为鉴瓷专家的事感到高兴,他捏着从省医院心脏专科拿来的挂号单,毫不犹豫的在康乾渐歇的语调里递了出去,整个人都透着慧眼识英雄的高兴劲,康大师,这是我替令孙申请的专家号,挂的是就近一个月里任一天,我已经跟省医院说好了,孩子什么时候去都有床位。
康乾伸手接过,转头就交给了身后立着的姚建舟,对着渐次天明的地平线,道,开窑。
龙窑口上的封砖被瓦刀一点点撬开,内里的热浪开始往外喷涌,和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一半热一半凉,姚建舟手臂隐隐发抖,在撬开了半边窑门后,由康乾接力,在最后一块窑砖搬离地面后,内里的匣钵已经展现在了众人眼前,接着,康乾再次转向左右火窗,依次开出了等人高的单边门。
冷热空气开始交替流转,雨后的雾气从三道门里一起往窑洞里钻,冰与火的交融中,渐次传出了交错的风铃声,如琴筝般悦耳,如仙乐般动听,交响成一曲古往今来的乐音,冲击着窑场上所有人的耳鼓,灵魂涤荡,情怀激涌。
康乾一瞬间有点泪盈于目,窑门前的空地上,于铃音笼罩的半天光线下,他仿似看见了朝他微微笑着的爷爷,一如每次看爷爷亲自持刀开窑时那样,在仙铃音伴奏,夺天地之瑰色。
听声音,康乾就知道这一窑的成功率有多高,但在没有看到成色之前,他并不能肯定里面有没有出一件天青色青瓷釉。
但只这么一个开窑的前曲,就已经折服了来观看的所有人,窑门之前没人移动,空气里却隐约浮动着激荡澎湃的心情,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的盯着密封在匣钵里的东西,急切的眼神在上下催动。
康乾没让他们等太久,在铃音渐渐止息后,他亲自矮身从里面捧出了第一个匣钵,按照开窑的古□□俗,将什么也不懂的小石头唤来,问他,成么?小石头眨巴着大眼睛,左右看向盯着他的大人们,有些胆怯的对着康乾道,成。
他不知道成什么,但他直觉自己这么回答外公肯定会高兴。
果然,康乾很高兴,高兴的眉头直跳,连连点头,成,借咱们小石头吉言。
说完一瓦刀撬开了钵盖。
小巧精致的西施壶,掌大袖珍,从钵顶往里看,流光滑过壶把手,淡青色的冰裂纹横斜其上,康乾一点点掀开匣钵,露出壶的整体面貌,古朴的造型,带着天光乍白的烟柳青,冰线里透着千千叠叠的折峦山峰,翠玉一般展现在众人眼前。
康乾心脏紧缩,就着天光最后一丝明亮,将手托举过顶,非纯正的烟青,也非纯粹的梅子青,口沿透光部分更甚至出了一层金丝窑变,这是渗了紫金土泥浆水的一把壶,被他特意放在最接近窑门口的地方。
他恍惚里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眯着眼再三定眼细看,最后不得不出声打破宁心摒气的寂静场,这是……什么颜色?纯如天空的碧霞色,光中泛绿,转手为蓝,介于蓝绿之间,与雨后的天边青碧融为一体,康乾瞬间热泪盈眶。
他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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