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发怒, 短暂的制住了康招弟的哭泣,但也同时吓坏了她怀里的小石头,见外公虎着张脸没来抱他, 哇一声大哭叫人,外公……怕……小石头的哭声很快招来了慢悠悠往这头晃的三个人,姚建舟腿长, 眨眼就到了康乾身边,惊讶的看着狼狈的母子二人,见小石头伸着手要抱抱的哭泣样子,心疼的立刻上去接了他抱着, 颠着胳膊哄他, 不哭不哭, 小石头乖, 建舟哥哥在呢!牛果紧随其后, 见她妈乱着头发带着一身伤坐地上,当即就红了眼眶扑过去连声发问,妈, 妈, 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谁弄的?不就上医院看个爸么?叫谁打了?她一问, 康招弟就又绷不住伤心, 哭声轰一声又起,你姑,和你那两个叔伯, 呜……硬拉着我和小石头去你奶的病床前跪着道歉,还让你爹写保证书, 保证不告他们, 不找他们要看病的钱……我就说了个反对话, 他们就一起上来打我,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康桃没见过这阵势,吓的脸都白了,刚轻松一点的神经又绷了起来,悄悄躲到康乾身后,不敢往灯下明亮处站。
康乾实在厌烦,指着姚建舟道,带小石头去睡觉,给他洗洗上点药,明天看情况再说要不要上医院检查,果子,扶你妈去休息。
说完直接转身,一副不想往深里究的样子,也摆明了他不会替她出头的意思。
这个时候知道叫爹了?早前下山的时候怎么没来问一声,那牛家人为了显示老太婆被儿子伤的重,是在他叫人带话去的时候,就同时把人弄进了医院,打的就是双方伤重各一,互不告发互不赔偿的心理,康招弟带个孩子自投罗网,自然是要拿她这个儿媳妇祭天的。
婆婆教训儿媳妇,多天经地义的事呀!康乾真的不想把人往蠢了想,所以说的时候就省了牛老太可能会找她麻烦的提醒,只提了一嘴她婆婆也在医院里的话,稍微聪明点的就该知道绕开那边,结果,还是叫人给逮住薅一顿。
这顿打,简直是自找的。
康乾没精神理会这种婆媳矛盾,见康桃又好奇又不敢看的样子,就拍了拍她,去你表姐床上睡,你表姐今晚和你大姑睡,建舟带好小石头,都去休息吧!明天早起活很多。
安排的不容置疑,眼神略过啼哭不止的康招弟,转身直接回了自己睡觉的床铺。
康招弟不敢哭了,被康乾凉凉的眼神扫过之后,终于意识到她的行为触怒了老父亲,算是违背了老爹的意思,自行闯下的这翻灾祸。
没有爹来给她兜底,她反而学会了反省。
康乾睡的辗转反侧,到天蒙蒙亮时才安稳的眯了一会儿,人非铁石,他嘴上能狠的不想理会这些麻烦事,但心里还是气的,气自己不是真能咽下康招弟被打的仇。
她这顿打,不止是婆家治媳妇的手段,更是在挑战康乾在医院时说的话,用康招弟的满身伤在朝他唾着鼻子骂,什么要替牛丁一讨公道,讨医药住院费?牛家人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之前说的要求纯属放屁。
你姑娘只要当着我牛家一天媳妇,就得受我牛家一天钳制,再敢逼逼,下次还打。
打康招弟,就是在隔空打他,康乾一是气康招弟给了人家下手的空子,二是气她不知道维护这个家的面子,让人随便的欺到了头上,嘲讽他这边的人单势孤。
老的老,小的小,不是他捏着康进裕这个所长,现在住的山头都能叫牛家人半夜摸上来掀了,哪还能一觉到天亮?一副好牌,只要康招弟忍住了,那边找不到空子为难她和牛丁一,想谈条件只能通过警察找他,然而现在,牛丁一那懦夫,指不定已经把谅解书和不追究赔偿的保证书全给写了。
康乾就好气,气的一睁眼,才发现地平线上刚露出半轮红日,离平时他起床的时间还早了一个多小时。
睡肯定是睡不着了,他干脆起了身,现在腿脚完全好使后,连惊动姚建舟来伺候的响声都不用发出,轻手轻脚的上了窑口。
他先是往窑尾处的坑洞里看看紫金土还有多少,需不需要再去补充点,然后发现一个大半盆的紫金土粉末,应该就是昨天康桃磨的,怪不得手破了,没有东西辅助的情况下,她一个人居然磨了这么多,心眼也太实在了点,不知道偷懒耍滑,又没人看着她,完全可以摸鱼的。
接着又往堆着高岭土的地方走,要不说这口老龙窑得天独厚呢!山上埋着千金难寻的紫金土,半山腰离窑不到一里地就有高岭土矿,左有溪流,右靠松山,只要保证基本生活需求,这里就是所有窑匠们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
太适合闭关烧窑了。
康乾拿桶装了大半高岭土,回窑口的路上又看了看堆积的松柴,上面盖着油布防潮,已经山一般高了,姚建舟每天吃过早饭就上山砍柴,改建后的三分窑用柴量不大,竟赶不上他储备柴的速度,再堆两天,就该堆到他们睡觉吃饭的地方了。
到了储水池边,看着一夜过后又蓄满水的水泥池,水质清澈,所有杂质都沉淀在底部,舀水的时候只要不使大力,水就浑不了,这还是牛丁一给想的办法,与其在溪流边上垒坝头,不如砌个池子将水引过来,既能少了来回担水的力气,又能随时随地的有水用,而刚好他新学的砌砖技术,就着糊窑墙剩下的水泥,热情似火的独自埋头干了起来,整整砌了一天,才搞出这么个半人高,一米五长的小水池。
丑是丑了点,却是他在没有人提点的情况下,独自规划出来的成果,每回砍柴回来用这里的水洗脸,都要左右端详欣赏一番,精神头别提多旺了。
那时候没人知道康乾是不是真能烧出东西,但都愿意相信他凭空画的饼是香的,他指哪,所有人就都愿意陪他干,众志成城的气氛让他下决定要好好对这些聚拢在身边的亲人,担负起一个长辈的责任,为这些依靠他的人撑一片天找一条路。
康乾打了水开始洗高岭土,将里面的小石子腐叶碎木棍一一挑出来,漂去浮在上面的灰尘,再加水揉搓,一点点的清理着渐渐粘稠的土疙瘩,直至最后一勺水渗进去表面清如镜,能照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为止,淘洗这一节也就完成了。
接下来是稀释,加满一盆水,将淘洗干净的高岭土揉散搅拌成泥浆状,达到稠而不粘状态,之后为了增加色调,他往里面混入了紫金土淘洗留下的稀泥浆,两者重新搅拌调匀,渐渐的,盆里的泥浆变成了皮粉色,康乾用手指试了一下,附着在皮肤表面没有打结的疙瘩,也不会瞬间脱离皮肤表面露出手部颜色,粘稠度调的刚刚好。
田梗头上有牛果前两天刚拉好的素胚碗蝶,已经晾晒干了等上釉,康乾走近一个个挑,最后相中了一个带底的蝶盘,素胚哑光,薄厚相当,正适合二次加工,康乾拿着它,转身就将整个蝶盘浸入了调好的皮粉色泥浆中,捻着边沿让它内外完全吃透上色。
窑门边上的挡风口盖上个铁门就能当烘箱,康乾将浸透的蝶盘架在铁架上送进挡风箱,然后点了几根松柴进去烤蝶,大火烤了八成干,撤火将蝶盘拿出来自然降温,之后就到了炮制花式的步骤了。
普通碗蝶自然是不需要二次施为的,但康乾想做的,是更精工细雕的摆盘类艺术品,镂空雕其实最考验匠人手艺,然而那得是在素胚未晒干时就要上手雕的技艺,他现在不想费那个时间重新弄素胚,就现有的东西直接做浮雕。
浮雕工艺最早现于唐青花,也是二次描摹烤蓝上色的精工尖技,后来被五大窑借鉴用于赏品类摆件,先后琢磨出了更讲究的镂空雕,就是你看着这件东西里外透光,但借由特殊釉料烤制过后,一不漏水二不漏汤,茶汤入内后,能从外壁窥见内里的深浅颜色,灯光照射下更能折现汤色之美,是品茶饕餮最珍爱的,看见必收的赏品。
康乾摆弄着蝶盘,一边想着镂空雕,一边用刻刀在上面游龙走凤,转瞬间就见一支莲蓬从盘底开出,沾着露珠的大叶莲蓬遮盖了半池湖水,底下有鱼嬉戏,湖面小雨霏霏,风吹半侧莲蓬卷了边,一只湖蛙跳了上来。
整个盘底的刻雕在康乾手里,轻轻展出荷叶田连连的清爽感,捧着就感觉画面扑面而来的身临其境感,但康乾并没停手,他将刻刀转向了蝶盘内部,一根鱼线从盘内伸出,正好垂在了鱼儿游过的地方,而手持钓杆的,却是个身穿肚兜的胖小孩,弯着好看眉眼,冲天辫子绑红绸,嘻嘻笑着做势要将上了勾的鱼儿提上来。
婴戏莲花图,代表多子多福,很经典的古代婚庆吉祥用具,也是康乾学的最多的一种练习图案,几乎所有窑匠都会的一种制式范例,练的多了肌肉就形成了记忆,几乎不需要构图,拿着素胚就能画的原始技能。
康乾很满意,看着虽然不年轻的手掌,灵活度却万幸的没打折扣,至少仍能达到心随意动,完成他灵魂里刻着的图画,手不抖,就意味着他可以做更精细的雕工,等开始制壶的时候,镂空壶就可以提上档,不必发愁会有做不好的风险。
他对自己的技艺一直都很有追求,仿古的所有器型,是什么难做做什么,比起姚建舟前头说要做大器形的东西,他更喜欢小而精贵的器具,越小越精越能钻研工艺的美,当然大器形他也能做,只是比起小而精的东西少花了点时间钻研,这都是各人偏好,没什么高低之分,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样样都要。
雕刻好的蝶盘还要再刷一层釉,进烘箱烤干后,再进窑烧,烧出来的成品就是浮雕的最终具现化,手摸上去能清晰的描绘出上面的纹路,摆在博古架上,绝对算是精美的器具之一。
直到此时,康乾才从浑然忘我的精神世界里飘出来,看着升到半空中的太阳,晃然觉得今天的早晨过于安静了些,然后,一转头,就发现康桃正呆愣的看着他,或者应该说正惊叹的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康乾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几点了?他感觉过了很久,然而康桃却说,八点半了爷爷,大姑烧了早饭,果子和建舟哥在守着小石头,我、我没事干,就来找你了。
哦,比平时迟了一小时烧早饭,怪不得他都做完了一件东西,都还没见姚建舟上山砍柴,于是又问,小石头怎么了?居然要哥哥姐姐一起守着。
就跟蒙着一层光影看世界似的,康乾魂回来了,心还留在精神世界里,想着雕工哪里还能改进,一时没能体会出康桃话里的意思,自然也怠慢了对于小石头的关切之情。
康桃小声回道,小石头看着有点烧,建舟哥早上发现他不对劲,找了大姑去看,大姑说是老毛病了,回头熬点药吃吃就好,于是,表姐和建舟哥就都陪在他床边上玩,没叫他起床。
康乾眼神渐渐聚焦,感知力冲破云层,呼一声从朦胧的光影里出来,如鱼透出水面似的,重新感受到了脚下的湿土清风气,他对上了不安的康桃,说,别吞吞吐吐的。
康桃这才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她是知道小石头有病的,我觉得小石头有点严重,但是大姑好像害怕你不高兴,拦着建舟哥不让他来叫你,只说小石头是吓着了,回头弄点好吃的就好了……康乾没听她说完,站起身将雕好的蝶盘摆回田头梗上晾晒,然后才对她道,走,回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康乾几乎是大跨步的往草棚住宿地走,远远看见康招弟在锅台前忙碌,见他立刻规矩着手脚站好,讷讷的叫他,爹,早饭、早饭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康乾看了她一眼,扭头就往小石头睡觉的棚里走,姚建舟正坐在床旁边的地上,探头摸向小石头的脑袋,果子则侧身抱着小石头轻哄,不难受啊小石头,你看,妈给你煮好吃的饭了,一会儿小石头香香的吃上一碗,马上就能下地上玩了,乖,我们小石头最听话了……小石头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草棚顶,日光照进来打在他脸上,能明显看见他嘴唇乌青,比正常时候更青乌了一个度,脸上血色全无,且呼吸急促,康乾紧走上前两步,伸手就将他抱起来细看,额头碰着额头比量了一下,发现冷汗早湿了头发,整个人软塌塌的无力。
康乾,小石头?看外公……小石头转了眼睛,小手想要抬起来,却半途落了下去,眼睛瞅着康乾,轻声说,外公,我害怕,有坏人打妈妈……说着小身体还跟着抖了抖,明显就是吓痉挛前兆。
康乾抱着人往外走,瞪了眼姚建舟和牛果,他这样子,是吃个药就能好的?你们不知道把他往医院送?怎么当的哥哥姐姐?训过之后,到了门口就撞见胆战心惊的康招弟,她还在坚持自己的意见,爹,没事的,你别着急,小石头这真的是老毛病了,吃两副药就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显得自己跟个医学权威似的,觉得患了病的孩子有着常年的问诊经验,是看一眼就知道情况的那种处变不惊,至少在没有钱去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之前,喝药就是最常规的保养方法,所以,是真的觉得不需要一不舒服就往医院跑的那种心大。
康乾听的心头火直冒,竖抱着小石头让他扒在自己肩膀上,长臂一伸就要甩她一巴掌,但理智让他将手停在了康招弟的脸颊边,最后只能气冲冲的点着她的鼻子质问,你配当妈么?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