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塌的花器还没上釉, 泥还是那把泥,回头扔回坯泥桶里搅拌搅拌仍然能用,可惜的只是康乾耗在上面的精力。
换做从前, 康乾能怒到把人揍个半死,甭找什么理由解释,先打一顿再说, 他脾气可从来不好,至少和温和不搭边,顶了天也就能夸个讲理二字,这还得建立在出了气的前提下。
非常的护短, 且把自己的作品当命, 动他瓷比动他命还严重, 具体参考他掉到这副身体上的原因, 可这会儿, 他神奇的没发怒,甚至在见到花器完蛋之后,还隐约有种嘘了口气的解脱感。
两个素胚, 本来就是计划之外的作品, 是他拍个脑袋临时起的意, 他是付出了精力, 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爱意,在做的时候惯性让他精益求精,但本心里他是希望有人能拦下他这种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的, 他想听到熟悉的斥责声,斥骂他的异想天开, 斥骂他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其实就是他想他爷爷了, 在萧索的周围环境下, 放大了自己天马行空的诡思。
因为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铁胎青瓷里的铁胎,本身与釉就是天敌般的存在,它跟釉天生不相符,铁的吸附力是最差的,因为铁含量高,在高温淬炼下,会出现跳釉、变形、脱釉等现象,是所有青瓷品类里最难烧,且成品率最低的一种瓷,他跟着自己爷爷烧了少说有五年,却连一件真正的铁胎哥窑都没出,基本都是没开片的铁胎。
漂亮也是漂亮的,毕竟能进窑烧的素坯无一不精,拿出门唬一唬不懂的人,也能卖个好价钱,或者张冠李戴骗人家是弟窑新品,卖出去也能回个本,因为长久以来,哥窑弟窑的区分点就是一个开片一个不开片,许多外行人不讲究更深的了解,就容易买到不开片的哥窑,但这都得在失了艺德的情况下才能违心搂钱,在他爷爷这里是没可能让这种东西离开窑口的,必是出钵就碎的残品。
真正的哥窑,它是活的,开窑之时会有琴、铃、筝的天音,揽尽万物美颜,集齐千峰翠色,是夺天工之美的九天凝露,难烧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时人的以次充好,假意吹捧。
整个瓷都里或许不会有人指出这种不开片的铁胎不好,成品率那么低的情况下,一件铁胎青瓷能好好的从匣钵里出来,就已经是值得庆贺的事了,有人就是喜欢那种厚沉的压手感,比起弟窑的玉质玲珑翡翠拢烟,不开片的哥窑也有着不输其势的瑰丽美感,甚至还能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赞个康大师出品,必是精品的吹捧。
但,这都不是他爷爷所追求的极致完美,也不是所有仿古匠人们要的结果,他们做仿古瓷的,都有着缅怀那个时期巅峰作的感性之心,他们复刻的不仅仅是古人的技艺,还在复刻着古人的生活,在体验当时古人的生活中,去复刻古瓷的形,如此才能形韵合一,永远保持对传统文化的热情,进而达到还原那个时期的古瓷目的。
形而上的追捧,只会让那些老匠人们更加厌烦,更加容不得半个瑕品流出窑口。
种种因素,就也养成了康乾吹毛求疵的癖好,凡出自他手的青瓷,一定都是他用心当□□人般,一点点精工细作完成的,每一件都是浸了心血在上面的,除非易手卖出,不然每件都是珍藏在橱柜里的非买不许碰的贵重器皿。
他从来没有一拍脑袋就起意瞎烧的经历,每一窑的釉方都是在素坯成形的过程前就定好的,烧什么瓷用什么方,一窑不能出二品,没有混釉烧的前例。
因为铁胎青瓷和普通青瓷,从制作胚泥开始就属两个领域,普通青瓷是没有那么高的含铁量的,用的也都是从众的高坽土,冰裂纹的轻薄就是占了高坽土的便宜,就算加了少量紫金土能够催发开片的高概率,也不能否认它仍然达不到铁胎青瓷的高度,两者不在一个重量级上,就理所当然的进不了一窑烧。
康乾的混不吝,撂在康大成面前,绝对是要拿着大棒子打一顿的皮痒瞎胡闹。
虽然现在窑上他作主,想怎么烧就怎么烧,但总有种愧对爷爷教导的感觉,现在素坯毁了,说不清是惋惜多一点,还是窃喜多一点,反正,康乾是不生气的。
嗯,只多是板着脸,不喜有人在他的窑口上横冲直撞,打架斗狠,故而,他是半点脸色没给的指着康小柄斥道,你嘴巴掉了?还不道歉?康小柄被他吓的倒退一步,梗着脖子瞪大眼睛,犟着回嘴,我不,凭什么要我道歉?他……一手指着姚建舟,叫我砍柴,不停的砍不停的砍,我手都起水泡了,小腿和胳膊上都有被树枝划出的血线,至于她……转脸又指着牛果,声音里再上了凶狠,欺负我姐姐,你别叫我逮到你,敢落单就准备好挨打,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才八岁,却学的一身街痞样,威胁起人来尽显一副我能做到的自信,牛果被他指着莫名有些发毛。
姚建舟抹了把额头上的血,嘶嘶的抽着凉气,抬眼见牛果有被吓住的样子,不由就更生气了,跨了大步就到了康小柄面前,单手就把人给提了起来,然后左右张望,一副要找东西教训他的样子。
康桃抖着手去拉他,又怕手上血弄脏他衣服,便显出一副手足无措感来,张惶的望向康乾求救,爷爷……她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个素胚,害怕的眼泪一个劲的掉,腿一软就要往地上跪,熟练的叫康乾皱眉。
牛果挺过了害怕的劲,直着腰板回瞪向康小柄,喷他,少来,这个时候装什么姐弟情深?你欺负你姐欺负的还少么?你跟你弟,在家可没少指使你姐干活,年年冬天我都看见她下河给你俩洗衣服,呸,这个时候来充什么好弟弟样子?恶不恶心!一家门里的姐弟,弟弟胖成球,姐姐瘦成麻杆样,已经不能用发育迟缓来掩饰的了,就是康桃这个当老大的女孩在家不受重视,成了两个弟弟的小奴隶,或许小孩子并没有意识到所谓的欺压,但父母的言传身教,让他们浅意识里也在干着欺负人的事。
只是这种欺负造不成外在伤痕,精神控制更多一点,比如指挥姐姐干个事,往姐姐身上扔个锅,受罚挨打都是父母的问题,与他们无关,于是出了家门,看到有人欺负了属于他们的附属品,那种被冒犯感,潜能激发着他们跳出来维护自己的情面。
康小柄本来就受了一肚子气,在跟姚建舟往窑口上走的时候,本着往窑尾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巴拉的东西带回家,结果,就叫他听见了康桃隐忍的抽泣声,这一下子,就跟点了炮仗似的,连同自己被欺负的火,一并有了发泄的理由。
被宠大的孩子,没理还要搅三分,有理更是要连房顶都给掀了,故而,远远的,他根本不考虑拳头大的砖块砸到人会造成什么后果,也根本不会在乎窑上的东西,反正又不是他的,砸就砸了,天老爷来了也别想挡住他撒气的心。
故而,当他被姚建舟拎起来后,除了一瞬间的僵硬,根本不信姚建舟会把他怎么样,他量他没有那个胆子敢真对自己动手,有他妈宝贝眼珠子的爱他,康小柄是打心底里相信他妈会帮他讨回受了欺负的仇。
因此,他人虽然是悬空了,但两条腿还在奋力的倒腾,手更是要往姚建舟脸上抓,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吓的康桃又跑来他腿下要接他,生怕他再摔破个皮什么的,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
康乾对着这样的女孩子,真心没办法无视,见牛果在边上一副欲言又止,就问她,你就没有什么想法?你十五,她十二,都过的半斤八两的辛苦,为什么要这么的……他话没说完,牛果眼眶就红了,低着头抢答道,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老实的用手搓土疙瘩,旁边有砖头,不行还有落下的棍子,总有一样能代替手的,我……我只是想教训一下她,叫她不要打我们青瓷的主意,我没想,没想弄坏她的手。
越说越小声,连她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一开始打的心思,其实就是把讨厌二舅妈的仇给算到了康桃身上。
只不过,她始料未及的,是康桃的性子,父母恩爱还有兄弟撑腰,居然养的比她还胆小懦弱,小心翼翼,没有一点家庭幸福的底气。
牛果愧疚了,所以康乾一开口,她就绷不住的红了眼,怕遭外公讨厌,也怕自己会成为二舅妈那样的坏人。
姚建舟在康桃的祈求下放下了康小柄,却没把手松开,依然拧着他的后衣领口控制着他,气的声音都打着抖,你知道你刚才砸毁的是什么么?那是爷爷刚做好的南宋仿古花器,烧出来就价值连城的宝贝,你砸了,你赔啊?康小柄根本没看清他砸的是什么东西,直到这会儿才有空看,结果也只看到一滩泥,当时就翻了白眼嘲笑,你骗傻子玩呢?就一堆烂泥,还价值连城?我妈说的青瓷碗都没这么贵,你穷疯了敢讹我?康桃抽泣着在旁边让他少说话,自己则跪着趴在地上用手拢着塌成团的胚泥,一块块的往旁边的盆里放,她没有放声哭,也没有替自己辩解,就埋着头用渗了血的手干活,手脚麻利,一看就是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那种口笨拙舌的老实头。
或者她以前也替自己争辩过,也有过想要避开打骂的时候,但事实是,她仍然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不会为自己辩一句道理。
康乾就站在倒塌的胚泥旁边,在她拢到脚边时,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看着她沾满泥的小手,瘦的跟鸡爪似的一层皮,眼睛一下子就酸的厉害,显然老头的心里是心疼这个孙女的。
别弄了,你手破了,不能沾泥。
边说边拉着她要往洗手的盆边去。
结果却叫她误会了,夹着眼泪问康乾,是嫌我把泥弄脏了么?沾到血不能用了?那,那我搓的土也不能用了?哭腔明显,是那种做错事的害怕。
康乾知道她误会了,摇头解释,那土搓完了还要筛洗,可你的手沾了泥会发炎,没长好之前都不能碰。
康桃如释重负,想要把手抽回来,没事的爷爷,我手没事,就是破一点皮而已,两天就好了,爷爷,您……别生小柄的气,他是为了保护我……他不是,他只是在借你替自己泄愤而已,桃子……康乾给她顺了顺耳边沾了眼泪粘在腮边的头发,爷爷这里没有成品瓷碗了,都卖了,你空着手回去,你妈……话没说完,就发现她打了个抖。
康乾就懂了,低着头一点点的帮她把手洗干净,道,你留下吧!接着,招了牛果过来,让两个小姑娘面对面的站着,他亲自给当了和事佬,果子,你是姐姐,这事本来就是你不对,你给桃子道个歉,然后去拿药来给她把手包好,之后桃子也会住在山上,你负责在她手没好之前照顾她,外公相信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能做到么?牛果比康桃高了半个头,两个不相上下的瘦弱,但牛果最近养的好,看着就比康桃气色红润,她在康乾的目光下,涨红着脸点头,我,我能做到,外公,是我不对,桃、桃子,我,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你原谅我,我以后不会那样了,我会对你好的,我一定照顾你把手养好,你来山上可以跟我住,我再不会欺负你了……没说完就哇的哭了。
康桃愣愣的看着她,不明白明明是自己手破了,怎么她却哭成这样,然后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可以留在山上,暂时不用回家了,爷爷收留她了。
刷一下,她的眼泪就冲出了眼眶,比之前的抽泣更汹涌。
康乾侧了半边身体给她当依靠,一手抚着她的背安慰,然后眼睛直接盯向了姚建舟手里的康小柄,回去就说是你砸坏了我的东西,然后赖在了你姐姐身上,被我扣了下来当苦力,不然,你就跟桃子换,天天跟你建舟哥上山砍柴去。
康小柄在他和康桃身上转了一个眼神,扭头从姚建舟手里挣扎出来,我知道怎么跟我妈说,你当我愿意来上山看你们烧泥巴呢?康乾点头,对姚建舟道,你头晕不晕?刚好趁这一脸血去你二叔门上转一圈,把我的意思再说一遍,省得他们回头打着来看桃子的名头找过来,我烦了,你去就往他家堂上躺,闹着要去医院,闹着要在他家养伤,去作一回,给爷爷把场子讨回来。
不能他们派了孩子来闹,他这里就没动静,一个姚建舟顶他们姐弟仨。
是绝对亏不了本的买卖。
姚建舟笑呵呵的答应了,架着反回神来的康小柄就走,连脸都不洗的,就带着一身泥一头血的冲进了康老二家。
康乾这才感觉心气顺了点,又有了人间烟火的饮食需求,果子烧饭了么?外公饿了。
一左一右两个女孩子,立即异口同声道,还没烧(我会烧)……康桃怕自己声音太小,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爷爷,我会烧饭。
康乾牵着她往埋窝造饭的草棚里走,笑道,让你表姐烧,你手破了,可以饭来张口的吃她几天伺候,这是她该对你的赔礼道歉。
光口头哪行。
牛果跟后头连连点头,对康桃道,山上虽然苦了点,但是肉管够,外公舍得给我们吃肉。
也是变相的告诉康桃,这里比你家里好过。
康桃晕乎乎的跟着康乾一路进了做饭的草棚,忽然觉得,爷爷似乎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不是像她妈说的那样变成了老无赖,而是变的,厉害了。
从对她的态度,到说话的语气,以及让姚建舟干的事,真的,变得好厉害了。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她好羡慕啊!她也想变得厉害,变得很厉害的不挨打、不背锅、不关小柴房。
康桃:我要向爷爷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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