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二章

2025-04-03 04:37:35

哥窑被誉为宋代五大名窑中最神秘的存在, 它身世成迷、旧址难寻,因一段兄弟龃龉,上了当时的热搜榜, 弟弟章二用一盆凉水兜头浇在了哥哥章一刚出窑的瓷器上,只听一阵叮铃叮铃的碎裂声,哥哥章一窑的瓷器生纹冰碎, 似凝冻了云山间的一池溪湖,艳惊四座。

哥窑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成了名,一家窑里分为二,哥哥弟弟各主一窑, 如果弟窑烧出的是玲珑剔透的无暇美玉, 那么哥窑就是凝聚了雪山冰湖沁凉的美, 黑胎似幽潭不见底, 粉嫩翠釉如春逐渌波, 无论是胎釉不合的意外,还是弟弟一盆凉水奏的效,哥窑从此开始独领风骚。

康乾在没有投窑之前, 是跟着爷爷康大成一起研究铁胎青瓷的, 因为太难烧, 火候难以控制, 他们并没有成功烧出一件成品,几乎每回都败在出窑开片上,胎未塌, 冰未裂,其中就少了千金难寻的紫金土。

腿脚的灵便让康乾在研磨成粉的紫金土前驻足, 虽然已经决定了下一窑的釉方, 可对铁胎青瓷的执着, 让他蠢蠢欲动的心开始摇摆,冰裂纹胎薄,铁胎青瓷胎厚,两种是烧不到一起去的,可他就是安耐不住试探的心,想着一窑烧两种的好事,去赌一把天赐他重来的运气。

万一就成了呢?烧两个试试?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反正他现在拥有着一山头的紫金土,有那个试错的资本。

这么想着,他偷偷往四周、天上看,芒刺在背的躲着想像里爷爷谴责的目光,跟每回耍滑头干坏事一样,仍然有着少年人明知故犯的心虚。

要不还是算了吧?叫爷爷知道,该入梦来揍我了。

但想是这么想,心却很诚实,等他再次坐在老树墩子旁时,上面已经撂好了一撮泥,手中的扁尺跟有生命似的,开启了又一轮锤制工序。

康乾:……内啥,我就小小做两个花器好了,不弄复杂的青瓷壶,废不了多长时间,也耗不了太多胚泥,嗯,就当是练个手熟!这般自我安慰、宽解过后,康乾坦然了,舒展的眉头都透着开解后的窃喜,不用端着长辈的姿态,轻松的享受独处的自由时光,他又变回了那个稍微有点跳脱的小年青,性格里带着莽撞劲,却不失敢想敢干的勇气。

真实的康乾是什么样?至少不会有八卦家长里短的时间,插手无关紧要的人事,他每天的时间都只够在釉料桶边,和胚车泥胎上徘徊,紧凑的无暇他顾。

胚泥再一次被他揉熟,触手不沾,光滑柔韧,一刀裁下去,丝般柔滑,条条温顺。

到了开始上胚车拉胎的环节,因为只准备两个试验品,因此,他在器型的选择上就没有求稳求易,反而拉了两个最古朴器型,一个是南宋的穿带瓶,一个周身布满旋纹的梅花瓶,都是一尺二左右的高大重器,得一个成年人用双手合抱着才能入钵的大家伙,因此,拉胚时注意力得非常专注小心,是不能有一点抖动和惊诧的,每一分的胚泥在掌中滑过时,都有刚刚好的薄厚分布,断不会出现层次分明现象,一体成型就该浑然一体,一气呵成。

无人打扰的制胚过程,是享受与胚泥的交流过程,手指穿过润滑的胚体,抚摸过的线条表达爱意,人与胚灵魂相交,在清风簌簌里达到忘我之境。

重生后头一回,康乾感受到了活着的重要性,手中握着泥,心里绷着劲,眼睛里脑海中只有胚泥在掌中慢慢成型的素胎,成功就在眼前,愿望即将实现。

康乾激动的,久久凝望着立在胚车上胎体,修一修素胚上的残余泥点,晾一个天光月明的朗日,浸一缸粘稠浓厚的釉水,他的花器就成了。

这是多少文字介绍都形容不出的成就感,也是初学者望尘莫及的高工精技,哪怕还没有进窑烧制,光一个素胎立在那里,都有引人眼球的聚光效果。

来来回回,康乾微笑着绕着圈的看,技痒的满足感暂时得到了抚慰,琐事缠身的疲惫也一一远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精神放松法了,活着的意义再次被精炼提纯。

这样就对了,这样才是他重来的意义。

吁~!天气好好!连周边的青草都是香的,康乾得意摆手,一边活动着僵直的肩颈,一边踱步来回的锻炼腿脚,感觉青春活力充满全身,有想长啸纾解胸意感。

我太棒了,我就是天才!爷爷夸的没错,并且眼光精准。

一头想,一头笑,康乾不自觉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像个驴一样围着胚车转,自己给自己演了一把爷爷当场吹他彩虹屁的场景,哈一声眼眉飞扬。

他爷爷才不会吹他,只会叫他戒骄戒燥,不许骄傲,然后再给他的得意之作挑出几个小毛病,实施所谓的挫折教育。

康乾塌了肩,呆愣愣的往田梗头上一坐,爷爷,您看到了么?我的技艺比以前纯熟了许多,不用对比着您的样品就能一胚成型了,我可骄傲了,您这回应该找不出我这两只花器还有哪里不完美了吧?嗯,你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认了我的自夸,嘿嘿嘿嘿!心一酸,再欢快的声音也遮不住难过的心,到这里来的头一回,迟来的失去从前身份,和再听不见爷爷训戒声的怅然覆盖了他,康乾眼神直直的定在并排挨着的两件花器上,口里念叨着不要急功近利,心里却逆反的等着有人来阻拦。

可惜,不会再有人来训斥他阻拦他了,他爷爷没了。

爷爷……姚建舟一头从山上冲下来,脚步飞快的靠近,然而在一声喊过之后又猝然停下。

康乾周身笼罩着阴霾,半边火烧云拢着他,也灼不热他周围的冷空气,兜头如淋雨水般,莫明让人觉得他不高兴,想哭,但脸上却无波无澜的显出与平时气色一样的表情,姚建舟不敏感,但此时此刻,他读懂了孑然一身、四顾无人的意思,就突然体会到了康乾的孤独。

那种无牵无挂、无亲无故的孤独。

爷爷,你怎么了?是……是因为桃子和小柄么?我……我就是来告诉你,小柄累趴了,嚷着要下山,我给他送回家马上就……咦?哇~!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想着词的,努力想要驱散康乾周身冷气的姚建舟,眼神终于瞟到了并排立着的两件花器上,一时嘴巴张的老大,已经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说什么。

康乾被惊回神,转头望向满头大汗,脸晒通红的姚建舟,柴砍的怎么样了?那小子哭了没?姚建舟有听没有入心的机械答道,砍了三十斤左右,哭倒没哭,就是握砍刀的手起了水泡,发了脾气要下山。

接着迫不及待的,蹲到了两樽花器前瞪眼观看,心如擂鼓的围着转圈,边转边问,爷爷,这是你刚刚做的?天,好、好好看,好精致,好、好有那个,那个博物馆陈列柜里的古董范,爷爷,你太厉害了,这也能制作出来,真的,真的太厉害了。

是颠来倒去的赞叹,手舞足蹈的比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康乾坐着没动,一副累过头的样子,无所谓道,没什么讲究,都是熟能生巧的简单花器,仿的就是南宋古董瓷,你要喜欢,等烧出来给你和果子一人一樽当样器,以后就照着练,总有你能做出和我这个一样的时候,倒也用不着这么羡慕。

这种会者不难的云淡风轻,叫姚建舟羡慕的哈喇子流了一地,做了跟康乾之前一样的动作,驴一样的围着圈的欣赏,边看边惋惜自己的不在场,错过了亲眼看着它们诞生的过程,也漏了近距离学习的机会,就差捶胸顿足了。

嗯,表演的非常真实,成功的逗笑了康乾,拍了他一巴掌的斥道,猴样,别搁这耍宝了,去把人送下山,早去早回。

天都要黑了,回头山道不好走。

姚建舟见康乾终于笑了,也傻呵呵的对着他笑,摸着后脑勺的保证,我肯定给人送到家就回,爷爷可得等我回来再给我做一个,我喜欢这种器型,大气沉稳庄重,看着就符合我这种手粗掌大的男人学的,那小巧的文思口杯什么的,我捏着兰花panpan指都捏不明白,以后还是都教给果子吧,我就学这种大件的青瓷器。

嚯,口气不小,志向远大,康乾叫他这没脸没皮样逗的再次笑出声来,伸出刚脱了石膏的腿来作势要踹他,你还挑上了?学什么不是学,我都没嫌弃你笨手笨脚连个小口杯都捏不好,你倒还有理的嫌弃小杯不阳刚了,我可告诉你,制瓷一道没有优劣,什么器型都得学,捏不好小口杯就去学捻针,什么时候能用细如线的泥条捻出一朵花来,什么时候上手练古董瓷,你既然知道博物馆里有这种东西,就应该也看过缠枝牡丹花器上的纹路,那可必须要捻线泥一点点粘上去做叶裱花的,费工的很,你没有取巧的道。

姚建舟被训的霎时苦了脸,作势捻了个兰花指,抖着肩膀表演个受不了的样子,边跳离康乾身边,边笑着承诺,知道了爷爷,回头我就找果子拿针捻线,一定给手指头练灵活了,哈哈哈……呃~爷爷,你腿上的石膏呢?你自己给敲了啊?康乾被他闹的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情都没了,拐仗都不需要的站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的蹦了两下,点头,嗯,裂了一道缝,我看腿已经长好了,就把余下的敲了,怎么样?没有长成高低腿吧?姚建舟又驴一样的围上了康乾转,猛然发现腰挺直了的康乾居然跟他差不多高,当时就郁闷了,爷爷,原来你个头这么高的啊?不是说人老了都应该缩成矮子么?你怎么还这么高?康乾翻了个大白眼,一把将人推开,我本来就很高,是你们觉得我矮。

人穷腰不直,气短脊梁弓,老头生活畏缩,就显得身形孱弱了。

两人的说话笑闹声惊动了烧水煮饭的牛果,她拎着勺子从远处张望,看见并头站着的两个人,一时惊讶的连勺子都忘了放,跳着脚的也跑了过来,瞪着眼睛在离康乾一米远的地方叫,外公,你的腿……好了啊?能走了啊?康乾就又来来回回在牛果面前走了两遭,张开双臂做舒展状,怎么样?外公的身形是不是很矫健?看看有没有老当益壮的帅哥样?逗的牛果哈哈大笑,高兴的直点头,有,外公本来就是个有文化的老太爷,我妈说了,外公年轻的时候是镇上最帅的帅气爹,陪外婆去市场卖个菜,人往那一站就是招揽生意的活招牌,大姑娘小媳妇不还价的直接往你手里塞钱,一趟菜卖下来,手到胳膊肘都给人蹭秃皮的那种受欢迎样,可把我外婆给醋死了,嘿嘿嘿嘿!康乾没料还能爆出这一截往事,一时脸皮都抽抽了,撵苍蝇一样的撵她,去去去,做饭去,外公饿了。

说着身体往旁边让了一下,露出了身后的两樽花器,这下子,牛果哪还能走动道?直接欢呼一声围到了花器前,勺子都丢了。

姚建舟就得意了,背着手在牛果身后卖弄刚从康乾嘴里学到的词,一副你漏了机会,而我正巧赶在了你前头的炫耀,语气极为欠揍。

也就仗着牛果没有见到他前头捶胸顿足样的欺骗笑话她,好像这样就能找回同样漏了学习机会的心理平衡一样,幼稚的很。

气的牛果要捶他,却被花器勾的挪不动脚,暂时忍了他的嚣张。

却不料,变故陡来。

牛果,你个小贱皮娘,敢欺负我姐姐,看我砸死你。

突然,这边合乐一家亲的氛围里窜出这么一声刺耳的怒骂,康乾来不及喊,揪着牛果的衣服领子就将人拖挡在了身后,砰一声碎响,拳头大的砖块飞跃着砸到了梅瓶上。

姚建舟脑子嗡一声炸了,瞪着牛眼看向又一块飞来的砖块,身体先于脑子的飞扑向剩下的那樽花器,康乾一句小心没吐完,砖块就砸到了他额角,而那穿带瓶因为他猛扑的力道,依然没能幸免,被压扁了。

两件花器,毁成了原始泥样,跟东方不亮西边亮一样,爷爷是没有来拦他,却派了别人来一锅端。

天意!康乾竟没有愤怒,淡然的松开了拎着牛果的手,对着气冲斗牛的康小柄道,给你表姐和建舟哥道歉,然后从我这里滚走。

康小柄手里还攥着块砖,愤红着眼凶恶的瞪着牛果,指着她冲康乾大叫,她把我姐关在那个窑尾的小黑屋里磨土疙瘩,一个灯没有,我姐本来就怕黑,还要摸黑干活,手都磨出血了,她就是故意的,呸,她才不是我姐,我没有这么恶毒的表姐。

喊完举起了手中的砖块,作势瞄准着牛果的脑袋还要砸。

我看你敢动?放下。

姚建舟气沉泰山的从地上爬起来,前襟沾了一身泥,黑着脸一把夺了康小柄手里的砖头,额上的血至此时才顺着侧脸滑下来,骇的康小柄猛的退了一步。

显然,他没料那一砖头居然砸的这么狠又准。

康乾推了推呆住的牛果,去,敢紧去把紫药水拿来,还有云南白药。

康桃从后头追来,脸上挂着惶急,语带哭腔的揪着康小柄,别闹,我的手没事,只是破了点皮而已。

一双手的指尖上,确确实实沾满了血,手背上甚至还带了划痕,看着就一副遭了虐待的样子。

康乾:……所以,这笔账应该怎么算?求解!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