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个匣钵换康乾来, 也就个把小时的事，但对姚建舟和牛果两个，愣是开到了半夜, 两人边开边看，眼中时而高兴时而惋惜，凑一起叽叽喳喳的对着手中新出的碗蝶评头论足, 康乾见两人兴致俨然，就也不催促，坐一边对光看半光半碎的残品哥窑瓷。
可真要细究，这些开出来的细碎裂纹并不属于真的哥窑瓷, 没有规则的排列分布, 呈散射状文武交替, 随心所欲的开在碗蝶外壁上, 沾着点哥窑的味, 却全拜了紫金土淘洗出来的泥浆水的功劳。
真正的阴差阳错，被牛丁一那一把突然升高的窑火，硬是给燎出来的窑变四不像。
康招弟真的拿水去试了瓷碗, 在康乾无语的眼神下报告了碗蝶的质量, 爹, 这个、这个碗面上的小裂片, 能用手抹了，你看，装了水后, 裂碎痕迹看不见了，天, 太神奇了, 啊呀, 水一抹上去，碎裂的地方就没了，哎？连颜色都和内壁一样了，爹，这，咱是不是烧出宝贝了？你快看，灯下好漂亮，这是不是宝贝？裂纹居然遇水化了哎！快看，真的化了。
被碗壁神奇变幻惊讶住的康招弟，居然显出了小姑娘的活泼，捧着装了水的碗在康乾面前走来走去，眼睛都从碗身上拔不下来，且惊叫连连，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把姚建舟和牛果都给吸引了过来，连康乾都被她叫的心头咚咚跳。
这怎么可能？康乾根本不信，能遇水化掉裂片的哥窑瓷，他只在出了聚沫攒珠效果的鱼子纹瓷身上见过，那还是他爷爷试点将军釉时偶然烧出来的，非常小的概率能出在鱼子纹和百圾碎上，更多的是温高碎裂后的残品上会沾着点聚沫攒珠的效果，让看见的人除了惋惜只有兴叹，之后更为了研究出这种遇水则化的效果烧毁更多的试验品。
千百次的试验也攒不出烧制这种瓷的温变规律，如果说单纯的哥窑窑变瓷能百里得一，那这种带有攒珠效果的窑变瓷就是千里得一。
聚沫攒珠因在灯光下能看出一排不规则的气泡，均匀分布在瓷器表层和内里，如挂了露珠似的，雾蒙蒙的晨露遇光映射出五彩效果，有如磨砂制地的玻璃一样，看着糙，实则润，沫珠层层呈立体状由内而外浸透而出，且触之光滑，是非常难控制的窑变的一种，常出在百圾碎以及文开片的鱼子纹上，且非高温不可得，但高温也同时意味着炸窑、塌钵、碎瓷，所以，这种东西，能出一件都是珍品。
我看看。
是从康招弟手中接过沾了水的碗，拿指腹在碗面上轻轻一抹，那些开了片的地方，一点点变的光滑，再抹一次后，所有裂纹当真如镜般消失，内外碗面达到了同色同釉下的青瓷标准，可一但抹干了碗身水渍，内光外裂的光影效果下，整个釉面又恢复了深浅色差，内壁梅青釉厚，但因少了一道温火烘窑手续，梅子青釉出的并不纯，淡的类似天青釉，却又比天青釉深了一个度，颜色总体而言还算舒心赏目，最招人眼的是外壁纹理裂中透红，如青碧波里鱼鳞光，带着磨砂的润泽感，纯以美的角度欣赏，这确实是个非常好看的青瓷碗。
瑕疵品里的珍品。
吧唧一下，康乾感觉自己的心态崩了。
捧着这只碗，以及后来陆续出现的十几只带有这种效果的半哥残瓷，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沮丧，瓷是好瓷，碗也好看，然而这种类似四不像的，没前物可参照的东西，搁创新品里骗骗外行人还可，遇到懂行的，怕不是得被嘲笑死，明显就是制胚时没加好比例导致的，虽有高级釉水加持，也掩盖不了他在胚泥配比时的失误，就是吹出花来，也是个瑕疵品，所以，卖是不能卖的，只能砸在手里自己欣赏，当个研究品了。
就好可惜，但凡内里的瓷身也裂出聚抹攒珠的效果，他康乾就直接可以衣锦还乡了，真天才也干不出一窑就出这种瓷的运气。
但对于不懂青瓷文化的人来说，这只碗是好看的，起码康招弟是爱不释手的拿着看了好久，在干燥和湿润两种状态下，她差点没把碗给蹭秃瓷，就来回抹了水渍看化片后的效果，越对光越着迷。
牛果也喜欢这种碗，跟康招弟一样捧着差点蹦起来，以为是烧成了，结果康乾告诉她们，这是残品，哥窑品类里没有这种纹路的瓷，把两人给惊讶的不行，纷纷表示，就算残品也喜欢，并且应该会有很多人会喜欢，绝对是可以拿出去卖的，然后被康乾否了。
他就是穷死，也不能把这种残品拿出去换钱，真瓷业行规，是不允许的，残品的去处，除了砸个稀烂，就是作研究用途，没可能兜售给不懂的人，以次充好的，这会成为以后的人品瑕疵，也会成为一个瓷业制造者的黑历史。
康乾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他拒绝了康招弟想把这些瓷拉去卖的想法。
留家里咱们自己用吧！正好也可以当做教材同两个孩子一起研究研究。
三百个钵，开出一百六的合格品，半哥残瓷出了不到二十个，其余的要么炸成了两半，要么烧变了型，烧塌了底，总之，没有被牛丁一最后那一下搞毁了窑，就这成品率也绝对算高的了。
康乾感觉最近流年不利。
姚建舟却觉得康乾好厉害，说烧瓷就真的烧出来了，在开完了所有匣钵后，与牛果蹲一起将得到康乾允许，可以拿出去换钱的一拨子碗蝶码好，虽然康乾说了因为少了一道中低温烘窑过程，使得梅子青釉方没能真正烧出纯色，但就他的个人眼光看，这种似碧波般透青的碗蝶，本身就似一件艺术品，嫩汪汪的如捧着一湖水样，叫人看着就沁凉宜人。
数量虽然少，但质量绝对优胜市场上目前的大部分瓷碗瓷蝶，一套摆上桌，看着就养眼，再加上美食的诱惑，简直不要太增食欲。
牛果都看见大把的钞票飞向自己了，笑的一脸傻气。
只有康招弟还在纠结这么好的碗蝶留家里用，会不会太过奢侈，卖了应该能换不少钱。
康乾一锤定音打消了她偷偷卖的想法，以后建舟跟果子都是要去瓷业协会定级的，你要想这些成为背调的黑料你就拿去卖。
当时为了区分碗蝶制作人，两人都在碗底留了款。
康招弟一个激灵，彻底歇了换钱的想法。
之后康乾招了姚建舟近前，指着那十几个瑕疵品问，还记得装这几只的匣钵是从哪块地上搬来的么？他想弄清楚出攒珠效果的位置，这样就可以推测出当时的火力分布。
姚建舟仰着脑袋使劲想了想，确定道，好像是靠着火窗口偏后一点的位置，倒了一摞在旁边，差几公分就要碰到了，我搬的时候可小心了，且明明当时窑温都正常了，可这几只匣钵表面还老烫。
烫的他差点把钵给扔了，是硬咬着牙搬出来的，所以才记得尤其清楚。
康乾点点头，他猜对了，这确实是最靠近火窗口的那一批幸存钵体，牛丁一灯下黑，只顾着用铁纤捣远处的，没有捣眼皮底下的，再加上窑口与火窗口的距离，高火燎不到这么远，温速提太快又歇太快，中间没有中低温烘窑过程，在聚沫刚出时就凝了珠，意外的成就了现在这种样子。
真有心栽花不开，无心插柳成阴，康乾长叹，行吧，这也是个经验了。
接下来一家人收拾收拾回去休息，康乾还记着今天应该会有人来山上接自己去派出所，然而，并没有人来，他有些奇怪。
姚建舟被新出的青瓷碗蝶占据了全副心力，没意识到距离他前个下山已经过去了两天，等他大头觉一睡到天亮，从牛丁一毁窑，到他们开窑已经过了三天。
康招弟正架了板车要将碗蝶拉下山往市场上去，牛果也跟着前后帮忙，康乾想了想，就道自己也跟着去摆摊，其实主要是想去派出所里看看，依他推测，不该过了两天还没人来叫他。
现在窑也熄了，一家人倒也不用一直守在山上，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故而，全都冒着乡下人进城的高兴劲，将东西搬上板车，小石头跟康乾坐车头，剩下的人推的推拉的拉，说说笑笑的要往山下去。
结果刚到半山腰，就撞见了一波人上山，有西装革履的林小冈带着一个助手，更有四五个身穿警服的同志，大家见面顶头撞，一时惊讶的互瞪眼。
还是林小冈知机，上前就对康乾问好，老领导，你们这是去哪？要下山？康乾也是惊讶的不行，对上林小冈点头，嗯，下山准备卖点东西，你怎么来了？找我么？林小冈一拍手，对呀老领导，前儿个接了您的电话，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当时人在外面，叫了人事办，昨天刚回，干脆来看看你。
康乾拍了拍他的手，谢谢你，我没事，劳烦你还特地跑一趟，走，跟我上山坐坐。
说完就从板车上跳了下来，对着康招弟道，你把小石头和姚建舟带着，果子留给我使唤，回头等我招呼完了客人，我们再去找你们。
康招弟看看来的警察，又看看一脸和善的林小冈，调了车头道：算了，今天不去市场了，反正也不急着卖，明天去也一样。
康乾没阻止她，接着对上来的几位警察问，您几位有事？也是来找老头的？那几个小年轻中有一个康乾认识，就是那晚上跟康进裕出警的其中一个，还对他呼喝来着，那小警察见他望过来，就上前一步道：是的，我们也是来找你的，康大爷，牛丁一是您女婿吧？康乾很快的与康招弟对视了一眼，跟着点头，是，他怎么了？那几个警察面露不忍，只道，要不您老还是跟我们下山走一趟？这下子倒叫康乾泛了难，看看林小冈，看看几个警察，深吸一口气道：要是不着急的话，让我跟我老朋友说几句话再走？林小冈本来来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康乾和康进喜父子俩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给他打个那样的电话，现在看情形，就道：要不老领导先去忙，我改天再来？康乾摆摆手，我那女婿一言难尽，回头我再跟他们去看看，害，真一地鸡毛咯！两人说着转回头回了山上，康招弟让姚建舟和果子将板车连同小石头一块带回山，自己却停了两脚，问那小警察道：我是牛丁一媳妇，他怎么了？要不我跟你们去？那小警察摇头，没有你爹一起，牛丁一怕是不肯见你。
康招弟脸色泛白，眼圈发红，咬牙急问，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牵扯我爹？我爹可没一点对不住他的事。
几个警察眼神交换，最后还是那小警察低声道：他昨晚跟家里人发生冲突，拿刀把人刺伤了，后来要躲来山里，半道上叫我们赶上来抓住后，自己反手又把自己捅了，伤了脾肾，人刚抢救过来，我们录了口供，发现这事牵扯了你爹，就……康招弟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抓着那小警察急声连问，你说啥？不可能，就他那胆子，还拿刀刺人？还反手捅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康乾正带着林小冈回到自己的临时驻地，对着跟上来的姚建舟道：去倒杯水来。
没有好茶，招待人的清水总得来一碗。
姚建舟立马挑了刚出窑的新碗给倒了端来，递到林小冈手里的时候可得意的介绍，这是我爷爷自己烧出来的碗，你看，碗特别好看，咱虽然没有茶，但碗上档次。
就差摇尾巴了。
康乾汗颜，笑着对林小冈道：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你别笑话。
林小冈开始没注意手里的碗，等听完姚建舟的话后才举高了搁眼前细看，一看之下，发现了指腹下的变化，咦？这碗……康乾不好意思的接口，烧坏了，这是瑕疵品，留家里自己用的……林小冈是仔仔细细的对着光看了一遍，不确定的问，这是……聚沫攒珠？康乾这下子真惊讶了，林小冈居然识货？姚建舟脱口而出，你知道聚沫攒珠？林小冈这下子确认了，看着康乾上下打量，最后定格在康乾脸上，震惊加惊叹，老领导，您居然还会烧瓷？且还能烧聚沫攒珠？这……这是哥窑吧？康乾不得不又跟他解释了一遍真正的聚沫攒珠哥窑瓷的特点，末了叹息一声，老头技艺不精，目前还掌握不了这种瓷的关窍，只能碰运气吧！林小冈直摇头，不是的老领导，您知道，年前，就年前，香江那边的拍卖会里有一只这种瓷，拍了多少钱么？说着是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接着又道：我不懂，但我听主持人那意思，好像这种瓷就只有几只存世珍品，咱那最大的国家博物馆里好像就一只，遗世独立的孤品啊！您这……真的和那是一种技艺？他是陪领导去应酬的，自己本身不懂瓷。
康乾摇摇头，又点头，技艺不差，但材料不同，只能算高仿，且这还是高仿里的瑕疵品，想要出一只同样的，得等我有足够的资金才能再试着烧一回。
林小冈激动的直搓手，我有资金，老领导差多少？我给您投。
说着对姚建舟道：你这碗还有多少，都拿来我瞧瞧，不行全卖给我，我带回去当果碗摆着给客人看。
到时候打个遗世孤品的名头，肯定能招揽到不少想瞧稀奇的客人。
康乾连忙阻止道：瑕疵品不卖，你要送你两个玩玩，这个不能拿出去给人看，瑕疵品不好。
姚建舟可高兴有人同他一样有眼光，能欣赏这种瓷的美，当即反驳康乾道：怎么是瑕疵品？爷爷你就是要求太严格，这才不是瑕疵品，真的好看的，你要相信我们的眼光。
康乾气死，这是眼光的问题么？这是专业讲究。
但林小冈已经看见了姚建舟递过来的蝶子，又与碗不同的风格，高兴道：这和碗一样？也能遇水化珠？说着就沾了水往蝶身上抹，果然和碗一样，有着神奇的冰裂消失术。
康乾已经板了脸再次强调，这是瑕疵品，不卖。
旁边那小警察忍不住道：康大爷，您还是卖吧！您家女婿伤了人，又捅了自己，两头都要花钱，他那边不是一点小钱能摆平的，除非您能看着他去蹲牢子。
康招弟一下子崩不住了，哇一声瘫到了地上，捂着胸口哭的凄厉，我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东西，又蠢又窝囊，怎么不干脆捅死了算了，现在搞的半死不活的，要我们怎么办？呜……康乾：……这倒霉催的女婿。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