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二十章

2025-04-03 04:37:36

窑门前, 离投柴点距离最近的匣钵摆位都是有讲究的,为了能最大程度的在第一手就开出敞门头的吉瓷,就像每个地方待客上的头道菜一样, 都有一个制式的瓷釉样板,这当然有希望开门大吉的寓意在,更诣在求一个手稳的心理暗示。

臭手哪里都有, 最顶级的臭手曾有开钵十损的威力,搞到后头执瓦刀接手开钵的窑工也跟着紧张手抖,好好的瓷就会在不经意间人为碰倒碎裂,心理防线的崩溃会有降低成窑率的风险, 于是就有了用来稳定人心的制式样板瓷, 属各大承窑人的私人绝活。

从古流传至今。

当然, 今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在资源充足的供给上有了长足的稳定, 一般很少有开个匣钵开到崩溃害怕的, 但古代官造的龙窑,或富甲家中的私窑对下都有生死罚没权,敢连续开出三个失败品, 那命也就没了半条, 故此, 挑敞门头的瓦刀手也是有要求的, 属于赏罚各一半的美差,吉手升窑头班首,臭手仗责罚做苦力。

那时候的窑匠们的身份地位, 并不似现在这样受到尊敬,承担着窑场内最辛苦的工作, 还要担心成窑率过低引发的怒火, 没有解释权, 更何谈人权,上位者们只需要看到精美绝伦的成瓷,哪管其中艰辛和变数。

故而,历代的古龙窑上,经的不止有风雨,还有窑工窑匠们的血雨,经了烈火灼烧过的精瓷美器,在出窑摆上博古架之前,仍有劫云要过,第一经手人就成了珍品与劣制的分割线,是龙是虫端看这最后一哆嗦。

正康龙窑遵循古礼,但在首个开钵人身上并不至于那样苛刻,重窑,也就是复烧的瓷器贵重品多时,由师傅亲自领头开,常规窑,一般由大徒弟领头开,所能承接的大吉寓意也人性化的改动成了祝语。

因此,在康守林掀开钵盖前一秒,由姚建舟带头吼了一句,首钵~吉!康乾知道,比自己更期望铁胎能成的是二叔康守林,他亲自把桩的上一窑,窑毁人亡的阴影一直在,比起自己有命就能复烧出铁胎的资本,他更厌恨的是自己活着却对铁胎无能为力,就你明明知道制瓷的每一步,也有几十年的把桩经验,但就跟厨师做菜,在配齐了所有材料后,却对着瓶瓶罐罐的调味料无从下手,就那种看着锅温油滚,却不敢往里扔材料的憋屈忧闷。

故此,由康乾亲自执手引领,用首个匣钵里的吉利制式瓷,一点点抹云了康守林蒙在心上的那层阴影。

吉利制式瓷,康乾给做的是厚胎将军釉,一只阴刻了双龙戏珠鼎,四方带耳瑞兽衔环,灯光下的偏青色釉越发显得与青铜釉色相近,除了岁月洗礼的陈旧色,就此鼎的品相来说,简直算是开门红。

康乾的将军釉,是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的一种瓷,且本身又与铁胎关联,两者放在一起淬炼,连开片的声音都微妙的和声到了一起。

流光闪过的钵体内部,静静的卧着一只四方鼎,墨绿如老坑碧玉,层层冰裂点缀其中,隔着数个人头被摄录机收进存储器,似在土中埋了千百年,带着重现天日的华彩撞里所有人的眼里,灯光煞白,人眼晕眩,每个初见青瓷开钵场面的人都免不了的折服赞叹,自深喉中喟叹而出,奇迹般竟连成了一线,发出那种被未知领域震撼到的感动。

原来,这就是开窑仪式啊!那是青瓷么?可真是太好看了,好想搂回家。

康乾轻托着方鼎在掌中翻转一圈,眼神温柔,起落手都透着爱惜之意,终于,在众目睽睽下,他清了下嗓子,记,双龙四方衔耳鼎,釉色浓墨透绿,耳柄、口沿均出金,无滴釉无落渣无气泡,开均匀武片,器身圆融泛酥油光,底部无积釉不粘底,存,珍品。

郑合平仗着前次记录过的优势,这次依然抢到了记录本,康乾一开口,他就跟后头运笔如飞,一字不落的将鉴瓷结果记下来,镜头扫过去,那一手漂亮的字迹充分显示出他伏案几十年的工整笔力,端的漂亮归整,当然,更漂亮的是鉴瓷结论的那段话,莫名让人有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鉴瓷如鉴宝,非专业深厚不可得,场中诸人指多从电视里感受一下鉴定师们的深奥魅力,真亲眼近距离看人鉴宝的,都被那种摄人的气场震的雅雀无声,连动一动脚都觉得会打扰到人的那种羞愧,眼神集于场中灯光聚拢处,恍然发现,白天那个瞧着挺和蔼的老爷爷,换个装束,换副场景,到了自己最得意的领域时,整个人都自信到发光,不止专业教人信服,那透体而出的人格魅力也爆表到叫人眼晕。

太帅了,怎么能这么帅!后来这一幕,被众多颜狗观众理论为,帅与年龄无关的最有力证据。

谁说人老了就不能帅呢?康大师就照样能帅,当然,此为后话。

现实,鉴语毕,康乾将四方鼎郑重的交给姚建舟,由他亲手陈列于身旁的展示架。

镜头瞬间跟了过去,事先被特意打理过的展示架上,一只崭新的四方鼎静静矗立,爱美的视觉动物们齐齐捂心,个个寻思着自己的钱包能不能从这里带走一样。

真没有人能抗拒的美色诱惑。

开窑继续,后五窑的匣钵被帮工们集体搬到了窑前的空地上,胡卫金眼巴巴的,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知道,接下来开出的这些瓷,自己能拿走多少,就全看鉴瓷人康乾了,大师说过他就能拿,大师说不过,他恐怕也要经历一把宋老板的锥心之痛,且还不能跳脚不愿意。

因着宋诚不打招呼的就将瑕疵品带到了拍卖会上,导致后来一系列不受控制的情况发生,就算他后来在北瓷协会那边替康乾做了补救,但记仇的康乾在此次开窑的观请人名单里,也并未添上他的名字,故而,宋大老板并不在现场。

他当然也可以不请自来,但后头的所有合作都会被康乾终止,他掐指一算,算出了挺大的得不尝失,故此,理智定住了他的脚步,目前正呆在县里的酒店中,从开窑起就与林小冈手机连线,窥听声筒里传来的开窑声,憋屈也是在所难免。

大概谁也没料到,那样属于私人聚会,互晒得意藏品的宴会厅里,会有记者混进去。

失察的责任他算是咀嚼到了苦味。

康乾示意姚建舟上前,并让出了摄制中心位,郑合平手拿记录本,见袁成武面露不解,便交耳解释,后半窑里的东西是那边那个姓胡的老板的,里面的瓷约莫没那么贵重,上次也一样,能让老师傅动手亲开的,都是稀贵重瓷。

之后一副你懂的眼神。

袁成武挑眉,眼见那不过二十的年轻人手起瓦刀落,一只透青的盖碗自钵内捧出,青如湖水波涛般,有青梅的脆,有湖水的蓝,少倾,鉴瓷声起,蓝绿三才盖碗一只,品相优,过。

好的,懂了,就是说这都是给徒弟的练手之作,师傅们开的才是压轴品。

从第一只三才盖碗开始,姚建舟连着开了二十个匣钵,出的都是各种器型的茶器,展示台上瞬间摆了一堆,胡卫金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一个瑕疵没有,可见青绿釉粉青胎在康乾手中的成窑率,连心都跟着飘了起来。

终于,轮到康珊执瓦刀时,一个飘着水红甜白的花器打破了连过声,康乾眼一瞟,鉴道,红不透胎,白里渗灰,碎吧!以为开钵就要这么简单枯燥的过去时,众人就被这声碎给惊回了魂,眼瞅着小姑娘手中那只长颈美人瓶,明明灯光下璀璨发光,淡红薄蕴,半熟番茄的轻甜,却在得到康乾一个字的指示后,被毫不犹豫的丢进了碎瓷篓。

嗞啦一声脆响,如打在心头的锣鼓,瞪圆了眼睛盯着四分五裂的瓶尸,脑中嗡嗡炸响,为什么?之后,这种为什么的疑问,在一次次的碎瓷声里成为麻木的怜惜,就跟宋老板当时要哭的表情一样,胡卫金差点休克,舅,稍微点的瑕疵我能接受,真的,别碎了。

太心疼了。

康乾冷哼,眉一挑,我不接受。

之后转头对接手的牛果,继续。

红瓷最终只留了不到百件珍品,与前面的各种青釉形成惨烈的对比,零星的缩于展示台一角,接受着众人落于其瓶身上的,那种属于凤毛磷角的怜爱。

看看那装满了两框的碎瓷片,这些幸存下来的珍品何其艰难,简直是死里逃生的典型,这时候再看场中那老头,哪还有和蔼可亲样,俨然成了杀瓷刽子手,真碎瓷心狠第一人。

按他们的理解,总有不介意丁点瑕疵的人在,留下赚点钱也总比碎成渣要来的划算,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购买珍品的实力,比如在场的打工人们,眼光早瞄好了漏下来的非卖品,指望能在下山之前搂一两件回家,结果现在倒好,人家指尖没有漏下来的非卖品,人家直接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将瓷碎了。

碎了,这叫他们怎么捡漏?真个个百蚁挠心,亏大发了。

这种情况,到了检验将军釉时更加丧心病狂,所有人眼睛滴血的看着不动如山,眼不眨只嘴动一声就碎了一件精品瓷的康乾,那种对手中瓷的生杀予夺权,生生让他们领略了古代将军说一不二的军令,震的人面无血色。

太严格了,小气泡而已,不打灯压根看不出来,一点点落渣么,又不影响使用,积釉有什么关系,当另类风格看嘛,总之,在外人眼里可释怀的瑕疵品,到了康乾手里,下场只有进碎瓷篓的份,鉴到最后,连袁成武都忍不住了,小声与郑合平逼逼,跟你哥说一声,我们愿意花钱买,真的,别碎了,多辛苦烧出来的,一点点小瑕疵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太吹毛求疵是发不了财的。

郑合平按了按心口,摇头,你当我没说过?没用的,我哥在这块上的坚持,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他要想发财,早半辈子就不会这么穷苦的过了,他跟我们追求的不一样,他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视金钱为粪土的那种人,把信仰当命。

康乾:你太高估我了,我才不视金钱为粪土,只是怕瑕疵品出去扰乱市场,从而降低珍品青瓷的门槛,一切物以稀为贵,都是为了钱。

嗯,我可是非常讲究实际效益的人呢!所以,别把你哥想的太高尚。

咱就是个俗人。

终于,属于胡卫金的五窑瓷开完了,满满当当的摆了三大展示柜,五彩缤纷,灯光下熠熠生辉,胡卫金在碎瓷声里麻木了的心,渐渐被满展示台上的瓷器激活,抹着眼角不自觉泌出的泪液,抓着林小冈的手摇了又摇,边摇边感叹,我总算是知道开瓷的那种激荡了,真尼玛七上八下阎王殿里走一遭,太揪心了,跟千刀万剐了似的,片片割肉样的心疼。

林小冈摇头,拍着他哈哈笑着道恭喜。

康乾开始卷袖子,此时天光即白,地平线上升起一抹彩色霞光,照着他沉静的面部,神情意外的紧绷肃穆,袁成武心里咯噔一声,拍着摇了一夜的摄影器材师们,来了,都把精神打起来,一帧都不许漏。

二叔康守林也被姚建舟摇醒,他中途坚持不住便小睡了一会儿,小睡前特意叮嘱了姚建舟,轮到前五窑的时候一定要叫醒他。

装有铁胎青瓷的匣钵被窑工们搬至场中央,康乾提着瓦刀,与二叔对视一眼,之后沉住气轻敲钵边盖沿,顺时针旋了一圈后,轻轻掀了起来。

黑底黄花静置于钵底,即使有灯光照耀,也漾不出其他色彩,通体透黑的一只风水缸器型的茶具,无波无澜的蹲于底部。

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讨论着这只茶具的去留,连康守林也忍不住的先开了口,怎样?康乾没吭声,大掌托于底部位置,将风水缸杯握于掌心,抬头与康守林对视,记,铁芯厚两寸,玉碧底托底烧风水缸一只,口沿撒金微窑变,外壁全铁黑泛酥油光,无积釉无落渣无气泡,内里,嵌黄铜釉料莲花六瓣,瓣叶展开完整,瓣芯裂片规整,整瓷自然开片,压手感沉重,触之温润,流光照影,归,珍品。

说完,将手掌心里的风水缸杯置于灯源集中地,一面放大镜早置于其中,照射的碗内纤毫毕现,且除了康乾所报出的鉴瓷结论,更叫众人惊叹的是灯光下,那种黑到极致现出的五彩光晕。

浓密的黑,在太阳升起的一刹那,带着穿透光年的沉重、尊贵,显赫于一众凡夫俗子面前,极致夺目,极致摒气,极致高深莫测,神秘里带着从深渊而来的严肃,安静的注视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这才是真正的,毫无瑕疵的铁胎青瓷。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如大家所见,蠢作者在调时间,希望能回归正常作息,不能熬夜啦!熬夜头凸,长胖,生斑,嘤~蠢作者整个夏天突突胖了十斤,人家夏天瘦冬天才长膘,我居然夏天长,苍天哪~所以,亲们呐,一定要少熬夜!熬夜会饿,饿了会吃东西,吃东西会长胖,噗呲~血淋淋的活例子在这在这哇~!谁要是嫌瘦跟我说,我免费送她十斤肉,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