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松柴渐次递减, 窑内明火转暗至最终彻底熄灭,成瓷后的最后一道开片关终于到了。
康乾站在窑前看康守林指挥帮工封窑窗,在内窑明火彻底熄灭后, 焖窑使其自然降温,禁一丝凉风凑热闹,保证了窑内温度能前后串联起一个百米大循环, 助瓷成片。
康守林,隔热棉垫抵着每扇窑窗缝隙,根据当日天气增减厚度,像最近几天日夜温差大, 尤其后半夜凉风一起湿气更重, 过凌晨两点后还需要加一层棉垫保着温, 到天明七点左右再拆一层, 务必要让窑内大循环的温度平稳下降, 而非急骤速降,都记下了么?他一边让帮工照着话做,一边细心的对着跟在身边的几个孩子, 传授自己摸索了几十年的老经验, 康珊很用心的拿笔记了下来, 姚建舟和牛果她们也各自记录, 一时也想不清什么原理,但康乾要几人都跟着学,几人自然是不敢躲懒的。
随着开窑日的临近, 姚建舟几人开始频繁请假,因为每个窑温变化结点康乾都想让几人亲临现场观看, 便暂时也顾不得临近期末的紧张学习, 让他们开始了来回奔波的忙碌生活, 好在几人都是从小吃苦大的,没因为这样的折腾闹脾气,学习劲头个顶个的足。
这令康乾很欣慰。
铁胎的特性,胎体厚度本身就比平常的瓷胚要更厚了两倍有余,内芯烧至最后成全铁性质,外壁敲之音如筝筝铁弦,似用一层瓷衣膜覆着在铁芯上,远观精工轻巧如南方美人,但触之却厚重沉如丰腴妖妇,是越近越迷离的一种古敦煌飞天之翼的美。
温降的过程会有一个二次胎体结合的骤变,窑窗在烧窑时因为要全程测温是不封的,就是之前的每一窑,康乾在开窑时也未封过,只是叫人关严实而已,康守林掌了把桩之职后,窑上事务就全凭他作主,他说严密封实,便也说了封实的理由。
铁胎烧到最后,芯如纸薄,而这纸薄的铁含量内芯要想与胎体紧密结合,在窑温降等的过程里就不能泄了一丝凉意,就如烧红的烙铁上浇水一样,外壁成瓷的釉面经不起内里铁芯的最后反噬,说清楚了就是得顺毛捋这种瓷胎,让它安然呆在芯子里,于是,最周全的骗局就是温水煮青蛙似的一点点的使其周身温度降低。
等所有窑窗全都封严实后,康守林记录了一下焖窑时间,又再对比了几天后的温差后,对康乾道,大后天,也就是四天后的凌晨三点是霜露初降天,那时间的凉风有劲,可与最后余留的窑温对吹,这批铁胎自然开片的机率就大了。
康乾在他封窑窗时就悟出了铁胎自然开片需要的条件,这会听他一说,立即点头附合,安稳住了铁芯与瓷釉的最后融合,整体釉面也就有了开片的基础,这时候放凉风对冲,冷热交替之下,铁芯里余温便能直接促使面片开裂,且比人为辅助开出来的片更加均匀漂亮。
康守林欣慰的直点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自己配的釉料与泥胚,自然该知道成片开出的结果是什么,且胎釉结合的原理你比我懂,火候这个东西多烧几次就懂了,这也就是制瓷的也会烧窑的原因,东西是从你手上过的,真一点就明啊!哈哈哈……姚建舟几人佩服的站在一边,对于两个长辈之间的交谈除了敬仰记录外,只剩了满满的求知欲。
什么时候我也能达到这种一点就透的高度就好了。
康乾被几个孩子盯的有些不自在,对着康守林病弱的身体道,那你还是要尽快好起来,我这窑上许多事都需要你提点,人总有疏漏的地方,我这可离不开你的帮助啊!按康乾之前的烧窑经验,焖窑降温的天数一般都控制在三天左右,这中间也有不封窑窗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他认为的焖芯离片等因素,到底还是他对窑火的掌控不够。
康守林见他神情郁闷,倒笑着拍了一下他,你这是第一次烧铁胎,虽然考虑到了胎釉不相融的情况,但对于火温在其中的作用还是知道的不够,这跟你烧少了窑有关,以后多随我烧几次,你就知道火温的节奏控制了,特别是在收尾的时候,一定要耐住性子,不能急,缓收火慢冲风,多少窑毁就毁在收尾阶段,所以每次成窑的最后几天才会那么紧张啊!康乾点头,招手让姚建舟上前与他一起合力将藤椅搬出窑场,这里交给我吧,我会照着你说的时间来换隔热垫的,你回去补觉去,不然到时候可没精神起来开窑。
康守林也不强撑,躺在藤椅上点头,成,你看着我也放心,等回头我醒了再来替你,这几天咱们得轮流带人守着,这最后一哆嗦可不能怂了,不然可没法对外交待。
康乾小小的翻了个白眼,交待什么?我需要向谁交待?美不死他们。
这孩子气的不忿让跟在身边的几个小徒弟都埋了头乐,也就自康守林来了后,康乾才会时不时的泛出些不合年龄的活性,明明两人也差着辈分,但总感觉两人跟颠倒过来似的,莫名有种康乾很听康守林话的错觉。
康乾:不是错觉,他一直是个听长辈话的乖宝宝。
康守林:呵呵!鬼信,真听话就不会反锁了他家门自己跑窑上烧死了。
康乾很怕康守林将眼神注视在他这副老朽的身体上,故而生活里都尽量让自己在他面前,表现的似从前一般活力十足有朝气,但在徒弟面前还是要绷住长辈人设的,只是偶尔也有绷不住的时候。
譬如这个所谓的交待。
康乾就不明白了,那市电视台的记者一天到晚的屁事没有,怎么镜头老爱往他家窑上怼,甚至随着开窑日期的临近,愣是帮他把口号都喊了出去,称他这一窑是为市业绩争光争荣誉之战,好家伙,他还没加入北瓷协会,自己市里的电视台倒先替他和南瓷市场那边排开了阵势,打起了擂台。
就算市级单位或个体经营户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成果,却也不能不打招呼的就将他给架到火炉上烤,这不坑人么!明星企业或个人,他真不稀罕这样的名头或噱头,他就一老实的烧窑人,真没有被人拱上台去接受所谓的嘉奖准备。
郑合平也是受人所托,县里有这么一处受外界关注的窑场,当然是想用这里做个口碑宣传招商,每个市里都有辖内企业发展要求,无论个体还是公司,有名头的更比没名头的受到关心,所谓的政策倾斜就为了这样的,能带动当地发展和名气的企业或个人准备的。
康乾不太高兴郑合平当这个和事佬,连带着连窑场都不准他进,把人晾在住宿楼那边,康守林提这个,也是有替两人缓和的意思,不然这么僵着也不是事。
等送了康守林去房里休息,康乾还是背着手去见了郑合平。
郑合平正在跟姚奶奶说话,说的也是县里想要征这片窑做宣传的事,请的是市电视台摄制组,连带着这片山头都会被拍进宣传片里去,县招商部那边非常重视,想请大哥去坐谈会,我知道大哥最近忙着烧窑就帮他推了,但人家要来拍窑场我也不好老是推,这会让上面有想法的,大哥是没混过官场,不知道人家要是想往他这边使个绊子很容易的,我也是替他着急,怕他拿乔拿过了头招上面人恨,现在各处都在大力促进发展,我们县一直在市里没什么名头,这好容易出了个证康龙窑,那能放过?肯定不能啊!唉,大哥就是不明白。
康乾离着一米远的墙角听了个全,此时就转过拐角现了身,我不明白,我当然不明白,他们要搞宣传片提前跟我商量了么?哦,发个公告函就算通知了,好像是给了我多大荣誉似的,我需要他们给我便利?他们是给我钱了还是给我权了,什么都没有,两嘴一张就想来占名,哪来的便宜事?会不会做人做事?哪个小领导这么大的官威,信不信我对着镜头直接掀了他的真面目,什么玩意。
郑合平转了身从凳子上站起来,搓着手对康乾道,哥唉,现官不如现管,那管着这一片的小领导要政绩,他管你愿不愿意,在他想来,能给你个露脸的机会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人不愿意?这可是免费的打广告,多少企业个体户扒都扒不来的好事,谁知道你还不稀罕呢!康乾是真真的对这种颐指气使的官威厌恶,这让他不由想到了万国朝,那就是个拿鸡毛当令箭的玩意,当年为了能挤进南瓷协会,也是不问自取了他家的将军釉作为馆内展压轴品,差点就让他爷爷申博失败,好在人家京里的博物馆负责人有耐心,听进了他爷爷的解释,调查过后才没退了那件申博的作品。
但万国朝此人,从此就在他心里埋下了极坏的印象,哪怕事后他貌似诚恳的道了歉,也没让他再对他改观,事后证明,无耻是一种改不了的品质。
两人相继落坐,姚奶奶重新煮了茶水来,笑呵呵的打圆场,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康老哥,人小郑好歹混了一辈子体制,知道里面的门道,你就是再不喜,也得听他分析分析,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除非你关窑,不然依我看,是真没有可推卸的理由哎!康乾不作声,姚奶奶又对着郑合平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回了厨房,边走边道,我去看看厨房里的菜够不够,不够还得使建舟下山去买两蝶卤菜来,你们是想吃烧鸡啊还是烤鸭?或者片皮烤鸭,让多加一包饼。
郑合平对着姚奶奶拱手,装模作样道,吃那种果木片皮烤鸭,加一包裹饼沾料,我给钱。
康乾哼了一声,敲着茶盘道,也不是不给拍,就是吧!我怕他们会拍到什么不好的画面,到时候别说给家乡作宣传,能不抹黑就算是大吉了。
郑合平受宣传教育口的好友所托,最近一直在帮着跑各部门,就怕因为康乾的态度不积极而惹了小肚鸡肠子的不快,因此,他是不知道康家三兄弟在山下搞的荒唐事的。
康乾,你刚上山就没往我那不孝子老二家看?那可是乌鸡变凤凰,鸡毛飞上天咯!郑合平一脑袋黑线,这都什么形容词?于是很干脆的摇头,我车直接开到山脚。
意思是不可能有停下来看你儿子家变化的时间。
康乾莫测高深的抿了一口茶,往后一划拉,看看我这满窑的瓷器,嘿嘿,我那三个好儿子已经都帮我卖掉了,听说卖了好几百万,这几天有买车的,有换房的,那媳妇们身上更是金银钻石的戴,富贵的流油,啧啧啧~会享受。
郑合平瞪眼,挖了挖耳朵,疑似没听明白,但看康乾的模样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就有些不懂了,整个人也是懵了一圈蚊香眼,不是,这什么意思?啥叫帮你把瓷卖了?钱呢?没给你?全给他们搂走了?康乾眉毛动了动,一副你说的对的样子,然后再抿了一口茶道,何止一毛没给呢?回头人家还要带人到我窑上来搬瓷呢!啧,打着虎毒不食子的想头,认为老头一定会给他们擦屁股,是不会让他们被人锤死的。
郑合平蹭一下站了起来,跟驴磨盘似的开始转圈圈,这怎么搞的?这不瞎搞呢么?嘿,这谁的主意,踏马是真够绝的哈?到时候人往你这一撂,他们拍拍屁股就自个儿脱身了?咋这么会占便宜呢?都踏马精成啥样了!康乾岔着腿大马金刀灌茶如牛饮,显示内心并不如表面般平静,显然也是被那三人的操作秀的不轻,简直了。
郑合平终于转晕了脑袋,不得已坐了下来,焦急的望着康乾,那现在怎么弄?走,我陪你找他们把钱要回来,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康乾盯了他一眼,喷他,我要什么钱?我窑里的瓷答应卖了么?别说有半窑是胡卫金的,就是剩下那半窑我也没打算卖,他们收钱,就得准备承担收钱的后果,呵,真当老子的东西是他们的了?想的那么美,回头就去牢里想吧!郑合平哐当一声打翻了茶杯,愕然道,坐牢?这、这三个一起坐牢,这家里的名声不全完了?而且,叫外人看来,你这个当老子的名声也没了啊!这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输掉家产的儿子跑了,当老子娘的还要苦哈哈的跟后头拾烂摊子帮着还债的原因,连郑合平都不例外的认为当老子的理当为儿子擦屁股,可见外头人会更用怎样的眼光看康乾了。
可康乾根本不在乎啊!哪条法律规定儿子的账要当老子的还了?我是给他们卖东西的条子了,还是说了东西随他们卖的口头承诺了?都没有,既然没有,他们就该当为自己的诈骗金额负责,他们犯罪就该有犯罪坐牢子的觉悟,你这意思,难道我就应该认下这个亏,替他们了结这场闹剧了?然后把我辛辛苦苦烧出来的瓷器,拱手让给他们平账?你咋不叫他们上天呢!郑合平被怼的咽直瞪眼,呐呐又无措的问,那现在怎么弄?康乾哼道,你来干什么的?不是劝我同意电视台的人来拍宣传片么?怎么还带操心那几个不孝子的前途来了,你哪边的?郑合平抹了抹额头上不鲜明的汗,道,我这不是替你着急么!到底也是自家孩子,在外头打啊骂的都有个转圜的余地,一但真进去那地方了,以后可就没有以后了。
康乾懂他的意思,只是他又不是真爹,哪管他们的以后。
你回头就跟宣传口的那边说,我同意了,四天后开窑,他们要是想拍就来,当然,前提是解决了那三个打白条的不孝子,不然,我怕这拍出来的片子也播不了。
两人说着话,就看到大栅栏门边上有个鬼头鬼脑的人影,康乾定晴看了一眼,跟郑合平道,是老二家的小子,来瞅我窑上的瓷出没出,呵,真够关心我的,天天派个小子来看,就怕我这边出了瓷后来不及抢头茬,失了先机,我真太佩服他了。
郑合平咬牙,就没人跟那些买白条的人说?不行报案?康乾眨了眨眼,对着湛蓝的天空道,说了啊,镇上派出所于警官特意找了几个手上有白条的,要他们去立案,结果你猜怎么着?没人愿意去,都指望着能从那三个不孝子手里套着瓷器呢!于敏怎么办?没有受害人他这案子也立不起来啊!这都是典型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康乾可是报案警示过了,但所有手上有白条的人,似乎都不信他个当老子的,真能亲手将所有儿子全送牢里去,打的就是谁更能沉住气。
那康乾自然是乐意极的。
郑合平彻底没了话说,脸色难看到要死,连饭都不吃了,跟买了烤鸭进门的姚建舟顶面撞,丢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下回来吃。
康乾跟后头叫,把烤鸭钱留下,建舟可花的自己的私房钱,我可没给他钱。
咻~一道暗器似的东西打着旋的砸了进来,接着是郑合平闷闷的声音,给给给,不就一只烤鸭么!之后脚步声跟后头有鬼追似的跑远了。
姚建舟从地上捡起团成一团的五十块钱,挠着脑袋看向康乾,爷爷,钱给多了。
康乾切了一声,多什么多?剩下的算跑腿费,拿着,烤鸭摆上来,咱们吃饭。
既然县派出所没有那个警力威力,能震慑的住那帮有钱的,想钻空子占便宜的货,那市局省局呢?开窑在即,康乾可不想看到一帮子人堵门口,虎视眈眈盯着他瓷的闹心场面。
想用他的窑场当县市里的招商名片,那就拿得出诚意来。
啧,这片皮烤鸭不错,果木清香,片片流油。
嘶~巨好吃!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