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一三章

2025-04-03 04:37:36

康守林因天赋所限, 在走不通制瓷匠师这条路后,就转而总揽了窑上的事务统筹,业内称之为把桩师傅。

三年出一行业状元, 十年才能出一把桩师傅,从装窑点火到烧窑的全过程,他都全程跟踪, 龙窑的特性非千篇一律,它一窑一个性,春夏秋冬四季不同,比如装窑时闷热, 点火时天又转凉, 下半夜起风, 一时一个天气变化, 稍微掌握不好, 那整窑都会有问题。

把桩师傅可以说是除了制瓷匠师外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级工种,统领五功杂事,小绘手、进门架表、提窑桶、驮胚、收兜脚, 只有真正尊崇传承的窑上才会这么细分事项, 非烧造大窑不可得的技术含量, 再有含油脂料巨高的松柴加持下, 所出的瓷器釉面光洁油亮、透清鲜妍,整瓷釉色能保持千年不衰。

康珊之前就跟着他学习把桩,镂刻与阴刻都属兴趣涉猎, 精研比不上康乾,也就歇了争斗的心, 后康乾出事, 在康霭无耻霸占了爷爷的心血后, 她才憋着一口气往各家窑上反向囫囵吞枣的学回了自家的制釉技能,但总体而言,疏大于密,无法做到精研,只当自己是个记录者,想着以后可以教给自家弟弟。

她有基础,但这个基础只够她完成制瓷前半段工序,也就是素胚成型前的制作,进一步的釉料制作却是她的短板,没有能独立完成配釉工程,所以,当她眼睁睁看着姚建舟拿着小称,握着小锤敲珍稀矿料,手眼随意的对照着釉料表上写的东西和出一桶釉水时,之前的所有不屑都成了目瞪口呆。

姚建舟配釉时的那种游刃有余,让她仿佛看到了她大堂兄康乾,随手抓矿料粉时的那种漫不经心,一样的对手掌心取量料表的信心十足,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告诉观察者,我抓取的釉料量绝对正确。

手感,有时候不仅仅是在制作泥料上,配釉时也会沾着那么点玄之又玄的心理度量点,用康乾当年回答她的话来讲,就是感觉手捻着矿料配方时,取多少的量就已经有数了。

这就是天赋。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摆在面前,姚建舟能被选为承窑人,确实是有天赋在的,康珊收起了轻视,在姚建舟挠着脑袋问她釉料配的对不对时,表情复杂的点了头。

没有给人准备的时间,也是饭后随意兴起的考究,她将从焦李两家窑上反学回来,记录在本上的釉方给姚建舟看了一眼,然后,人家就当着她的面,拿了个小簸箕,在配釉房里一顿转,等所有动作停止后,她的眼前就有了一盆配成型的釉水,在小小的过了一只圆形蝶后,那沾留在蝶上的釉料釉色就显出了和记录中一样的棕青色。

康珊张了张嘴,想起了焦檐边说边叫她记录时的话,这种青各家釉料表里都有,只是在出窑时青的多还是青的少全看当天的空气湿度,最正宗的莫过于出窑的棕青与釉料过素胚时的棕青一个色,那就要看配料人的本事了,能配这种青的,在出窑时必然也能掌握出钵时机,釉色不会太过偏差的,都是基础技术。

然而这个基础技术康珊却是学了近一个月,叫她自己来配,也不是能一回头就配出棕青,总是偏棕或偏青,姚建舟的随手抓料,让她大受打击,脸都绿了,偏当事人还一副小意思的样子,这釉方太简单了,烧出来的釉色不如粉青好看,我爷爷都不稀得配这种料,咱家的窑出粉青、豆青多,天青一窑里也能出几只,你这釉料过时了。

康珊:……手痒,能揍人么!康乾与康守林就坐在配料房门前的空地上,康守林眼露欣慰,苗子不错,怪不得你会选他。

康乾笑笑,姚建舟属于粗中有细的那种,毛病多,但优点能盖过些许毛病,否则自己不能忍他的亲疏不分,好在他还小,是可以教的,也就这点还能看了,等寒假我送他去焦李两家学习,让焦檐和李敞带带他。

康守林一只手给自己腿按摩,边揉边问,田家窑那边不去?田老人还是不错的,态度也摆的正,你不是接了人家的赔礼道歉了么?来了这些日子,该知道的他也知道了。

康乾摇头,那林友心术不正,田老也是没人选可挑了,他就算是罚了林友跪窑神,但人心叵测,我是不信林友真能改过的,一个人的秉性形成后就很难改正,从他起了贪念开始,他就不与我们是一路人了,所以田家窑那边就不去了,以后来要紫金土就按市价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够了。

两人说着话,康珊就从配料房里出来了,对着康乾和康守林点了点头,不太高兴的坐在藤椅边上替她爹揉腿,姚建舟还一脸懵的不知道情况,呐呐的杵在门边上。

窑已经烧到了成瓷的第三阶段,在点火低温烘干素胚水分的第一步氧化过程中,康乾还需要时时关注着窑温变化,以防帮工们投柴量过多使窑温高过八百度坏了瓷胚,等到进入第二步煅烧还原釉时,已经不需要他时时守在窑窗口了,窑温此时的温度便要一直控制在一千三百度左右,这个时候只要保持正常的投柴量,整个还原过程也是胚体的二次塑模过程,原身肥胖的素胚模会在这一阶段缩小到正常大小,釉面渐渐开始挂瓷。

成瓷阶段也是□□成胚阶段,要在窑温不间断的灼烧下成功挂瓷出釉,柴量的增减就需要严格计算,加之此次有半窑铁胎,火温较之普通瓷釉更严苛,康守林硬是拖着不便的身体守了两个日夜,才将窑温控制在了一千三百八十度,比烧将军釉的窑温高了一百度,又兼之后五窑是胡卫金包的其他瓷,大火力控制上就更难了点。

也亏的有康守林在,不然康乾恐要吃个不大不小的亏损,铁胎因为特性所致,他给安排在了前五个窑窗里,后五个窑窗放的都是胡卫金的瓷,窑火烧到第三阶段成瓷时,他熄了后五窑窗里的火,用前五窑窗里的高温猛火带烧后五个窑窗,想的是烟气保温可以持续带拖着后五个窑窗里的火温,这样就不会因为过高的火力而烧塌了非铁胎的瓷胚,但他没计算到烟气与明火的差别,不是康守林老道,适时给后五窑内加了点松柴出明火,恐怕最后两个窑窗内的瓷胚,会因为温火骤降而挂漏瓷。

这就讲到了术业有专攻,再全面的窑匠工种都有偏漏的地方,康乾在把桩一道上到底是没有康守林厉害的,于是,他就产生了替姚建舟配备一个把桩师傅的念头。

之前没的选也就罢了,现在康珊来了,在与康守林通过气后,就跟康珊也说明了想法,培养康珊接正康龙窑的牌匾,康乾会将釉方整理编成册子给她,这样即使因为天赋短板学不精,至少能有个保底的册子稳住心,而在这期间,康珊要继续跟康守林学把桩技术。

康珊先头不愿意,因为她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精研釉料表了,虽然学的艰难,可当姚建舟在她面前小露一手之后,她便知道在某一方面,还是应该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的,她确实于釉料一道上不如人。

康乾,你也不要灰心,我并非是要你完全丢开釉料研制课程,只是想让你挤出一点时间跟你爹将把桩技术传承下来,珊珊,你给你爹打了这么多年下手,没有人比你能更快上手,建舟入行本身就晚,他是没有多余时间再精学把桩技术的,我本来不指望他能把烧窑手艺练多精,只图他囫囵懂些,然后给他聘个把桩师傅来,你要是肯接了这个活,以后这个窑就是你们担任主副手,等你弟弟上来,他就是现成的师傅,至少比单纯看我给你留的册子有用,你觉得对不对?康珊又往姚建舟处望了望,对那牛犊似的身形瞥了一眼,郁闷的点了点头,二堂爷考虑的对,那就这么办吧!她可以把釉方死记硬背下来,但教弟弟却不能这样教,个中道理她知道。

姚建舟这时也听明白了几人的谈话用意,一时有点不敢看康珊,他是知道康珊对制瓷有多用功的,我、你,那个,我们可以互相学习……烧窑用心可以学,配釉却不是用心就行的,康珊不理他。

康桃和牛果相携而来,两人见姚建舟一副气短样,均都笑嘻嘻的羞他,康珊没来之前,他可从没气短过,康珊来了之后,他就时时气短,瞪他一眼,他就能手足无措一天,两个小姑娘于是总背着大人开他玩笑,姚建舟被两人羞的更站不住脚,麻利的转身就跑了。

康乾:……瞎起热闹,本来没事都要给你们笑出事了。

算了,不能提点,免得叫那傻小子真起了意。

小屁孩,瞎谈什么感情!康珊被表姐妹两人拉去了窑上,成瓷的火温变化她们还没系统记录过,几人一道又开始了例行的老带新学习。

康乾欣慰,几个小姑娘倒相处的来,珊珊难得有能说上话的同龄朋友,真不错。

康守林也挺高兴,这孩子心思太重,希望能被她们带活泼点。

窑火一日不熄,松柴一日不缀,住在山下的人家知道山上耗柴量巨大,便有人聪明的开始伐柴木来卖,这些杂事都被康乾交给了康招弟。

姚建舟躲开了几个小姑娘,绕了一圈到了大门口,就看见镇上派出所的于警官来了,那副皱眉紧锁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有事发生,果然,他见了姚建舟后开口就问,你爷爷呢?康招弟刚好抱着睡醒的小石头出来,见了于敏还有些意外,于警官?有事么?于敏停下脚步想了想,道,你这两天见过你弟弟们么?包括他们的家里人。

康招弟摇头,我不打他们门前过的。

之前闹成那样,她早不与他们来往了。

于敏叹息,摆了摆手,我上窑场找老爷子问问,你忙吧!姚建舟连忙跟上,先一步到了康乾跟前,于敏后到,见康乾正起身来迎他,就加紧了两步上前道,不用起了康大爷,坐着说话,我也就来问个情况,没有特别的事情。

之后,问起了白条的事情,于敏道,我注意到这个情况的时候他们已经收了好几百万,数额太大了,康大爷,您不管管么?会出大事的。

康乾垂眼,盯着自己筋络分明的大掌,上面老茧和伤痕交错,显出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康乾挑了一边唇角笑道,我管什么?从他们打第一张白条的时候就已经走弯了路,我拦不住也不想拦,于警官,他们要往死里作就作吧!都是成年人,也都几十岁的人了,我总不能把他们拴在裤腰带上,替他们操心到死吧?老头子也会累的。

于敏无奈,犹豫着还是劝了一句,到底也是您的儿孙,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趁着事情还能挽回,去劝一劝?康乾转头往窑上看,突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成瓷就在这两天了,等窑火彻底熄灭,选个日子就能开窑了,到时候请你来看开窑仪式。

于敏心一拎,这么快?康乾呵呵笑道,快什么快,这一窑烧的算慢了,铁胎难烧,比之前两窑多费了几天,就是最后成瓷机率也不知道能成多少,到底是第一次烧,能有一成就算好的了。

于敏心里算了算,脸上就显了焦急,康大爷,您这开窑的日子泄出去了么?不成,我得回去打报告,那天我们派出所肯定得派人来,不然……不然拿着白条来领瓷的人能把整个窑围塌了。

康乾知道他担心什么,于是道,这样,我先跟你这报个案,回去你可以用派出所名义发公告,就说我这窑里的瓷没有委托任何人售卖过白条,凡手上有那东西的人都属上当受骗的证据,至于后头你们有什么办案流程就看着办,该抓抓该办办,不用顾虑我这边,我完全配合就是了。

直接报案,也就完全堵死了案前疏通过程,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于敏望着康乾哑了口,竟一时不知道康乾说的是气话还是认真的。

他的办案经历里,没有哪个长辈真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跳坑而不救的,就算再气,该伸手拉一把时还是会抻手的,然而,他在康乾脸上看不见这种护子心态。

康乾是真的想要送几个儿子去吃牢饭。

是的,你没看错,就那几个东西,合该去牢子里修身养性。

开窑日就是他们的末路期,他们要是还有一丁点理智,就该在这几天内把钱退还给人家。

山下,康老二家门口,一辆崭新的小汽车停在家门口,大红绸栓在车周身上,周边围了一串千头小鞭炮,全村的人都跑来围观,眼里聚拢着的羡慕,着实高兴坏了康老二两口子。

噼里啪啦一顿炸,从山下一直回响到山上。

好不得意。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