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近两日气压沉重, 所有人走路都恨不能垫着脚走,头前笑的最大声的康招弟更闷了头干活,连缠着她的小石头都丢给了女儿牛果, 只觉得整个人满心委屈又无辜。
她是真的不知道以那样的方式出名会招了康乾气,上电视被全国人民看见,就是她以为的最好的出名方式, 尤其最后出现的一张以偷拍角度现身的康乾,那举着青瓷打灯品鉴时的样子,光影交错里的那副睿智沉静眼神,就是山外高人的影像, 绝对足以让康乾扬名全国。
而事实上, 这两天往山上来拜访的多方人士, 就是冲着那副看起来就很有信服力的影像来的, 沉浸在严苛的鉴瓷氛围里的康乾, 有种老而弥坚的吸引力,如果硬要比拟,那就跟经历了三朝风雨的元老级人物一样, 岁月的沉淀加文化知识的洗礼, 令他光站在那里, 就能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是谁也忽视不了的大佬级人物。
断了代的传世哥窑出现在这样一位,看着就叫人呼吸一窒,有种扭转了时空回到古宋大匠身边去, 像亲见了他舀起一捧泥捏塑造型,起火烧制最后成就了千古名瓷般的时光回溯, 那涤荡在周身的古韵传承, 是真的很招趋古文化爱好者的追捧。
随着电话网络的普及, 各路信息如风飞涨,汇聚在民调里的追本塑源,很快兴起了一股汉唐风,美精的唐三彩带动了高温釉的宋瓷盛世,各种摆器渐入万家,了解的或不太了解的,都妨碍不了热度起来后的深讨,康乾正式进入了名瓷大家行列。
也就康乾还总被初始落魄风困宥于囹圄,再加之从没注意自身形象变化,真把自己当成了行将就木的糟老头,一心扑在烧窑上,完全忽略了相由心生,气质随人的渐变过程。
他的这副身体在融合了他的技有所长,以及长时间饮食规律锻炼不辍的加持下,说脱胎换骨不为过,尤其在涉及自身专业时,那更加的让人眼前一亮,也就差了手中没有羽扇,吹个诸葛在世不为过。
康乾被人恭维的嘴角直抽,如不是知道掩面而逃也逃不开这地界,恐怕早就躲没影了。
闻香而动的人太厉害了,市电视台那边来了人不算,省卫视那边也伸了访谈的橄榄枝,好似被香江那边的凤凰卫视抢了鲜岔,省市那边现铆足了劲要补上,具有新鲜一手资料的后续,扛着摄影机就要来他的窑上出外景。
开玩笑了么!他窑里现还烧着瓷呢!康乾再三谢绝,最后终于烦不胜烦的拉长了脸才将人拒于门外,简直是身心俱疲。
姚建舟和牛果利用周末回家,没进门就被堵在山下的各色小汽车给惊了一回,好容易摆脱了镇上来瞧热闹的七姑八姨,栓了大栅栏铁门就狠喘了口气,显然被这阵势给吓的不轻。
尤其康家三兄弟,兴奋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汇聚在老二康进财家摆了招待的茶桌,跟主人家似的招呼往来宾客,他家占了地利的原因,就近靠着进山的头一道关口,又有村民作证他们的身份,叫往来的人以为摸对了门路,拎着东西就当成了拜访对象。
康进喜夫妻有心接过招待的任务,奈何家是老二夫妻的,他们几次插手都没成,只得气闷的守着烧水的灶台跺脚,老三夫妻瞧不上这点蝇头小利,是不与这两家抢的,康进宝一路见人就发名片,力求搭个有实力的大老板,想头不是一般的大。
市电视台的每日播报里出现了大康山的景象,镜头推近摇到了证康龙窑的牌匾上,再一闪,竟出现了康进宝那张喜气洋洋的脸,只看这人对着记者吹逼,我祖上小有薄产,我爹打小就上的私塾,家里那时候专门养的先生,书房前后院里都有两间,那里面的书可海了去了,这山都是我们家的,烧个瓷器根本不是事,就我爹看的书学的知识,考状元都不在话下,也就时运不好,后来进了供销社坐班,现在他退休了,有时间去摆弄学到的知识,你看吧?这人啊有本事,什么时候都会发光,才烧了没几窑,就已经出了好几千件瓷器了,你们是来迟了,早两个月,那装瓷的汽车都排到了山脚下,我爹就是牛人,我们兄弟几个老佩服他了,他就是我们的榜样。
康乾木着脸站在小电视机旁边,姚建舟摸着脑袋东看西望,康桃则一言难尽的看着镜头里一心想往前挤,却被大伯母拌坐到地上去的母亲,感觉从此以后出门都要罩个头巾挡住脸,真是太丢人辣眼了。
记者声音清晰的从声筒里传来,哇,原来是家学渊源啊!这是不是就是那时候人说的耕读人家,具有传承的诗礼世族?怪不得康老先生浑身浸透着遗古之风,竟是这么知识渊博呀!康进喜抢到了采访的话筒,激动的眼眶泛红,又似在极力端着长兄派头,哥俩好的搂着康进宝道,我爹毕生的志愿就是恢复祖上荣光,再艰难困苦也没断了我们兄弟的学业,尽力培养我们成才,只可惜我们当儿子的不争气,没能达到老父亲的期望,才逼得他不得不这么辛苦的替我们兄弟争家业,自己亲自出山开辟事业版图,支撑家门,儿子们不孝,让老父亲操心了,弟弟,来,对着镜头,让我们一起给爹叩个头,感谢他的劳心劳力辛苦付出,有爹如此,我们当更加惜福相亲相爱啊!采访的记者都懵了,刷刷面前就多三男三女,对着镜头就跪了下去,咚咚咚三个头叩的结结实实,其中说话的老大更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这种急于表现,想要展现什么的目的太明显了,又不是专业演戏的,几家子人拙劣的表演一下子就被人指出了个大大的假字,那副谄媚的笑容,故作镇定的举止,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中间有什么故事。
啊,好蠢!康乾没眼看,扭了按钮就把电视关了。
姚建舟心有戚戚,对着脸色难看的康乾道,爷爷,要下山去阻止么?来前我听讲大伯在打白条,说是伙同其他两个叔叔已经将窑里的瓷卖了……这套该死又熟悉的骚操作,上次是老二家收钱开观光龙窑旅店,因最后盈利没有达到定罪数额,且也真真实实的有付出劳动服务,康乾最终看在两个孙子的份上没有继续深究。
康守林也是非常无语的侧卧在旁,康珊抱着弟弟坐在他旁边,眼睛里也是瞧蠢货的难以置信,对着姚建舟问,一张白条收多少钱?他们是一直这么扒着老人家吸血么?说完还颇为同情的看了康乾一眼,一副你也不容易的表情。
姚建舟上次回来很受了一番康珊挑剔,那一手练的还挺满意的拉胚手艺,直接被康珊秒成渣,之后在阴刻技术上也铩羽而归,这回到家连话都没敢和她搭,猛然听她问,还怔愣了下,之后才略微不自在道,听二叔家的小柄说,大伯给人一张白条收一万六千六,然后估摸着窑里的瓷量,目前已经打出去不下六百张白条,三家人已经跑了好几趟银行,这两天都高兴的不行,二叔家已经看好了车,说是过两天就去提。
康乾听后默默在心里算了下,很好,这回足以一网打尽,全家送去吃牢饭了。
嘶,不对啊!康乾,你三叔比他两个哥哥有见识,不可能不知道这钱有问题,他怎么也敢跟他们蛮干?康桃送了盘切好的苹果来,听见康乾问,就小声将知道的消息说了,她也是郁闷,知道父母在作死的边缘蹦跶,自然是要回家劝的,然而那俩夫妻早被钱迷了眼,根本不听她的,如果不是担心动了她会被康乾找上门,那一巴掌怎么也省不下。
康桃垂眼,三叔承包的那两栋楼好像出了问题,他的钱都压在上面了,找质检疏通关系需要钱,还有返工的工程也需要流动资金填补,听说连三婶的私房钱都垫进去了,缺口挺大的。
康乾嚼着酸甜的苹果,木然想起前些天来窑上看点火仪式的胡卫金,那家伙是提了一嘴,说是康老三在灌注水泥墙体的时候为了省料,让沙子占了材料的三分之二,造成的结果就是水泥墙体整个沙化,质检员一锥子戳下去,墙面如豆腐般扑簌而落。
端的一副作大死的胆量,现在就是卡在质检章上,康老三的那两栋楼大概率是要推倒重建的,所以不意外的话,康老三会破产。
康乾的扬名给了康老三重启的机会,让他看到了来钱的捷径,所以明知道有问题,他也当了搂钱的合伙人,反正他只负责分脏,其余的拉客与游说等主观诈骗手段他都不参与,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从主谋里摘出来似的,在极力的边缘化自己在其中起的作用。
且他还打着另一层意思,如果楼能救回来,那他也就有了周转资金,到时候再把钱退给他们,这样他就什么责任也没有了,于是,现在这情况,就相当于他在无利率借款而已。
想的还挺美。
康乾叹息,老头的这三个儿子,终究是要送到牢子里蹲一蹲的,他不可能再顾念着所谓的亲情,轻拿轻放,如他们意的真把自己辛辛苦苦烧出来的瓷器交出去给他们擦屁股。
至于他们思想里的虎毒不食子,在康乾这里不成立,而在老头那里,也早已有了一纸断亲文书,两方相关联的也只是同姓而已。
从老头雨夜摔没了那天开始,这三个儿子就算是没了。
康乾凉嗖嗖的又给自己嘴巴里塞了一块苹果,含糊道,还是胆不够大,我这上万件瓷器呢!啧,也就能爽这么一次了,很该看着户头上的钱乐死才对,别回头全查封时才想起来哭,花都没舍得花,可不得懊悔死。
康守林就倚在旁边,闻听他小声嘀咕,眼神一瞬间转向无奈,颇有种无法点明的教诲。
他侄子这种挖坑埋人的兴趣爱好,真一如既往的喜欢搞事,也不知道这白条的出现有没有他暗自推动的手笔,如果真是他操控的结果,那给出的教训似乎太过于严重深刻了些。
毕竟是康老头的亲生子,真让人家生父来找儿子们算账,似乎也没有一把头将儿子们全家往牢里送的心思,稍微给点小教训,也总比断了人后路的好。
康守林想到这便也不拐弯问,他们怎么想起来打白条了?康乾芒刺在背,扭头就见二叔盯着自己,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起来。
他还没有卑鄙到去引人犯罪。
姚建舟适时解围,是胡老板从自己包的半窑里给他好友简良打了一张,他那天从山上回去,打电话时路过二叔家,可能被听去了电话内容,这才叫大伯也起了打条子的心。
人家胡卫金是正经打的自己的瓷器条,那简良跟他算是合作伙伴,康乾住院期间就替他鉴过一只壶,当时记得还小小的拿他去坑了一把三叔康守松,以他与简良的关系,那张条指定都不会真的收钱,不过就是个人情往来的借口罢了。
康进喜有样学样,结果是领着兄弟一起栽了坑。
康守林有点尴尬的咳了声,转了头重找话题,那个,招弟,你一个人坐那边远干什么?来吃苹果。
康招弟离着他们说话的圈子隔了有三丈,正在拿小磨盘磨紫金土疙瘩,已经细细筛了一簸箕,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整个人看着就挺伤心的。
康乾:一个两个的,怎么日子好过了都爱矫情了!大丫,你是要爹给你道歉么?康招弟一愣,定定的望向没什么情绪外漏的正对着她的康乾,嘴唇动了动,哑声道,没有,爹永远是对的,我什么都没想。
牛果牵着小石头眉头微皱,妈,姚奶奶喊你烧火了,该做晚饭了。
康招弟嗯了一声,但人没动,依然埋头在碾紫金疙瘩,情绪更显低沉。
康乾只得再次重申,我并不是要扫你兴,那样当着外人面斥责你,是因为你犯了忌讳,大丫,我们匠师扬名,不是扬在拍卖场上,一切以窑场为根本,以最高奖白玉兰奖为基石,想要获得人尊重看的不是一件作品卖多少钱,而是得到国协承认国博收藏,拍卖场是有钱人的游乐场,价值被烘托的虚高常有,爹的作品不能从一开始就被冠上虚高、奢靡二字,这才是我生气宋老板的原因,而你呢?轻狂的在焦老李老面前炫耀,跳梁小丑一样的问东问西,完全不知道自己露了无知的底细,大丫,你该气的不是丢了脸,你最该气的是你自己不够持重,竟没有一个孩子绷得住精神,我训你,是因为你还跟着我生活,等哪天我不训你了,你就可以下山了。
康招弟一瞬间白了脸,她嗫嚅着嘴唇低低道,爹,我、我……康乾板着脸,我知道你现在什么心情,无非是觉得终身无靠后想要搞钱,爹的窑出了名,你就能靠着我发家致富,可是康招弟,我的窑没说要传给你,我可以让你花钱不愁,但是龙窑的传承人只能是建舟,你明白么?无论你和果子学成什么样,以后都得辅助建舟守好龙窑,而窑上的一切收益,现在由我支配,以后就是由建舟支配,你,做好一个永远的打工人思想,我会给你留一成干股养孩子,其他的,你不要想。
姚建舟在他说到后头的时候已经手足无措,站都站不住的样子,尤其在康招弟瞟过来的目光下,有种夺人家产的罪恶感,他没料康乾会现在就把话说的这么明白。
康乾也无奈,他也不想这么早就把话点明,实在是康招弟自离婚后,那一腔子占窑为己有的目的太明显了。
家用本来他都是直接交给姚老太太的,一是因为她年纪大,二也是因为她地头熟,康招弟用钱他是另外给,不与家用走账的,但自从康招弟离婚后,她就开始抓财权了,竟先后以两个孩子的名义从他手里拿走了两万,还隐隐有提点他把钱存在小石头名下的意思。
康乾知道她离了婚没有安全感,在又给了她两万以后,才邈邈的点了点她管过界的话,可惜她有听没有懂。
康乾,你大可以放心,在我死之前,绝对会给两个孩子存够花用,会安排好小石头娶媳妇的所有财物,而且我相信建舟也不会苛待你和果子,只要你们有手艺在,就能一辈子在窑上吃喝不愁,他不是个忘本的。
姚建舟跟着立即表态,只声音终究有些虚,好像夺人家产的偷儿似的,不敢大声道,大姑,你放心,只要我守一天窑,我就保证供你们一天,绝对不会当过河拆桥的无赖子的,你相信我,我肯定不会让你们无依无靠的,我以后就是果子的亲哥,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当我是亲儿子,我给你养老。
姚奶奶也搓着手站旁边,眼神有点受伤难过,老态的音量里透着被误会的焦灼,大丫,你怎么……我、我以为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你、你……她话没说完就抹了眼泪,捏着姚建舟的胳膊拍了拍。
之后对着康乾道,康老哥哥,我也不知道你的窑上怎么安排,建舟亏的你照顾着,他以后的路你看着安排我都没意见,只是过了今天,我,我就下山了,我老了,很多事做不动了,以后家里的事你都交给大丫吧!正好也让我偷个懒,歇歇。
说完她就黯然的转身往厨房走,康招弟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一着急就越发不出声,等见人都快进了房,咬牙拔脚就追了上去,远远的,康乾听见她喊姚老太太,大娘,我、我没有撵你走的意思,我,我只是一时想错了,我给你赔不是,大娘,我,我错了……再后面的话却是没本事听清。
康乾与康守林对视一眼,那种一个家庭不容易围拢的感觉骤升,瞬间让他们想起了从前也这么为了窑上财产争来争去的糟心日子,真一家都会有一个瓢,按下一个起一个,没个消停。
牛果红透了脸,眼睛湿漉漉对着康乾道,外公,我妈、我妈只是一时想差了,她离了婚没着落,不是有意要惹您生气的,也绝对不会像舅舅们那样觊觎您的钱财,她就是太担心了,慌张养不起我们,想要手里攥点什么,她……康乾摆手止了她的话,摸了摸小石头的头道,我懂,女人家手里没钱心就慌,她是担心你们跟着她受苦,别哭,回头我给她一个折子就是了。
包括二婶,从前也是常为了钱跟二叔闹,康乾从小就知道,钱是女人除了男人以外最看重的东西,这么想着,就真不能怪康招弟会起了存钱的念头了。
算了,她要就给她点,回头也顺道给二婶一点存身钱,这该死的安全感,还好能用钱买。
行了,难得休息,都去窑场里看看火,帮工手里都有记火温的册子,每一个窑窗里的火温变化都不同,你们一起去看看,回头捡了看到的火钳给我说说瓷温变化,我考考你们。
茶话会解散,小徒们也鸟兽散,各自奔着看好的窑窗去测火温,康守林脸显欣慰,对着康乾道,看着有我们老家的窑上兴旺的样子,从前你们那一帮子学徒争窑窗测温的景象还在,窑却……康乾打住了他的话音,以后这边也会兴旺的,二叔,北瓷协会那边可能会提前联系我了,宋老板倒是帮我少绕了点路。
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后,宋诚为了弥补,主动邀了北瓷会长参加新瓷品鉴会,算是替康乾探路,但康乾在电话里并没就此事表态,让宋诚有些尴尬。
康乾:……这么容易原谅你,你下次就还敢。
康乾心里的小账本上,宋诚包窑记录表:禁烧一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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