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的屋里亮堂堂的, 数樽青玉缠枝琉璃杯落于四角,将红漆洒小方桌上平摊的《避火图》点亮。
桌子边上,夏姨娘还在喋喋不休地为她讲解, 而江晚宁却是心不在焉地把脑袋埋入臂弯里, 隐隐发烫的脸颊似要黏糊糊地融化。
夏姨娘拽住她:多少都要看一些罢。
江晚宁飞快地瞥了一眼,一阵面红耳热。
画上的男女姿态狎昵且放纵, 两具赤条条的身子多看一眼都是眼睛要得病的地步。
因着昭怀长公主和那名大汉给她留下的阴影,且蒲昌那夜被人压在树上亲吻,好长一段日子她都无法直视男女之间的事情。
然而二郎却消除了她对男子的恐惧之感。
她自小到大接触的男子大多风流,爹爹和府上的哥哥们无一个不是三妻四妾。
即便是为人柔善的三哥哥, 都瞒着白芷在外面包了一个清倌。
瑕玉轩的那人表面上一副克己复礼的样子, 背地里却对着她……江晚宁难堪地咬了咬唇,迫使自己不去想他。
她想,二郎实则是个稳重的有礼的郎君。
二人出门约会的时日不多, 拼拼凑凑不过才七八回,却给江晚宁带去了极好的印象。
杜家二郎与她出街游逛便仅仅是游逛, 与她溪边垂钓便仅仅是垂钓, 二人唯一有过的肢体接触便是牵手。
她只记得他的手烫得像块炭, 只敢轻轻地将她握着, 生怕把她捏碎似的。
倘若要她在新婚之夜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郎君同床共枕, 她是无法接受的。
然而如果这个人是杜二郎的话, 或许她是可以的。
江晚宁推了推画册, 央求地看着夏姨娘。
她不愿再看了。
夏姨娘拿她无法子, 让冬温将册子收到了嫁妆里。
姨娘初初见到腓腓,腓腓还是个缩在襁褓里的小小婴孩。
夏姨娘比划着大小道, 转眼都这么大了……京畿一向有哭嫁的传统, 哭离别哭前途哭婚姻什么的, 寓意可真不好。
姨娘明儿个便不去送腓腓出嫁了,腓腓需得高高兴兴地嫁到杜家门去。
江晚宁眼眶发热,扑到夏筝怀里。
从前腓腓不懂事,只会害姨娘伤心……听姨娘的话,不去招惹那个人多好呀。
别哭别哭。
夏筝亦拭泪道,若是将眼睛哭肿了,明个起来眼睛肿成大核桃可要被人笑话去了。
她劝了江晚宁好一会儿,可算将人给哄好了。
夏筝又陪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时而伤心时而欢笑的,在月挂桂枝的时候才不舍离去了。
江晚宁原想就此歇下,不曾想瑶光院竟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江新月过来找她时,心里也是别扭极了。
今夜三哥哥过来陪她用了晚膳,隐晦地提了下江晚宁今夜也许会紧张得睡不着,若她能过去陪她缓解焦躁就好了。
她原本对江晚宁是颇为不忿的,这人平白占她身份金尊玉贵地过了好些年,然而她却靠着向男人卖笑讨生活。
不过转念一想,江晚宁在她回来后便乖乖地挪出位置给她,且明儿个就嫁人了,以后家中再不回有人对她构成威胁,便别别扭扭地来了。
我代三哥哥来陪陪你。
她冷硬道。
江晚宁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她将将才哭过,湿漉漉的纤睫上依稀沾着几颗泪珠子。
她一笑,泪珠子便顺着腮帮子滚入唇边笑靥,在橘黄色的光线里如珍珠般一闪一闪着。
还蛮漂亮。
江新月不自然地别过头。
二妹妹入我榻里来罢。
江晚宁掀被。
江新月脱了鞋躺进去:你怕不怕?江晚宁一怔:怕什么?江新月看着她懵懂模样,其实是很想和她说一说洞房之夜的事情的。
论起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她是一点儿不清楚,然而她在秦楼楚馆里待了近十五年,在男女事情上颇得经验,或许可以传授她几分道理。
江新月只敢含糊地和她提一提。
你觉得杜从南这人怎么样?江晚宁眨巴眼睛,有些迟疑地看她。
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我对杜从南半点兴趣也没有。
江晚宁低声:倘若没有我,你和他……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嫁给他,我这辈子就没打算嫁人。
我好不容易被认回家门了,在家吃吃喝喝可不比侍奉公婆、讨好男人过得自在么。
江新月扭过头看着她,我是个爱慕虚荣,眼里只瞧得见钱的人。
一开始厌恶你鸠占鹊巢,私下没少和小丫头说过你坏话……江晚宁忙摇头:我没怪过你。
江新月不自在咳一声:说正事说正事。
不管是杜从南还是别的男子,你都不可将真心全然交付给那人。
世上最奸邪最淫恶最自私的人莫过于男子了,你要牢牢记住。
江新月在青楼里长大,见过男人们抛妻弃子来楼里纵乐,也见过男人对姊姊们夸下海口要替她们赎身,到最后骗了姊姊们的钱财后音讯全无。
江晚宁被她脸上严肃吓得怔住,点头。
二人在榻上躺了片刻,忽而想起一事。
二妹妹,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江晚宁下榻,在妆奁夹层里摸出一信笺。
待我明日出嫁后,能否劳烦二妹妹将这东西捎给三哥哥?江新月一拿到信笺腿就软了,生怕江晚宁让她看看信笺里面写了什么内容。
好在听江晚宁说这东西是给三哥哥的,她才忙不迭地收了东西,闭口不问里面内容。
江晚宁见她模样,愈发笃定了心中猜测。
原来二妹妹不识字的。
也幸好二妹妹是不识字的。
她已将江愁予过去的所作所为一一罗列在了纸上,只等她离开楚国公府后便能揭露他的真面目了。
即便三哥哥看了这封信笺却不相信她的言辞,日后对江愁予这人总会有几分疑虑的罢。
江新月轻轻揉了揉江晚宁的胸脯。
好生软和,你未来夫君必会喜欢得紧。
江晚宁脸一红,不甘示弱地揉了回去。
二人在榻上打打闹闹好一阵,在闹得疲倦后迷迷糊糊地并头睡了过去。
——天如墨砚泻浆,远天近草,黢黑一片。
浓滞的天地间无不是深深浅浅、浓淡不一的灰黑色,如粘稠而冰凉的油状物一般腾在半空。
此刻的瑕玉轩书房房门紧闭,安白和苏朔心急如焚地在院子中央来回行走,偶尔顿一顿步子,似被混浊夜色堵塞了呼吸。
安白喃声:不会出什么事情罢?苏朔眉眼一沉,举目望向书房。
就在今日,派去端王府上的细作终于破译了端王书房暗道的阵法,在暗道中发现了端王结党营私的密函。
同一日里,当日刺杀圣上的刺客被苏朔派去的人擒拿,威逼利诱后刺客认下罪责,签字画押。
只需将此物呈与圣上,便能将端王以及他身边的同党拉下水了,这样一来姑娘和杜二郎的婚事自然便成不了。
也不必心焦力瘁地日夜观察京畿的舆图,按照原计划将姑娘直接掳掠了去,带她南下了。
郎君的喜悦程度,可想而知。
屋内蓦然传来摇椅拖动的声音,二人精神一凛,朝着屋里走出的人看去。
书房内仅燃一灯,光火微小而瘦弱。
年轻公子的身影被投射在一剪方窗上,随着愈来愈急促的脚步里拉近至眼前。
他是个病骨支离的人,以往走路时款款风流,腰撞杂配时可闻珊珊之声。
现在走路却……安白喉咙堵住,心中涌上难言的滋味。
这一月里他穿戴的衣裳多为玄、灰色的收袖劲装,吃穿习惯皆按照辛辣重口的来,屋子熏的香是杜二郎常用的苏合香,偶尔会在半夜里揽镜自照,仿杜二郎的步行和说话姿态……他生性是个不爱笑的公子,然而他再怎么努力研习,颦蹙长眉见缱绻的愁绪使他把握不好杜二郎爽朗眉眼的精髓。
他是个狠得下心的郎君,竟亲自操刀割断了右眉……安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夜晚,他端药进屋,郎君右眉上鲜血崩涌,滴滴答答顺着下巴流在桌上……那道伤口过深,压迫到了右眼,以至于他有小半月目不能视物。
然而这般做便和杜二郎肖像了罢?安白惴惴地看了他一眼。
似乎……也不是的。
意气风发这四个字,郎君似乎只占了个疯字。
墨眉上的伤疤虽除去了他眼波里的千愁万绪,却为他添了几分暴戾恣睢之色。
他拿着手中密函不知在和苏朔说些什么,声线被断断续续的疾病摧磨得嘶哑,不复往日清润。
玄色衣袍被夜风鼓起,有如恶鬼从地狱爬出。
安白的心脏猛得跳了跳。
——宁王府上,苏朔将手中密函递送过去。
天不枉我!天不枉我!宁王看着密函上罗列的桩桩件件,俱是端王与楚国公江鹤、杜太师杜如宗、大学士关知节等人勾结的强有力证据,不禁拊掌而笑。
他让人速去备马入宫,即刻入禁宫。
入宫后已是寅时了。
宫娥禀灯立于昭仁殿外,看着宁王在殿外来来回回地徘徊。
圣上的身子一日日衰竭下去,将将服了仙丹躺下了。
天上泛起鱼肚白,等皇帝醒来说不准都到傍晚了,他若是再等下去,想来端王那边听说风声后必会做些什么以反击。
宁王目色一沉,径直闯入了宫殿。
作者有话说:补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