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025-04-03 04:36:51

江晚宁与江新月二人并坐于云纹红檀翘头桌边, 中间不过被簇簇繁杂裙裾遮掩。

澄心纸细薄光润,随着纸张细微的落地声,满载了郎君不甚体面的言语赫然陈列在二人中间。

一瞬里, 江晚宁的手脚皆冷了。

冷意灌体之下, 她试图去捞起情笺的动作变得迟缓而艰涩。

然而终究还是迟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新月将地上物什捡起。

耳边, 江羡之好奇地询问里面写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擂鼓一般咚咚捶打着江晚宁的心尖。

她满腹的辩解与不忿在江新月阅览信笺的间隙中,如同被扎了一针的皮球一般慢慢地干瘪了下去。

即便府邸里的哥哥们愿意相信她并没有勾搭江愁予,然而筵席上端坐的女眷们可不是什么摆设。

她是知道后院女人们口舌厉害的, 她们并不在乎事情的真假对错, 她们只在乎自己的言论是否能在茶余饭后成为焦点。

江晚宁闭了闭眸,几乎能预见自己今后的下场了。

最好的结果是她取消和杜家二郎的婚事,她被贬出府去;坏一点的结果, 便是以秽乱之罪处以死刑……反正横竖都是死,她顾不上自己是被沉塘还是被绞死, 总之在临死之前她应当揭露江愁予的真面目, 好让府上的人不再受他蒙骗。

江晚宁突如其来地镇定了下来。

她甚至鼓了勇气看了江愁予一眼。

静默坐于尾宴的江愁予恰在此时掀眸。

他亦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 目中的骇然戾色如压抑的黑浪从眼眶中扑涌而出, 仿佛在怨她、憎她, 又像是要吞吃她、撕碎她。

这些情绪在数息后退去了。

原是有个贵家妇人怜他伤口开绽, 再一想到自己早夭的孩子便对他起了舐犊之情, 让身边侍女递了一支膏药过去。

他在人前自然做足了恭谦文雅的模样, 连忙揖手谢过,一身风流弱质惹得那名小侍女又他连连关切好几番。

待旁人的视线再不落于自己身上时, 江愁予才不紧不慢地朝江晚宁看了过去, 变脸一般地冲她露出先前阴郁表情。

江晚宁猛一别开脸, 避开这股令人发怵的视线。

枉她以为他肯放下了、肯改过自新了……这两月的疏远,原让他成了另一个人。

他从前向来纵着他自己,伤心实意时做得出凫水来找她的事情,怒不可遏时会一连几夜地潜入女儿家的闺房……她为了防备他特地在院里设了好许人,一连两个月没见他闹腾出什么事情,本以为他是把过去这种皆忘却了……哪想他还是从前那个疯子,他成了个冷静的疯子!事情发展至这个地步,她几乎是无路可退了。

江晚宁直愣愣地盯着桌,待江新月念出手边的信笺。

时下流行梅亭先生的读物,为许多闺中小姐喜欢,不外乎大姐姐。

然而梅亭先生撰写的《东览记》市面上尤其贵重,只落于枢密院的藏书阁中。

四哥哥在上值时忙里抽闲为大姐姐誊抄了这本书,作为生辰礼赠予。

初听到时,江晚宁还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新月。

尾宴上江愁予缓声道:二妹妹猜得准。

江新月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的养父母是书香世家这件事是昭怀长公主伪造的,她实际上不过是风月场所里的一个伶人罢了。

然而她的肚子里始终没什么墨水,平常再小心也会露馅儿,她便贿赂了瑕玉轩里的蒹葭,打听到了江愁予准备的礼,正是为了在人前表现一番呢。

江新月沾沾自喜,不知自己被人利用了。

她在人前卖弄了一番,看江晚宁便也一万个顺眼,便爽快地将东西归还给江晚宁了。

江晚宁借着身子不适回了瑶光院。

时下八月,阔落的院中白桂开得繁盛,簇簇花影成堆,随风吹来馥郁芬芳。

江晚宁在这时已无瑕赏景了,她只管让凉夏取来火盆,并将屋里四面小窗严严实实地遮住。

暗红火舌在炭盆里哔哔啵啵地发出爆破声响。

江晚宁将最后一张信笺放入火焰中,看着角落里最后一句婉转绕郎膝,何处不可怜被燎成灰黑齑粉,这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她又取了瑕玉轩门锁的钥匙以及江愁予从前赠予她的玉佩,皆放在了凉夏的手心:若是我过去把此物还给他了,不知道他到时候又该发什么疯。

我知道你亦害怕,到时给你不必亲自面见他,只把这东西交给他院子里任一人就成了。

凉夏点点头,接过东西便去了。

约莫步行了三刻钟,凉夏便揣着手里边的物件儿到了轩子。

深碧苔藓长满了破旧门上的缝隙,即便不刻意去注意也能瞧见上头成群结队攀爬的硕大白蚁。

凉夏屏气,鼓足了勇气去敲门的时,门边人影一闪,竟然是安白提着东西出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

凉夏脸色不太好,安白更甚憔悴。

他仿佛人都站不稳了,腿肚儿一圈圈地打颤。

凉夏叫住他:安白,你上哪里去?他显出几分心虚的样子,一双不大的眼睛很灵活地在眼眶里乱转。

他见了凉夏仿佛有些心虚,声如蚊蚋一般地反问道:凉夏姑娘,你来做什么……姑娘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

凉夏拿出绢步包裹的东西,抬头瞥见安白直愣愣地盯着她手里的物件儿,被人吸走了魂魄一般。

她惊叫一声:安白、安白!你没事罢!安白甩了甩头,收下了玉佩和钥匙。

他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道:我出门正是来找你的……他额上不停坠汗,只将东西往前一送。

他手里的所提的东西沉甸甸的,看去颇有分量。

外边儿用厚重乌绸包裹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然而粗粗从外观上瞄一眼,可见上半部分是个半圆的穹顶,下面有个平整的托盘。

瞧去像个笼子的玩意儿。

郎君给送姑娘的。

安白补充道。

凉夏推脱道:姑娘怕是不肯……转念一想,安白伺候的是个多么……的郎君,平时该有多遭罪。

她也便接了安白手里边的物件儿,按照惯例问了一声:姑娘重视那只夜莺,偶尔梦中惊呓都担心它在折了翅膀。

既然你们主子不肯把夜莺还回来,那你平时又在好好照顾它的罢?安白却是双目僵直地看她,半个字都吐不出了。

凉夏是个急性儿的人,见他一副呆滞木愣的样子便失了耐性,提着包裹上的结便离了。

凉夏回院子里不见人,便把东西搁在了内屋里的桌上。

她没细究黑绸里裹着的是什么东西,想着等姑娘回来便好了。

江晚宁在戊时回了屋。

浓云欲坠,天将黑未黑。

江晚宁一整日的精神都是紧绷着的,方才又去陪夏姨娘用了晚膳回来,双肩这才松懈地垮了下来。

她揉着发酸发胀的肩膀进了屋,屋里的琉璃灯光如郁金香倾斜,驱散她心头的不宁。

她一眼瞥见桌上包裹,抬手解开活结。

这个时候多数仆役去厢房休息了,唯有当值的几名侍女在房间服侍。

凉夏窝在侧房迷迷糊糊都要睡去了,冷不丁听到江晚宁惊惧的叫声,忙塔拉着鞋子冲到了房间。

江晚宁跌在地上,如秋叶抖簇的身躯不断地颤抖。

她紧闭双目,然而她方才所视之物却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上演,她无望又迷茫地抓紧了赶来的凉夏,盈盈粉泪扑簌簌坠落在凉夏的领子里,刺得肌肤发凉。

凉夏、凉夏!她哭嚷着,说话声音不成章法,他、他……我怕!她今个被逼了一天了。

及笄宴上身子受累不说,在江愁予的恫吓下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她本想回到院里好好歇息,哪知今儿个是中秋佳节,夏姨娘邀请她去吃团圆饭,她为了不让姨娘担心一直强撑笑脸……好不容易回了、蔫蔫地洗浴了,谁知道、谁知道……凉夏!她抖如筛糠,他为何要逼我至此!起初,凉夏尚不能反应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拢着江晚宁,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凉夏的背脊上才冒出阵阵寒意。

桌上,金丝笼在月华下折射出冰冷的阵阵光芒,一道道细长的笼圈上镶镀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瓣,慢慢地往里蔓延而去。

里面,只剩下一副残骸的夜莺无望地张嘴哀鸣,它的双翅以展翅翱翔的姿态被人用碎钉钉在了一起,而它渴盼自由的眼神被人挖取,空荡荡的双目无神地盯着紧紧依靠的二人。

——乌云聚拢,明月渐隐。

坐落于楚国公府荒避院落里,青灯摇浪。

江愁予兀自坐于摇椅上,两手安宁地交叠靠在腹上,指尖泛着荼靡之色,细嗅之下或许还能察觉到一两分血腥气。

他的面前放置着一枚玉佩,以及她不愿再要的钥匙。

书房的门嘎吱轻响,安白端药进了屋。

他看着眼前郎君将药汁一饮而尽,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上来,他从前愿意喝药并非是意识到该珍惜自己,而是依靠各类的补药延续性命。

他看着郎君指缝里的血丝,以及郎君面容上病恹恹的笑意。

他心肝竟是乱颤,斗胆问道:姑娘下个月就要成婚了……郎君、郎君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