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会将灵魂献给魔鬼。
◎莉齐狐疑地盯着兰斯瞧了一会儿, 猛一回头——什么也没有。
奇怪,既然幽灵不在这里,那他怕个什么劲儿?亲爱的,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找警察吗?她尽量耐心地问道,今天她一定要把幽灵的长相套出来, 你不知道那个鬼的长相?兰斯的脸色顿时煞白到极点。
莉齐为什么看不见那个鬼?他本来还心怀侥幸,觉得莉齐说得对, 只要报警,让警察画出通缉令,就能逮住这个假扮幽灵的歹徒……可是,莉齐看不见他,只有他能看见这个幽灵。
这个人是真的鬼。
想到这里,兰斯冷汗直流, 心脏怦怦狂跳, 差点从衬衫里蹦出来。
他掏出手帕,颤抖地擦了擦冷汗:小傻瓜,警察怎么会管我做了什么噩梦呢?你真可爱, 居然会相信我的胡话。
可是——没有可是。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刚刚才清醒过来。
兰斯说道, 他竭力不去看莉齐身后的幽灵, 走到莉齐面前,准备像往常一样吻一下她的额头。
莉齐琢磨着兰斯的种种异常表现,没有阻拦他的动作, 甚至微微仰头, 方便他快点亲完, 快点离开。
兰斯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莉齐蹙眉望了他一眼, 就见他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子向外凸起,简直像要掉下来一般,嘴唇剧烈颤抖着,一个即将被火车碾成两半的人,也不会有比他更加惊恐的表情了。
莉齐心里像被猫抓似的,迫切地想知道幽灵对兰斯做了什么。
兰斯说,幽灵想跟他谈一桩生意——什么生意呢?会跟她有关吗?会不会是威胁兰斯和她离婚呢?他既然有本事威吓兰斯跟她离婚,为什么又答应帮她找爸爸呢?她以前……认识他吗?莉齐越想越迷糊,眉头打成了死结。
幽灵就像是一团神秘而浓稠的黑雾,她深陷其中,既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哪里是出路。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莉齐被吓了一跳,闻到熟悉的气味后,才反应过来,是幽灵搂住了她。
怪不得兰斯那么害怕,原来幽灵就在她的后面——要不是她已经习惯了他这种神出鬼没的出场方式,估计也得吓个半死。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走路毫无声音的。
莉齐简直不知道,是该夸他厉害,还是该害怕他这些吊诡的手段。
兰斯见莉齐被幽灵搂住后一点反应也没有,整个人颤抖得更加厉害。
鬼——真的有鬼——就在你的身后——兰斯这辈子从来没有失态地喊叫过,然而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再不叫出声,就要发疯了。
莉齐没注意到兰斯惊恐欲死的表情,她很纠结,不知道幽灵想干什么,是要她配合他的表演呢,还是什么?她琢磨了几秒钟,决定当身后的人不存在。
亲爱的,她问兰斯,你确定只是一个噩梦吗?你看上去快晕过去了。
——她是真的不知道,幽灵正搂着她。
假如没有昨晚那一出,兰斯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个恶作剧。
莉齐有时会跟他开一些恶劣过头的玩笑,比如当着他的面嚼烟草,再粗鲁地把烟叶吐进壁炉里,动静大得令人窘迫。
可是,再恶劣的玩笑,也不可能让一个大活人像鬼魂一样穿过桌子,穿过他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
兰斯竭力稳住身体,感觉喉咙和嘴唇像被什么黏住似的,需要用两只手撕开才能发出一声半响——他到底要不要告诉莉齐,她身后有个幽灵呢?这样会激怒幽灵吗?假如惹怒了幽灵,他——他和莉齐会有生命危险吗?绅士的品格与尖锐的求生欲在激烈交战。
作为一个绅士,此时此刻他应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莉齐推开,跟幽灵正面交战。
上流社会的男士是不能退缩、不能怯懦、不能旁观女性受到伤害的,就连一些穷乡僻壤的贱民,都会为了自己的妻子或女性亲戚而拔枪决斗。
这是每个男人必须恪守的职责。
他们让女人待在家里,生儿育女,成为与世隔绝的家庭天使,他们拿走了她们直面世界、与世界搏斗的权利,便必须拿起武器,为她们而战。
可是——一个阴暗的想法从兰斯的脑海中闪过。
是了,莉齐除了长相,与女人两个字毫不沾边。
他完全没必要保护她。
这想法如同一阵飓风急速压倒了他的良心。
他一心只想着莉齐不像女人,却忘了她还是个人。
我确定是噩梦。
兰斯说,他避开了莉齐的眼睛,愧疚不安地抓着手杖,我现在已经清醒——话音未落,他眼睁睁看着,幽灵低下头,将一个吻印在了莉齐的头上。
令兰斯气得发抖的是,幽灵居然一边亲吻莉齐,一边抬起那双金色毒焰般的眼睛,冷漠而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这对丈夫来说,是个莫大的羞辱。
兰斯感觉自己的头上长出了一对丑陋的犄角。
⑴要是他还想保住上等男人的声誉,就该脱下手套,朝对方脸上扇去——但对方是幽灵,就算他这么做了,又能怎样呢?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莉齐也没想到幽灵会吻她。
她头上又是珍珠又是海蓝宝石,按理说是无法感到他的吻的,然而当他吻上来的那一刹那,她却双膝一软,差点下意识倒进他的怀里。
要是让兰斯发现幽灵是个大活人,那就热闹了。
莉齐眨巴眨巴眼睫毛,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那要看医生吗?听说有个叫霍夫曼的德国医生很擅长治疗睡眠不佳。
不,不用——兰斯大声说道,似乎觉得自己反应太过激烈,他勉强温和地补充道,我不喜欢德国人。
我会四个国家的语言,唯一不会的就是德语。
千万别把德国人请进家门。
说完,他急匆匆地走下了楼梯,几乎是落荒而逃。
要不是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莉齐觉得他原本会狠狠摔上一跤。
确定兰斯走远了,周围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仆人过来,莉齐一把抓住了幽灵的手腕,快速地说:别走,我不会看你的脸!幽灵果然没有走。
她慢慢有些了解他了。
他好像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脸。
为什么呢?不知道,但就凭他每次现身,都要给她绑上黑丝缎那种近乎偏执的态度,她就知道,现在决不是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
莉齐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对他的真容感到好奇,一会儿对他吊诡的手段感到好奇,一会儿又对他的吻感到心慌意乱。
不对,假如他真的是专门破坏夫妻感情的变态,岂不是经常当着其他男人的面,亲吻他们的妻子?想到那个画面,莉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把他的手甩开了,愤愤地说:你还是走吧!幽灵似乎顿了一下。
莉齐也觉得自己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
以前她虽然脾气也大,但好歹能维持表面上的恬静,假装自己恪守闺训,遇到这个人以后,她却经常大发雷霆,一切情绪都不再受自己控制,而她连他的长相都不知道。
不能深想,想多了对自己没有好处。
莉齐深吸一口气,把幽灵抛到一边,决定先下楼喝杯咖啡再说。
正在这时,幽灵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了回去。
他一手拽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扣着她的后颈,牢牢将她控制在怀中,不允许她抬头往上面看一眼:你应该装得更久一些的,德·夏洛莱太太。
我没有装。
她下意识反驳道,然后很纳闷,他在说她装什么呢?你说什么我都信,我愿做你忠实而谦卑的奴仆。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语气很不对劲,不像平常那么冷淡,带着一丝异样的轻柔。
然而这种诡异的轻柔,却让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好像马上就会有不测发生一般。
她不想害怕他,强打起精神,把这种发毛的感觉抛到脑后。
你跟兰斯谈了什么生意,你威胁他和我离婚?不是威胁,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温柔,是中肯的建议。
莉齐忽然想起,有些人喝醉后,会暴露出与外表截然相反的一面。
比如她爸爸,艾德勒先生是个健谈的人,碰到狡诈的骗子,都能让对方敞开心扉,大谈行骗的经过;喝醉后却要么一觉睡到天亮,要么说一些令人难堪的刻薄话。
因为这一点,他从不在外面喝酒。
幽灵表现得这么奇怪,是因为喝酒了吗?莉齐忍不住踮起脚尖,嗅了嗅他颈间的气味——他太高了,她就算踮脚也只能够到他的脖子。
的确有一股淡淡的酒气,但更多是烈性烟草的气味,因为过于辛烈,几乎掩盖了酒的气味。
莉齐凭经验猜测,他喝的要么是纯威士忌,要么是浓度毫无限制的私酒。
你怎么又抽烟又喝酒的,她皱了皱鼻子,这气味也太熏人了。
我很少抽烟,但的确喝了不少酒。
他说,请你原谅,我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
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我从此可以滴酒不沾。
你这样说话怪瘆人的。
她喃喃抱怨了一句,又问,既然你很少抽烟,身上为什么总有一股烟味?他忽然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会抽烟,还会嚼烟草,德·夏洛莱太太。
我在你的嘴里,不止一次尝到过马尼拉雪茄的味道。
噢,那你要教训我吗——她挺直背脊,下意识摆出不好惹的姿态。
不,他淡淡地说道,我不是你的伯爵先生,对把女人训练成淑女不感兴趣。
我厌恶任何死板的东西。
他这话近乎粗鲁无礼,她不好惹的神气却因此而消失了:你还没说,你身上为什么总有一股烟味呢。
他顿了顿:你对印第安人了解多少?我知道他们穿鹿皮软鞋,这算了解吗?不算。
那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一生中只碰见过两个好人,其中一个就是印第安人的酋长。
我的过去并不干净,他却毫不介意,像对待朋友一样,慷慨地拿出烟斗来招待我。
烟斗?烟斗是印第安人的圣物。
他们用烟斗欢迎外人,纪念功勋,向神灵祈愿。
他似乎想跟她坦白过去。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他们终于要坦诚相见了吗?她今天能知道他的长相吗?他会长什么样呢?她心乱如麻,完全是凭着本能回话:然后呢?她又想,他说他一生中只碰见过两个好人,另一个是谁呢?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烟斗,几乎跟你一样美丽,他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令人心跳的话,由紫色石雕刻,包裹着珍稀兽皮,插着艳丽的鹦鹉羽毛。
⑵这支烟斗,至今还放在我的珍品柜里。
莉齐愣了一下:他们把烟斗送给你了?不是说,烟斗是他们的圣物吗?你为什么认为是送的呢。
你抢的?她大吃一惊,随即摇摇头,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是那样的人。
他说,但我的确没有抢他们。
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喉结滑动了两下,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是一群歧视印第安人的士兵,他们路过保留地,然后杀了他们。
我赶到的时候,只找到一支填满烟丝的烟斗,酋长原本打算用那支烟斗接待他们。
莉齐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时候,她经常听见人们用印第安人恐吓孩子,再不听话就会有印第安人来割头皮。
不少人甚至羞于提起,脚下的土地曾经属于野蛮、残酷、愚昧的印第安人。
但那片土地确实曾属于印第安人。
我一直随身携带那支烟斗,每当无法排遣心中的某种欲望时,就会点燃它,希望神能听见我的祈愿,让我得偿所愿。
他说,可惜,神从不眷顾我这样的人。
最后一次希望破灭后,我不再用那支烟斗祈愿,而启用了它另一个功能。
终于要来了吗?他终于要跟她坦白过去了吗?什么功能?她几乎快要晕过去。
记录亡魂。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掠食野兽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印第安人每杀死一个敌人,就会在烟斗上刻一道纹路。
你猜,我会对谁用上这个功能呢?你跟兰斯谈的生意就是这个?莉齐不想表现得太急切,但她太想知道结果了——假如兰斯答应了,她就自由了。
是的。
他说,声音里又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冷得可怕,我劝他离开你,不然将遭遇极大的不幸。
我毕竟被两个好人救过,不想表现得太过无情,给了他一个相当丰厚的条件,假如他愿意离开你,我可以给他六十万法郎——我们总统一年的收入。
到那时,他是重振夏洛莱这个早该进棺材的家族,还是讨好别的女人,都是他的自由,但他拒绝了我。
莉齐张口结舌,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声。
自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突然用手捂住她的眼睛,抬起她的脸庞,用嘴唇轻轻厮磨她的唇。
她尝到了他口中浓烈的酒味,顿时有些发晕,仅仅是浅淡的酒味,就将她喝过的最烈的白兰地比了下去——他究竟喝了多少?不过,他喝醉以后,明显比清醒的时候好相处多了,记得刚遇见他时,他简直是个哑巴,哪里会像这样侃侃而谈。
太好了!莉齐又振作起来,把兰斯不肯离婚的噩耗撇到一边,乐观地想,看来,他很快就会对我坦白一切,包括他为什么不愿意给我看长相,一定要我跟兰斯离婚。
快乐的日子离她不远了。
她微笑起来,露出一对幸福的酒窝,谁知不到片刻,就被幽灵用两根手指按住了。
别高兴得太早,德·夏洛莱太太。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冰冷刺骨,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自私、贪婪、怯懦的伪君子,除了消耗你的财产以外,他堪称一无是处。
唯一的优点可能是会四国语言,可惜我会的语言是他的好几倍,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说出来的优点。
莉齐心想,你不还是说出来了吗?不对。
她竖起眉毛,大声嚷道:我才不喜欢兰斯——她的嘴被捂住了。
他低声说道:嘘,小声点儿,德·夏洛莱太太。
伯爵先生就在楼下用餐呢。
眼睛和嘴巴都被捂住了,她完全无法表达心中的不满,只能愤怒地唔唔了两声。
你们是一对奇特的夫妻。
他冷而快速地笑了一下,伯爵先生虽然跟不少交际花都有往来,却宁死不愿跟你离婚。
而你,德·夏洛莱太太,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和最善良的女人,却爱上了一个软弱的蠢货。
莉齐被他夸得心花怒放的同时,又被他气得怒不可遏。
她像被激怒的小动物般,咬了一下他的手掌,狂怒地大喊道:你放屁,我根本不爱——他反手扣住她的下颌,毫不怜惜地掐开她的双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那种她是他唯一一根浮木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一回,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渴求,也不再掩饰骨子里的暴烈与凶狠,更不再掩饰阴郁的嫉妒和欲求。
她被他吻得连恼怒的力气都没了,浑身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手臂上。
在这个激烈的吻里,她努力转动脑筋,思索与他有关的事情——毫无疑问,他喜欢她。
她要是还看不出这点,就是他口中的蠢货了。
但出于一些原因,他完全不信她也喜欢他,不管她如何表示爱意,他都认为她在说谎……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有过不少追求者,也接受过不少追求,可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的追求方式,像他一样古怪而迂回,他似乎有什么不得不迂回的理由。
她已经打开了一个无法关上的盒子,还要继续打开吗?不知是他吻得太过深入,还是他的手扣得太过牢固,简直如同沉重的枷锁铐在她的身上。
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兴奋与恐惧如同潮水般接连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道该相信哪种情绪才是真实的——是兴奋,还是恐惧?眼前的人是谁,他的过去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神秘,为什么用这样古怪的方式追求她?为什么不相信她不爱兰斯?还有……她该感到危险吗?兰斯已经置身于危险之中——也许,她马上就会像兰斯一样面色苍白,浑身颤抖,仿佛在做一个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她已经感到了危险。
那她是逃跑,还是上前一步?他的手从她的下颌移到了她的后颈上。
明明只是放在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她却莫名觉得,他想把什么东西扣在上面一般。
她从未如此紧张不安,也从未如此兴奋不已。
幽灵就像一条阴冷而黏湿的蛇,用冰冷的蛇身将她拽入泥沼中,使她眩晕、窒息,再也发不出声音,再也无力恐惧。
她的意志力在瓦解,力气在流逝,恐惧变成兴奋,兴奋化为悸动,使她的心脏疯狂地泵送着血液,双膝一阵瘫软。
假如此刻,他告诉她,他的身份其实是魔鬼,她也会将灵魂献给魔鬼。
然而一吻完毕,他没再提起自己的过去,只用大拇指擦了擦她唇边的口涎,语气温柔却带着恐怖的占有欲: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德·夏洛莱太太。
假如一个月后,你的伯爵先生还不离开你的话,我保证,他会变成烟斗上一道不幸的纹路。
作者有话说:这章掉落100个红包么么哒,最近估计都是零点前更新了……-注释⑴犄角:欧洲文学作品中,绿帽子的说法。
注释⑵参考唐鲁孙着:《谈烟斗与抽板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