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何香芹的糟心事儿, 安六合终于有空去看看溪云了。
这事还得从回来后的第二天说起,她虽然跟周中擎腻歪了一晚上,但早上并没有睡懒觉。
毕竟, 回来后要交接和汇报的事情太多了, 她偷不得懒。
等她从苏继善那边完成了汇报工作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溪云。
她这个五嫂, 本就长得高挑貌美, 如今怀了ᴶˢᴳᴮᴮ孕,更是少了些刚来时的生涩,多了些成熟少妇的风韵。
别说是男人了, 她看了都觉得异常养眼,便笑着走过去:嫂, 等好久了吧?溪云点点头, 温柔地挽住她的胳膊:六妹妹, 你有空了吗?嗯, 现在有空, 其他的事等过了饭点再说。
她知道溪云想做什么, 但溪云怀孕了,身体要紧, 便还是领着溪云去吃了顿食堂的大锅饭。
溪云已经过了害喜的月份,但她的口味依旧没变回怀孕前的样子, 怀孕之前的她最喜欢辣口的,而现在,她喜欢吃酸的,越酸越好。
安六合眼睁睁看她把整整一瓶醋倒进了碗里拌面, 惊得目瞪口呆。
打饭窗口的婶子一看, 心疼得不行, 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可安六合一抬头,她立马吓得闭了嘴。
她媳妇赶紧把她推开,媚笑着解释道:我婆婆穷日子过惯了,臭毛病改不了,安副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咱岛上日子好着呢,区区一瓶醋还是吃得起的。
再说了,吃酸的好,酸儿辣女嘛。
好事,好事。
安六合不跟她打马虎眼,问她这瓶醋多少钱,钱她付了。
那小媳妇赶紧摆摆手:没事没事,本来这面条就是要配醋的,无非就是多点少点的事,再说了,食堂这边每个月的配额都是足足的,几千口人一天也不止用一瓶醋,真不差这一瓶,您可千万别放心上。
安六合没再说什么,静静地把饭吃完,临走时还是把一张醋票拍在了窗口。
苏继善刚把工资给她了,包括一应的米面粮油的票。
她才不会落人口实。
吃完出去,溪云想还她醋票,却被她嗔怒着捶了一拳胳膊:跟我客气什么?我请孩子喝醋的,不要你管。
溪云臊得满脸云霞乱飞,她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你说我肚子里的到底是不是儿子?我摸着脉象有点像是儿子,不过这也说不准,生出来才知道。
安六合不想哄她,她知道溪云想要儿子,不过子女缘分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事情,她也说不好。
总之,他们老安家是不会重男轻女的,儿子高兴,女儿也高兴。
从小到大,他们兄弟姐妹九个都是一视同仁的,老大没办满月宴,那就一个都不办,老大办了周岁宴,其他八个也都要办,哪怕再苦再穷,哪怕只是沿着海滩捡点被台风掀过来的海肠牡蛎,总之,一顿勉强的家宴总是能凑一凑的。
所以她自己是无所谓侄子侄女的。
但溪云这些年生不了,身边人的议论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她当然想一举生下儿子堵住悠悠之口,毕竟大环境在那摆着呢。
安家一视同仁又有什么用,整个世道都是更喜欢看到儿子,她溪云想证明自己,便没能免俗。
安六合见她露出失望的表情,还是劝了劝:别想那么多,要真是女儿,知道你因为她的到来而不高兴,那得多难受啊。
我也没有不高兴,我就是不想再听那些人议论我了……我,我其实是喜欢女儿的……溪云想想还是打住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六妹妹说得没错,自己只要动了这个心思,那就肯定会让孩子伤心。
她该看开点,不管怎么说,五湖对她是真的好。
她吸了吸气,振作起来:不管了,来什么是什么吧,总归都是我和你五哥的宝贝。
这就对了。
嫂,你一定要放宽心,外面风风雨雨咱不管,咱自家人不会有那些乱糟糟的是非就好。
安六合欣慰地看着溪云,两人一起往劳改所去了。
接管那群妇女的是岛上的警察,安六合虽然强行把人带来了,但山西那边还是坚持要走流程起诉,大不了把她们劳改的地点放在岛上。
安六合原本是不答应的,结果苏继善教育了她。
是,她们是被迫的,可她们到底是杀了孩子,这笔账无论如何她们是要还的。
现在你想法外容情,可别人不这么想,他们会觉得你安六合仗势欺人,连违法的人都可以护着,今后还有王法吗?小安啊,你好好想想吧,要想走得长远,就要适当收一收自己行侠仗义的心,要相信法律,相信咱们这个国家是有温度的国家。
一番语重心长。
安六合最终答应了。
所以这群妇女会由岛上的警察协助办案,期间所需的材料会邮递过去,等案子开庭了再移交回山西,宣判结束后再过来劳动改造。
虽然依旧是到岛上来重新开始,但事情的性质却有了根本的改变。
安六合这会儿过来,就是来通知她们这件事的。
看守所的警察礼貌地向她点点头,放她和溪云进去。
她找到那个女人的牢房,把溪云带到了那人面前:嫂,你看,就是她。
溪云原本还是有些忐忑和犹豫的,可在她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忽然绷不住了,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她扑上去,握住了冰冷的铁栏杆:你是流云吗?你是我姐姐吗?我是……流云震惊地站了起来,她打量着恩人身边的女人,不禁也鼻头一酸,泪水汹涌而下。
她握住了溪云的手:你是……你父亲叫什么?史中正。
溪云哭着说出那个禁忌的名字,作为恶名昭著的资本家的女儿,她已经好多年没提过这个名字了。
流云如遭雷击,泪水更是决了堤:母亲呢?是竺间月?还是说父亲另外娶妻了?是竺间月,要是另外娶妻了,咱俩能这么像吗?溪云说着控制不住情绪,大哭起来,刚嚎了两嗓子,又想起爸妈的叮嘱,不敢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好压抑着哭声,伏在安六合肩头呜呜地落泪。
流云欣慰地笑了,虽然泪水还在肆虐,心里却是宽慰的:太好了,太好了,他没有因为我不见了迁怒母亲,实在是太好了。
姐,你……你怎么做了土匪的女人?姐,你还杀了人?杀了几个?都是孩子吗?你有没有帮土匪干坏事?溪云的问题越问越多。
来之前想着只是看一眼,是就认了,保持距离,不是就走,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认了之后,根本做不到明哲保身。
这可是她亲姐姐啊,失散了二十几年的亲姐姐啊。
她控制不住,一想到自己这些年因为爸妈成分不好而处处隐忍小心,便更是委屈得不行。
她很想跟姐姐哭诉一番,可姐姐居然背负了好几条人命,很有可能要被判死刑。
她想到这里,越发的悲从中起。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了一个逐渐靠近的身影,她那乱了分寸的心,忽然就有了主心骨了。
不等流云回答,她扑过去抱住了安五湖:五湖……五湖你可算来了,六妹妹告诉我,她护不住姐姐了,山西那边坚持要把她们提审判刑,五湖,我该怎么办,你快给我出出主意。
安五湖没想到自己六妹妹救回来的真的是他媳妇的姐姐。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世事无常,失散二十多年的亲姐妹终于可以相认了,然而,当姐姐的说不定只剩几个月可以活了。
明年这时候,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说不定就是供桌上的一张遗像,是别人口中的一声叹息。
所以他特别能体会他媳妇的崩溃和无助。
他耐心地哄着,等溪云的哭声减弱了,这才搂着她往这间牢房走了过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大姨姐肯定没认错。
太像了,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为过,除了牢房里的这个眼神沧桑了些,皮肤暗沉了些,皱纹多了些,穿得破烂了些,其他的真看不出多大区别。
他自我介绍道:大姐好,我是溪云的丈夫安五湖,救你回来的这个是我六妹妹。
原来是这样,我妹妹有这么好心的小姑子,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流云虽然颠沛流离了二十几年,可她并不是一个蒙昧无知的人。
她知道这个好心的安副只能护得住她们一时,护不住一世,所以她早就做好了被枪决的打算。
她笑着看向安六合:安副啊,你为什么过来我心里有数的,我只求你,如果山西那边来了人,希望你帮忙减轻其他人的罪行,那些孩子都是我杀的,跟她们没关系,她们都是良家妇女,没有一个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我希望这是一个有人情味有温度的世界,冤有头债有主,杀我就行了。
安六合沉默地看着这位大姐,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却说不出来。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心口闷闷的,像是堵着一团石头,又沉又涩。
她别过头去:我尽力。
流云笑着松开手,后退两步,给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谢谢你,谢谢。
安六合是哭着出去的,她受不了了。
天道不公,这群妇女到底做错了什么,要ᴶˢᴳᴮᴮ承受这样苦难的一生?她沿着门口新铺的石子路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海边才停了下来。
她看着烟波浩渺的大海,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渺小,这样微不足道。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保住她们?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苦难到此为止?她不知道。
她把视线投向大海彼端,风中传来怡人的稻香,秋收开始了,这些妇女却依旧在人生的沼泽里沉沦。
她忽然转身,大步流星往苏继善的办公室赶去。
如果试都不试一下,她会一辈子寝食难安的,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救她们!而今天,苏继善终于给她答复,他愿意帮忙!安六合振奋精神,赶紧去找溪云说说这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