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何情摇头。
他脉象一塌糊涂。
内息混乱, 躯体破败,像是四处漏风的房屋,冷风呼呼往里灌, 微弱的生机濒临熄灭。
我, 我没事……韶音喝断道:你闭嘴!抓住他的手掌, 掌心相抵,为他输送内力。
一点一点,引导他体内乱撞的气息。
花了近半个时辰,归于平顺。
她睁开眼睛, 便望入一双乌深的眼眸, 如寒潭中浸了百年的墨玉, 透着天然的凉意。
一出生就是病弱的体质, 加之天煞孤星的名声所累,他没有成长为热情开朗的性格。
接收的善意太少,受到的暖意也有限, 他即便专注而热切地看着旁人时,也很难叫人瞧出灼热的火光。
便如此刻。
多谢。
他似乎比她还要内敛,目光与她一触, 即刻分开, 手腕微挣, 撤回手掌,下次,不必如此。
他是个罪人, 不配。
韶音忍不住有些怜悯。
他是她见过比较狗的男主,又不是那么狗——他人不坏, 但是因为自卑、骄傲、愚蠢、识人不清, 做出了很坏的事。
我叫人来, 给你换被褥。
她站起来,低头看着他,好好保重。
即便活着很痛苦,要忍受余生中的疼痛和孱弱,但能够活着总是好的。
谢沉应声:好。
待她的脚步声响起来,他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去。
目送她充满生机的,轻盈灵动的背影离去,只觉眼眶发热。
为何时光不能重来?*谢庄主如何了?听说谢沉醒了,宋庄主问道。
韶音便道:不如何。
他身体亏损,之前不知怎么中了毒,更是亏得厉害。
中毒?宋庄主皱眉,谁对他下毒?一个药罐子,本来就不容易,谁会向他下毒?宋庄主想不明白。
韶音夹菜的动作顿了顿,说道:不知。
是她,但是能说吗?如果说了,宋庄主一定会问她,为什么这么做?这又要扯出当初她追谢沉,被谢沉下毒的事。
就算谢沉解释,那不是他的本意,他没想真的伤害她,但宋庄主会听吗?当父母的,遇到跟孩子们有关的事,就不会讲道理了。
虽然谢沉命不久矣,但韶音相信,宋庄主会选择一剑刺死他,让他立刻见阎王。
我让你二师兄多看顾些,你不要去了。
眉头皱了皱,宋庄主沉吟片刻,看向女儿道。
谢沉是来贺寿时,因为万梅山庄的事才受伤,他们不好不管。
但是,女儿跟他……还是少见面的好。
韶音很痛快地答应了:我正要跟您说,我要走了。
什么?宋庄主惊讶,你这么快就回欢乐谷?虽然万梅山庄是她的家,但宋庄主也知道,以后欢乐谷才是她常住的地方。
她的事业在那里,她的责任注定了如此。
是!韶音点点头,爹,娘,你们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就回来了。
三年后,欢乐谷的建设已经完善,正常运转。
会有合适的人才帮她管理,不需要她亲自坐镇。
宋庄主看着女儿,一半是骄傲,一半是不舍:好,爹娘等你。
宋夫人低头,掩饰住眼底的泪光。
三年,谈何容易?她的娇娇儿!宋大哥则道:有什么难处,尽管吱声。
韶音笑道:谢谢爹娘,谢谢哥哥。
次日,就跟何情离开了万梅山庄。
谢沉还不知情。
青锋作为他的侍婢,要跟山庄里的仆人们打交道,倒是知道了此事。
在要不要告诉他之间,犹豫了很久。
我们启程回山庄吧。
韶音走后第三日,谢沉开口道。
青锋答:是,公子。
她开始收拾行囊。
只听谢沉又道:我们先去跟宋庄主辞别。
青锋折衣服的动作顿了顿,心里不禁一提。
公子为宋小姐而来,此番旧疾复发,卧病在床,宋小姐只在他醒来那日看望过。
公子心里,应当很难过吧?是。
她放下手中的衣物,跟在谢沉身后,出了门。
听闻谢沉告辞,宋庄主上下打量他几眼,问道:身体恢复得如何?何故这般着急离去?可是明月山庄出了什么事?并非如此,而是……谢沉拱了拱手,答道:已叨扰许久,不便再给庄主添麻烦。
宋庄主说了几句挽留的客套话,见他执意告辞,就让大弟子送他出山庄。
从头到尾,韶音没有出现。
小师妹早几日便离开山庄了。
送客到山庄门口,大师兄好心说了一句。
谢沉微怔,随即面露苦笑,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她烦了他,不愿意看见他,因此提出告辞。
却原来,她早便离开了。
拱手拜下,道:多谢师兄。
转身,登上马车。
大师兄看着马车离去,啧了一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们小师妹追在他身后跑的时候,他做什么去了?摇摇头,收回视线,转身迈进山庄大门。
韶音同何情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先去了芦花镇,看了看何情的家。
那座茅草屋,不过两个月没住人,看上去已经不像样了。
何情从床底取出了生锈的剑,打算带在身边——他以后都不回来了,欢乐谷有他的事业。
临走之前,他拜访了邻居们。
他的邻居们与往常没有分别,穷的穷,困的困,老的老,幼的幼。
韶音跟他一起,为陈婆婆修了屋顶,帮李爷爷补了水缸,给几个孩子抓了抓虱子。
有意思的是,镇上有户人家有意招他当上门女婿,人家姑娘对他也有意思,还常常买他的菜。
但他一点儿没察觉到,说跟韶音走,就跟她走了。
这次一回来,撞上人家姑娘,姑娘眼圈儿立刻红了,扭头就奔回家了。
然后喊来了她的父母兄长。
呼!策马奔出十余里,何情才吐出一口气,抹了抹额头,多谢小姐。
如果不是韶音代他赔罪,为人家姑娘送了两块布,四样点心,二两银子压箱底的钱,并允诺日后她成亲,可以去欢乐谷游玩,他只怕要被姑娘家人绑去成亲了。
逃,倒也是能逃的,毕竟他乃江湖中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这样一来,姑娘的名声就不大好听,着实是一桩为难事。
你当真没察觉人家的心意?韶音骑在马上,笑着看向他问。
何情回想往日,犹豫了下,说道:不敢想。
的确有个姑娘,常光顾他的摊子。
他只当自己卖的菜好吃,没敢想别的。
韶音又笑:这回人家明明白白地说给你听,你怎么也没同意?不想成家?成家?何情摇头。
我这样的人,打一辈子光棍,便是最好。
他失落片刻,朗然笑道。
他一个人漂泊浪荡惯了,要说从未渴望有个伴儿,那是假话。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冲动又没本事,拖累自己就算了,别拖累了别人。
因为亲近之人惹了仇家,被找上门,全家被杀、尸横满地,他见过太多了。
那是你没遇见喜欢的人。
韶音失笑,回过头,脸庞发亮,否则你会金盆洗手,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日子。
那是天底下最平凡,也是最令人向往的幸福。
夫妻恩爱,孩子聪明孝顺,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亲近又温暖。
何情听得出神。
他没有过那样的生活,对他而言,在寒夜中有一簇篝火,饥饿时有一块干粮,便是很知足的了。
至于喜欢的人……他攥紧缰绳,使速度稍稍放缓。
注视着少女柔韧洒脱的背影,心头猛地跳动,又被他狠狠压下。
他有。
但他永远也不会说。
作者有话说: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