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 太阳愈来愈烫。
钟毓唇角向上,竭力让自己笑的不那么僵硬,尽管她眼角还沾着水汽。
秦放看在眼里, 眼神暗了暗。
他没有随身带纸的习惯, 手伸进裤兜摸索了两下,里头除了烟盒就是打火机。
他干脆上前两步, 大手按在她的眼角, 粗糙干涩的拇指蛮横的刮过她的双眼,将里头的湿意一并带走。
钟毓细腻的皮肤被他刮的生疼,强忍着才没往后退。
等他松开手的时候, 女孩眼尾红更深了几分。
秦放手背在身后,在她看不到地方, 拇指指腹在手心里重重蹭了下。
再度开口时, 语气恢复了往常的随性狂妄:屁大点事, 别往心里去。
钟毓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从善如流的应了声。
秦放撩起眼皮看她, 冷笑着发问:来, 跟我说说看,你是怎么跟那疯子混到一块去的。
……完蛋。
开始兴师问罪了。
那阵难受的后劲已经过去, 钟毓现在只剩下心虚。
她双手交握,手指缠啊绕啊的, 都快打成结了。
好半晌,才嗫嚅着唇:我不是故意的,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但是她跑到我家去了……钟毓将今天李梦跑到家找她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 结果越听秦放脸越色越难看, 到最后, 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攥成拳,指关节泛白,骨头被捏的咯吱作响。
感觉下一秒就准备拉起袖子揍人似的。
钟毓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你别生气,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她看样子有些害怕,秦放瞬间卸了力道。
他抬手在脑袋上捋了把,强忍着怒气:没生你气。
哦。
钟毓应了声,试探着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跟她在奶茶店啊?耗子看见的。
店里今天没事,森哥不在,耗子起得晚没来得及吃早饭,就摸鱼出去买吃的。
没过多久,秦放就接到他的电话。
那货看热闹不嫌事大,说那天在车厂见到的那个仙儿似的大小姐跟在李梦后头进了一家奶茶店里。
秦放不等听完,卷闸门直接一拉就骑车过来找人。
他不欲多说,只一笔带过: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吧,你不是还在上班么,你快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不打紧,耗子已经回店里了。
秦放发动车子:快上来。
钟毓拗不过他,只好乖乖的坐上后座。
车子行驶起来,带着风一并吹过,凉快了许多。
秦放从后视镜里瞥见女孩的刘海被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慌乱的腾出一只手忙把刘海往下压。
秦放眼里多了几丝笑意:怎么最近感觉你闲时间挺多的,不拉你那小提琴了?钟毓瘪起嘴:我变懒了,不想拉了。
秦放没觉得这是多大事:成,不想拉就不拉。
话音落下,钟毓却沉默下来。
她不是不想拉,她是逃避着去碰。
自从上次父母打来视频说还没有收到柯蒂斯的回音,她就彻底心凉了。
父亲又催促着她趁早选定志愿学校和专业,但钟毓总是拖延,总是抱着一分侥幸心理想着再等等,没准万一呢?虽然她自己心如明镜一般,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
我其实不是不想,是不敢。
钟毓声音虽轻,依旧难掩沮丧:我从学小提琴开始,就一直想去一个学校,那几乎是我人生最大的梦想。
可是如今,我的梦想好像彻底成了梦,不可能实现了。
再看到小提琴,我突然有种……有种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坚持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
秦放喉结动了动,视线落在前头的路上:哪有那么多意义,有路就自然而然地顺着往下走。
钟毓怔忪。
她好像在哪里看过类似的话——说人生大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不要非要找意义。
或许吧,反正这件事她也只能顺其自然。
钟毓长睫微闪: 你想听我拉琴吗?嗯。
秦放道:上次没好好听,可惜了。
钟毓眼睛都亮了:那我拉给你听呀!几句话的功夫,摩托车已经到了巷子口。
秦放没下车,只伸出一条腿支在地面上,待她站稳之后,才道:好,那我今晚回家。
钟毓听懂了,她重重的点头。
直到目送秦放走远,她才转过身,脚步轻快的朝家里走去。
次日早上九点。
小提琴准时响起,悦耳动听的旋律穿过院墙,飘进隔壁院子里。
耳朵捕捉到琴声的那一瞬间,秦放登时睁开双眼。
他昨晚回来已经十一点多了,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困的眼都睁不开,一觉睡到现在。
秦放翻身坐起来,踩着脚下的人字拖就往出走。
门框边上镶嵌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他路过时瞥了一眼,立刻顿住脚步。
镜子里头的人上半身光着,眼下泛着青黑,脸颊压出了凉席印,一夜过去,下巴冒出了短而坚硬的胡茬。
他顿住脚步,低头往下看,好么,下半身还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大短裤。
总之,完全的不修边幅。
前将近二十年,秦放鲜少有注重仪表的时候,最多就是个干净整洁罢了。
后来在汽修店当学徒,连这俩都顾不上了,经常穿着修车时候的脏衣服就往出走。
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副尊容,有点那么的见不了人。
秦放沉着脸又掉头往回走。
他从衣柜里仅有的几件衣服中扯出一件短袖套在身上,又拽了条牛仔裤穿上,囫囵洗把脸之后,才走到院子里。
二楼走廊的上的女生双眼轻阖,她头微微侧着,下巴抵着琴托,随着琴弓在不同位置滑动,高低顿挫的乐曲飘荡开来。
上回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秦放只觉得吵,满脑子都是好梦被打扰了的怒气,连带着原本动人的旋律也变得嘈杂。
仅仅大半个月,他像是无师自通一般,懂得欣赏音乐了,甚至能听出她旋律里面的喜与悲。
就比如现在,秦放就觉得这首曲子的作者在谱写出这些旋律的时候,心情一定非常好。
秦放仰着头,向来阴鸷的眉眼变得柔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秦磊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幅场景。
他满腹狐疑的走到秦放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待看到钟毓时,瞬间心领神会。
他往秦放跟前凑,压着声问:你上次问我巷子里是不是新搬来人了,指的就是她,对不对?曼妙的乐曲被粗噶的声音打断,秦放厌烦的蹙起眉头。
他不咸不淡的瞥了眼秦磊,懒得吭声。
秦磊却很感兴趣的继续追问:我听人说,碰见你骑电动车带着一个美女,也是她对吧?秦放终于有了反应:关你屁事。
搁在以往,秦磊这时候一般就偃旗息鼓了。
但他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仍旧不依不饶的追问:哥,你俩走的这么近,你应该睡过她了吧?滋味怎么样?秦放神情蓦地冷了下来,脸色难看的像是结了一层冰。
他凝视着面前笑的一脸贱样儿的人,强忍着喉头那股快要溢出来的恶心,一字一顿:不想死的话,你就继续说。
秦磊一愣。
他怔怔的看着秦放阴沉的脸,心里清楚这人没在跟他开玩笑。
他只要多说一个字,秦放就敢真的对他不客气,哪怕这是在家里。
秦磊怂了,他低头躲开了秦放的视线,讷讷的闭上了嘴。
秦放语气没什么起伏: 我警告你,你最好嘴巴干净点,别让我知道有下一次。
嗯。
滚吧。
秦磊没敢多说一句,如蒙大赦一般的夹着尾巴溜回屋。
因着这一遭,秦放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眸色发沉,仰头凝视着楼上那抹窈窕的身影。
半晌后,在她音乐收尾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打,抬腿出了家门。
一曲毕,钟毓睁开眼,隔壁院子里空无一人。
说不失落是假的,钟毓垂下手中的提琴,怔忪的站在原地。
还没来得及失落,放在窗台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待钟毓回过神时,紧接着又震了一下。
点开微信,是秦放发来的信息。
他说:很好听。
又说:以后别在二楼拉琴。
几个意思?钟毓不明所以。
但还是给他回了个:哦。
毕竟,他是她唯一的听众。
作者有话说:过日子就是平平常常,有时候有意思,有时候很没意思,不要成天到晚的找意义——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