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寒这晚一直在反复做着相同的梦境。
灰暗的梦境, 有粘热的水汽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而自己身后,竖立着一道棕咖色的木框玻璃门。
他总觉得有人站在身后凝视着自己, 但一转头, 木框玻璃门里却是空空荡荡的一片黑暗。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死寂般的沉默。
他的心脏被马蜂蛰了几处, 正溃烂流脓,意识清晰告诉他, 站在门后面的人就是陈诗酒。
但他就是看不见她,好绝望啊……他睁大了眼, 就那么一直盯着那扇玻璃木门,然后终于想起来,这扇熟悉的门, 就是他们曾经在纽约的家, 那幢砖红色的英式建筑公寓的一楼大门。
潮湿、窒息、焦热,阴雨天的一切都令人万分不适。
他在梦里确定了这一天的日期, 就是他和陈诗酒分手的那天。
昏暗小雨不停在长街上下着,他和陈诗酒在公寓一楼大堂里分手,最后深情抱了一下这个女人,而她没有对他做任何挽留的动作,就连伸手挽起他的肩背都没有。
他用尽生命里所有的力气抱着她,她的手却像失去牵引线拉扯的木偶, 无力沉默地悬挂在身体两侧, 不曾给过他任何的回应。
那天分手, 他总觉得她在自己身后偷偷哭, 可甩甩头, 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明明分手是她提的,她怎么会哭呢。
忍住想要回头探寻她是否还站在公寓楼下的冲动,屠明打来了电话,说陆董出事后,孟董听到消息也不省人事进医院了。
陆星寒垂着肩膀走在雨天的街道上,分不清脸上不断流下的液体,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还好,老头在电话里的语气还算镇定,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到底是世间最残忍的烈事之一,屠明挂电话前,终究绷不住,嗓子哽咽了两声。
挂完电话,他僵硬的脖颈终究是没往后面转过去,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冷峻的表情,苍白得如同被化学药性极猛的褪色剂浆洗过一般。
他没有回头,不相信她会像他这般痛苦,捏紧手里挂断的手机,将步子迈得更大,最终离开了那条长街,乘坐回国的航班,消失在纽约的上空。
其实有点傻。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天陈诗酒一直就站在公寓楼下没有走开,甚至看着他淋雨的背影,走出公寓楼,站在露天里陪着他一起淋雨,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她依旧孤零零地在雨里站了好久。
如果他愿意相信一次自己的直觉,他回过头,应该就能看见他令人心疼的傻姑娘就站在雨里等他。
但他没有,那天的他被一波又一波的人生滑铁卢冲击着,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缜密运行的能力,万念俱灰地从纽约离开了。
从梦中痛苦地醒来,眼角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湿意,手臂往床边一捞,是空的。
像许多个从惊恐噩梦中醒来的早晨,他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捞身边的位置,无意外,又是一次扑空。
但今天不一样,他睡饱餍足过后,脑子里的意识特别清醒,心中有一个笃定又强烈的声音在告诉他:不对,不应该是空的,陈诗酒已经回来了,她就算现在不在床上躺着,也应该在房子里的某处,正生机勃勃地重新点燃起这个家的烟火气。
她可能在楼下的阳台上侍弄着她的百盆多肉,也可能就静静趴在栏杆上,远眺晨光中的东方明珠,更有可能的就是此时此刻,贪嘴地缠着阿玉在厨房偷吃好吃的。
低落的情绪只在扑空的那一秒涌上心头,很快,他失落的心情复又饱满填充了起来。
屋内的窗帘太严实了,仔细聆听了一下房间里的动静,好像也没听见陈诗酒在浴室或者衣帽间的声响,于是慢悠悠地打开手机里的监控,想要在监控里隔空喊话把她叫上来。
这人真是,起那么早干嘛?反正他们俩都给自己放了个大长假。
成年人难得有长假,假期就应该四肢交缠在一起,互相拥抱着睡到大下午,等实在饿得不行了,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可一连在手机里切换了六七分监控场景,都没在画面里发现陈诗酒的踪迹,陆星寒的脸色一点一点冰沉下去。
看到最后,家里还有五六个监控点,他再也没耐心继续点进去了,猛然掀开被子,随手披了条浴巾在下身,就光着脚走到楼梯口的位置冲楼下喊:阿兰,陈诗酒呢?表情和语气都很臭。
阿兰直起腰,撑着手里的拖把站了起来,仰长脖子朝楼上回话:出门了啊,说是早上约了人见面,一会儿还要去机场。
机场?陆星寒整个人都不好了。
机场意味着什么,他秒懂。
可恶的陈诗酒,又一次不要他了。
这回更离谱,明明昨晚她在他身下一遍遍哭着说以后再也不会不告而别,她要对他好一点,不能像江与舟那个混蛋一样,一遍遍伤害着祝之繁,她要对他温柔负责到底。
这就是她所谓的负责到底?她就是这么对他负责的吗?一大早,把他丢在家里,而她自己奔赴机场,连行李都不要地跑路?陆星寒绝望透顶了,这个女人玩了七八年的套路,依旧在他身上奏效,他是什么绝世傻逼啊,又一次轻易相信了她。
失望过后又哭笑不得地自嘲笑了下。
行吧,反正他这人不要面子了,前面死皮赖脸地追击过那么多次,他不介意在自己毫无羞耻的追妻史上,再浓墨重彩地加上一笔。
回到房间,迅速洗漱完毕,换好出门的衣服,准备火速追到机场。
料定了她不会接他的电话,这回他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给陈诗酒。
如果在机场捞不到人的话,那就直接订航班去哈尔滨,这回任陈诗酒再怎么闹腾,他还真就当狗皮膏药,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勇追过去了。
陆星寒觉得自己真是想得开,面对陈诗酒这只倔驴,除了用魔法打败魔法,好像真没其他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这辈子好像再也没法爱上其他人了,经年的纠葛,只会让他越来越清晰认识到,不是别人不行,而是他不行。
他离开陈诗酒,绝对不行。
在这一点上,他对这个女人的执着,和陈诗酒屡次逃跑的行为如出一辙,都是十年如一日的倔。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等他从衣帽间换完衣服出来,还在扣衬衫的袖扣,随手拿起手机划拉了一下屏幕,就看见董秘吴开一连给他拨了好几通电话。
不是出了什么重大事故的话,不会有这种绝命连环call的。
下属对老板的界限感,可能类似于月球到地球的距离,二者之间有引力牵引,但月球只会隔开远远的距离,礼貌性地围绕地球旋转。
陆星寒回拨了过去,吴开心急火燎地向他汇报早上在集团楼下遇到陈诗酒的情景,甚至悄悄潜伏在点单台,竖起耳朵听她和何晴在谈论些什么。
陈诗酒的一举一动可是和他的私人kpi挂钩,老板单独给他定制了一套绩效体系,陈诗酒一大早出现在集团楼下,吴开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等隐隐听到陈诗酒和何晴谈论的话题内容,吴开脸色一变再变,听到后面,脖子都凉透僵在那,很难转动。
天啦!她们似乎在讨论何晴手里头新品单抗靶向药的事情,而且陈诗酒好像还要入组试验项目,何晴全程表情严肃,甚至让陈诗酒去北京取当时做完手术留下的肿瘤母片。
吴开整个人就在点单台前裂开来,手里的咖啡都差点抖落下去。
心脏咚咚咚狂跳不已。
陈诗酒患病这件事……老板知道吗?估计不知道吧……知道了还不发疯?吴开发现了这个了不得的惊天秘密,悲天悯人地走出咖啡厅侧门,马上绕到吸烟室里给老板猛拨电话。
一连拨了四五通电话,根本没人接,好在没多久,老板就回拨了过来。
听着电话那头一步步陷入深渊的沉默,吴开心知肚明,果然老板不知道陈诗酒得了病这件事……这是多大的篓子啊!捅也不是,不捅也不是,希望老板不要迁怒到他头上吧。
吴开还想在电话里狗腿地宽慰两句,没想到老板却很快下达了命令:何晴那个项目进行到第几期试验了?把这个项目所有的相关信息上午全部汇总发到我的邮箱,另外这件事不要让孟董和屠明知道,你管好自己的嘴,他们年纪大了,再受不了这种刺激。
吴开暗暗从胸腔里吐了口气。
还好,老板远比想象的要镇定许多,至少……没有当场发疯……陆星寒几乎是一路红着眼眶飙车去的机场。
每一个红灯前停下来,他就忍不住暴怒极了,心里只剩下一个执念:他要马上找到陈诗酒,然后狠狠拥抱住她,告诉这个傻姑娘不要再逃了。
她很倔、不服软,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野性难驯,从不会轻易屈服于他的任何温柔与霸道。
她不像其他的女孩那样温柔与驯服,除了皮囊漂亮温婉得过分,筋骨里却透着钢筋一般的韧劲,皮相和性格截然不同,叫人很容易被她良善的外表所欺骗。
诚如她所言,她自觉这些年对他不够好,但她就算对他不够好,又算的了什么呢,一切的臣服与回头,全是他的自甘堕落而已,她就是他这辈子最挚爱的不愿松手啊!他像一匹迷了路的兽,在机场倔强又顽固地一遍遍找寻那个曾经在梦中无数次魂牵梦萦的身影,直到看见她笔直的背影像青荷的杆子那样伫立在安检闸口,他的一颗心总算稍稍落定下来。
他一步步朝着靠岸的方向走去,她所在的位置,就是他的岸。
红着的眼眶好几次酸到不行,温热的液体就快滚落下来了,但捏紧拳头,又会竭尽全力把那股酸涩,从眼眶里强压下去。
他想说:陈诗酒,别离开我。
但感觉言语没什么分量。
又想说:我们马上去领证好不好,这样你就算死掉,以后我也能葬在你的身边陪着你。
好怕被她骂啊,她可能会骂他: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还没死,你就咒着我死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满腹的委屈与不甘,到了最后,只能像个委屈到不行的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裙摆,眼泪汪汪地仰头望着她。
其实找到她,他最想说的是:死亡与疾病算得了什么,我好喜欢你啊,一起死掉都没关系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