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大雨过后的山间充斥着黏腻的水汽, 火堆噼里啪啦向上窜蹦,黑黝黝的山谷闪动着荧色的光亮。
莹润的油脂从焦褐的表皮滴落,激起一阵炸裂的肉香。
薄敬呈收回烤架,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眨眼那烤兔就少了一条腿。
啊!嘶!嘶!嘶!薄敬启被烫了个正着,一边叫唤一边快速倒腾着双手,唯恐那腿掉在地上。
薄敬呈:没人跟你抢,你就不能再等等?薄敬启不管,已经吃上了,再等下去,我口水都能把火浇灭了,太饿了……他咬了一口,眉眼弯折,满足之色难以压抑,唔!好吃!五弟你的手艺也太好了!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回去一定要教给御厨让他天天做!薄敬呈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好吃你就多吃点, 还有呢。
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薄言,另撕下一条腿递过去。
薄言扫了一眼, 摇头。
薄敬呈:明日早上还有得等, 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去?薄言没有再推辞,却还是时不时看着山坳外处。
薄敬呈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用看了,不会有人来的,他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搜救自然是做做样子, 不会真有人来。
薄言:我不是担心这个, 是山禽猛兽,叫它们离远些。
薄敬呈笑了,说得好像它们能听懂你说话一样……他吃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笑意微敛,对了,你的腿究竟怎么回事?你一直在装瘸?薄言解释,真摔,只是好得慢了些。
薄敬呈微笑,刚好在听政的节骨眼上摔?薄言轻描淡写,嗯,我故意的。
薄敬呈气笑了,哈……你早就知道他对你有所忌惮?薄言:也不算太早。
薄敬呈:算我自作多情,好得很。
薄言看着他,缓声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说实话,你坚持带我离开的时候我很震惊。
薄敬呈轻嗤,你当然震惊,震惊怎么会有我这种蠢货挡着你飞奔逃命!薄敬启干完半只,又取了一只烤鸡,迷茫问道:太子哥,你们在说什么?薄敬呈没好气,不关你的事,吃你的。
薄敬启乐得多吃,好嘞,那我不客气了!说罢一口咬在鸡屁股上。
薄言依然耐心,敬呈,不是我不信你,是我有不得已的理由,如果你是我,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薄敬呈手上微微一顿,再抬头面上多了些疑惑。
薄言点点头,那次落水之后,我都想起来了。
薄敬呈闻言眼神微撤,什么,想起来了?薄言低头,看起来很是低落,想起……我与陛下并非父子,而是……兄弟。
原本撕得正香的薄敬启听到这儿,蓦然停下咀嚼,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会儿看着薄言,又一会儿看着薄敬呈。
薄敬呈没管他,而是继续问,除此之外,你没想起其他的吗?薄言疑惑,你说的是?薄敬呈很快说,没什么,能想起这个就是最大的幸运。
【老五:好险好险,差一点就露馅。
】【哈哈哈哈老五:不会吧,他应该不记得上次是我杀了他吧?】【今天又是看他们兄弟互演的一天。
】【老薄真的是,装聋作哑起来越发得心应手了。
】【老三: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我不配有姓名?】【哈哈哈老三:震惊!这是我能听的惊天大瓜吗?】薄敬呈已然没了刚才质问腿的底气。
薄言却没有放过他,你好像并不吃惊?薄敬呈塞了一大口肉,含糊不清道:吃惊!我太吃惊了!得吃口肉压压惊。
薄敬启悄悄举手,太子哥,我也很吃惊,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薄言本来就没打算瞒他,敬启,你本该叫我一声皇叔。
薄敬启眼瞳剧震,手里的鸡都掉了,看起来似乎是吓得不轻,怎么会……怎么是皇叔?你明明就是太子啊!薄言轻轻扒了一下火堆,沉默良久才道:是啊,一个得位不正的太子。
薄敬启擦了擦嘴,难得露出纠结的表情,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的确是父皇要杀你?薄言点点头。
薄敬启又问,可是为什么?就算不是父子,也是兄弟,父皇既然立你为太子,又为何要杀你?我不明白!薄敬呈幽幽开口,帝王之家,从来就没有什么父子之情,兄弟之义。
薄敬启下意识反驳,怎么没有?他指了指自己和薄言,叔侄之情。
又指了指自己和薄敬呈,兄弟之义。
然后眨了眨眼,一脸理所当然。
沉默。
薄敬呈:你倒是接受得蛮快的。
薄敬启捡起烤鸡,拍了拍继续吃,那当然,总归还是一家人嘛。
薄言觉得有趣,若是有人想杀你,你还觉得大家是一家人吗?薄敬启愣了愣,谁要杀我?薄言:……一个假设,罢了,你吃吧。
薄言不欲多说,薄敬呈却忽然接茬儿,或是二皇兄,或是四皇兄。
薄言和薄敬启都朝他看过来。
薄敬呈:这事我本打算回宫之后再确认一番,既然话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薄言有些预感,你看清了,林间的刺客是敬行?薄敬呈点头。
薄敬启很懵,什么刺客?又和四弟有什么关系?薄敬呈将下午林间遇刺的情况详细给他说了一遍。
薄敬启听罢,蹙眉很是沉思了一番时间,薄言也没有打扰。
片刻后,薄敬启终于消化完毕,最后击中四弟的是马球,还是正中脑袋丝毫不差,也就是说,五弟你马球很厉害!在球场上的失误原来都是装的!你藏拙了!对不对?薄敬启洋洋得意,一脸抓住你小辫子了的神色。
薄言和薄敬呈忍不住对视,同时轻叹了口气。
薄敬呈:太子哥,我有一点没想明白。
薄言:什么?薄敬呈:四皇兄要杀我们,这很好理解,但他为什么在此之前要对陛下出手?声东击西?薄言摇头,这次刺杀与他平日所为大相径庭,多半蓄谋已久,不太可能只是混淆视听。
薄敬呈:那是为什么?薄言思索了片刻,想到之前太后之死一事,越发觉得和薄敬行脱不了干系,若真是他所为,那他最不可小觑的谋算,便是算心。
先刺陛下再刺你我,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薄言正色,便是先挑起陛下对我的怀疑,他本对我就有所猜忌,林间那会儿,他对我们并没有下杀手,不过是想拖延时间,让陛下发现我们并不在。
薄敬呈肃然点头,甚至山火,面对山火时陛下可能会做出的决定,他都有所料算。
薄言给火堆添了一把柴,若我们回不去自然很好,就是回去了,也必然不会安生。
薄敬呈:我倒是不知道,他藏得这么深。
薄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薄敬呈疑惑,怎么?没事。
薄言扒着火,不过这些都是猜测,背后是不是敬行还得再看。
薄敬呈抬头,你有线索?薄言转向默默吃鸡的薄敬启。
如果敬行真的意在夺嫡,必然不会只针对某一个人。
目前看来,你我已除,他又与敬元交好,下一个最有可能的,只剩老三和小七。
薄敬呈想了想道:七弟身有不足,必无可能继承大统,如此看来,只剩……两人都看向同一个地方。
薄敬启似有所感,埋在鸡上的脑袋骤然停住,带着迷茫,什么?【果然是老四!】【啧,被小绿茶柔弱可怜的外表给骗了,没想到居然这么狠毒!】【这个老四!怎么落了一回水就跟开了外挂一样?啥啥都能料得一清二楚?】【不爽不爽!一定要让他好看!】【什么意思?老四下一个要对付的是老三?】【这不很明显了吗?我寻思你也没吃鸡屁股,怎么跟老三一样状况外?】【老三:有种不详的预感,抱紧我的烤鸡。
】【老五:这还需要对付吗?一口肉就能骗走。
】【老薄:+1】薄言看着飘过的弹幕,若有所思。
……第二天。
一整夜的大雨将山火浇得干干净净,灰白的烟与晨间蒸腾的雾气相互纠缠。
三个人迷迷糊糊转醒,都没怎么睡个好觉。
但天已经亮了,没有时间再耽误,随意找了些吃的,便起身回宫。
一路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动。
来往的行人与寻常无异,好像压根就不知道皇宫里丢了三位皇子。
三哥,我和太子哥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不要特意疏远四皇兄,不可轻易叫人看出不同,但与俪妃日常要更加谨慎,凡事多留个心眼,听见了吗?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回来的路上,薄言两人已经给薄敬启打过预防针,叫他小心提防。
既然想要探清薄敬行的虚实,如今回来就不能太过反常。
薄言与薄敬呈略一合计,一致决定将昨晚的一切归于意外,其他的一概不知情,不明白,以不变应万变。
回到宫里,三人先是见到各自的母妃。
各宫里都担心了一整夜,程一一更是没有合眼。
当听说薄承干派了一半禁军出去寻找时,薄言一点都不意外。
反正只是口头上说说,昨晚没看见人来搜就已经猜到结果了。
薄承干真的没指望他们能回去。
感谢老天,下了场及时雨……听完薄言的解释,程一一松了口气,但也疑惑,这么大的阵仗,你们既然没事又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听见?薄言早有腹稿,那山头这么大,找错了地方没听见也不奇怪,更何况,我们当时跑出来就很累了,随便找了个山洞没多久就睡死过去。
程一一睨他,你说你们几个,这都能睡得着?心怎么这么大……她还要再念叨,殿外忽然有人敲门,启禀娘娘和殿下,广政殿传来口谕,传太子殿下过去。
程一一问道:三皇子和五皇子可有收到消息一同前往?奴婢不知,陛下只着奴婢来长春宫传话。
程一一看着薄言,这是只传了你一人?薄言安慰道:说不定是单独传的,没事,应该只是问问情况,我很快就回来。
程一一朝着门外道:公公可能稍待一二?太子殿下刚刚回来,一身泥污还未曾梳洗。
对方回道:陛下忧心殿下安危,请太子殿下即刻前去。
程一一面露担忧,你老实告诉我,昨晚到底怎么回事?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她没有说下去。
薄言还是同一套说辞,坚称只是腿脚不便落在山上,也是不想叫她担心。
母后,你放心吧,只要有您和舅舅在一天,就不会有人把我怎么样。
程一一听见这话,才宽心放他走。
程家,是薄言当了这么多年太子的底牌。
只要程家不倒,便是这太子之位坐不安稳,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这也是薄言敢跟着传话人就这么去的原因了。
他做好了和薄承干对质真相的准备。
但薄承干的反应却和预料中不一样,他真的只是单纯关心了一下薄言的身体情况,听过了薄言的说辞也不曾多问,全然一副忧心太子的好父君样,所有话都是顺着都统领传达的信息说的。
薄言一看这情况,知道他这是想装糊涂。
对于都统领说的失踪一事,薄承干不见得相信,但是他们既然安然无恙回来,这个事就不得不信。
薄承干还是顾些脸面,没到撕破脸皮这一层。
既然他想相安无事,薄言也乐得配合,两人上演了一番父慈子孝,谈了小半个时辰的心。
到最后,薄承干才突然发现薄言还一身污垢似的,光顾着说闲话,倒忘了你外宿一夜必然又饿又困,朕就不耽误你时间,回去好好梳洗安安稳稳睡一觉,朕得空再去看你。
薄言起身告辞,是。
高贺已经出现在身后,奴婢送太子殿下。
多谢公公。
薄言正要跟着离开,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喧闹,侍卫的劝导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要见陛下!让开!没有争执多久,门口就冲进一个女人,她拎着一把剑,风风火火目不斜视,身后的侍卫不敢阻拦。
薄承干闻声要斥,抬眼看见女人手里提着的剑,无奈道:贤妃,你这是又要做什么?贤妃越过薄言,在薄承干身前猛然跪下,持剑行礼,直奔主题,臣妾要告发二皇子结党营私,谋害皇嗣!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惊变。
薄承干如何想不知道,薄言却是灵光乍现,仿佛脑子忽然被疏通一般,确认了一个事实——薄敬行此番要害的不是三皇子薄敬启,而是二皇子薄敬元。
作者有话说:端午节玩得开心吗?大家安康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