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025-04-03 04:30:24

姜鸾召秋霜进了书房。

裴显坐在长案后的坐床边, 解开里外衣袍,拿了把剪刀,自己把右边肩膀的箭伤处纱布剪开了。

肌肉遒实的肩胛, 线条优美,肩胛骨尽头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秋霜看得差点晕过去。

她们女官在宫里生活多年, 平日里照顾头疼发热的小伤倒是不少,几时见过真刀实枪捅出来的血窟窿。

裴显接连两天硬撑着入宫上朝, 伤口照顾得不够, 白天又捂在官袍下, 创口已经开始化脓。

好在军里的伤药是现成的,秋霜强忍着手抖, 轻细地撕开黏在伤口上的纱布,引出脓血, 清洁创面, 止血药粉不住地往伤口上撒。

裴显侧坐着, 右边肩胛伤处避开姜鸾这边,单听他说话的声音, 平稳和缓,一如往常,完全听不出有个人正在旁边撕开黏住的纱布,纱布下血肉模糊。

他在追问姜鸾, 七月里就听到你说京畿城防会出乱子。

问你消息出处, 你总是说自己猜测。

但我看你不像是为了几句猜测就散尽家财的人。

你的公主府不惜钱财,修得越来越像是迎战的坞堡了。

今天小舅再问你一次,你的猜测究竟几分真, 几分假?消息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几分真, 几分假, 姜鸾自己也不确定。

京城进了八月,二兄安然无恙,二嫂即将临盆,卢家倒了,圣人病重。

城外的勤王军领受赏赐,即将退走。

现在的局面,早已经和前世千差万别。

但城外的溃军依旧没有被剿灭干净,裴显在京城里半夜遇了刺。

看似安稳平静的京城真的平静么?但只要这个八月没有安然度过,只要变数还在,还有一丝一毫动乱的可能,她就要把公主府修成铜墙铁壁,保她身边的所有人。

你别问我消息真假。

她走去窗边的桐木案,俯身打量着蔫嗒嗒的兰草,散尽家财算什么。

卢氏的金山银山落在小舅手里,能把你养死的兰草复活吗?公主府的千金礼金堆在库房,能把我要的人换回来吗。

就算消息九分假,一分真,也得万无一失地防起来。

裴显沉默了。

他的目光抬起,盯着对面姜鸾的侧影。

五官精致柔和的少女,比初见时明显地长高了,人却还是纤弱,腰肢盈盈一握,看起来比兰草还要柔软无害,一开口就惊天动地。

他的视线转过去窗边,盯着桐木案上叶子越来越蔫耷、眼看就不行了的四季兰。

他难得地开口解释了一句。

兰草前两天还是好的。

昨晚睡得早,花盆搁窗边没收,夜里下雨浇了一夜,早上起来就不行了。

姜鸾瞥了眼秋霜换下来的血淋淋的纱布,猜到他昨天为什么睡得早。

伤口都开始化脓了,身上肯定起了热,喝药昏睡过去了吧。

主帅遇刺伤重,身边人都慌乱了手脚,谁还顾得上书房里的花。

他养兰草难活,不是没有原因的。

桐木案上不幸浇了整夜雨水的蔫嗒嗒的四季兰,眼看就不能活了,姜鸾劝慰了一句,这盆没救了。

我那儿还有更好养活的,下次再给小舅送盆新的来?裴显没应声。

过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不养了。

他的视线从兰草垂下的蔫叶片收回来,转向姜鸾,阿鸾想要什么。

护住你公主府里的人?可要我派兵加护防卫?姜鸾拒绝了,我的公主府防卫够了,有能力自保。

我想小舅多盯着宫里,护着宫里的我二姊。

她想了想,还有二兄那边……晋王府那边的防卫精兵是你公主府的十倍有余。

你不必担心他。

裴显打断她,我贸然派兵过去护卫,晋王府只会惊疑,反而不好。

姜鸾想想有道理,点了点头,那就多看顾着宫里的二姊。

啊,还有宗正卿家里的姜三郎。

其他的没有了。

他们说话的同时,秋霜拆完了肩头裹伤的纱布,新煮好的一锅沸水送了进来,放在窗边凉着,她正在用温水清洗血肉模糊的创口。

动作再小心翼翼,还是会碰到伤处,裴显说话说到一半,中途不明显地顿了下,肩胛肌肉倏然绷紧。

姜鸾注意到了一点不寻常,问他,疼?裴显轻描淡写地答,怎么会不疼。

表面丝毫看不出,这么能装?姜鸾凑近了点,打量他额头渗出的一点细汗,又要仔细去看他右肩的创口,被他侧身避开了。

不是装。

裴显纠正,是能忍。

他举了个远古例子,关云长刮骨疗毒,刀落骨上而谈笑自若,人称盖世英雄。

例子是个好例子,但姜鸾从小的想法就和天下大多数人不一样。

是流芳百世的大英雄没错,但许多流传下来的事迹听着瘆人,不像是活人能做出来的事。

我们正常的活人呢,疼了就叫,喜欢就笑,难过就哭。

裴显淡定纠正,是你们女人。

姜鸾:呸。

秋霜在旁边听得几度欲言又止,神色变换得实在厉害,裴显终于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他有所察觉,镇定自若地换了称呼,公主恕罪,臣失言了。

继续装吧。

姜鸾撇嘴。

秋霜清洗创口到一半,犯了难。

肩头的是箭矢穿透伤,只清洗表面的一层脓血,总有深处创口清洗不干净。

裴显自己有经验,指导说,拿干净纱布卷成长条,金创药粉化在水里。

蘸足药水,往里头擦洗。

秋霜脸色发白地清洗,姜鸾看得都感觉牙酸,裴显还若无其事地称赞,不愧是公主身边的女官,手脚动作确实很轻,比寻常军医的动作轻多了。

姜鸾坐在旁边,啧了一声,不客气地说他,话说的倒是好听,看你脸色比你书房里两堵墙还要白了,疼狠了吧。

整天装模作样的,像是个假人,笑是假笑,哭是假哭,疼了憋着,忒没意思。

裴显这回没否认,淡定地道,京城里打滚,不会装的人死得比较快。

姜鸾嗤笑,抬起指尖对着自己,在我面前也是? 公主倒是和京城里的大部分人不同。

裴显想了想,用了个词句形容,真性情?姜鸾嗤之以鼻,换了三个更妥帖的字,懒得装。

偌大的书房里,除了细微的清洗水声,就只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说是闲聊也可以。

两边都态度松散,说话不怎么精细斟酌,想到什么说什么。

现在如愿开了麒麟巷公主府,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六月里开了公主府,原本打算想些法子接二姊出来住。

但变数太快了,没想到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问了几遍二姊,她自己有打算,拦着不让我动手。

裴显点点头,没问姜鸾含糊避过的‘动手’什么意思,若无其事接了下句,你看不上谢征谢节度,嫌他配不上你二姊,动了歪心思,想把人半道铲除了。

但你二姊对谢节度观感尚可,至少没到必须铲除的程度,拦着不让你下手。

姜鸾不满地说,薛夺那个碎嘴子,是不是从早到晚地往你耳朵边传消息?该说的都被你说完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闭嘴不讲了,裴显倒是噙着一丝笑意,慢悠悠往下继续说。

别只说你二姊那边。

你自己呢?开了公主府,驸马可有人选了?秋霜在把蘸足了金创药水的纱布往创口深处塞,清洗脓血。

令人牙酸的声音里,裴显居然开了个玩笑,谢五郎家中势大,派出公主府的三百精兵强取豪夺是不能够了。

但阿鸾若是看中其他家的郎君,倒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姜鸾呸了声:这是哪家的小舅能对甥女说的话吗?叫御史台的言官听见了你 ‘派三百精兵强取豪夺’的好法子,能追着把你骂到护城河里去。

裴显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震动了伤口,刚覆盖上去的湿纱布立刻洇出一片殷红。

得了,别只看我的乐子。

裴小舅别说我,看看看自己吧。

姜鸾反唇相讥,你自己都二十五了还没娶妻,来问我这个才十五的。

你自己为何不娶妻?天下那么多佳女子,没一个喜欢的?裴显不说话了。

姜鸾若有所悟,秋霜,去外头等着。

我跟裴督帅单独说一阵。

说着接过了秋霜手里的纱布卷。

秋霜欲言又止,临走前把门窗全敞开着,这才去了庭院。

裴显看着秋霜的动作,你身边几个女官倒是都对你忠心耿耿。

姜鸾摆弄着手里的纱布卷,随口道,真心换实心,虚情换假意。

裴显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我说得不对?说得极好。

金言警句。

就是想不到会是从你嘴里说出口的。

嘁。

小舅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啊。

不敢小看阿鸾。

裴显淡笑,那阿鸾说说看,我们在京城结下的这份舅甥情谊,到底是真心实意呢,还是虚情假意。

姜鸾嗤地一笑,想套我的话,先回了我的问题吧。

小舅都二十五了还没娶妻,是想挑个什么样的天仙娶回家里?京城这边的郎君,除了王七郎那种脚不沾尘的神仙,其他家还没见到二十大几没议亲的。

裴显镇定地道,父丧未满三年,守孝期间,无意婚娶。

哦。

是。

姜鸾想起来了。

裴氏家主是去年初病逝的,和先帝薨逝的国丧只差了几个月。

她怀疑地看了眼裴显。

虽说他答的是事实,但不像是说了心底实话。

说话看不出真假,想要追根究底是不可能了,姜鸾洗干净了手,小心地把沾透了脓血的湿纱布从创口深处一点点地抽出来,扔在地上,扬声道,秋霜进来,换盆热水。

裴显之前玩笑般提起了谢五郎,轻描淡写避过他自己,话题又转回来,当真没有考虑过驸马人选?就算是公主的身份,女子二十不嫁,也是处处被人诟病,大闻朝之前几位不嫁的公主,后来都出家做了女冠。

对于皇家出身的金枝玉叶来说,不算是太好的结局。

天下那么多好男儿,阿鸾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再苛刻的条件,仔细挑选,总能选中几个。

我喜欢什么样的,不是早在宫里就说过了?姜鸾拿一层干净纱布覆盖在他肩头创口上,吸干净了涌出的鲜血,金创药粉不要钱似地往创口处倒,半真半假地谈笑,好容易选中了个谢舍人,被小舅硬拆散了。

哎,还要我挑。

裴显的视线转过来,余光观察她的神色,之前说过了,谢家势大,单凭一个公主府压制不住,确实不是驸马佳选。

他又追问,喜欢谢舍人什么。

喜他相貌?还是喜他清冷性情?姜鸾听着耳熟,总觉得问话似曾相识,仔细想了一阵,想起来了缘由,噗嗤笑了,小舅追问起事情来,问话都是一个套路。

上次问我卢四郎,也是差不多的问法。

不过这回的问题好回答,我可以答你。

哪家的儿郎第一眼见面就能看出性情?一眼看中了谢舍人,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好啊。

她抬起削葱般的指尖,指着自己,理所当然说,我就喜欢脸长得好的。

裴显:……他视线转回去,再度盯着白墙,淡淡地吐出六个字。

果然还是肤浅。

秋霜捧着一盆新烧开的热水进来,书房里两人就此闭嘴,以‘肤浅’两个字终结了关于挑选驸马的话题。

伤口清洗干净,敷上金创粉,重新用纱布一层层地包裹起来,正好亲兵把今天的药煎好了,外敷内服,今天的伤处算是处理好了。

姜鸾催促裴显多休息,底子再健壮的身体,还是要早点退热的好。

即将告辞出门的时候,裴显唤住她,说起了八百户实封的事。

事情能办,但是麻烦。

圣人那边绝不会允诺的。

想要讨下实封,就要通过政事堂发敕令。

政事堂的李相那边,上次讨军饷的时候得罪狠了,不必再提。

我需得找王相私下里商议,诱之以利,晓之以情,王相那边被说动,才有希望办下来。

详细解释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前从未问过你,八百户的实封是不小的一笔数目。

拿到手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让姜鸾想了好一阵。

我还没想好……大概就是像二兄那样的,该吃吃,该喝喝,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会为钱烦忧……类似差不离的日子?最后她如此说道。

嗯?裴显有些意外,目光又从白墙处转过来,带出几分探究。

如晋王那般富贵闲王的日子?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裴小舅,我可不像你手里有八万兵,没钱了就发兵去抄别人的家。

姜鸾说到这里,自个儿先摇头, 好容易开了公主府,淳于闲整天拿着账本跟我哭穷。

我连个小小的公主府都快养不起了,昨天还在琢磨着要不要把西边空置的马球场填了种菜,好歹撑到下次宗正寺发钱。

裴显听得她说得不假思索,显然是放在心里盘算过的,哑然失笑。

竟是这么个念头?关起门来,富贵有闲的日子。

当初在宫里看你折腾得毁天灭地,还以为是个有大野心的。

我的野心不大么?姜鸾不高兴了,公主府里四百来号人,奶娘跟了我一辈子,我要替她养老的。

那可是几十年的长远打算。

裴显靠坐在床头,喝的药里大约有助眠的药材,难得在人前显出倦意,闭了眼,思忖了片刻。

等京城彻底安稳了,你想要八百户实封,给你助力,帮你讨下又何妨。

姜鸾已经走到门边,听到背后传来的话,一下子精神了。

她唰得一下子回头,这句话我可当真了!你尽可以当真。

裴显语气平淡地道,以后京城会变成如何局面,裴某不知。

至少在此时此刻,你我私下闲话,裴某说的字字发自真心。

你信不信?姜鸾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真心假意,从面上是看不出的。

她打量够了,摆摆手,继续往门外走,能从小舅的嘴里掏一句‘发自真心’,实在不容易。

往后看吧。

今天过来探伤,说动了裴显改变主意,不再藏着掖着故作无事,留在府里好好治伤,姜鸾抛下了一句晚上再带秋霜过来换纱布,轻松地告辞。

裴显坐在床头,耳听着那道轻快的脚步走远,无声地笑了下。

她的一颗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想要做的事不少,心里记挂的人也不少。

晋王,懿和公主,姜三郎,公主府四五百口人,连奶娘的下半辈子都记挂了,倒是把中意的男人排在最后头,要不是他问了句,她连提也不提。

亲兵蹑手蹑脚地过来,吹熄床边小几上搁着的油灯。

室内陷入了黑暗。

裴显的眼睛已经阖上了,想起那句‘我就喜欢脸长得好的’,又睁开,对着面前光秃秃的白墙,淡淡地想,心性未定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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