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025-04-03 04:30:24

卢家倒了。

百年大族, 根深叶茂,在京城里扎下的势力盘根错节,不仅四大姓之间相互联姻, 和姜氏宗室也有三代之内的姻亲。

卢氏五房,千余族人, 在京城为官的男丁数十人,外放出去的州府级别官员也有七八个, 幕僚家臣无数, 羽翼遍布江北十三道州府, 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算拘拿了兵部尚书卢望正,追究吃空饷的案子, 出事的也只是乐游巷卢氏的五房直系。

没有人以为卢氏全族会被牵连。

拘拿卢氏所有嫡系子弟的囚车滚滚行过长街,多少人惊掉了酒杯, 多少家夤夜难眠。

自打叛军围城开始, 京畿局面混乱不是一两个月了, 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真真切切地让人感受到,京城, 确实变天了。

晋王当天走得早,侥幸躲过了后面一堆破事。

但不妨碍他在府里听得心惊胆战,派人来麒麟巷打探风声。

晋王殿下想问汉阳公主一句,裴督帅在抄家卢氏的当日, 为何又登门公主府?此人手里握着重兵, 心思难测。

到底有什么打算,无论他要什么,公主千万要答应下来, 莫要硬碰硬, 免得当面吃亏啊。

姜鸾好笑地把人一句话打发了。

我的公主府里一穷二白的, 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登门讨要?你回去告诉晋王,裴督帅跟我在宫里认了亲,我们舅甥情深,好得很。

裴小舅上门吃葡萄来着。

叫他莫担闲心,安心养病。

晋王府来人满腹疑虑,将信将疑地走了。

姜鸾是在六月底收到的裴府送来的请帖。

她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实不是兵马元帅府发出的,而是极少露面于人前的崇德坊裴氏本宅那边发过来的帖子。

发帖子的人也有意思,是个素未谋面的人。

——裴家六娘,闺名‘绾’。

姜鸾召了淳于闲来问询。

裴氏家规严厉,裴氏女子极少当众露面,京城的裴氏分支去年新嫁出去一位裴五娘,这位排行更小的裴六娘,想必是个才及笄不久的少女。

姜鸾纳闷地拿着裴六娘的请帖,想了半天,隐约想起裴显似乎提过,家族里有个从小看到大的侄女,和她同岁,最近从河东来了京城。

该不会就是这位六娘吧。

姜鸾喃喃自语着。

请帖里的字迹柔细婉约,确实像是出自闺阁少女之手,寥寥几句,邀约七月初七,乞巧节当日,出城踏青,去裴氏在京郊的一处庄子,共同拜月乞巧。

淳于闲看了请帖内容,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立刻阻止,公主不可!如今京城内的局势已经够乱了,城外比城内更乱三分!淳于闲随手拿起茶盘茶杯,一一摆开,阐明城外的局势。

京城内外城防,东南西北十二处城门,负责防卫的都是裴督帅麾下的人,至少调度统一,轻易不会出岔子。

他拿起茶壶放在长案正中。

一旦出了城去,公主看这里,他拿起一个茶杯,搁在茶壶旁边,城外往东二十里就驻扎着谢节度带来的五万腾龙军。

他又拿起第二个茶杯,搁在茶壶的另一边,还有朔方节度使韩震龙的两万勤王军,驻扎在西边,也不容小觑。

最后又拿起两个茶杯,胡乱摆放,春季被击溃逃散的三股叛军只剿灭了一股,还有两股残余溃军至今不知逃往何处。

京城外变数太多,轻易去不得!姜鸾对着满眼的茶壶茶杯,把请帖往淳于闲怀里一塞。

你我都知道的事,裴家不知道?他们敢把地方定在京郊的裴氏庄子,定然做足了保障的。

你替我把文镜叫来。

我们府上还有三百亲卫,也一并带去。

不久后,文镜从西边跨院的跑马场匆匆赶过来。

公主……公主想用我?他迟疑不决地站在门边,末将初来公主府,护卫公主安全的要紧差事,需得交给心腹做……姜鸾撩起眼皮,不冷不热扫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自己不算我的心腹?老实告诉你,这次出城是个极大的考验。

七月初七的邀约,什么乞巧,什么踏青,都是假的。

下请帖的不是裴六娘,请的也不是我。

在文镜愕然的眼神里,她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继续说,这张七月初七的帖子,真正请的是不在帖子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宫里的懿和公主,一个是城外二十里驻扎的谢节度。

我和你家裴督帅都是陪客。

话已经跟你挑明了,你敢不敢去?文镜正色道,公主愿意信任末将,将事实如实相告。

末将必然舍了性命,也要护卫公主安全!姜鸾嗤地笑出了声,这就要舍了性命了?我想说的还没说完呢。

她招手召文镜走近,压低嗓音,神秘地和他说起后半截打算:听好了。

我的打算可不只是让二姊和谢节度见一面那么简单。

圣人赐婚的事你是知道的,二姊心里不怎么喜欢这桩婚事。

七月初七的会面,如果二姊改变心意也就罢了,如果她还是不喜欢那位有儿有女、一把年纪的谢家驸马的话……她晃了晃竖起的两根纤白手指,缓慢曲起一根手指,收拢,驸马不幸殁了,二姊就不必嫁了。

你带着三百公主府亲卫半路伏击,出其不意,能不能击杀一位身边有亲兵护卫的节度使?文镜肩头一震,半晌没说话。

事情不小,你仔细想想。

姜鸾把话说得清楚,二姊出降的时间还早,先筹划着,不着急动手。

你若是想把消息暗中传给你家督帅,我也拦不住你。

看你自己的意思。

说完在请帖上写了几行字,把帖子扔给文镜,帮我拿给宫里的二姊,传我的话,约她七月初七同去。

有裴氏女的请帖在,宫里必不会有人拦她的。

挥手让他退下。

淳于闲从会客布置的六屏花鸟云母屏风后面走出来。

他性情定得很,向来不容易被惊到,这次却显得面色凝重,一副颇为伤神的模样。

公主行了一步险棋。

难得还叹了口气。

姜鸾拿过一团毛线,漫不经心地逗弄金笼里的点点,没办法。

我手上就三百号人,还是新拨下的,谈不上忠诚。

不行险棋,如何尽快地探明人心呢。

她看淳于闲难得的忧心神色,失笑起来,安抚他说,击杀节度使哪是那么容易的。

我先放句口风出去,试试文镜这个人能不能用而已。

淳于闲算是见识了自家这位公主的大胆包天了,头疼地劝她,毕竟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带兵来京城勤王的。

真出了事,容易引起军营哗变。

公主三思。

我晓得轻重。

姜鸾把点点抱出金笼,一下一下抚摸着柔细的长毛,但你也知道,谢征的五万腾龙军驻扎在京郊,不管他自己如何想,是个耿耿忠臣还是包藏祸心的奸佞,他和他的五万兵本身就是个极大的变数。

京城已经够乱了,圣人又在四处拱火。

能劝谢节度退走,还是早些退走的好。

——入秋当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燥热的天气转了凉。

七月初七很快到了。

七月初七是家家户户乞巧的日子,天下但凡有女儿媳妇的人家,都极看重这个专属女儿家的节庆,早早地便准备起来。

但按京城里的风俗,七月初七的庆贺要等到夜里才正式开始。

等到夜色低垂,月上枝头,女孩儿们才会把香案、长针、五彩丝线等等事物拿出来,摆在月下,诚心拜月乞巧。

姜鸾倒好,借着七月初七乞巧的名义,一大早地把懿和公主从宫里接了出来,三百公主府亲卫盔甲鲜明,打出公主仪仗,前呼后拥地出了城。

没听说二姊在宫里闹绝食,怎么就瘦了呢。

姜鸾担忧地打量着十来日未见的二姊。

姜双鹭气色看起来不大好,人也恹恹的。

最近睡不大好,也没什么胃口。

她勉强笑了笑,阿鸾的帖子送来得及时,正好出来散散心。

姜鸾撩起一边窗帘,看向侧边。

前方策马缓行的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裴显今日穿了身方便骑行的袴褶袍,他向来偏爱深色,今天又从头到脚穿了身玄色袍子,厚底乌皮靴,只在衣袍边角显出两指宽的一道正朱色镶边,腰间常悬的长剑换成上阵用的陌刀。

文镜骑马跟在他身侧,两人正在低声说话。

姜鸾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人的背影,心想,文镜如果打定主意要卖她,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

懿和公主也瞧见了裴显,吃了一惊,我们两个出来游玩半日,怎的劳动了裴督帅护送。

两人言语间,公主仪仗护送马车到了南城门下,南城守将匆匆下了城楼,在裴显马前行礼交谈几句,马车径自行出了城门。

姜双鹭更吃惊了,哎哟,怎么出城了。

城外乱的很!姜鸾抿着嘴笑,附耳低声几句说明了缘由,最后说,二姊等着瞧热闹。

出城约莫四五里,车驾后方突然出现大片急速奔腾的马蹄声。

数十骑快马如疾风骤雨般从身后奔来,为首的将领全副皮甲,肩背长弓,轻骑疾驰过了公主仪仗,猛地勒马急停,呼哨一声,数十道声音同时洪亮喊道,平卢节度使麾下,腾龙军前锋营,见过两位公主!随公主车驾出城的除了三百汉阳公主府亲卫,还有两百玄铁骑重甲将士。

众将士在狭窄的官道摆开弯月形防御阵势,文镜在前方出列,高声喝道,两位公主驾幸出游,事先已经知会了贵军。

你们谢节度人呢!腾龙军轻骑往两边奔驰散开,平卢节度使谢征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行过来。

谢征今天同样未着盔甲,却不像裴显那样穿着轻便利落的袴褶袍子,而是穿了身海青色的襕衫,阳光下隐约现出海涛松竹纹的银绣镶边,简单的青玉发簪束起发髻。

这身文士打扮,倒衬得人清雅了不少。

谢征在公主仪仗十步外下马,单膝跪倒行礼。

见他没有挑衅求战的意思,公主府的三百亲卫都暗松了口气,两百玄铁骑重骑拨马往旁边散开,让出层层护卫的主帅。

裴显微微颔首致意,拨转马头,当先引路,径直往京郊东部的裴氏别院行去。

车轮滚动声中,姜鸾盯着城外的荒野景色看了一会儿,吩咐随侍的秋霜拿纸笔,在摇晃的马车车厢里,打开一张写了不少字的卷轴,伏着矮案又添了几个字。

写什么呢。

懿和公主好奇地倾身去看,嘴里同时念出来:七月初七,天高云淡,多云少晴。

裴氏京郊别院,久闻其名,今日一探究竟——姜鸾抬手捂住了后面的字迹,微嗔道,不许看。

姜双鹭看了半截,有些不明不白的,愕然问,裴氏的京郊别院很出名么?我倒没听说过。

姜鸾好笑地摇了摇头。

以前听人提起几次,其实不怎么出名的。

她换了个话题,不知道那位被裴小舅下了令,硬着头皮给我府上发请帖的裴家小六娘,会不会在庄子里。

裴六娘还真在。

果然就如姜鸾猜测那样,就是裴显口中那个极乖巧的裴家侄女,和姜鸾同岁,今年刚及笄,安安静静地坐在庭院里,等着迎接贵客登门。

裴六娘在河东本家长大,刚来京城没多久,京城里有几家高门贵姓都没摸熟。

一次面都没见过,就给人府里下请帖,无论在哪里都是极失礼的事了。

裴家小六娘亲自出门迎了两位贵客,细声温婉地告了罪。

酒宴早已在后院设好,设在流水台间,布置得极雅致,只等贵客入席。

隔着细细一道流水,两张食案布置在东边,三张食案布置在西边。

两位节度使出身的朝廷重臣越过石拱小桥,跨过三尺流水,三两句简短寒暄后,便喝起了酒。

酒喝得不少,话倒不多,不知在谈哪处的军务,随风隐约传来的字眼都是‘布防’,残军,‘追击’,‘军饷’。

姜鸾在裴六娘的陪伴下走去流水西边,懿和公主团扇掩了半张芙蓉面,目不斜视,袅袅婷婷地入席。

自从女客入座,两边都开始心不在焉。

对面的交谈持续了两刻钟,该说的要紧事都说完了,很快陷入了沉默。

裴显云淡风轻地俯身下去,木勺舀动汩汩流水,金壶放置在荷叶盘上,缓慢回旋着流向下游。

寒舍的私酿,取名叫做‘馥罗春’。

入口醇厚香甜,后劲不大,不易醉倒。

两位公主饮用些无妨。

解释完毕,又取过一个银质酒壶,放在谢征面前。

思行。

他唤了谢征的字,上好的蜀锦袍子,穿给裴某看的?谢征默然看了眼自己身上簇新的襕衫,把杯里的酒一口饮尽,下定决心般起身,懿和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双鹭受惊地捏紧了团扇,原地坐了一会儿,也下定决心般地匆匆起身,往流水下游去了。

流水宴席只剩下裴显,裴六娘和姜鸾。

裴六娘愣住原地,不知该起身陪懿和公主过去,还是留下来陪汉阳公主喝酒,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怯怯地看了眼自家小叔叔。

裴显摆了摆手,六娘过去陪着懿和公主,我和汉阳公主说几句话。

是,小叔。

裴六娘立刻起身,像只林间小鹿般提着裙摆小跑着追过去。

今天的正客都不在了,姜鸾直身跪坐的姿态立刻懒散下来,变成了不怎么端正的盘膝姿势,手肘支在清漆食案上,雪白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金杯,小舅要问什么?裴显不答,举杯自己先喝了一杯,难得出城,先不谈正事。

阿鸾喝酒。

姜鸾偏不喝,笑吟吟地摇了摇空酒杯,小舅要问什么,趁现在问。

别想着把我灌醉了掏实话。

我喝醉了一个字也不说,只闷头睡觉的。

裴显自顾自地喝完了整杯酒,亮出杯底:猜想到两位公主酒量浅,特意选的不会醉的馥罗春。

这是裴家给年满十岁、刚允许入席的小孩儿喝的果子酒。

我倒是不怕阿鸾待会儿喝醉,只怕阿鸾装醉,不肯答小舅的问题。

在裴家自家的别院里,他比京城里放松了不少,言语也随意了几分,问起几个心里隐藏依旧的疑问。

当日射箭城下,伤了龙体。

当真是你下的令?姜鸾就猜到会有这个问题。

秋霜在身侧斟酒,她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馥罗春。

大族里的私酿都是数十年积累的好方子,虽说是浅度数的果子酒,喝起来还是甜香爽口,回味无穷。

她舔着舌尖残余的甜香,直言不讳,是我。

在场很多人看到了,也听到了,并无任何疑问。

裴某有疑问。

裴显又喝了一杯,喝完微皱了下眉头,把空杯搁案上了。

今日待客的酒确实是裴氏私酿的好酒,‘馥罗春’在京城里颇为有名,一年只酿二十坛,轻易不拿出来待客。

但裴显喝来,果子酒的滋味过于寡淡了,和甜水没什么差别。

裴某听说一个传闻……公主曾劝晋王登基。

他放下滋味寡淡的果子酒,尖锐地提问,两个都是先帝所出、嫡亲血脉的兄长,阿鸾为什么会厚此薄彼?姜鸾倒是喜欢馥罗春,抱着酒杯不放,又细细品了一小杯,这才回答,他们于我,一个是二兄,一个是圣人。

我于他们,一个是阿鸾,一个是汉阳。

这样的解释够不够。

裴显点点头,足够了。

裴氏别院的侍从察言观色,又抱来一小坛酒,当面打开了酒坛封泥。

这回倒出来的新酒,色泽亮度都和馥罗春大不相同。

馥罗春的色泽是清亮透明的,裴显面前的新酒却是混沌的琥珀色。

姜鸾好奇起来,你喝得是什么酒?闻起来香得很。

阿鸾喜好美酒?裴显起了兴致,随手倒了一杯新酒放在流水里,荷叶盘托着金盏,晃悠悠地往姜鸾那边去了。

尝尝小舅喝的这种,和你刚才和的‘馥罗春’滋味大不同。

姜鸾接过金盏,闻了闻浓郁的酒香,喝了一小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味道直冲颅顶,她的眼泪唰得飚了出来,呛得咳嗽了几声,吐着嫣红舌头嘶嘶吸气。

秋霜见势不对,冲过来把金盏挪去旁边,取来乌梅饮子给姜鸾连喝了几口去味,春蛰赶紧递帕子,姜鸾咳嗽着,拿帕子把眼角辣出来的泪花擦掉了。

从姜鸾试酒,裴显便停盏看着,盯住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唇角勾出细微的笑意,晃了晃杯里浑浊的琥珀色美酒,愉悦地喝了一口。

这……这什么酒?姜鸾指着那难以言喻的烈酒,喉咙都快割断的感觉,咳咳……京城不多见,边关军营里常见的酒。

风雪里揣一壶随身,紧要关头能救命。

军里都叫做‘回命酒’。

裴显气定神闲地解释,就是有一点不好。

军营里的‘回命酒’喝多了,舌头会变麻木,再喝京城的馥罗春便喝不出滋味。

他示意随侍拿新的酒壶来,把盛满馥罗春的金壶放在荷叶托盘里,顺水流过去。

阿鸾喜欢馥罗春,带一壶回公主府慢慢喝。

姜鸾把满满的金酒壶从水里捞出来,不行。

奶娘会唠叨。

我就在这儿喝了。

嘴巴里还带着难以形容的辛辣苦涩滋味,乌梅饮子的甜味也盖不过去。

她索性又倒了一杯馥罗春,以酒味盖过酒味,舌尖上终于舒坦了。

裴显左手肘撑着食案,右手执杯,又悠然喝起了‘回命酒’。

混着酒喝容易醉。

他提醒了一句。

姜鸾果真有些酒意上头。

她开始反客为主,追问起裴显问题了。

裴小舅问了我那么多。

我都如实答了。

诚意够不够重?几轮酒喝下来,她的姿势更加随意了不少,一只手肘撑着食案,身子几乎趴在案上。

借着七分酒意,纤白的手指拨转荷叶盘,慢悠悠顺着水流漂下去,我只问一个问题。

在京城里认了我这个甥女,小舅心里后悔不后悔?裴显漫不经心啜了口酒,认都认下了。

你我如今舅甥情深,对坐在一处喝酒,此时再谈什么当初后悔不后悔,岂不是毫无意义。

得了吧,裴小舅。

少用话术搪塞我。

姜鸾笑了起来。

她单手支着腮,微醺的精致眉眼舒展,整个人透出说不出的一股子轻松惬意,就连落在身上的初秋细碎阳光也明媚了三分。

今天这场宴席,固然是我替二姊求来的。

你又何尝不是借着今天的机会,接触试探了谢节度?看你们两个刚才一路相谈甚欢,说了不少平日里没机会说、当众说不得的事吧。

姜鸾半真半假地抱怨,明明是两边都有益处、皆大欢喜的事,我忙活了半天,怎的连一句好听的客气道谢都听不到?我看你平日里说起官场的客气寒暄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裴显听若未闻,连举杯的动作都没有改变,不紧不慢又喝了口酒。

懒得说。

姜鸾今天实在是喝多了,从一开始地端正跪坐,改成盘膝坐,最后变成毫无形象地趴着坐。

整个身子趴在凭几上,乌黑眸子里醉得朦朦胧胧,手里的酒杯哐哐哐地敲食案,厚此薄彼。

对外人客气寒暄一套一套的,对自家人倒懒得讲个谢字了。

说好的舅甥情深呢。

姜鸾不满地说。

裴显今日也喝得不少了。

手里握着金杯,肆意地斜倚在清漆矮案,视线掠过天上浮云,回到烟火人间。

雅致流水庭院的对面,深宫里娇养出来的小公主拿金杯盏砰砰地敲食案,俗世眼光刻意讲究的什么规矩,仪态,她全不在乎,放肆地仿佛天上流动变幻的云。

他在家族里辈分大,裴氏小辈见了他都如六娘那般毕恭毕敬;军里更不必说,麾下对他唯命是从。

从未见过面前这种性子的女孩儿,矜贵又娇气,柔韧又肆意,难以琢磨。

他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作天作地的小丫头。

裴显慢悠悠地说道,天都能被你捅穿了,整天帮你收拾烂摊子,脾气上来连声小舅都不肯喊,还要我道谢?喝你的酒吧。

姜鸾突然噗嗤笑了。

她趴在案上,笑得肩膀都微微震动,两眼愉悦弯成月牙,确定地说,小舅认下我这甥女,嘴里不说,心里早连肠子都悔青了。

裴显淡定地举杯,饮尽杯中烈酒:舅甥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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