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曜身着玄纁朝服, 一身正装,颇为整肃,与他今日一整日都在忙于国政之事倒是对上了。
相雪露和慕容澈进来的时候,他正手持朱笔, 批示着奏折。
以金丝檀木制成的龙案上摆着不少奏折, 其中已被他批阅过的放在案角, 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他却仍是不急不徐, 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所谓日理万机并非什么难事,种种复杂难辨的朝务,在他这里处理起来如鱼得水。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慕容曜批阅奏折的速度,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节奏, 甚至未曾抬眼。
慕容澈率先上前:皇兄,我来了。
他终究还是年纪太小,心里憋不住事, 一上来就想将心里想的说出来。
是阿澈啊。
慕容曜笔尖微转, 末尾的笔画微重了几许, 他将朱笔往旁侧的笔山上轻轻一搁,抬首望向他们,温温一笑道:皇嫂也来了。
今日的课业做完了么,怎突然来找朕了。
慕容曜问的是慕容澈, 语气是寻常的语气, 仿佛只是惯例闲话问他两句学业一般。
自然是做完了。
慕容澈的声音稍稍加大了一些, 似是觉得突然有了一点底气,臣弟今日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皇兄您能听一听。
怎就这般生分了。
慕容曜轻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平日里他甚是宠爱这个弟弟,再加上慕容澈年纪尚小,故而都很少在慕容曜面前规矩地自称臣弟。
说吧,朕听着。
皇兄,臣弟听闻,嘉朝即将与大月氏和亲,而嘉朝这边定下的人选,就是相府二小姐,是么?慕容澈有些焦急地问着。
话一出口,便见慕容曜难得地多看了他几眼,语气里有些微微的几许意料之外:想不到,朕的幼弟,如今也这般关心朝政之事了。
慕容澈一下子面红耳赤:臣弟……臣弟只是与相二小姐有几分私交,才来问问。
慕容曜看着他,缓缓道:方才朝臣,是来与朕说这件事,大月氏与嘉朝友好数年,此次来使,又达成了不少盟约与合作,为表诚意,联姻之事,自然被朝廷看重。
那,那便是真的了?慕容澈一时有些慌张。
上首的帝王却笑而不答:是又如何,那相府的二小姐,与你又有多大的关系?她的亲人还没上前来问,便轮到你这个小孩了。
说罢,他轻轻扫了一下不远处立着的相雪露。
他的语气似乎是在逗弄孩子一般,听不出几分真假,话语间提了一下相雪露,让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我……我,我与相二小姐,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此时自然不能对好友的境遇坐视不管。
慕容澈支支吾吾了一下,尔后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念。
朋友。
慕容曜口中辗转着这个词,儿时一起长大的回忆,的确美好。
这份交情,也确实值得你来一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些莫名难测,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旁的事一般。
只是,若此事是真,你又当如何?他的问句很轻,看上去像是随口一问,里面饱含的深意与力道,却让慕容澈和相雪露齐齐一震。
莫非,相雪滢被选中去和亲这件事,已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慕容澈肉眼可见地,一下子便急了,他似哀求一般地对慕容曜说:皇兄,请您明鉴,相二小姐现在年岁还小,不过比臣弟才大几岁,这样的年纪,如何能去得了那蛮荒之地,受得了凄风苦雨。
更遑论嫁给大她二十来岁的提兰,说不定还要面临着大月氏王室众人的虎视眈眈。
臣弟略有耳闻,那群人都是不讲究伦理道德的,说不准就有人年纪比她的祖父还要大了。
若要将相二小姐嫁与西域,无异于将她推入了龙潭虎穴,皇兄您向来是仁义之君,还望您多加怜悯一二。
以慕容澈的年龄和地位,很少一气说这么一大串话,又如此的言辞恳切认真,如今说完了,已是有些微微的气喘,呼吸急促。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他不再作为弟弟,而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恳求他的君主答应。
将如此年幼的女孩送往西域,恐怕也对国朝的名声不利……大月氏那边今日说,他们唯独看中了相二小姐。
慕容曜忽然出声,旁的人一概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们说大月氏的女孩,按照那边的经义来说,九岁便可嫁人了,因而他们的要求并无不妥。
又言,考虑嘉朝这边的习俗,可以先迎亲,待年岁满了之后再行大婚之礼。
慕容澈攥紧了手心:皇兄——阿澈,先回去罢。
他温和地对他道,有些事情,你现在太过年轻,还不是很懂。
等你年岁大一些后,便明白了。
慕容曜的声音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以至于慕容澈迎着他的目光,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回去可以习一下《醒言》的第三章,不懂的可以明日问太傅或朕。
慕容澈还是离开了,走之前,他回首望了一下相雪露,好似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南书房内只剩下慕容曜和相雪露两人。
相雪露看向慕容曜,他面上此时正带着薄笑,看起来比他们来时的样子还更好说话一些。
但是她却并不觉轻松。
尤其是方才眼见着他拒绝了燕王之后。
那是他最亲厚的弟弟,他依然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又能与他多几分交情,在他这里有几分薄面。
她知道,慕容曜此时正看着自己,应也知道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却并不说话,而是等着她主动开口。
相雪露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臣妇来求陛下的事,亦是同一件,臣妇实在不忍让妹妹远嫁塞外,从此天涯永隔。
臣妇目光短浅,见识鄙陋,没有什么大的家国情怀,只是想自私地将妹妹留在身边,臣妇恳请陛下答应。
说着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了几度,亦不再敢抬眼望他。
皇嫂可知,如今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赞同这件亲事,又有多少人反对?他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让她的头低得更低了。
臣妇知道。
相雪露艰难地道,朝臣们应当都有朝臣的看法,所以臣妇才斗胆请求。
皇嫂。
他撑着额头,支在龙案上,声音的尾端带着几许懒散,你要知道,此事对嘉朝百利而无一弊,提兰王子为表诚心,提出了许多丰厚的条件加以许诺。
而嘉朝付出的,无非是一桩姻亲罢了,既无需费什么兵马,亦无需花任何钱财。
他平淡而客观地叙述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告诉相雪露,这一切的合理性,不容置疑。
是啊,联姻一事,于国于民都是利事,慕容曜有何不答应的道理,相雪露苦笑道,只是单单牺牲一个雪滢罢了。
但是,她却不得不自私地要去阻止这件事。
陛下,我知道您素来仁和。
她终究还是用上了与慕容澈类似的话术,您能否施恩一二,通融几许。
皇嫂。
他看着她,朕是万民之父,为万民的福祉负责,自然要对他们保持仁爱之心。
他未将话说透,但里面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了了,他对万民负责,就得牺牲雪滢。
相雪露早该想到,单单一个雪滢,在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大不小的一个砝码罢了,沦为嘉朝与西域谈判桌上的工具。
就连她,在他这里也算不了什么,更无法与他看中的天下相比。
今日想借此来求他,终究是她自大了。
但她这里,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她知道,那夜于他而言,可能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未曾被他放在心上,但他到底是天子,重诺,一言九鼎。
陛下,臣妇想借用您的一个承诺。
相雪露略微抬高了自己的脖颈,看起来,便像是柔弱的白天鹅,扬起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妄图献上自己不值一提的筹码,对捕猎者主动示弱一般。
她感觉到,他投向她的目光加深了一些,似乎是在感兴趣,她要献上怎样的筹码一般。
她努力使自己的话语保持平静,但其中最细微的颤抖却还是暴露了她的心绪。
陛下,您曾应过我。
她的声音低柔婉转,会尽力弥补我。
我不要旁的弥补,只想陛下将我的妹妹留在我身边。
说完这句话,她便闭上了眼睛,纤长乌黑的眼睫毛被空气中细小的气流带着轻颤微晃,她不再说话,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未想到,皇嫂还记得你我那夜的光景。
他低幽的声音里伴随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朕以为,皇嫂早就忘了呢。
臣妇不敢忘记。
片刻的沉顿之后,她答道。
朕记得。
慕容曜凝望着下首的少女,眸中浮现出一层看不清的雾霭,皇嫂当初说,以后约法三章,不要再提及此事。
朕便谨守承诺,丝毫不再敢在皇嫂面前显露分毫。
朕很理解,皇嫂身为女子,该是有些羞怯存着的,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朕的责任,便一切都照皇嫂来的罢。
只是如今,皇嫂的想法怎么又变了呢。
说罢,他低幽清凉的笑声在殿内响起,他笑望着她:还是皇嫂,在意的不是朕想的那些?没关系。
他语气温柔得不像样子,皇嫂既然提了,那其他的便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