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这两个字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 在空气里转了两圈儿,开始挑拨着闻骆的神经。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狠厉褪去, 逐渐恢复清明。
明栖又说了一次:闻骆, 回家了。
回家了。
男人被闻骆的气场吓到浑身颤抖,此时大声都不敢喘, 似乎正在等着他的高抬贵手。
这次,闻骆有些迟缓得松开那人的衣领, 喉结狠狠地动了一下, 声音低哑地跟明栖道:好。
酒吧内, BGM又换了一轮。
在DJ和台下观众互动的间隙, 空气中出现短暂的安静。
这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陆陆续续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不断又目光看过来。
就连闻潮声也听闻有人来砸场子, 赶忙跑过来。
今天来的男人可是金科科技的大公子,虽然比不上闻家大富大贵,但好歹在江城也算是名门望族, 在他的场子里被人得罪了终归是不好。
心里盘算了无数种说辞来安慰一下金科科技的大公子,可刚挤进人群, 整个儿人愣在那里。
小……小叔叔。
闻潮声立马鹌鹑似的立正打招呼, 试探着问道:这……闻骆面色不改, 淡淡道:嘴脏。
说着, 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 放在手掌里攥了攥, 权当是刚刚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现在擦干净些。
冷白的肌肤上,筋络纵横着,修长的手指动起来, 颇具冷感。
真他妈帅啊。
闻潮声在心里无声地感慨了句,又不甚理解小叔叔的意思,抬手挠了挠头。
闻骆歪了歪头,嘴角一抹颇具懒散的讽刺:教教他怎么闭嘴。
明栖:……在她的印象里,即便是六七岁猫狗嫌的年纪,她跟明泽魏承宇还有边扬总是打架,甚至三位男生偶尔也会动手,但闻骆早就小大人似的不参与战斗,相较他们三人沉稳很多。
能讲道理的就讲道理,讲不通道理的,干脆就甭搭理。
总之,是懒得跟傻子浪费时间。
上次跟人动手……是明栖高一那会儿。
有个学长孜孜不倦地追明栖,送情书送礼物甚至放学还要跟着她回家,美其名曰护送。
明栖不堪其扰,天天下课了就背着书包往大门口冲,却在门口被学长拦住去路。
闻骆背着书包慢悠悠地出现,将她往后一拉,朝着学长抬手就是一拳。
这么说,闻骆人生中的几次失控,都是跟明栖有关来着。
七七,怎么了怎么了?后知后觉从舞池里钻出来的关佳意过来看了一圈,懵懵地发问。
没什么,回去说。
明栖淡淡地应道,然后抓起沙发上的大衣和包包,挎上闻骆的胳膊,对关佳意说:你再玩会儿,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又不放心地嘱咐闻潮声:一会儿亲自送这位漂亮姐姐回去。
全部交代好,才挽着闻骆走出去。
冷静下来后,理智重新回到上风,闻骆还是那么面容平静的样子,脸型流畅,下颌线清晰,略显清癯消瘦。
像做错事情的小孩子般,被明栖带着往外走。
1912一条街,夜店清吧排列两排。
中间道路上,不少违停车辆,里面也不乏价值七位数往上的豪车。
浓黑的夜色里,缭乱的霓虹灯牌闪耀着,寒风里有遥远的车声,行人聊天声,这家夜店重金属音乐节拍紧凑,那家清吧有男人抱着吉他,捏着一把沙哑的嗓唱民谣。
一出MIU,寒气直往骨缝里钻。
闻骆脚步微微停顿,明栖抽出挽着他的手臂,表情秒变严肃且不耐烦。
那点儿细微的变化全落在闻骆的眼睛里,他微微垂头,从明栖臂间接过羊绒大衣,罩在她的身上。
肩头落下柔软的重量,明栖皱眉看他。
闻骆低声道:冷。
明栖不再说话,一把拍掉他的手,边往前走边将胳膊塞进袖筒。
闻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明栖似乎脚步快了些,高跟鞋和地面触碰,发出哒哒的声响,每一声都在证明着她现在的脾气不是很好。
走到路边,她开始抬手招呼的士,闻骆这才去拉了拉她的手。
没敢都碰,只用指尖碰了碰她的指尖。
明栖转头看他,照旧没说话。
闻骆喉结动了动,小声道:你别生气。
明栖冷嗤一声:我哪儿敢。
她说不敢,就是已经在气头上了。
闻骆沉默了一下,赶紧替自己解释两句:那个人刚刚说的话,你都别放在心上。
这话倒是让明栖缓缓抬眼,冷冷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好笑似的反问:你在担心这个?闻骆也愣了一下。
刚刚那个男人污言秽语,意淫了好多跟事实没有任何关系的假设。
明栖是听到这些,才冲了上去泼了他一脸酒。
难道不是因为这些生气?闻骆嘴唇紧抿,看着她的眼睛,没开口。
明栖淡淡地撇开目光,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反问他:我们之间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么?一开口,火气就跟有了宣泄口似的开始一点儿点儿冒了出来。
就第一次时他的技术,有没有睡过别的女人她会不清楚?就算是你跟盛时烟之间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但我也不至于傻到怀疑你俩真有床上关系。
明栖声音扬高,又意识到这是公共场合,生生将怒火压掉了一半:我就是不明白,你那么冲动干什么。
闻骆低声说:他推了你。
明栖反问:那你就冲动动手了?在她的心里,闻骆永远是理智的代表。
就算是遇到了这种情况,也不应该选择用暴力解决问题。
毕竟,他可是华尚集团的董事长,是绝对理智的存在。
明栖不想让他失控。
晚风微凉,闻骆低垂着眉眼,像是认真听班主任教诲的小学生。
明栖又补充了一句:跟人动手很好玩么?明天全江城就传开了,华尚集团董事长在外面欺负人,你看这好么?她真是不知道他刚刚到底在想些什么,简直是喝多。
闻骆认真听着来自夫人的教训,隐隐也觉得自己的状态太过反常。
可是一想到明栖被推着后退,闻骆似乎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给她稳稳接入怀里,顺便叫所有能威胁到她生命安全的因素统统消失。
可现在明栖又被他惹到,隐隐有要炸毛的倾向。
闻骆缓缓出一口气,再次去牵她的手,小声道:我只是,害怕你受伤。
想要永远地保护着他的公主。
他说得很缓慢,很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明栖反驳这个理由幼稚,却又无比真诚。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耷拉着,明栖看着他,胸口蓦然柔软了些,可又想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诸多问题,依旧保持着严肃的面容。
闻骆,明栖认真叫了他的名字: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冲过去泼他一脸酒么?闻骆抬眼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因为,我知道你坐在卡座上,我也不想让这些话让你听到,她沉默了下,摊了摊手,无奈道:即使我知道这些话诋毁我更多。
可他们在造谣,在捕风捉影,在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你头上,我不允许外人随意地批评你。
换个方式来讲,在你想要一辈子保护我时,我也想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前,保护你。
夜风很凉,吹在人身上,骨缝里都在冒着寒气。
可明栖说这话,目光坚定,两人只有一只手不太紧地握着,手心有些干燥的热量。
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明栖往后拢了把头发,露出微微红润的眼角和被风吹红的鼻尖,坚定道:我也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脆弱。
不是小孩子了。
并不脆弱。
闻骆似乎从来没有正视过她会长大的问题。
在他眼里,这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公主,需要满室的荣华、泼天的富贵,是需要被人精心呵护日日照料的小玫瑰。
他也按照饲养指南,将小玫瑰精心地照料着,不允许她接触一点关于坏与恶的部分。
可如今,小玫瑰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了,却变了性,多了一些勇敢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想要丢了玻璃罩,独自站在冷风口扛着风暴,还要长成参天大树那样高,为他遮风挡雨。
提及突如其来的改变,闻骆用一种微微陌生的目光看着明栖。
明栖讽刺似的笑了笑,继续问道:你说你要去反思,可是我觉得你的反思是没有用的。
我又不是傻子,你跟盛时烟没那种关系,你又开始打压她,那就说明你们之间的秘密更耐人寻味。
闻骆抿了抿嘴角,没说话。
明栖索性一鼓作气:所以,你现在还不打算跟我说这秘密是什么吗?在吵架的第一天,闻骆就猜到,总有一天明栖会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按照高中那会儿她的脾气,闻骆以为至少要难过个个把月才能慢慢回味这件事,可公主长大了,自愈期变短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秘密终于还是瞒不住了。
可,这秘密,他没有替明父說出口的资格。
闻骆再次沉默。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明栖死死地看着他,似乎要给他看穿一般,半晌,忍着泪水点了点头:好。
反正,就是不肯信任她,不肯和她分享秘密。
潜意识里,永远把她当成小孩子。
不被最亲密的人以平等的姿态对待,这种感觉似乎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叫人浑身打颤。
天气冷,明栖好想立马缩进被子。
走吧,回酒店。
她脱力一般说,然后转身,往停车场走。
七七。
闻骆突然在她身后喊了她一声,声音很低很低。
明栖回头,就见他大步朝自己走来,然后张开双臂,完整地给她抱进怀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栖突然感觉,这个怀抱过于紧,几乎要令她喘不上气。
她错愕地被他抱着,慢慢感觉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
炽热的、急促的、像是在雪地里奔跑了两个回合。
七七,他缓缓说: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家里教育着要让着你,要保护你,我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渐渐地习惯了照顾你。
甚至哪天你不在身边,都会感觉不舒服。
我太熟悉照顾你的步骤和过程,以至于很多时候,我甚至忽略了你的成长,导致忽略你很多想法。
闻骆很认真很认真地认错,坦然地将心思和盘托出:你成为了勇敢的大人,我很开心,你会站在我面前保护我,我也很开心。
但是我反应很迟钝,还需要你提醒,闻骆贪恋似的在她头顶摸了摸,才微微弓着身子,直视她的目光,眼神小心翼翼地: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这就想把秘密蒙混过关么?明栖冷嗤一声:不能!说着拍掉他的手,又开始盘算着拦一辆的士而不是跟他回去。
闻骆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赶紧又往前走两步,重新给她拉进怀里。
等会儿。
他用宽厚的大掌狠狠的按住她的手臂。
明栖直接嗔他:你有病啊!没有,闻骆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过下一秒又恢复了正经,看着她的眼睛,严肃道:七七,有些秘密,我是没有发言权的。
明栖:?闻骆继续说:可我的七七公主,拥有最勇敢和坚定的灵魂,我相信,无论何时,都有勇气面对秘密和后果。
夜色迷人,晚风浩浩。
明栖感觉这话里有话,又感觉他什么都没说。
朝他笑了下:好冷啊,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明栖推演了无数次秘密的可能性,甚至有些被挑逗神经的兴奋。
然而,行至酒店走廊,就看到房间门口站着两个人。
明文贺和明泽。
心脏突然猛跳了下,像是被神明指引一般,明栖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连心跳都加快几分。
见到明栖和闻骆过来,明文贺略微浑浊的眼睛里有光晃了晃,定定地看着明栖。
这个他宝贝了半辈子的女儿。
同时,也预感到,残忍地让她知道一切后,她的崩溃。
可什么都闭口不提,隐瞒,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前些阵子刚刚吵过架,还被明文贺凶了一通,明栖现在都有点儿不想面对。
她捂着胸口,看向闻骆,妄图让他去敷衍一下两个人。
可闻骆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道:去吧。
与此同时,明文贺也朝她招手:七七,过来。
这也是够神神秘秘的。
明栖想了想,刷卡开门,引着明文贺和明泽进了房间。
总统套房,房间说不上小。
可按照明家人自身的居住面积来讲,这么大的一个房间里塞了三个人,还是有些拥挤。
明栖在门口换了柔软的拖鞋,朝两人说道:房间不大,随便坐。
这何止是不大,在明文贺眼里,这简直是蜗居,是公主落了难搬到贫民窟。
酒店这种地方偶尔住住还好,长期住下去无异于要人性命。
居住状况尚且如此,那饮食也不能好到哪儿去。
女儿奴一辈子,明文贺的目光在房间里看了一圈,不禁心里感慨万千,甚至要老泪纵横。
他坐在沙发上。
明栖给他和明泽都倒了一杯水,冷冷问了句:你们怎么来了?明文贺这会儿也不再绷着,双手交叉搭在腿上,不自觉地搓了搓。
七七,明文贺中气十足地开口:爸爸来给你道个歉。
他说道歉,明栖立马就想起那天他用手指着她,指责她娇生惯养不识大体。
委屈的感觉一上来,明栖倔强的把头往旁边一偏,嘴硬道:您哪会有错,不敢让您道歉。
明文贺一噎。
按照在家里的固定程序,这会儿明泽应该在两人之间打个圆场。
他淡淡开口,却说:妹,哥也给你道个歉。
明文贺的道歉她懂,可明泽的道歉因何而来?明栖愣了下,名为第六感的东西又在隐隐提醒她不妙。
明文贺用干枯的手掌摩挲了把脸,深深地叹了口气,才将话说下去:爸爸给你道个歉,有件事隐瞒了你很久,久到不得不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欺骗你,甚至叫你和闻骆之间都有了嫌隙。
明栖不自觉坐直身子,浑身发凉。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比闻骆隐瞒她的秘密更为严重,严重到已经不在她的预设范围内,甚至不太敢听。
你说。
内心回避着,可理智却让她开了口。
明文贺端起桌面上的水晶水杯,喝了一口凉白开,才将这个故事,缓缓地讲了下去。
浑身很凉,整个人都在下坠。
明栖像是被扔进了深渊,真相裹着她,让她飞速思考,可脑子却成了一团浆糊。
有个医生去世,他的去世和她有关。
盛时烟是这个医生的女儿,所以她讨厌自己,理由充分。
闻骆不喜欢盛时烟,盛时烟也许也从来没有喜欢过闻骆,她故意和闻骆走得近,不过是蓄意报复。
闻骆根本没有给盛时烟寄过水杯笔记本和CD,陆陆续续照顾盛时烟的,是接受家里命令的,自己的亲哥哥。
盛时烟能顺风顺水地在娱乐圈风生水起,背后的干爹是明文贺,是他替她扫平一切障碍。
全网黑的通稿是盛时烟买的,闻骆只是过去警告她一下。
怪不得,怪不得高中那会儿,在家里吐槽盛时烟总是跟自己做对,一贯骄纵她的明文贺会让她忍忍。
怪不得她住进ICU时,偶尔有些清醒,会听到林岚和明文贺在她身边吵架,林岚骂明文贺养了只白眼狼。
怪不得闻骆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他不能说,没有资格说。
所有人,都在以爱的名义,盲目忽视她的主观感受,给她建立密不透风的网,替她抵挡所有残酷的真相,抵挡所有的伤害。
然后,最真挚的关爱最伤人。
她被他们欺骗了二十多年。
因为我,盛时烟的父亲去世了,她不想原谅我。
明栖坐在沙发上,目光有些呆滞,朝着明文贺发问:可是,她让我住进了ICU差点儿没命活,你怎么还是轻而易举地原谅她?没等明文贺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明家欠她,我欠她?只有我死了才是一命还一命!七七!明文贺呵止住她,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心脏像是被人敲击一般钝痛。
明栖突然想到就在路上,闻骆跟她说的话,说她够勇敢,可以承担一切真相。
原来真相就是这些,满地鸡毛一堆烂事。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盛时烟为什么要来报复我?明栖又问:若是盛时烟就是必须要报复我,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自己决定如何抵御风险?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没有思想永远被关在笼子里饲养的鸟吗!把她当做事件中心人物,剥夺了她的知情权,还在言之凿凿为她好。
这到底是保护还是变相压迫?也许最开始,他们隐瞒的目的,仅仅是怕她知道有一位医生因她而死,令她愧疚。
可如今,她知道了真相,更多的是崩溃。
她尊重这位医术高超的盛丰医生,也不赞同明文贺的所作所为,甚至从某些方面能理解盛时烟对她的厌恶。
可是,明文贺种下的因,不应该成为如今的果。
明栖指了指门口,混乱且疲倦地说:你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