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醒来的时候, 天光已经大亮了。
窗户是开着的,光线穿过青纱帐落在她眼皮上,清而透。
她慢慢爬起来, 只觉得四肢轻松, 头脑舒畅,少女拥着被子愣了会儿神,奇异于宿醉后竟然没感到酸痛不适。
还记得上次在侯府, 她喝了点江琮的药酒后好一番折腾,这次居然平安顺遂、无事发生?揉了揉眼,泠琅掀开帐帘,去寻水喝。
桌案上正好放着一杯, 伸手一拭,温的,好似才倾倒进去不久。
她端着杯子小口啜饮, 心中在想, 昨晚到底有没有出洋相?应该是没有的, 仅存的记忆告诉自己, 是她一直在不断找江琮的麻烦。
要他剥虾, 把他当马骑,使唤他擦头发什么的,最后还在床榻上拉扯殴打了多回……若有人要出洋相,那也应该是他吧——这么想着, 门忽地被推开。
青年站在门口, 背靠着光源,身形高大清隽。
见她坐在椅子上, 他似是停顿了一瞬, 接着从容走近, 坐到了她对面。
泠琅搁下杯子,率先发问:你去哪儿了?江琮看了她一眼:我去问询集市在何处。
泠琅瞧了瞧天色,不悦道:怎么都不叫我?白白耽误了上路时候。
江琮面无表情地说:这也要我叫得动。
泠琅顿了顿,试探道:……什么意思?江琮一语不发地凝视她,目光幽而深,十足的耐人寻味。
泠琅被这道视线看得有些慌张,她梗着脖子道:有屁快放!江琮竟然微笑起来,他抬起手,缓缓解开领口。
泠琅大惊:大早上的,你想做什么?江琮笑意未改,为了方便被察看,他偏着脸,只留给对面人一个利落侧面。
修长手指拉开衣领,露出大片脖颈和一点锁骨。
他温声:夫人不妨好好看看,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泠琅的视线早就不请自来地停留到那上面,只见他脖颈之上泛着片片红痕,有大有小,似红梅落入白雪之上。
最深处,似还在往胸口蔓延。
泠琅张口结舌:这是我干的?江琮反问:夫人以为呢?泠琅说: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做了也是白做。
江琮似是早就知道她不愿认账,只默然拢上衣领:听起来,好似有些可惜。
泠琅点点头:是有些可惜,若你再给我好好看看,没准儿就想起了。
江琮拿过案上半杯茶喝了起来:想起来又如何?那我就给你道歉。
夫人气节高坚,竟还有甘愿摧眉折腰的时候?大女子能屈能伸,先给我看看。
江琮闭了闭眼,给我看看这句话最近出现在她口中频率之高,几乎已经是脱口而出的自然。
这语气,如同在街边看见只乖巧小狗,可爱狸奴之类的玩意儿,只是随便亲近逗弄罢了。
他忍气吞声:不成。
果然,对方摇头叹息:小气。
不待回应,她又开始问询集市地点,兴高采烈地谈论起当地马匹种类来。
江琮一边回答,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夜种种。
蜻蜓触水的一瞬过后,他尚沉浸在足以摧毁一切的情潮激荡中,而少女猛然睁开了眼。
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下一瞬,她张开嘴,狠狠咬在了他脖颈,几乎让他痛喘出声。
想推开而不得,想离去却不舍。
只能任由酒后的少女缠在他身上,胡乱攀附啃咬。
她呼吸滚烫,洒落在他皮肤,还偶尔夹着着可爱喘息。
夫君,你身上好香,像一块糕。
喉结……我早就想咬这里了,为什么它在动,是不是就想被我这样做?王八不是又硬又凉的么,你现在怎么这般热。
嗯……我压到了什么,你藏了东西在身上?最后是如何步履维艰地离开帷帐,他已经记不得了。
客栈早已没有别的空房,他便这么坐在椅上直到天明,一夜无眠。
泠琅满心都是即将去集市购置马匹的喜悦,昨夜种种早就被她抛之脑后,至于面前人的心不在焉,根本无暇深究。
我八岁就能骑马!在去往集市的路上,她滔滔不绝:塞上的马匹和中原完全不同,更别说这等江南地方……当地人流行一种叫‘葱骓’的种类,高大耐性足,可日行千里,唯一的缺憾便是难以驯服。
我八岁那年,邻居便得了一头,他们驯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听话。
我贪玩,爬到马背上,它竟直接撞破围栏冲了出去,谁都拦不住——当时父亲不在,大人们都慌乱极了,结果过了半个时辰,我自己骑着马溜达回来。
这匹谁骑都不好使的葱骓,在我手底下温顺得好似小犬。
江琮颔首:夫人驯马之技高超,稍后尽可大显身手。
泠琅谦虚道:若是驯夫也能这般简单该多好,同样是葱字辈,怎不见你乖巧听话?江琮微笑道:我若不听话,昨夜谁驮你回客栈?泠琅说:怪不得我今日起来腰酸背痛,似是饱受颠簸之苦,原来是乘了头笨马所致。
江琮没有回应,他抬手将少女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拉:注意着点。
泠琅连忙侧身,避过一个负着大背篓的老妇。
危机已除,江琮并没松手,反而轻巧勾住少女指尖,两只手牵在一处,宛若并肩而行的年轻蜜侣。
泠琅诧异回头,却见青年面色淡然,手指却悄悄捏了她一下。
随即从容指向一处挂了幡的屋舍:到了。
泠琅抿了抿唇,就这么牵着他,开始细细挑选起马匹来。
咸城不是小地方,市场马匹种类不少,二人挑选再三,定下两匹健壮紫骊,付了定金,要马商喂足草料洁净刷洗过再来取。
马商笑得脸上全是褶,一匹成年马价值不菲,这二位主顾财大气粗,爽快定下,实在让他小赚一笔。
他点头哈腰地将人送到门口,对方却问,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后门外面有一条长而窄的小巷,不见首尾。
日光仍像昨日一般亮堂,泠琅立在墙下,往长巷深处凝望,那里空空荡荡,没有行人。
江琮于她身后低声:是那个和尚。
泠琅没有回头:除了这一家,还有哪处可以买马?出了这条巷往西。
走。
两条身影迅疾无声,一闪而过。
转眼之间,窄陋小巷中已经空无一人。
泠琅穿得简单,头发只盘起,用绢布加以缠固,没戴任何累赘饰物。
此时潜伏在巷内奔跑,只能感受午时软风于袖口穿梭的热意。
她在想,那个和尚,果真是深不可测。
于路上偶遇的时候,他们有马车,距咸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而和尚只是在用双足行走,无论如何,入夜之前都到不了咸城。
但当天在客栈,她同江琮进行无聊赌约,打算溜出大堂后折返,却见到后院有青灰色的身影一闪。
她当时其实已经看清,只不过心中尚有疑虑,不敢确定。
后来在丰台楼上喝酒,她酩酊大醉,只能被江琮背着走,如此松懈疏忽,果然引得那人远远缀行。
只是缀行,却并不动手,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乃至于今日,他们出门买马,和尚又神出鬼没地跟了上来,或隐在店铺之后,或藏于摊位之间。
人群熙熙攘攘,吵闹纷杂,若不是她一直留意,还真不能察觉。
这可太奇怪了,泠琅确信自己绝对没和圆头和尚打过交道,是她先在比剑大会上注意到他长得俊,好似身手也不凡。
怎么到头来,反倒是人家暗中跟上来了?双方在无形之中还有这等奔赴默契?想了一路,直到骑上新的马,匆匆忙忙奔出城门,行了几里地之后——泠琅才放缓速度回首。
她对江琮说:我和他还挺有缘。
江琮骑的是一匹白马,这颜色其实并不方便作奸犯科,只不过它体能最佳,耐力最好,便被选中。
他纠正说:不是你,是我们。
泠琅笑了一下,她紧盯着他神色,慢慢地说:不是我们,是你。
江琮意味深长:我不认识他。
泠琅微笑:我也不认识他。
简单的话说到这里,其中的试探已经不言自明。
又一阵热风吹过,卷起地上尘土。
二人勒停了马,于生着高木的古道上静静对视。
泠琅说:我昨夜带了刀,醉得不省人事,你两手空空……但他没有选择动手。
她作出判断:他认识你,知道纵使这样,你也有本事周旋,所以他按兵不动。
江琮低声说:或许他根本不愿意动手,只是想远远跟着罢了。
远远跟着?然后呢,你我二人有谁值得他这样做?泠琅策马逼近他,是几乎无人知晓的刀者之女,还是树大招风的京城分舵主?江琮默然片刻,只轻声重复:我不认得他。
泠琅却忽然安静下来。
正午的风热而厚重,蝉鸣充斥于天地之间,聒噪无尽。
在这一声一声的鸣声之中,她慢慢抬手,触到背后冰凉柄身。
长路尽头,立着一个人。
青灰布衫,面容沉静,一手结印,他恭敬而沉默地候着。
像是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