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疑心自己眼睫上也覆上了鲜血, 因为所见皆是一片深红。
视野之中,有人在举起剑刃,有人正跌下高台, 幢幢身影似恶鬼挣扎, 天朗气清的盛夏山顶,在她眼中宛若地狱。
血液在躁动沸腾,脑海中有声音不断怂恿, 要她继续这场杀伐,质问她为何停下,怎么能停下。
刀柄滚烫,知觉麻痹, 她费力而艰难地喘息着,在这极端的幻象之中,却闻见一丝冷冽。
有人拥住她, 力道很轻。
她看见一只手, 白而干净, 骨节修长。
如同一段雪覆盖在污秽遍布之地, 莹润光亮。
清凉淡寂的香气萦绕, 泠琅看着这点雪停在她鼻尖,它慢慢地靠近她沾满血污的脸颊。
脑海中喧嚣不止的躁意忽然安静了一瞬,她听见耳边一声叹息,像微风吹过树叶般柔软。
与此同时, 手指触碰在脸上, 意料之中的冰凉。
灭顶般的狂躁受到抚慰,泠琅迟钝地意识到, 自己刚刚有了思绪, 她竟然已经想到它的触感会是如何。
不远处仍有血腥在上演, 有人于一地残肢断臂中靠近,只为拂去她脸上沾染的杀戮痕迹。
她张开嘴,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
如同咬住一截软冰,有液体渗出,芬芳微凉。
耳边叹息声又起,有些温柔,又带着些怜惜。
江琮在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泠琅没有回答,她像一只小兽忙于品尝鲜血,无暇分析猎物有什么反馈。
猎物没有丝毫躲闪退却,甚至换了姿势,让她咬得更自在些。
他感叹了句:牙还挺尖。
泠琅闭上眼,她紧咬着他的手指深深呼吸。
他很有耐心,没有催促,只放下了环住她腰的左臂,手腕翻转,往旁边漫不经心地反撩出一剑。
重物扑地的声响传来,他刚刚好像解决了一个偷袭者。
泠琅想起,她之前很想看他的左手剑,为此还做过梦。
看来回忆的能力也正在缓慢复苏。
再睁开之时,那覆盖住一切的深红终于退却,世界重现于眼前。
日光依旧亮丽,山风卷过高台,染血的旗帜在招展,杀伐已至尾声。
泠琅吐出他的手,她打量自己残破不堪的衣摆,试图松开刀柄,才发觉右手已经紧绷到僵硬,几乎无法屈伸。
江琮退开一步,他注视她:你知道你刚刚杀了多少人?泠琅换用左手拎刀,她喉咙很哑:二十个?江琮说:四十个。
泠琅瞥了眼他右手上的血痕,一排牙印深刻而醒目,像是某种动物的标记。
她迟疑道:山顶上所有和尚都没四十个。
江琮示意她看地上的尸体:山门外的援兵已经攻上来了。
泠琅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江琮看着她:因为你在这里。
泠琅好像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她怔怔地说:我刚刚非常难受。
脚边一具倒伏已久的僧人尸体忽地弹动,挣扎着往这边扑来。
江琮一剑把他钉在地上,说:我知道。
泠琅继续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听觉,视觉都麻痹,也失去思考判断的能力——只是靠本能在挥刀。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她总算觉得头脑清醒了。
江琮拔出剑,甩落剑尖血珠,他凝视着她:以前有过这样吗?泠琅回望他:有过。
怎么解决的?杀光了就好了。
听起来并不怎么好。
泠琅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现在疲于组织语言,好在江琮也没有追问的意图。
他轻声说:你现在感觉如何?尚可。
还有用刀的力气吗?有。
压制这些僧人要耗费些时间,这里交给我,江琮淡淡地说,你是不是要去找顾掌门?泠琅终于想起刚才的失控是为何,她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江琮凝视她面上表情:他们往西山去了。
泠琅转身便走。
行了几步,她回头,发现江琮还站在原地,他穿着宽袍大袖,身上竟然干干净净,除了被她弄上的一点血痕外,没有别的脏污。
连剑身都素净无比,好像只是路过明净峰来赏景。
泠琅说:顾掌门同我说了些话。
江琮用那双漂亮的,像桃花和凤翎的眼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泠琅费力道:等我把空明杀了,就跟你讲。
江琮微顿,继而极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以听?我憋得想要发疯,但想不出还能和谁说。
你不怕都被我知道?没什么好怕。
扔下这句话,少女转身,几步疾跑后便跃上高柱。
头顶是灿烂日光,脚下是横满尸体的会场,她不再回头看仍立于原处的青年,也不在乎他此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只垂着眼,快速扫视当下情形。
人群中有几个熟悉身影在奋力搏杀,顾凌双、苏沉鹤、以及被杜凌绝带领着的众多青衣弟子。
风在衣角边刮过,她感受到自己心中慢慢浮出的、冷静的杀意。
同此前陷入狂乱的境地截然不同,她血脉中仿佛有冰泉在涌动,脑海被清风扫拂过,燥热不再,每一处感官都敏锐无比。
该如何挥,如何扫,即使还没和空明对上一招,她已经想出了十招以后的应对。
泠琅于树林中飞驰。
她好像能听见二十尺以外鸟雀振翅飞跃,树枝被弹动的声响。
泥土有清爽好闻的气息,风中血腥已经很淡,世间万物被她清晰感知,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种体验让她愉悦到想要颤栗,她现在浑身都是血,发丝一缕缕凝结,但内心却只有平静。
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想杀掉空明。
这是一种坚定冷酷的杀意。
她停下脚步。
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青灰色屋脊,她看见那上面立着两个人。
青衣白发的是顾长绮,红衣赤眼的是空明。
半跪在屋顶的是顾长绮,准备上前给出最后一击的是空明。
同慈悲毫无关联的慈悲掌,正在空明手中缓慢凝聚,他似乎很享受当下折磨必死之人的快感,所以并不急着了断仇敌性命。
他甚至还可以羞辱几句:这滋味如何?你想过有这么一天?柳长空这般信任你,认为你比他更适合做掌门,如今他若有知,应作何感想?他笑得狰狞:我大可以杀了你,再慢慢找出剑谱!不会放过明净峰任何一个!他举起右手,干枯如树皮的掌心,每一丝纹路沟壑都万分清晰,隔着几丈距离,被泠琅看个透彻。
内力如何汇聚,手腕如何施力,一切仿佛被施下迟缓咒语,映射在泠琅眼中,被细细分析和判断。
她轻轻落在屋顶上,他们二人之间。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相当可怖,不然空明怎么会露出这种神色?像看到什么地狱而来的恶鬼。
杀人如麻的邪僧,居然还有这种眼神。
她挥臂,用刀背挡住那记积攒已久的慈悲掌,云水刀抗下了这力有万钧的一击,刀身因此剧烈震荡,嗡鸣久久回响。
空明受到的震荡更甚,他踉跄后退,捂着手腕,脸上是刻毒的憎恶。
他在嘶声:云水刀——泠琅闻到他身上血腥气息,不再是之前的陈旧浅淡,它添上了些新鲜浓重。
是空明自己的血,她想,看来顾长绮也伤到了他,他的血被红袈裟吸干,所以瞧不出伤势如何。
没关系,多流一点,多到积累不下,流淌而出便能知道了。
泠琅点头,她回应:云水刀。
她膝盖微蹲,双手持刀,拇指紧扣住柄,是并不常用的一招。
一点青色寒芒在刀尖闪耀,顺着刀锋一路往下,她的眼神平静得好像并不是在注视对手。
高手的直觉都是很敏锐的,空明也不例外,他已经察觉到少女身上的变化。
那些狂热失控已经全数褪去,她注视他,又像没有在注视,她手中有刀,但又像两手空空。
她的杀意甚至没有体现在眼里,但他知道,她很想让他死。
短短的时间内,为何能增长数倍的危险?空明简直要怀疑她也习得了层云寺密功,她的眼神让他想到一个人,一个他憎恨又嫉妒,但毫无办法的人。
她攻了上来,刀影翩跹,韵致绵绵。
没有凛冽杀意,也没有滔天怒火,她冷静地挥刀,像在木头假人身上进行挥砍练习。
但他无法躲开这一招。
即使它并不尖锐,甚至相反的十分温吞。
但它浩大而缥缈,将他所有可以撤退的路线封死,像无路如何逃窜也挣脱不了的海面,像一片静谧而致命的汪洋。
空明听到布帛撕裂的声响,血袈裟破碎,布片散落于瓦片和风中。
于是他知道,自己今天很难逃过一死,这一招已经足够证明。
而少女没有再攻。
她持着刀,目光落在他失去了袈裟庇护的身躯上,如同在看一截苍老腐朽的树木。
这道视线让空明几乎想立即自断性命,但她发问了,她说:你认得李如海?空明咬着牙:认得。
少女说:他是什么样的人?空明冷笑一声:记不清了。
她说:这不应该,你看上去很恨他,不会记不清。
这世上多的是恨他的人。
他有什么值得恨?你会用他的刀法,竟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被人恨?空明嘶声,你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领悟,所以不理解为何世上还有这么多庸人?她没有动怒,那双眼干干净净,黑白分明。
我现在明白了,她慢慢地说,你是庸人,所以你憎恨柳长空,憎恨顾长绮。
空明大笑:随你怎么说!在笑声停止的下一瞬,他足下发力,用尽全身力气挑起一片青瓦!青瓦如利箭般斜飞而出,击中她握剑的手腕,哐当一声,是云水刀砸落的声响。
毕竟是年轻!下一瞬,空明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她脖颈纤细而修长,他知道拧断它是什么样的感受,慈悲掌是往生超脱之慈悲——他瞪大双眼。
他看见一只手,它沾了血迹污秽,辨不清原来的肌肤。
它上一刻脱力松了刀,下一刻却出现在他眼前,掌心相对,五指微拢,快得没有一丝痕迹,他甚至想不出如何能做到。
他闻到它的气味,来自于不止一个人的血,他的眼睛被它投下的阴影覆盖,彻底陷入了黑暗——下一瞬间,一声不似人类的惨呼穿林而过,惊起鸟雀纷纷。
泠琅收回手,她手中多了两个事物,柔软温热的圆。
那是空明的双眼。
她扔掉它们,就像扔掉什么无用土块,她弯腰捡起云水刀,重新指向在屋顶上挣扎翻滚的老僧。
有人在后面轻轻按住她手臂。
是顾长绮,她面色很不好,声音也很虚弱:先不杀他。
泠琅说:好。
她用刀背把空明敲晕,再转过身时,身形摇晃了一下,似有些站不稳。
顾长绮费力地朝她微笑:你已经悟到了入海刀法,同刀者比起来并不逊色。
泠琅忍不住露出点笑,她很喜欢这个肯定:真的吗?顾长绮颔首:你叫什么名字?李泠琅。
是她会取的名。
泠琅下意识地知道,这个她指的不是李如海。
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关于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
但一开口,却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在仰面倒下去之前,她看见莹润碧蓝的天空,以及一只正伸过来的,干净修长的手。
总是这般及时,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