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惜剑私觉得最近耳红的频率有点多, 他脸皮其实挺厚的,不笑的时候,看着还有点不近人情的冷。
以前在梵音宗, 经常会有同门女修送他上好的剑油和磨剑石, 还有师妹跑到他面前,含羞带怯地说, 以后可以帮他缝衣服。
他不但冷脸拒绝, 还有点感觉被冒犯了。
可是这回……他低头看了一眼绣着海棠花的储物袋,默默放进了贴身的衣襟里。
—桃花峰的议事堂。
空气里还残留着补气丹的味道, 无垢宗宗主和各峰长老齐聚一堂, 另有两拨身穿不同道袍的修士,脸上挂彩, 衣袍土灰, 好似负了伤, 正在打坐休养。
修建的明亮宽敞的议事堂第一次齐聚如此多的修士,竟有种拥挤到站不下的错觉。
这两拨修士正是从瑞雪城中逃难而来的天水宗和梵音宗两大宗的弟子。
当时荀真叶好心差人给两宗报信,说明有妖魔孕育在雪原谷秘境之事,让他们早做防备。
天水宗却因为两宗旧怨,不仅慢怠他们的传信弟子, 并不相信他们所言之事,直到如今妖魔破了雪原谷的秘境, 才意识到大难临头。
天水宗人撤退得最晚,伤亡也最惨重, 宗门的道袍还偏偏是白色, 染上血污便十分明显。
他们逃亡至此, 身上灵力枯竭, 连个除尘术都使不出来, 倒是还有力气相互指责,推卸责任。
陈长老,你既早已得知雪原谷有异之事,为何不早点告知全宗上下,害得我那几个宝贝徒儿命丧妖兽之口!这能怪我隐瞒不报吗,是宗主先前发过话,凡是无垢宗来人不必招待,而且雪原谷有妖魔裂隙这般耸人听闻的事,说信就信了?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散播谣言,惹得我们宗门人心大乱。
……天水宗宗主段星州脸黑得很,这皮球踢着踢着,竟踢到自己这来了。
他忍得额上直跳的青筋,扫了一眼正在好整以暇喝茶的荀真叶。
他娘的吵架能不能关起门来再吵,没看到无垢宗的人就在旁边看笑话呢么,真是丢脸!荀宗主,我等一路逃亡,筋疲力尽身上负伤,难免口不择言,希望荀宗主勿要往心里去。
毕竟人在屋檐下,他们没了宗地,连落脚之处都没有,凡事还得仰仗无垢宗相助,段星州不得不放低身段,说了几句软话。
段宗主放心,荀某并非那心胸狭隘之人,诛妖除魔,是我们人族共同的使命,我们两宗之间那些陈年旧怨,在这桩大事上根本不值一提,荀真叶笑吟吟地捋着长须,端的一派坦然,再说荀某倘若真记恨当年之事,当初也不会差人向天水宗报信,如今也更不会大开宗门,迎各位入宗了。
荀真叶三两句话便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无垢宗的几位长老看到段星州服软的样子,心下也是既痛快又舒爽。
当初天水宗诬陷他们偷盗圣物,一路追杀他们到小桃山,那嚣张到不可一世的模样实在可气,幸得山神娘娘出手相助,不然两宗定会打到两败俱伤,哪能像现在这样客客气气地坐在这里喝茶。
现在真是风水轮流转,也有他们天水宗低声下气来相求无垢宗的一天啊。
荀宗主心胸宽广,让人倾佩,梵音宗此番承了无垢宗大恩,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梵音宗定举宗相助,绝不推辞。
一位穿着浅蓝色道裙,梳着垂云髻的美妇人适时开口说道,她正是梵音宗宗主梵清韵。
她停留在大乘镜后期已有一百余年,容貌却一直无甚变化,除了眼角多了几条细纹,仍然光彩照人,宛若二八少女。
梵音宗门下的乐修居多,不是使琴就是使笛的,性情也淡泊,平时很少介入门派纷争,属于不爱与其他门派交流,自己闷头发展的类型。
相比天水宗,梵音宗就聪明很多,先前其门下修士在雪原谷秘境有进无出时,他们就已经心生提防,在收到无垢宗的传信后,他们虽然没有立刻搬宗,但也早早收拾打包好了行李,等发现苗头的时候便一呼百应,逃得飞快,几乎没有宗门弟子受伤。
整个议事堂内,众人疗伤得疗伤,诉苦得诉苦,乱作一团。
随着一道高声通报山神娘娘来了!,整个大堂才彻底安静下来。
觑见一抹月白色的纤袅身影从门外走来,众人神色一凛,忙俯首参拜:参见山神娘娘。
段星州把脑袋压得更低,他当初因为出言不逊,被钟灵变成了一只癞虫合虫莫,那身黏腻恶心的感觉,让他终生难忘。
幸好钟灵似全然不记得他了,在主位坐下后,理了下裙摆,开门见山道:瑞雪城的情形如何了?梵清韵主动上前禀道:回山神娘娘,我们撤离之时,魔界裂隙已从雪原谷延伸至瑞雪城外围,城内现在只怕已成了魔窟,没有活人了。
她顿了顿,有些奇怪道,不过瑞雪城气候严寒,在此居住的百姓并不多,而且我们沿路逃亡,发现沿途的村庄大多是空的,村民似乎早已搬离。
荀真叶解释:嗯,山神娘娘早就令我等派遣弟子告知沿途百姓搬离,如今大多已收容于城中。
段星州听得更是羞愧,连无知的凡人百姓都知道逃命,他们却迟钝至斯,白白损失了这么多弟子的性命。
钟灵皱起眉头,这魔隙扩张的速度,比她想象得还要快啊。
本神不喜欢绕弯子,便跟大家直说了。
想必你们也看到了,桃源城新筑起的这几面城墙都是为了抵御那妖魔之流。
你们可以选择留下与我们共同驻守桃源城,也可以继续往南逃亡。
钟灵平视着台下站着的各位修士,把利弊说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愿留下驻守城墙的,大可在疗伤后自行离开,但是我敢保证的是,若桃源城抵挡不住,哪怕你们逃到最南边的罗刹海,被妖魔吞食也是迟早的事。
梵清韵立刻语气坚定道:我代表梵音宗愿意留下。
段星州则在心里计较了一番,继续往南走,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他们逃得匆忙,丹药等必需品都没有带多少。
无垢宗能提前预知到雪原谷出事,并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好城墙,还广开城门,收容凡人百姓,说明他们资源充足,根本不用担心后勤储备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山神坐镇,主持大局。
眼前除了留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们天水宗也愿意留下。
段星州说。
钟灵并不意外他们的选择,看了一眼荀真叶,后者了然,接过话头:既如此,从今日起,你们两宗弟子都需按无垢宗的规矩行事,听从山神娘娘的号令,若触犯了宗门条例,将与我宗弟子同惩。
那是自然。
梵清韵应道。
荀真叶继而让他们说一说各自宗门的大致情况,好依次将他们安顿下来。
梵音宗此番幸得无垢宗传信,没有弟子伤亡,门下弟子共有两千七百余人,金丹以上弟子共有八十三人,大乘期修士共有六位,听候山神娘娘差遣。
天水宗门下弟子伤亡三成,如今只剩弟子五千二百人,金丹以上有二百余人,大乘期修士共有八位。
钟灵一边听着一边呷了口茶,心说天水宗不愧是大宗门,尽管损失了三成,人数却还比梵音宗多了一倍。
经过这十年的发展,无垢宗的弟子人数也只是刚刚过四千而已。
如此算来,城中修士已然破万了,但令人发愁的是,筑基和炼气期的低级修士居多,金丹期以上的修士还不足千人。
本来,金丹期的弟子远不止这些,偏偏那魔界裂隙滋生在雪原谷秘境,那秘境是金丹弟子最好的试炼秘境,这就导致三大宗门折了不少金丹期的弟子进去。
这些可都是未来驻守城防的主力啊。
不得不说,段雪容那家伙用心实在险恶。
荀真叶点点头:共同守城期间,无垢宗可无偿为大家提供住宿和食物,但是像武器、符箓、丹药这些稀缺资源,都需要用灵石和灵泉换取。
毕竟,无垢宗也不是做慈善的,宗内每日都会有悬赏任务发布,不用担心没有途径赚灵石。
在座的众人都没什么意见,现在这世道,丹药太珍贵了,有时候一颗上品的丹丸能救回一个弟子的命,以劳分配,这种方式还算公平。
段宗主。
荀真叶忽然点了段星州,垂暮的双眼里迸射出精光:你逃离瑞雪城之前,应该没忘把那东西带着吧?段星州的身影僵了一下,反问:什么东西。
风灵珠。
瑞雪城常年风雪,就是因为有风灵珠的存在,而天水宗的宗地刚好坐落在风灵珠最近的地方。
越靠近灵珠的地方,灵气越浓郁,越有助于修炼,不然,天水宗的修士数量也不会比其他两宗多出来这么多。
荀真叶猜测,当初建立天水宗的老祖是知道瑞雪城灵脉入口的,并且当成秘辛代代传给宗主。
段星州这老家伙这么贼,逃跑前肯定不会忘了拿风灵珠。
钟灵闻言心思一动,微微挑眉,段星州这家伙身上居然有风灵珠?不对啊,如果有的话,系统怎么会没有动静呢。
【系统:他身上的确有风灵珠残留的气息,但我没有感觉到风灵珠的存在,估计是用可以隔绝灵珠气息的法宝给装起来了。
】钟灵似有深意的视线落在段星州的身上,后者顿感压力,谎话到嘴边了硬是没说出口。
他知道那锦盒可以隔绝灵珠的气息,可是她是仙啊,谁知道会不会就看破了锦盒的伪装。
段星州犹豫半晌,决定老实交代:没错,我逃走前是拼死把风灵珠带了出来,要不然,我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有又怎样,那是他们天水宗的东西,就算是神仙也别想觊觎。
荀真叶微微一笑:不知段宗主可否将风灵珠相让,我无垢宗可用灵石丹药相换。
不换。
段星州想也不想便果断拒绝。
荀真叶显得很有耐心:段宗主,倒不是我荀某贪你的灵珠,只是你们天水宗如今失了宗地,这灵珠没有山头作为地基供养,灵气会不断流失,放你手里着实可惜。
不瞒各位,我们小桃山如今已有四支灵脉,这风灵珠交于我们,才能发挥出更大的效用,界时对上妖魔大军,也会更有保障。
风灵脉单独拎出来,并不算是好的灵脉,在没有风力发电的时代,领地里天天刮大风,谁能受得了,所以居住在瑞雪城的百姓不多。
但要是跟领地里其他灵脉融合,那将会是质的改变。
水生风,风生火,若是再添进一支风灵脉,他们领地里用来炼丹和锻造的地火,品质会提高一个层级,能大大提高他们炼丹和炼器的效率。
荀真叶此话一出,不仅段星州满脸震惊,梵音宗的人也差点惊掉下巴:什么?小桃山居然有四灵脉了?!荀真叶点头:没错,难道你们在此地打坐疗伤时,就没有感觉出来吗?众人闻言连忙收敛心神,运起心法,果然感受到空气里浓郁的灵气。
难怪,他们才打坐了半个时辰,身上的灵气就恢复了大半,他们还以为是丹药的功效,原来是这灵脉的缘故。
众人满脸都是激动艳羡,四灵脉的福地,是多少修士可望而不可求的,若能在此地久居,那修炼的速度岂不如腾云驾雾蹭蹭上涨?段宗主不肯相换,莫不是还在芥蒂当年之事?荀真叶问。
当年,段星州以为无垢宗偷了他们装有祖宗骨灰的宝塔,可是事到如今,段星州哪里不明白。
当年无垢宗忽然搬宗,多半是察觉到山神段雪容和妖魔界有所勾结,段雪容不好下手,便使出了这招借刀杀人,故意让他们俩家宗门内斗,想借天水宗之手灭了无垢宗。
段星州没说话,现在整个宗门都覆灭了,宗地都没了,谁还计较祖宗的骨灰?他只是单纯地不想交出风灵珠罢了。
此时,梵音宗的长老们纷纷出言相劝。
段宗主,你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全大局啊。
是啊,把风灵珠给荀宗主吧,如此珍稀的宝珠,若派不上用处,跟鱼目又有何区别。
无垢宗现在给他们提供落脚之处,还不计前嫌给他们丹药疗伤,也没有强行要他的风灵珠,而是提出以灵石灵泉相换。
他若还不答应,倒显得不知好歹了。
段星州顶着各方压力,咬着牙开口:不行,风灵珠是我们最后的身家,住所,丹药,武器,这些我们都可以用灵石买,但风灵珠我是万万不可能交出的。
这风灵珠,是他们天水宗重立宗门的最后希望。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那妖魔大军如蝗虫过境,不知摧枯拉朽地攻占了多少城池,就连西岸那人才济济的朔州城都说破就破了,谁知道这桃源城能不能抵挡得住那汹汹而来的妖魔大军。
如若不敌城灭,他们还得继续往南边逃亡,这风灵珠就是他们最后的安家立命之本。
说他自私也好,不懂得为大局着想也好,他总得为天水宗留一条后路,不然就是死了魂归九泉,也对不起当初开山立派的列祖列宗啊。
段宗主不愿将风灵珠相换便罢了。
钟灵清咳了一声,制止了众人的议论。
现在正是要凝聚人心的时候,如此逼迫段星州交出风灵珠,倒像是他们在趁人之危。
梵清韵听着暗自摇头,这个段星州真是鼠目寸光,桃源城比朔州城的城墙还要高三倍有余,如果这都不能抵挡住妖魔大军,他们逃到南方也只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还不如早早地将风灵珠拱手奉上,不仅能博得山神娘娘的好感,还能给众人多几分生的希望。
她再度站出来说道:山神娘娘,我们梵音宗虽没有灵珠,但是建宗以来也存了不少家私,如有需要,梵音宗可全数上供,绝不吝啬。
钟灵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位梵宗主说的话可比段星州中听多了:倒也不必,来者是客,你们能尽全力帮忙守城,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他们是不知道小桃山现在有多富,光是四灵脉加持下的灵泉产出,一个月就抵得上他们两宗四五年的收入。
更别说融合金灵珠后,太金山脉里蕴藏得各种珍稀矿石了。
如今能让钟灵看得上眼的,只有灵珠。
可惜她最近遇到的土灵珠和风灵珠,全是有主的,一个比一个宝贝得紧。
一颗灵珠相当于一座山的精华,比一座城池的价值都高,换了谁,都不会轻易拿出手。
要凑齐七灵珠,难啊。
—就在钟灵等人商讨未来如何守城的时候,千里之外的瑞雪城,已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惨相。
城中,往日里宽阔繁荣的街道,如今一个人影也不见,触目所及之处,全都挤满了密密麻麻,模样可怖的魔虫,节肢落在青石板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哒哒声,不知名的黏液沾得到处都是,空气里飘散着令人发呕的腥臭气息。
这些魔虫型状各不相同,有身胖如小塔,拖着堪比大象的长鼻,从鼻孔里流下粘稠的液体,一甩长鼻便能掀翻一座木屋,有的身负鳞甲,缩成球状,凶蛮地横冲直撞,还有黎笑等人在雪原谷里遇见的无骨噬虫,宛如长蛇般游走,浩浩汤汤,延绵不绝。
这些魔虫毫无智商,看见什么吃什么,张开巨大的口器,一口便吞掉了路边的水果摊,连同木桌一起咀嚼了两下,吞吃入肚。
当然它们最喜欢吃的还是人肉。
那些躲藏在房屋下没来得及逃跑的凡人百姓,全都被它们循着气味找了出来,连惨叫都还未发出,便只留下了一滩血迹。
瑞雪城山神段雪容立在万丈高悬的楼宇之上,无动于衷地俯瞰着脚下正在被魔虫大军肆虐摧毁的城池,火光和血色将天边的云霞都染红了,黑沉的魔气如薄雾一般笼罩这整个城邦,凄惨绝望的光景宛如世界末日。
妖魔裂隙已经从雪原谷蔓延进了城内,在最宽的裂隙之处,有一株巨大的根茎从缝里攀延出来,根茎上覆着一只偌大的鼓包像在呼吸似地一张一缩,仿佛在孕育着什么。
段雪容一动不动地眺望着那株根茎,似乎也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随着从裂隙里爬出来的魔虫越来越多,魔气越来越浓郁,那鼓包收缩的频率逐渐加快,如同嘭起的孕肚越胀越大,直到那鼓包的薄膜被撑到几乎透明,伴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根茎炸裂,炽烈的魔气直冲云霄。
段雪容见状当即从楼宇翩然飞下,落在那碎裂的根茎旁边。
一道赤红色的身影从炸裂的鼓包里飞出,悬停在半空。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他披散的墨发四散飞舞,肌肤僵白如雪,身上魔气如锁链般缠绕,宛如鬼魅。
参拜主君。
段雪容跪伏在地,眼里满是兴奋癫狂之色,他激动得连声音都在发抖:恭贺主君顺利转生,有主君在,魔界的旌幡必将插满整个人界。
如果此时有人在段雪容的山神庙宇里,便会发现他悬挂在密室中的那幅画卷上,背对着画面的红衣男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红衣男子缓缓睁开眼,对于段雪容的恭维无动于衷,他抬手摸了摸脖颈,被一剑斩首的痛楚和羞辱仿佛还深深烙印在他的肌肤上,哪怕数百年过去,依然记忆犹新。
似是感应到什么,他举目望着小桃山的方向,俊美的面容阴鸷而扭曲,只咬牙切齿地反复念着一个人名:韩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