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清台从来是读不懂少女的心思的。
他只知道程昭昭趴在他怀里哭, 很难受。
他身体半僵硬着,揽住她的肩膀。
昭昭?他低声细语。
程昭昭却突然同觉醒了一般,推开他的身体, 后退了几步。
夜间萧瑟的冷风中, 裹挟着路边摊贩火热的叫卖,烟火气熏天的时刻,程昭昭抬头胡乱抹了两把脸。
眼泪被她自己擦干在掌心。
付清台。
她带着哭腔道,我想回去了。
回哪?回苍南山。
戌时末关山门,他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付清台再迟钝,也不至于看不出程昭昭此刻心情的低落。
他思忱着, 问:不看比武招亲了?不看了。
不去逛南北夜市了?不逛了。
那边还有游船画舫……我也不想坐船了!她气恼着吼道, 我就是要回苍南山, 就是要回山上去睡觉!……付清台注视了她好半晌, 最后一次道:今日给你买衣裳的铺子,是间挺大的苏绣坊,你精心准备的衣裙脏了, 不要去买几身新的吗?那下回下山的时候穿什么?谁说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榆木脑袋。
明明此时此刻,简直懂得不得了嘛。
程昭昭十分没出息, 听了付清台的话,鼻涕竟开始冒泡泡。
她狠抽了两下,便又看到午时那方纯白干净的帕子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扯过那方帕子便是好一阵猛吸。
终于舒服了。
她将帕子扔还给付清台, 娇蛮地要他带自己去那家铺子。
铺子在南市, 付清台带她坐马车走。
又一次坐在马车里的时候,程昭昭清醒地没再存半分不该有的心思。
她规规矩矩, 坐在属于自己的那方天地, 脊背挺直, 脖颈僵着,俨然一副端庄高傲的大小姐气派。
这副气派一直延续到她在铺子中挑来选去,眼光高于顶,最终只挑中了两件对襟秋衣。
不是什么新奇的款式,只是胜在料子好,苏绣的花样也精致。
掌柜的见她是个会挑的,想再做她几件生意,便将店中其他几件料子好的也一并拿了出来。
娘子自己挑好了,不若再给郎君也挑几身吧,我开店这么些年,还未见过如此登对的,适才挑的同这几件倒是相配的很……掌柜的还待与她说道,程昭昭却同被刺着了一般,立刻板着脸道:掌柜的做生意,切不能见着两个人便说登对,我同这位郎君,是清清白白的师兄妹,他要什么衣裳,自有他自己会挑,再不济,日后也有他家娘子挑,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小娘子好厉害的一张嘴。
掌柜的哑口无言,悄悄去瞥另一边的付清台。
偏生这郎君倒像不会生气一般,任她说着这些话,也同没事人一样。
莫非真是她看岔了?付钱。
小娘子扭头抱着自己的几件衣裳,吆喝郎君,掌柜见他那熟练掏钱的模样,心下登时又明朗了。
哪里是看岔了,分明是人家小夫妻,正闹别扭呢。
她收了银两,也不再多话,笑着将人送了出去。
程昭昭觉得衣裳不解气,出了成衣铺子,转头又进了隔壁卖金银首饰的地方。
前几日被江妩带走的那支凤簪,仔细想想还是有些不舍,她便化悲愤为力量,又挑了好几件金银玉饰。
做工样式虽不能同贵妃娘娘的凤簪比,但好歹在数量上能超过,也算另一种方式的弥补。
看着运回客栈的一大堆东西,她继续坐在马车中冷硬道:待明日回去,我便会把今日的开销全都列个明细,还与付大哥。
付清台愣了下,没几个钱,不必了。
你不是说近来缺钱嘛,还是收着吧,咱们本就没什么关系,我哪里好白白花你的银子。
早上说的话,这会儿倒是还记忆犹新。
付清台默了两瞬,不再管她。
—次日一早两人便出发回苍南山,程昭昭出乎意料的没有娇气,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徒步爬山也没有一句怨言。
只不过衣裳首饰什么都是付清台在背就是了。
在回到山中后,程昭昭想从他手中接过东西,堂而皇之地走掉,不想付清台却是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
昭昭。
他思索了一夜,才确定道,你是生气了吗?程昭昭绷紧脸,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活生生同往常的付清台没什么两样。
那你为何……就是觉得我们现在只是师兄妹,还是要保持距离的好,付大哥昨日不还告诫我,山上的男子都不能轻易接近的吗? 不然回上京会解释不清楚的。
她盯着付清台扣在手腕上的那只手,警示意味明显。
付清台须臾松了她的手腕。
白白嫩嫩的纤细手腕没留什么痕迹,他是连留住人也不敢太用力的。
昭昭。
他还是道,若我有哪里做的不好,你便直说,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你没有哪里做的不好。
你就是哪里都做的太好了,才叫人生气。
明明我都已经不是你妻子了,与你也还未定下婚约,那你为何要对我那般好?惹姑娘家动心,难道就不用负责的吗?付大哥……她抱着一堆首饰衣裳,清明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不必因为我是你……朋友家的表姐或表妹,就对我特殊照顾,我不需要,也不想要,你寻常时候,将我当你其他同门的小师妹就是了,我们还是都跟从前一样吧。
跟从前一样?那他留下来的意义在哪里?付清台还待再说,但此时,同样趁着清晨赶回山上的江妩却带着丫鬟走了过来。
昭昭,付师兄。
程昭昭宛如看到救星一般,朝她挪了两步。
阿妩,你也回来了。
是。
江妩兴致勃勃举起手中的食盒,还给你带了家中的早膳呢,是我娘亲手做的玉团糕,可好吃了。
其实程昭昭已经在客栈用过了早膳,但她还是挽着江妩的手臂,那我们快去用早膳吧。
好。
江妩愉快地应了,又回头看看付清台,付师兄也要一道吗?程昭昭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那就一道吧这种话。
而付清台只是深深看了眼她,很了解她心思地道:不了。
程昭昭顺理成章地和江妩一块儿走了。
昭昭,你同付师兄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妩将食盒递给身后跟着的丫鬟,热心地回挽她的手臂。
没有怎么回事,就是昨日他带我下山,对我颇多照顾,我在山门处,多谢了他两句。
只是如此?只是如此。
那我昨夜在平江河畔见到的景象,莫非都是假的?江妩打着揶揄的幌子试探道,我可是瞧得真真的,付师兄跟在你身后,像个拎东西的小厮般听话呢,整个苍南山,我都没见过谁能如此使唤他。
那是因为他待我如自家妹妹。
程昭昭如霜打的茄子般道,阿妩,以后你就别拿这些事情取笑我了,何若说得对,他做事细致是一回事,动不动心又是另一回事,我不想再听他了。
怎么了?生气了?江妩察觉道,你同付师兄置气了?哪里是我同他置气了!程昭昭欲要争辩,但细细一想,的确都是她自己在想太多,人家付清台,从始至终都没做什么嘛。
我,我就是不大想同他太过接触,他是男子,我是姑娘家,总不能时常凑在一起的。
江妩仍是不明白她在纠结什么,也明白想要进一步了解程昭昭的内心,不是这么急于求成的事。
那好那好,不提这个了,我给你带的玉团糕,你吃点吧。
她将食盒交给程昭昭,程昭昭谢过她的好意,又将食盒带回去给山月。
她还给山月带了自己从山下带的一点早膳。
山月吃的很欢乐,尤其是那玉团糕,味道清香不腻,是她在上京未曾吃过的。
小姐,你当真不吃块这玉团糕吗?她咬了一口之后,便忍不住想叫自家小姐也尝尝这江南特有糕点的味道。
可程昭昭没兴致的紧,看着那点东西,道:你要觉得好吃,就自己多吃两块,剩下送去给衔青尝尝吧。
好。
山月囫囵又吃了两块,就着那只食盒,将剩下的玉团糕带出门,往男舍送去。
山月,你这是去哪?江妩身边的丫鬟在萼恰好碰到,寒暄着问了句。
去给我家表少爷送吃的。
山月笑道,我家小姐今早没什么胃口,不想浪费江夫人精心准备的糕点,便叫我拿几块送去给表少爷。
是嘛,那这糕点你觉味道如何?好吃的紧,清香不腻,甚是爽口。
在萼体贴地端着笑:那便赶紧送去给你家表少爷吧,别浪费了我家夫人的好意才好。
嗯。
山月点点头,拎着食盒走了。
在萼却是神情一变,加紧了脚步往自家小姐屋子里去。
小姐叫夫人特地起早做的糕点,趁热给她带来,她却半点都不领情,给一个外男吃也就算了,好歹是个表少爷,却连一个丫鬟也能分到一口,这算怎么回事?实在是太不把咱们的心意当回事了!江妩正自己对镜描眉,听到这话,眉峰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若无其事道:人家是什么身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给丫鬟吃就给丫鬟吃了吧,说不定人家侯府里的丫鬟,比我们见识都多呢。
可奴婢就是不甘心……你放心。
江妩淡道,待我清楚程昭昭究竟为何到这苍南山来,便会想尽办法将她弄回去,到时候我再以探亲的名义也去到京城,便能借着她的势,接触到更多权贵。
等我当上了伯爵侯爵府的娘子,便再也不需要看她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