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仲夏六月,暴雨倾盆,狂风急促。
程昭昭在一道惊雷中醒来,额间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尚未回缓过来,耳边止不住的簌簌风声更叫她胆寒,窗前婆娑摇晃的树影,仿佛晃出了她梦中的场景。
回想那一声声催命般的世子没了,她止不住打了个寒颤,浑身冰凉。
即便那只是一场梦,她也能清晰感受到其间的瓢泼大雨。
一点一滴,落在她的心头。
疼痛地宛如真实存在过。
她脸色苍白,在榻上枯坐了一整晚。
翌日晨起,精神很不好。
山月为她梳妆,望着她眼底乌青,关切道:小姐昨夜是没睡好么?及笄礼还有几个时辰,不如再回去休息休息吧?睡不着,就这样吧。
程昭昭思绪混沌,听着窗外清脆的蝉鸣,忍不住抬头去看。
小窗半敞着,昨夜下过雨的痕迹还在,树叶挂着饱满的露水,一点一点,滴在浅浅的坑里。
这不是梦中国公府的院子,是她自己的家。
是她还是乾安侯府做姑娘时的家。
明明只过了一夜,不论窗内还是窗外的光景,都该是她熟悉且放心的样子,可是程昭昭望着这一切,总觉得心慌。
她垂眸,看着桌上的铜镜,镜中的少女刚洗净脸,脸颊素净,五官明丽,即便做了噩梦,脸色很差,也没能遮挡她的姿容,反倒有几分病西施的模样。
山月拿了胭脂水粉,要为她上妆,却冷不丁被她握住手腕:今日是我及笄?她恍若大梦初醒。
府外都有谁来了?山月顿了下,细数道:华安郡主早就已经到了,正同夫人商议待会儿及笄的事宜,英国公夫人同万昌长公主也到了,她们一道为小姐送了对和田玉佩,还有淮南王妃,送的是小姐近来最喜欢的冰丝枕……还有岐山侯夫人,送了副珍珠翠玉璎珞,盘的是样式是把如意锁。
程昭昭自己接道。
山月惊讶:小姐您是怎么知道的?梦到的。
枝桠上又落下一滴积夜的露水,冰凉彻骨。
程昭昭恍惚间,在浅坑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所以都是真的。
华安郡主是真的,英国公夫人是真的,万昌长公主、岐山侯夫人、淮南王妃……统统都是真的。
她同英国公世子的婚事,也是真的。
她坐在铜镜前,脸色差到不像话。
——————————————————————盛夏六月,白瓷碎玉叮当响的时节,繁华似锦的上京城即将尘埃落定一桩大喜事。
英国公府和乾安侯府在万昌长公主的牵线下,决定让两家的独子和幺女联姻。
但是在联姻前,为保日后婚姻和谐,也为迎合近来上京定亲前男女相看之风俗,两家决定在最后敲定这桩喜事前,叫两个孩子象征性地见一面。
这日,英国公夫人罗芷兰盛装来到乾安侯府,华丽的马车停在福兴街上。
同样金钗华服的乾安侯府大房夫人苏苒之早已翘首以待,热络地迎上去。
盼来盼去,可把姐姐给盼来了。
我一路也正念叨呢,平日往来都不觉着远,只今日,怎么这路就这般远,一路上我都不知掀了多少次帘子,以为是到了。
亲如姐妹的二人见面即是堆满了笑,携手进了家门,由一堆女使丫鬟簇拥着落座。
昭昭今日可在家?罗芷兰一坐下便想看看自己即将到手的儿媳妇,顺便招来女使,呈上自己今日带来的宝贝——一对未经雕琢的翡翠料子。
我前几日啊正得了一对上好的南诏翡翠,一看到它们便想到了昭昭,这不,就赶紧找日子亲自送来了,凭她做成镯子还是做成簪子,都是极好看的,如今盛夏,便是镶在鞋底添凉,也是不亏的。
哪就这么娇贵。
苏苒之轻笑着调侃,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淡定自若地收下她的礼。
无人在意她手中的帕子,已经浸透了半边冷汗。
自从两家开始议亲之后,罗芷兰时不时就喜欢往他们府上送礼,从各类翡翠玉石到锦绣绫罗绸缎,恨不能一得到什么好东西就往他们家塞,生怕他们不愿将女儿嫁过去。
昭昭是你和大爷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小在家中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我们家又只有清台一个儿子,没道理她进了我们家的门,还让她过的比从前差了去。
罗芷兰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一番话将所有人都夸了个遍,末了,就着青竹纹的茶盏抿了一口,又问:昭昭呢?今日可有空见我一见?苏苒之只觉自己后背发毛。
不巧,她今日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是。
苏苒之额间冷汗快要滴落,却还要强装镇定,这不是,前几日我娘家小外甥出发去姑苏苍南山了,大外甥又本就在外任,如今膝下是一个孩子都不在跟前了,昭昭便被我支去,陪陪舅舅舅母了。
这样。
罗芷兰若有所思,放下青竹茶盏,其实我今日来,是还有一事想要同妹妹和昭昭商量……苏苒之掐着自己掌心的肉:昭昭不在,姐姐就只管同我说吧。
罗芷兰欲言又止,似在斟酌如何开口才好。
良久,才道:就是咱们之前定好的,两个孩子相看的日子,我想,能不能往后推推?清台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说的极是难为情,仿佛往后多推一日,都是耽误了人家姑娘的美好青春。
苏苒之却一个激灵,恍若看到了隔日曙光。
当真?昂?罗芷兰不明白,她这隐隐有些激动的神情是怎么回事?好歹是多年修炼出来的贵妇,苏苒之立马转变好情绪,解释道:我是说,苍南山书院的课业当真是如此繁忙?我以为凭清台的本事,早该结束了才是,毕竟他去年回来,我就听我那哥哥说,清台的学问去科考已是全然没有问题的。
能得苏大人这般称赞,是他的本事,只是学无止境嘛,孩子想留在那多学些,我们做大人的也不好阻拦……明白。
片刻前的姊妹情深在这你来我往假意欢笑间逐渐消弭,两人各怀心思静坐了会儿,罗芷兰便起身告辞了。
苏苒之客气地将她送走,目送国公府的马车逐渐远去,脸上挂的浅笑也逐渐褪去。
你说他们家是何意思?马上要同我们家昭昭相见了,却说回不来?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回来?不想娶我们家昭昭了?咱们家小姐也未必见得想嫁……玉烟是自小照顾苏苒之到大的,后来又陪她嫁到这乾安侯府,这会儿也只有她敢在苏苒之面前说这话。
苏苒之果然神情一下便塌了:你说大爷到底派人去追了没有?怎么到如今还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再这般下去,恐怕姑苏都要到了。
大爷派人去了,只是老侯爷说,是他同意小姐走的,所以大爷的人手也不好太大张旗鼓地追,唯恐被老侯爷的人给发现了。
苏苒之气不打一处来,在厅里坐了又起,起了又不停地踱步,突然,浑身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精神抖擞,拉着玉烟道:你说,昭昭是拿着老侯爷的拜帖去苍南山了,付家的儿子回不来,也在苍南山,那他们俩,会不会到时候在苍南山见上了?玉烟一愣:还真不是没有可能!而与此同时,英国公府邸——罗芷兰思来想去,觉得今日苏苒之待自己的神情有些不对劲,问向身边的女使:你说她是不是觉得我们家怠慢了他们家?马上要定亲了,说好要回来的人回不来,那自然是怠慢。
女使默默点了点头。
可是不对。
罗芷兰细想,我没说清台的事之前,她也怪怪的。
还有昭昭,苏家那儿子都走多久了,她还要去舅舅舅母跟前陪伴?自她及笄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她不停转动手中的珠子,在一刹那突然顿住。
不对,你赶紧去打探打探,看看乾安侯府的五姑娘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逃婚姑苏,苍南山这便是苍南山!群青翠绿的山脚下,程昭昭昂首仰望,瞧着自己千辛万苦到达的地方,心下感触颇深。
她身后,有一青衣男子正使唤大队人马搬着东西。
表姐,咱们终于到了!三伏热天,苏衔青擦擦额头的汗,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欣慰。
程昭昭与他一般高兴,道:是啊,终于到了,不枉我这一路受的苦、吃的罪。
这对表姐弟,一个是上京乾安侯府的嫡幺女,一个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现如今双双来到千里之外的苍南山书院求学。
苍南山书院除了每年春日统一的入学招生,寻常时候不收学生,程昭昭是拿着自家祖父,也就是乾安侯老侯爷的拜帖,苏衔青拿的是国子监祭酒,也就是他父亲大人的拜帖。
两人原本殊途,程昭昭走的是车马陆路,苏衔青走的是行船水路,且比程昭昭早两日出发。
但是却在距京城不远的阳亭县碰上了,便一拍即合,一道行船,结伴至姑苏。
路途走了有小一个月,说是跋山涉水,也不为过。
现下终于到了,是该好好感慨一番。
苏衔青身为国子监众弟子之表率,读书人的毛病一上来,忍不住开始大抒心怀。
适才水路进城,城门口上姑苏二字是隶书所写,有蔡公墨宝之风,现下到这苍南山脚,放眼山林,居然也是如此气派,无字题山,此山,却满是风骨!书香宝地,名不虚传,难怪付家大哥和沈家二哥都喜欢待在苍南山,不愿回上京呢!区区一座山,程昭昭倒是看不出什么,不过他提到了付清台……她神色不是很自在,心想,他心心念念的付大哥,如今可已经不在苍南山了,估计这傻小子还不知道,也罢,叫他自己上山去发现吧。
好了,还是赶紧收拾东西上山吧。
她催促道。
好!收拾东西自然是苏衔青的活,他自小同这位表姐一块儿长大,是再明白不过她的大小姐脾性的。
要她动动手指干一点活,都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任劳任怨惯了,正回身打算吩咐人上山,突有一阵达达急促的马蹄闯入他的耳中。
五姑娘,我等奉大爷和夫人之命带你回京,请您跟我们回京!他表姐程昭昭在家中正排行老五。
苏衔青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事情是何缘故,转头便见自家表姐已经着急忙慌跑到了苍南山的小径入口处。
衔青,我先走一步,你帮我应付着他们!自己赶紧上来啊!燥热的夏风中只剩下她急躁的话音。
苏衔青又未明白过来是何缘故,便见自家表姐使出了吃奶的劲,大步流星往山上去,比窜过竹林的野兔还要迅速。
丫鬟山月紧赶慢赶,差点没跟上自家小姐的步子。
原本寻常人走都要花小半个时辰的山路,她们却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
待见到巍峨耸立的石碑牌匾,两人才一齐跌坐在青石台阶上,汗如雨下,累如老牛。
程昭昭抱着苍南山书院的石柱,宛如抱着自己新生的救命稻草,望着石阶下郁郁葱葱深不见底的林子,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自己一口气爬上来的。
她想开口说话,可眼下除了喘气,她实在做不得别的。
等来等去,苏衔青也不见上来,她便继续紧紧抱着石柱,道:山月,你说我这已经到姑苏了,马上就要进山门,进了山门,家里还能抓我回去成亲吗?大抵是不能的。
山月也喘匀了气,道,小姐是拿了家中老侯爷的拜帖来念书,苍南山书院,满大启闻名,堪比国子监,大爷和夫人若知晓您已经入了书院,必是不敢上山闹事的,丢不起这个人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程昭昭因为爬山而过度泛红的脸颊俏生生的,听了山月这话,放松地眨了眨眼,心情总算好一些。
山月登时便看直了眼。
饶是自小到大都跟在自家小姐身边伺候,但是每每看到她天仙似的样貌,她都忍不住惊叹,实在是上天垂怜,才给了她家小姐这般明艳的美!虽然因为赶路,迫不得已女扮男装,且不施粉黛,但眼前的姑娘脸庞白净,五官明丽,鸦羽似的长睫下是一双璨璨星眸,灵的好像会说话;满头束起的青丝簪在素白的银冠里,再配月白青竹的衣裳,在这炎炎夏日里,宛如青松翠玉,简单贵气。
这美貌,绝对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两人坐等在石阶上,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苏衔青。
他带着许多下人,吭哧吭哧扛着行李往山上来。
程昭昭仔细观察了一番,没有山下追着她的那群人。
很好。
她带着略微愧疚的神情,笑着迎接苏衔青。
表姐!尚未满十五岁的小表弟苏衔青将行李一扔,两手叉腰,气愤不已道: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压根没博得家中同意,自己私自逃出来的?!程昭昭心虚地赶紧争辩:有祖父拜帖为证,他同意了!可是姑姑姑父没有!苏衔青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你不知道,适才山下那群追兵,气势简直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我以为他们是何人,结果他们却亮出了乾安侯府的招牌,居然是姑父手底下的人!难怪啊难怪,表姐你一路遮遮掩掩,只道老侯爷劝你来苍南山念书,只字不提姑姑姑父,原他们根本就没同意你来!程昭昭梗着脖子:不同意又如何,反正我都已经到了,这苍南山,我只差临门一脚了,必是要进的!书院的山门暂时无人看守,程昭昭便试探着,真将一只脚踏进了山门,气势十足要强。
苏衔青苦恼不已,抱着脑袋头疼。
姑姑姑父根本不叫表姐来苍南山念书,他却堂而皇之带着表姐一路到了姑苏,还将她好生照顾上了苍南山,若是姑姑姑父知晓——山林寂静了片刻,苏衔青艰难地咽一口口水:若是姑姑姑父知晓此事,会打死我的。
没事,有祖父顶着,他们不敢。
若是父亲母亲知道此事,也不会轻饶了我的。
没事,我会同舅舅他们说实话,说我是在半道上遇见的你,非要挤上你的船,这都不怪你。
这倒的确是实话。
他半道碰上的程昭昭,只以为是顺路,谁承想会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表姐当时与我道,是碰巧顺路遇上的我,是骗我的?所以表姐说拗不过家中非要你来读书,也是骗我的?所以表姐一路非要女扮男装,也是因为要掩人耳目?所以表姐你——所以表姐你究竟为何要上苍南山?苏表弟后知后觉,回顾起路上的桩桩件件,陈词激昂,义愤填膺,涨红了脸批判过后,终于想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他素来对念书不是那么感兴趣的表姐,为何要来这名满天下的苍南山书院?这是当今唯一能与上京国子监并驾齐驱的私塾书院,是天下读书人的向往,表姐……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上书院,自然是念书。
程昭昭睁着水汪汪的一双杏眼,表情诚恳又认真,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衔青,只叫这涉世未深的傻小子,当真信了半分。
罢了。
苏表弟终究叹气。
上都上来了,我也不能赶你下去。
他自小对表姐都是百依百顺的,她说想念书,他也不好阻拦。
程昭昭瞧他耷拉着耳朵的模样,郑重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放心,表姐上山真是为了念书,我是突然觉着,咱们乾安侯府祖祖辈辈出过那么多聪慧的姑娘家,我也不能差,是不是?我就想来历练历练,爹娘是担心我,才不叫我来的,祖父却开明的很,他都亲自为我写了拜帖,你还担心什么?苏衔青黑白分明的眼神极致单纯,当真?当真!于是,苏表弟剩下的半分信任,也完全给予了他热爱读书的表姐。
—一炷香的功夫后,苍南山书院的男舍韩瑜在山门处接到两个上京来的学生,并将他们带去了白鹭堂见院长,甫一回到男舍,便被同窗们挤在中间,问个不休——怎么样,国子监来的人,同咱们这里有何不同?没什么不同,就是通身气派着呢,穿的用的,皆是上品。
京城来的,可以理解。
还有呢?同窗们接着问。
还有,这回来的两个,是一男一女,不知是两个都要读书,还是只有那男的要留下。
一男一女?同窗之中有人好奇,我听旁人说,怎么是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是女扮男装,她方才开口说话,我听见了。
韩瑜就是那个在山门处引程昭昭和苏衔青进来的,说到这,他的耳根子微微泛了点红。
同学们看出点苗头:是个美人?是吧。
韩瑜声量低下去许多,脑袋也埋的低了点。
众人直呼大开眼界: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你就见了一回,就成这样了?其实原先还没注意到她是个美人……苍南山书院少有女弟子,加之程昭昭又是女扮男装,韩瑜一开始的确没太关注她的样貌。
是路上偶然惊鸿一瞥,才叫他差点移不开眼。
原以为只是个同清台不相上下的人,不想是个美人。
韩瑜笑了笑,不过美人才好,不然又是多一个付清台,有何意思?同学起哄:你说她女扮男装,是同清台兄不相上下的样貌?那是整个苍南山书院最俊的样貌了。
韩瑜肯定地点点头:嗯。
我不信!我也不信!我也不信!窗前付清台正同沈愿一桌而坐,比作骈赋,对于同窗们的吵闹,恍若未闻,笔下也没做停留。
倒是沈愿,故意与他调侃:怎么就是个女的呢?若是真来了个与你不相上下的,倒是能解你不少烦恼。
你今日的烦恼,是欠我的岫霞山居图该去哪里寻。
付清台不动声色,笔已经落到了最后一行。
窗外的一群人还在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你说她是个美人,我倒是勉强能信,你说她女扮男装,同清台兄不相上下,那可就过分了!就是,比谁不好,你比付清台,知道你是夸张手法用多了,脑子转不过来了吧!就是,清台兄人就在这里,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样的脸,满大启我就没见过第二个!韩瑜气急:你们,你们不信我的话,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那你说,你说的这人,她叫什么名字?这韩瑜还真知道。
方才送人去白鹭堂的时候,他正听见了。
程昭昭!他笃定道。
啪嗒——一滴清墨顺着笔尖滴落,在骈赋的最后一行,留下褪不去的污点。
沈愿抬头,付清台已经从屋内跨步到了屋外,对着韩瑜问:程昭昭?韩瑜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嗯,程昭昭!程昭昭程昭昭和苏衔青进白鹭堂有一段时候了,院长亲自接待的他们。
苍南山书院最开始只是一位姓涂的老先生的晚年安居之所,后来他在山上收了几个学生,传道授业,不想这几个学生都大有作为,功成名就之后纷纷回到苍南山,与老先生及其子孙商议,将此地发扬成了小有名气的书院。
到如今,苍南山书院历经几百年的历史,已经是能够与上京国子监相提并论的存在,清贫学子、贵胄子弟慕名前来、隐姓埋名读书,回去功成名就的故事不胜枚举。
眼前的这位老院长是当初涂老先生的嫡系子孙,也是苍南山书院第十八任院长。
涂院长看着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但看起他们的拜帖来,却是毫不含糊。
老朽年少时也曾至上京,拜见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当时的祭酒大人是萧大人,苏大人刚刚出生,还是个奶娃娃。
涂院长看着苏衔青那拜帖,感慨颇多。
如今一转眼,苏大人已是新一任的国子监祭酒,苏大人的儿子,竟也要到老朽门下求学了。
苏衔青跪直了身板,作揖垂首:先生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父亲在家中便曾言过您的厉害,对您亦是十分崇拜,遣我至此,也是想我能在先生这里寻得另一番天地,将来好有所作为。
好。
涂崇景轻抚长须,苏大人与苏公子的意愿,老朽都明白,那老朽便安排你去凝辉堂,与那里的学子们一道学习。
苏衔青有些意外:不用考校?既是在国子监学到足够通透了才到这里来,老朽相信苏公子的能力。
苏衔青激动莫名,又作一揖:多谢先生!涂崇景微微点头。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看程昭昭的拜帖了。
他接过那封暗纹压边的帖子,细细摩挲上边的图案。
甚至不用打开,他便知道:姑娘是乾安侯府来的?是。
程昭昭认真点头,心下稍有些紧张。
她其实不知道自家祖父究竟有多大的面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顺利留下来学习,她只是在绝境中寻得了这一处天光,想来便来了。
不过就算祖父的面子不够,苏衔青的父亲也是她的亲舅舅,她想,就算凭着舅舅的名号,这位老先生应当也会让她留下的吧?可她完全低估了自家祖父的面子,也低估了乾安侯府这四个字带来的威望与震撼。
涂崇景看完她祖父的拜帖,直接起身,向她作了一礼。
程昭昭受宠若惊,赶紧起身去扶他。
先生这是折煞学生了。
涂崇景抬头,看她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光芒:你是老侯爷嫡亲的孙女,是先皇后家中的人。
程昭昭顿住了。
她和苏衔青相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程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了不得的皇后,是当今陛下的生母,也是现如今程家老侯爷、程昭昭她祖父的嫡亲堂姐。
之所以说那位皇后了不得,是因为她不仅是皇后,还是两任皇帝在位时的女官,能上朝堂议事、实权在握的那种。
她同先帝琴瑟和鸣,励精图治,夫妻俩一生只诞下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余下所有的时间都扑在了政业上,开疆扩土,造福百姓,将大启推向了前所未有、八方来朝的鼎盛。
听闻她去世的时候,先帝为她办的丧礼是等同于帝王规格的存在。
程昭昭在上京时,就常因为是这位皇后的堂侄孙女,在几乎所有世家贵女当中,受尽尊敬,受尽仰望,没想到如今远赴姑苏来念书,也离不开她的影响。
先皇后仁善,爱民如子,当年钱塘大水,是她和老侯爷亲自下的江南,救民治水。
老朽当时正在钱塘,得见过先皇后姿容,与老侯爷也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么多年,竟是还有幸能见到乾安侯府的子孙。
见涂崇景感念旧事,甚感慨之,程昭昭不禁也有些动容,福了福身子:先辈大义,学生何德何能,沾了莫大的光。
你当得!涂崇景显然感情用了事,情谊大过天。
你们整个乾安侯府,都当得!他炯炯有神的双眸,燃着熄不灭的光。
程昭昭就这样被他留了下来,安排单独住进了原本该是二人一间的女舍,山月身为她的贴身女使,就住在她隔壁的小屋。
男子不便进女舍,苏衔青带人将行囊给她规整好,放在院子门口,由山月一趟一趟搬进去。
因着出逃匆忙,程昭昭其实压根没带多少东西,除了最珍贵的一封老侯爷的手写拜帖,其余便都是一些贴身衣物、金银细软,山月没两趟便搬完了。
屋子里床榻被褥都是现成的,小姐不若去试试吧?在船上躺了小半个月,总算能有个安稳睡觉的地方,程昭昭自然迫不及待要去试试。
只是身子刚躺平在床上的那一刻,她浑身不对劲的感觉便起来了。
她左左右右翻来覆去试了几下,终是皱着眉头起身。
山月,这褥子不是纯棉的,被子也不是蚕丝被。
—从女舍到男舍,有一段景致绝佳的林子路,路边有活水池塘,夏夜里蝉鸣鸟叫,游鱼嬉戏,很是快活。
苏衔青对山上之所见从头到尾皆是满意,一路哼着小曲回去。
不想林中有人一个箭步突然窜到了他的面前,把他吓得惊出一声惨叫。
衔青,是我。
惯常清冷的声音已经能叫人听出来是刻意压的温润,苏衔青抖了两息的腮帮子,才幡然醒悟:付大哥!嗯。
付清台拉他走到有些光亮的月色底下,银霜似的月光照在他紧绷的脸颊,将他本就清冷的神情勾勒地越发不近人情。
苏衔青是自小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只顾着高兴道:付大哥,我以为你会去我屋里寻我,没想到,你怎么半路出来将我拦下了?屋里人多,我有些事,想要单独问你。
付大哥你说。
付清台其实只年长苏衔青一岁,但自小就是家人长辈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同沈愿两个人,一个是英国公世子,一个是大理寺卿同郡主娘娘的儿子,样样都是最好,样样都是最出挑,在满京城同龄的世家公子中,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就算后来两人十二岁便一道去了姑苏苍南山书院求学,这么多年,也一直都是京城贵胄圈中津津乐道的人物。
苏衔青因着自家兄长少时同这两人是同学,对这两人也是格外敬重。
可就是这样一位他格外敬重的兄长,在苍南山见到他的第一面,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表姐怎么也来苍南山了?雨夜香苏衔青愣了足有两声蛙叫,才回过神来。
付大哥你怎知道我表姐也到了?付清台面色不改:同学间已经传遍了,此番上山的学生,一个叫苏衔青,一个叫程昭昭。
哦。
苏衔青后知后觉,那付大哥你找我是想打听关于我表姐的事?不是。
付清台矢口否认,竹林摇曳的月色下,他的脸绷的比琴弦还紧。
稚嫩少年苏衔青于读书一事上是出了名的通透,于某些其他方面,又是不那么出名的迟钝。
付清台说不是,他就真当他不是,好奇问:那付大哥你摸黑寻我,究竟是有何事?付清台敛下眉眼,沉吟片刻,道:你表姐此番上山,是自己提出要来的,还是家中逼着她来的?……苏衔青一脸的匪夷所思,渐渐迟疑的目光中写满了你还说不是想找我打听表姐的不信任。
我不是想找你打听你的表姐。
对上他的目光,付清台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意识到自己再说这句话,也许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衔青,我问你,你信不信我?信。
苏衔青自小就信他的。
我会害你和你的表姐吗?不会。
都是皇城根底下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是不会害的。
那你就如实告诉我,你表姐究竟是自己要上山,还是被家中逼着上山的。
这三个问题间有何关联吗?不待苏衔青细想,付清台又道:这问题我已经问了两遍,衔青你都避而不答,是有何隐情,不能叫我知道的吗?苏衔青当即昂首:自然没有!付清台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盛满月华的眸子似笑非笑,似信非信。
不过两息,苏衔青便慢慢嚅嗫: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但是你得保证,即便知晓真相也不能站在我姑姑和姑父那边。
姑姑,姑父?付清台咬着这两个关键词。
苏衔青只有一个姑姑,那就是程昭昭的生母,乾安侯府的大房夫人苏苒之;姑父自然指的就是程昭昭的父亲,乾安侯府的大爷程尽山。
夜间的竹林里有些风声,簌簌轻寒,即便是夏夜,也透了点凉意,苏衔青往他那边走了两步,低声不够,还要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折扇,掩住口鼻。
我表姐是博得了家中老侯爷的同意,到苍南山来求学的。
付清台很快听出他话外之意:博得老侯爷的同意,没博得大爷和大夫人的同意?折扇上一双无辜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
付清台神色严肃,继续追问:所以她是私自偷跑出来的?也不算吧,毕竟老侯爷同意了……见他脸色逐渐沉得能滴墨,苏衔青慢慢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是你带她出来的?不是!这他可就要据理力争了。
我敢对天发誓,在我半途遇到表姐之前,我从未知晓她也要来苍南山!在付清台充满质疑的目光下,苏衔青将途中发生的事情简单概述:我走水路,比表姐早出发几日;表姐走陆路,赶马车与我碰巧在阳亭县碰上。
在阳亭县,我得知她正好也要去苍南山,便邀她与我同行,一路上好有个照应……付清台皱眉:她私自跑出来,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苏衔青不知这问题怎越来越偏了,却还是兢兢业业为他答疑解惑。
有的,表姐好歹是老侯爷的掌上明珠,老侯爷怎可能放心她独自出门奔波?自上京出发,便派了不少人马相护,但是在阳亭县碰上我之后,表姐就把那些人都打发回去了。
她是担心人多惹眼,大爷和夫人的手下会抓住她?苏衔青干笑两声:付大哥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慧。
付清台没理会他的奉承,眉间愁云不减,不知在深思什么。
苏衔青左右看看,道:我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付大哥,咱们讲点义气,你可千万不能帮着我姑姑姑父,把我表姐弄下山。
她花了好大的精力才上来的,我看的出来,她是真心想读书的。
深藏林间的夏蝉鸣唱几声,付清台道:真的想读书?嗯。
你认为,她是真的想读书,才不远万里来到苍南山的?付大哥,你究竟什么意思?树影婆娑,人影憧憧,苏衔青觉得今夜的付清台很是古怪。
没什么意思,今夜我找你的事,别叫第三个人知晓,你表姐那边……既来之,则安之,你好好照顾她,旁的,别在她面前多提我一个字。
为何?苏衔青望着他转身的背影,表姐本就是知道你和沈二哥在苍南山的。
那是原来。
付清台停下脚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晦暗莫明,半张脸隐在树影里,锋利清冷。
别在她面前提到我就是了,你好好照顾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顿了下,道:找少惜。
—远离繁华闹市的半山腰,简单朴素的床榻被褥,身娇肉贵的侯府嫡女程昭昭需要帮忙的地方哪里是一星半点。
知晓苏衔青回去还得安置自己的东西,她倒也没派山月直接去把他喊回来,而是看着眼前空落落的屋子,道:罢了,先用晚膳吧。
山里学生用的早中晚饭都是厨娘用大锅统一做的,除了师长们有自己单独的小厨房可以烹饪,无一例外。
而同学们用饭,要么自己端了饭屉回屋吃,要么凑在饭堂,众人围着一起吃。
程昭昭自然不会自己去挤油腻的厨房和满是人的饭堂,山月替她把饭菜端回来,道:这山里消息真是不经藏,咱们才上山多久,奴婢方才去厨房,听到边上饭堂,好几个书生都在议论小姐和表少爷呢。
议论便议论吧,在上京听人议论的还少吗?自小便是千金堆里顶中心的人物,程昭昭自然不怕人议论,只是默了默,还是在意:他们都说我什么?山月笑开:说小姐您生的好看,即便是女扮男装,也将那个叫韩瑜的书生勾得魂不守舍,还说您一眼瞧着就金贵,一看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
还算有点眼光。
程昭昭半托腮,叮嘱着:不过轻易没什么事,咱们还是少在外头提自己出身的好,即便是衔青,他们应当也只知道他是国子监派来学习的,不知他就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出门在外不显财不露富,方是明哲保身最好的法子。
嗯。
山月乖巧地应下,替她布好端来的菜肴。
简简单单的两个荤菜,两个素菜,外加一碗飘着些许蛋花的清汤。
平日里侯府精细的美食吃惯了,看着这样的饭菜,程昭昭竟一时有些难以下筷。
她原以为行船这一路已经够艰辛了,到了山上,必然就能过上正常的日子。
却原来,山上的饭菜,比船上的还要艰难。
在船上,苏衔青好歹还会每日费尽心思给她弄好吃的,或是刚从江上钓起来的鲜鱼汤,或是船只靠岸时买来的当地酒家菜肴,总之,无一不是照着她的喜好来。
在山上,她却只能跟着所有人一道,吃厨娘婆婆大锅烧出来的饭菜。
心下有些委屈。
忙碌一日,连午饭都来不及吃,便匆匆忙忙上山,好容易进了书院,以为晚膳能吃顿丰盛的,不想只是这样的菜色。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实在不该一腔孤勇就来了苍南山。
这不是活受罪么?可留在京城,她就得听爹娘的安排,嫁给付清台……她提着筷子,终是将每一道菜都简单尝了下,最后就着薄粥喝了小半碗,草草裹腹。
—夏夜多闷雷阵雨,是夜入睡前,苏衔青又撑伞来了一趟女舍屋外,给程昭昭送来夜间驱虫的香料。
山间潮湿,多蚊虫,怕香囊不够用,点上这香,能保表姐一夜安睡无恙。
表少爷想的可真周到。
山月熄灯前为程昭昭点上了这香,忍不住夸赞。
你想的可真周到。
沈愿入睡前,嗅着博山炉里袅袅四散的香味,忍不住发酸。
叫我冒雨去给苏衔青送香,那小子是个将他表姐真心实意当眼珠子护着的,香便势必有一份会落到程家五妹妹手里。
怎么,她夜间能安然入睡,你满意了?她睡不着。
付清台虽已经躺在榻上,但神思还是十分清醒。
书院的床榻被褥都是统一的,不是纯棉的褥子,不是蚕丝的被子,她今夜只怕难以入睡。
连她入睡需要棉褥子和蚕丝被你都知道?沈愿于黑夜中睁着大大的眼睛,满脸好奇。
付清台动了动喉结,语气依旧平静:京城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都是这样,我娘就是。
哦。
沈愿躺平了仔细想想,好像我娘也是……话说起来。
他想起今日无意中瞥到的信件,你娘这已经是第几封信催你回家了?催的这般急,怕不是真有要事,你当真不回去看看?回去。
付清台的目光落在黑暗中唯一还透点光亮的窗杦上,过了片刻,再次坚定道:再过几日,我便回去。
见一见窗外的雨打竹帘响了一晚上,程昭昭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加之这褥子不够舒服,锦被不够细软,她翻来覆去一整晚,竟是连舒坦地闭个眼都难。
唯一能叫她欣慰的便是,点了香的屋子里,当真一整晚都没蚊虫吵闹。
索性她点了灯,披衣在榻上坐了起来。
空荡寥落的屋子里,只用一盏孤灯便能照亮几乎所有的角落,连她从前闺房的一半大都没有。
她静坐在榻上,垂眸沉思。
苏衔青夜里过来送香的时候,还与她说了家书的事。
他说,他们既已安然到达书院,就该寄封家书回去,好叫家里放心。
家书她自然迟早会写的,可她不知该如何同爹娘说自己决心长期留在苍南山的事。
甚至她到如今,都还未跟自家表弟坦白过自己上苍南山的真实目的——读书是假,逃婚是真。
—程昭昭在自己及笄礼的前一夜,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中她身为乾安侯府孙子辈唯一的姑娘,及笄礼的时候,几乎全上京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都到场了。
为她授礼的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皇帝表姐华安郡主,英国公夫人同万昌长公主站在一处,笑意盈盈地向她贺喜,亲送她了一对和田玉雕的玉佩,还有淮南王妃,岐山侯夫人……所有一切都其乐融融。
只是没过几日,那位英国公夫人便又单独上门来了,说她家的儿子马上要从姑苏的苍南山书院回来,问她愿不愿意见一见。
她自然不会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英国公府的儿子,她也是听说过的,不仅生的好看,而且饱读诗书,十二岁前在上京国子监,同她苏家表哥是同学,十二岁后去了苍南山书院,据说书院的学究对他都是赞不绝口。
就连她那身为国子监祭酒的舅舅,每每见过这个人,也都是心情大好,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所以……她是愿意见见的。
后来,那位英国公夫人便时常上门来,程昭昭有时碰巧在家,见过几次,也渐渐知道,即便她那儿子不回来与她相见,她同他的婚事,也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了。
再后来,便是府里挂起了红灯笼,漫天的绫罗红绸将她围裹,她被披上红盖头,送上花轿,进了国公府的门。
国公府的日子与她在侯府时无甚区别,付家人口简单,只有一家三口,公婆都是好说话的,她日子过的清闲,却也单调。
付清台好似除了新婚那夜见过面,初一十五必要的时候与她一道在父母面前用膳,其余时候便一概不知所踪。
直到某日她推开书房的门,见到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正端了参汤,勾着眼波,往他身边放。
她站在门口,看见付清台抬头望向自己的神情,有意外,茫然,更多的是,错愕。
原是她来错时候了。
难怪平日里几乎不见人影,原是书房里早有红袖添香。
她退了半步,想出去,不想他直接起身拦下了她。
参汤的碗被撞落在地,洒了一片狼藉,丫鬟惊呼,被他蹙着眉责令出去。
不了吧,还是我出去……你走什么。
付清台擒住她手腕,又看了那丫鬟一眼。
丫鬟不敢再耽搁,赶紧收拾好东西,低头跑了出去。
余下只有两人的屋子叫她有些不自在。
她慢慢道:你在书房……没有的事。
付清台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方在出神,才叫她趁机靠的近了点。
哦。
程昭昭觉得自己嘴巴有些结巴,明明平日里挺能说会道的一张嘴,这时候却说不上什么东西。
夫妻间处成这样,也是实属不易。
屋里平白寂静了会儿。
她绞尽脑汁,终于寻到点话头:你说你方在出神,那你在想什么?付清台一直在看着她,说话的时候也不忘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陛下今日问我,愿不愿意去一趟岭南。
岭南?近来岭南那边流寇出没频繁,当地有司能力不足,陛下想叫我同蒙将军一道,去整顿一番。
那就去呗。
她的语气一派天真,可是抬头撞见他的神情,却是同结了霜没什么两样。
她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量明显减轻,付清台毫无征兆地松了她,垂眸将所有的情绪都敛进阴影里。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似说错话了,想要补救一些:岭南……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比她更快的,是付清台冷到骨子里的声音。
她动了动唇瓣,终是没再说什么。
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没必要假惺惺地互作关心。
去岭南,同蒙大将军一起,回来必定是官途坦荡,万事顺遂。
是夜她睡的很沉,梦里也是这样大的雨声,等她再睁眼的时候,付清台已经不知道离开家多久。
小厮握着信,从驿站赶回来,泪水洒落在长阶,洗刷不止。
世子,世子没了!世子没了!雨幕中只有他声嘶力竭的哭声,而后,她的公公婆婆,府里的丫鬟管事,全都开始哭,巨大的阴霾笼罩着整座英国公府。
她的丈夫,就这么死在了岭南。
因为时疫。
她不知道从自己眼角落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只是怔怔站在原地,听见上天一道闷雷,将她砸醒在了同样大雨瓢泼的子夜。
那是她及笄的前一晚。
她神色苍白,在榻上枯坐了一整晚。
翌日清早,母亲身边的女使告诉她,华安郡主已经到了府上,待会儿会亲自为她授予发簪,万昌长公主和英国公夫人是一起来的,给她带了一对上好的和田玉佩……坐在铜镜前的她,脸色差到不像话。
—躺着没睡着,坐在榻上想着想着旧事,倒是睡着了。
程昭昭被山月唤醒,浑身打了个寒颤。
小姐怎不盖被子,就这么坐着睡着了?她迷迷糊糊,看见山月伸手往她脑袋上探,不一会儿便大惊失色,小姐额头怎么这么烫?山月……她启唇,喉咙的干涸程度是她从未感受过的。
我好渴,山月。
她是极力想睁开眼睛的,可是眼皮子越睁越累,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挣扎了两息,索性闭目倒下了。
山月端来茶水,扶她起来喝了两口。
可一盏茶入肚,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她还是好干,好累,好困……失去靠扶后很快又自己倒了下去。
山月心急如焚,赶紧跑出去为她寻人。
—苏衔青昨日在男舍逛了一圈,一晚上的功夫就已经同不少人打成了一片。
今早,他同付清台还有沈愿一道去用早膳,不想山月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表姐病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呢?他显然没预见此等情况。
小姐身子娇弱,昨日午时在码头下船,未有进食,未做休息,便一路赶来了苍南山,山路还是被人逼着,自己大汗淋漓一路爬上来的,怕是早就累着了。
而且昨日夜里,小姐嫌山里饭菜不合胃口,只吃了两口薄粥;山里睡觉的枕席褥子也都不是小姐平日里用的,她睡的也不舒服,我今早去看,她昨夜估计都没怎么睡,在榻上没盖被子坐了一整晚……天爷啊。
沈愿在边上听着,不无惊奇,就这身子骨,也敢来读书?说完他的脸色就变了。
因为付清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山月不认识这两位公子,只能委屈巴巴地看着苏衔青。
可苏衔青也是初来乍到,知道表姐这是病了,该去为她请郎中。
可郎中去哪请呢?去涂院长的院子,院长夫人识得医理,寻常的病她都能治。
付清台没接苏衔青求救的眼神,边低头吃着早饭,边冷漠地说着话,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多谢付大哥!苏衔青急忙带着山月去往院长住的院子。
沈愿坐在原地回味了两息,见身边人放下吃了一半的粥,起了身,明知故问:去哪?付清台看了他一眼,径自往厨房去。
厨娘做完早饭的锅还没洗,他从橱柜中找出新的小口锅,在一旁的炉子上升起火。
淘米,切菜,动作熟练的不像是个世家公子,而是常年蹲守厨房的大厨。
沈愿识趣地没有打扰他,等他做完一切,将一碗散着淡淡香气的青菜肉丝粥盛在自己面前,他才道:你不会要我给程家五妹妹送去吧?去吧。
付清台说的理所当然。
我凭何给你跑腿?你看上的那支白玉工笔,给你。
你还真是舍的出手啊。
沈愿笑着,真就又给他做了一回跑腿的小厮。
待他回到凝辉堂,看到桌上真摆着那支自己梦寐以求的白玉工笔的时候,叹息道:都说君子远庖厨,付大公子,我能不能问问,你这常年读书写字的一双手,是如何做到这么熟练切菜的?沈愿与他十二岁一道来到这苍南山,知道他会下厨,还是头一遭。
付清台正写告假书,听到这话,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做饭的事不是他这一世学的,是在他一个月前想起的前世记忆里。
新婚的时候,他为程昭昭学的做饭。
相信她程昭昭一觉睡到了晌午过半,山月守在她床前,支着脑袋打盹儿。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也没给今日白日多添半分凉爽,她脑袋好像出了不少的汗,想掀了被子透口气,不想一摸身上的锦被,发现已经不是昨日那床。
山月被她的动静惊醒,惊喜莫名:小姐你醒了!嗯……程昭昭还是觉得脑袋有些重,抬了抬手,要她扶自己起来。
她看着外头郁郁葱葱的绿叶,红花向阳,半点湿漉的痕迹都无,问:我睡了多久了?不久,您昨夜都没休息好,这会儿也才晌午。
山月摸了摸她的额头,脑袋已经不烫了,看来院长夫人当真是医术高明的。
嗯,这回真是多谢她了。
刚睡醒的懵懂尚未消退,她说话依旧有些有气无力,抓着身上的被子,又问:这蚕丝被是怎么回事?这蚕丝被是表少爷今早特地为您去姑苏城里买回来的。
山月为她端了盆热水,擦洗脸上身上的汗。
还有一床褥子,待会儿小姐起个身,奴婢帮您把褥子也换上那全棉的。
对上程昭昭疑惑的目光,山月解释道:是奴婢自作主张,告诉表少爷您夜里睡不惯这床的。
表少爷关心您,将院长夫人请来后,便告假下山,为您置办东西去了。
见程昭昭没有责怪的意思,山月又道:奴婢本以为,表少爷会把咱们原先在船上的那一套搬回来给您用,不想他竟直接买了套新的回来,可见他对小姐是真的很上心呢。
船上那套用了小半个月,湿气必定重,衔青只是想的周到,偏巧我又是家里人,便得了好处。
是。
山月为她擦洗完,问:小姐想吃东西了么?今早送来的青菜肉丝粥还有一点,奴婢拿去热热,味道应当也不会太差。
这些话若是在侯府,山月自然是不会说的。
什么剩下的粥再热热,她家小姐堂堂的侯府嫡女,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可如今是在山上,程昭昭嘴挑,吃不惯山里的东西,唯有早上送来的青菜肉丝粥,她一口气吃了大半碗。
山月心疼自家小姐,但也实在没法子。
那青菜粥是谁做的?程昭昭舔了舔嘴唇,的确是有些想吃的。
不晓得,但是送粥来的公子姓沈,奴婢听见表少爷唤他沈二哥。
沈愿?程昭昭喃喃,脑海中渐勾勒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沈愿的父亲是大理寺卿沈善道,母亲是皇帝表姐、华安郡主萧玉殊,萧家同程家世代交好,她见华安郡主的次数便也多到数不清。
在约莫十岁的时候,她见过一面这位郡主的两个儿子,沈愿沈少惜便是她家的嫡次子。
这粥是他做的么?她看着桌上尚未收起的碗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应当是的,今早同表少爷一起用饭的总共有两位公子,一位看起来不近人情,但也热心,另一位虽然话多,但也面善,都是好的。
程昭昭乍听到两位公子和不近人情的时候,心下是有慌张一会儿的,但是听见热心,便又放下心来。
热心的。
那就不会是付清台了。
她靠坐在罗汉床上,眼巴巴又看着那只碗,犹犹豫豫,道:山月,你把剩下的粥再热一热吧,我饿了。
好。
山月应声而起,端了碗筷出去,不想一开门,正看到表少爷苏衔青又往这边来。
他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许是怕吵到程昭昭,苏衔青走到屋外,特意压低了声,问:表姐好些了么?晌午快过了,我给她热了点吃的,是早上从姑苏城里买回来的,你给她喂几口,看她能不能吃下去,不行再同我说,我再想想办法。
山月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打开食盒看了看。
最顶上是一盘晶莹剔透的水晶包子,清晰可见是玉米肉馅儿的,是程昭昭最爱吃的;中间是一盘素炒黄瓜,清淡开胃;最低下还有一碗桃胶银耳羹,肉眼可见的莹亮与粘稠。
能吃下去,这些都是小姐素日里爱吃的,她定是能吃下去的!她高兴极了,连声同苏衔青道谢。
即便后来回到屋里也不忘絮叨:表少爷真真是将小姐放在心尖尖上的,说这些都是早上在姑苏城里买的,可奴婢瞧着这素炒黄瓜,明显就是刚做的,是用了心也不想让小姐知道呢。
衔青也会下厨吗?若说沈愿,程昭昭还不是很了解,但是对于自家的表弟苏衔青,程昭昭那绝对是了解到不能再了解的。
她印象中,苏衔青只在很小的时候贪玩进过一次厨房,就那一次,他手上便不小心被热油烫了个大包,过了一个月才恢复好。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敢靠近厨房。
那难道又是早上的沈公子?山月猜测。
不清楚。
程昭昭摇摇头,只知道这总归不是自家表弟做的就是了。
—付大哥,清淡开胃的菜还有哪些,你能不能教教我?午休的空当,苏衔青摸到付清台和沈愿的屋子里。
沈愿听了他这问题,来了兴致:你也要自己下厨?不是!苏衔青对厨房还是有种不可克服的恐惧在的。
但是我表姐不是病了吗……他挠挠头,道:我就从家里宅子里拎了个小厮过来,打算接下来让他每日下山采买,直到表姐康复为止。
苏家在姑苏城里有座老宅子,此番随苏衔青下江南的仆人都住在那里,一些原本在船上不便带上山的东西,也都暂放在那里。
恕我直言——付清台还没开口,沈愿又道:你这位表姐,是自小锦绣堆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她现在病着,你为她买山下精致清淡的吃食,这无可厚非,但她将来病好了呢?你就不买了吗?你不买了她照样吃不惯山上的东西,照样要挨饿要生病。
那你要继续买吗?继续买的话,如今才六月,待到你明年科考回京,起码还得在这待上十个月朝上的日子,十个月,天天派人下山去买,这像话吗?还有半点来虚心读书的样子吗?苏衔青被问的一时张不了嘴。
付清台也没有说话。
屋里很是沉寂了一番。
承认吧,送她回去才是最好的法子。
良久之后,沈愿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短短五个字,包含了太多复杂的因素。
苏衔青失落地垂下脑袋。
他其实也知道自家表姐可能不适合到苍南山来读书,毕竟侯府里的好日子过惯了,上京城里前呼后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惯了,到这什么都没有的穷山上来,怎么可能会适应呢?可他只要一想起表姐为了上山所做的一切努力,心里就又响起一道不赞成的声音——为什么不能相信她呢?她是娇气了一些,可她也并非全然不能吃苦的,现下还只是个开始,为什么不多给她点时日,叫她慢慢适应呢?所以他很快抬起头来,坚定地摇了摇头:付大哥,沈二哥,我觉得我该相信表姐,她只是现在生病了,特殊一些,等她病好了,她定能自己慢慢适应的。
说完,他又生怕他们不信,补充道:你们不知道,我表姐为了能顺利上山,一路吃了很多苦头的。
在阳亭县的时候,我邀她与我一道坐船,其实心里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因为我表姐自幼有些晕船,永定河上的画舫坐久了都得吐,更遑论整日行船以水为路呢?可她还是上船了,就因为同我坐船能避开我姑姑姑父的人手。
而且,表姐素来爱美,毕竟是姑娘家嘛,可是一路跟着我行船,她全是女扮男装,做男子样,在外人面前,偶尔还会涂上黑灰扮丑。
眼前三人都是自小与程昭昭相识的,自然明白她这样一位从来都只会从头精致到脚的娇小姐,扮丑对她来说有多么不容易。
再就是后来,表姐为了能顺利上山,在姑苏码头下船后,午膳也没用就往苍南山赶,好容易我们快上山了,山脚下突然便出现了姑父的人,她只能一个人饥肠辘辘,拼了命爬上山,原本她都已经自己准备好了竹轿的,也没能派上用场。
山上多蚊虫,东西吃不惯,床榻不舒服……这些她其实都没亲口跟我抱怨过,若非是她病的突然,我也不会自己察觉,所以,表姐其实也没那么娇气……他话毕,沈愿同付清台又是好长一阵的沉默。
那恕我再直言——还是沈愿道:你说你表姐一路经历了这么多,才得以上山,那你知道你表姐究竟为什么要上山吗?为了读书!苏衔青铿锵有力的声音是那么坚定、干脆、深信不疑。
沈愿终于再无话可说,看了看付清台,抬肘碰了碰他。
那边有笔墨,自己去拿。
付清台道。
昂?我把她近几日可以吃的菜都告诉你,你吩咐人下去采买,买不到的告诉我,我来做。
谢谢他苏衔青走后,沈愿平躺在自己的榻上,翻来覆去没阖上眼,又不得不坐起来,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你没听到吗?衔青方才说,她为了上山,吃了很多苦头。
付清台正归置方才苏衔青用过的笔墨,将它们一一挂在笔架上,凝视出神。
一个月前,他在梦中想起了前世所有的记忆。
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就会被家中父母催着回家,与程昭昭定亲——那个满上京最阳光明媚的娇气包大小姐,那个他自小喜欢,倾慕了许久的乾安侯府大小姐。
可是她不喜欢他,前世的她那么爱笑,嫁给他之后倒是逐渐收敛起了气性。
他们是因为家族原因结的亲,所以夫妻关系寡淡,相敬如宾。
这没什么不好。
却也没什么好。
新婚两月的时候,他提出皇帝要他去岭南,她轻飘飘地,便让他去了。
满不在乎的模样深深刺进了他的心底。
那时候的他便想,是不是这桩婚事结错了,他不该束缚住程昭昭,她不开心,他便也不开心。
如果重来一次,他或许会选择给她自由。
而他没想到,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竟然实现的这么快。
他死在岭南的任上。
重新睁眼的时候,他还尚未同程昭昭定亲,家里母亲正催来书信,要他回京。
他把信件搁在了最角落,轻描淡写地回了封信,告诉家里苍南山书院课业繁忙,他一时半会儿都回不去。
他以为他拒了这门婚事,就可以万事俱休,不想,程昭昭上山来了。
与他同样回想起了前世记忆的程昭昭,为了不同他定亲,比他还要煞费苦心的多——她竟然以为他马上要回京准备与她定亲,所以大摇大摆地逃到这苍南山书院来了,一路还经历了不少风波。
平日里那样娇滴滴的一个大小姐,摔了一跤都要人哄半天,他都不敢想她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他眼皮终于抬了抬,道:我大概过几日便回去,你要不要与我一道,都随你,留在山上也挺好,还能多帮我照顾照顾她。
沈愿露出个抓住狐狸尾巴似的笑:肯说实话了吧?适才如果衔青同意你说的,将她送回上京,是不是你就不回上京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若在上京,你就继续待在苍南山;她若在苍南山,你就打道回府回上京,是吗?还要我替你多加照顾她,告诉你,我可不是你,想不到雨夜里要为她送驱虫香,也想不到第二日要为她换褥子换锦被,更想不到她病里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我还不会下厨,照顾不了她金尊玉贵的肚子,你想把人托付给我,那指定是找错了。
他一头栽进自己的被子里,趴着问:你是不是从前得罪过这程家五妹妹?明明在意的不得了,却又不敢叫她知道,怎么,你知道她厌恶你,不想见你?厌恶?付清台浑身都迟钝住了。
她对他……厌恶吗?他只以为她是不在乎他,原来还有个词,叫厌恶。
成亲两个月,她对他的确都没有过好脸色,新婚那段时日,她的脸上也从未显露过高兴;他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姑娘,笨拙地为她一一摆平所有烦恼,只想要将自己的心意表达给她,可换来的也只是她不屑一顾的理所当然。
蜷起的十指渐渐握紧,他神色低沉到如同深渊难测。
沈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讪讪道: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你若当真喜欢……她厌恶我。
他听见付清台落寞到极致的声音。
你说的对,她兴许……真的厌恶我。
—程昭昭用过午饭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近傍晚的时候醒来,瞧见天边霞光正好。
山月为她端来汤药和晚膳,顺便还把今日洗干净晾晒好的袍子收了回来。
是两套圆领白袍的衣裳,同她昨日见到的那些学生们穿的一样,还有两根细绳腰带,能简单勾勒出身形。
听说这苍南山书院课堂不分男女,衣裳也不分,奴婢今日瞧见表少爷已经换上了这白袍子,倒的的确确是俊书生的模样。
山月抱着衣裳乐道:小姐再休养几日,便也可以同表少爷一样,换上这衣裳去上课堂了。
我去哪个课堂,可有定了?昨日院长只定下叫苏衔青去凝辉堂,对程昭昭倒还没有吩咐。
山月摇摇头:怕是还要经学究考校过后才能给小姐安排吧?毕竟苏衔青是在正经的国子监学到差不多了才来苍南山,程昭昭从前却只是在云阳侯府中同小姐妹们听女夫子教导,师长不知她的学问功底如何,倒也不好给她安排课堂。
奴婢打听过了,这苍南山的课堂,依次分为朝知堂、悬知堂、明晖堂以及凝辉堂。
朝知堂是最基础的,听说那里多是十一二岁的学生,而凝辉堂是要求最高的,据说能升上去的,大多乡试都不是问题呢。
是吗?程昭昭兴致缺缺。
她倒不奢望自己能进什么凝晖堂,但是照这个次序来,起码得进个明晖堂吧?虽不是真心来读书的,但怎么也不能丢了乾安侯府的面子,若是最后只落个知字辈,岂不丢人?思及此处,她同山月道:你明日帮我去跟衔青打听打听,一般国子监的考校都是考的什么内容,越详细越好,我好准备准备。
好。
程昭昭这才满意,下床喝了药,又吃晚膳。
药照例有些苦,她仰头一饮而尽,才发现边上还放着一小碟蜜饯甜枣,甜枣边上便是她今夜的晚饭,一碗掺了姜丝的红豆膳粥。
这粥也是衔青单独给我准备的?她忍不住问。
是,表少爷今日从山下宅子里专门带了个小厮上来,想必是要日后天天为小姐下山买吃食的。
那多麻烦。
程昭昭抿嘴,实则却很受用。
出门一遭,才发现自家表弟原来这般会照顾人,她想。
不过等我病好了,就叫他免了这些事情吧。
她虽受用,却也懂得分寸。
在人家的地盘上,整日下去买别的吃的,不是打人的脸嘛。
山月对她自然无有不应的。
饭后主仆俩坐在一处闲聊,程昭昭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病好了后,该去给多少人谢礼。
院长夫人那必定是要去的,难为夫人一把年纪还来为我把脉;还有沈家哥哥那,早上的粥是他送来的,我与他其实没什么情分,他肯照顾我,也是好心……那另一位公子呢?另一位?程昭昭不解。
小姐忘了,另一位公子今早替我们指点了院长夫人的去处呢。
山月提醒她。
哦。
程昭昭恍然大悟,那位公子姓甚名谁,长何模样?姓……山月早上心急如焚,也不记得表少爷究竟有没有提到过此人的姓名,摇摇头道:奴婢不记得了。
程昭昭心下有些失落。
不知为何,山月每每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她都觉得,这必定也是个她认识的。
但是奴婢隐隐记得他的模样,同沈公子不相上下的,也不对,似乎比沈公子还要好看几分!山月努力回想,却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人的正脸,只记得他隐隐绰绰的轮廓,下颔棱角分明,是好看的。
同沈愿在一起,又比沈愿好看的,程昭昭第一反应居然是付清台。
抛去旁的不提,那人真是长了一长谪仙似的脸,去岁他回京,她在舅舅家见过他一面,后来的元宵灯会,她也在街上碰到过他,不论是宽敞的厅堂,还是拥挤的人潮,最惹眼的那个永远是他。
往常小姐妹们聚在一处的时候,就爱讨论京中哪些公子文采最佳,样貌最佳,品性最佳,他和沈愿虽常年不在京中,但京中时常有他们的传说,榜上也永远有他们的名字。
所以一开始得知要嫁给付清台的时候,她应当是十分高兴的。
只是后来为何就变成了梦中那般,只能归咎于他们俩兴许八字不合,天生不适合做夫妻。
不合适的姻缘,总归是要有人出手将其斩断的。
索性上天托梦,给了她这个机会,那就由她来做这个斩断姻缘的人。
她不讨厌付清台,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她在京城还留了封信,等他回到上京,就会有人给英国公府送去,告诉他将来岭南的事。
他去不去,想不想要活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小姐,小姐?山月觉得自及笄后,自家小姐出神的时候比以往多了许多。
时常说着说着,她的心思便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啊。
程昭昭回神,说到哪儿了?说到那位好看的公子,咱们要不要也为他备一份谢礼呢?程昭昭点头。
备下吧,礼多人不怪。
—按照程昭昭的叮嘱,山月翌日一早就去找苏衔青问了国子监考校的事。
苏衔青用课余的时间,为她誊写了个大概的书目。
沈愿的桌子就在他后头,见他纸上正列四书五经,史记兵法,问:你这是作何?温故知新?非也。
苏衔青回头。
表姐近来虽还在病中,但已经开始向我打听国子监考校之事,想来是担心过几日病好了,夫子要对她进行考校,好分学堂,故而提前准备。
所以你这是给你表姐写的?嗯。
我看看。
沈愿招了招手,苏衔青就把宣纸递到了他的手上。
他故作正经,举着那张书目仔细观看,深沉道:苍南山的考校,与国子监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单看你这张书目,范围太大,你表姐估计几夜都复习不完不说,还很容易想法固化,反倒不利于她发挥。
苏衔青虚心请教:那我该如何教表姐准备才好?沈愿藏在书目后的面容露出个狡黠的笑。
这你问我,就问错人了,往年开春,新入学的学子考题,有一半都是你付大哥帮着学究们出的。
付大哥!苏衔青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下移到了边上的付清台身上。
……付清台尚未来得及说句话,便被刚从外头回来的同学拍住了肩膀。
付兄,院长找你。
他只能先去见了院长。
院长。
清台啊。
院长笑着喊他坐下,国子监新来的苏公子,你认识了吧?嗯。
那就好。
院长脸上布满和蔼可亲的皱纹,此番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姑娘,出身有些特殊,我暂时想不到要给她分到哪个学堂才好。
付清台眉心微蹙,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素来最是公正,就烦你帮我考校考校,为她择个地方吧。
院长说。
明晖堂明敬堂里静到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清风徐来,付清台身子僵了一瞬,道:学生近来可能有些忙……没事,那姑娘刚上山,也许是水土不服,正累病了,还要休养几日才能进行考校。
院长大抵没想到他是想推辞的,见他沉默,才问:你是不愿?付清台垂眸:不敢隐瞒院长,学生同这位姑娘,是旧识。
旧识?凡是到苍南山来求学的,同学间或许会有所隐瞒,互相不知对方的底细,但院长必定是对书院中每一位学生的来历都一清二楚的。
所以涂崇景想起来了,眼前这位是上京英国公府的儿子,而乾安侯府也是世代所居上京,一个皇城根底下出来的贵胄,会认识倒也不奇怪。
只是即便知道他们认识,他也没想要收回这个决定的打算。
认识便认识吧。
他兀自笑笑,正因为认识,才更好叫我也考察考察你的品性,不是吗?你可不能因为同人家小姑娘是旧识,就对她偷偷放水,送她去她不该去的地方。
院长不论何时都是慈眉善目的,付清台知道,自己不该拒绝他老人家这样的请求,但他深思过后,还是道:院长,学生不能对这位姑娘进行考校,其实还有一原因。
哦?他神色肃穆,低头拱手:近几日学生父母常寄书信来,催学生回家,想必是家中出了大事,学生身为独子,想回去看看。
—回到凝辉堂,苏衔青还在等他给程昭昭写应对考校的建议。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书目,道:入学考校只是对你表姐过去所学做个评估,便于安排老师与学堂,因材施教,考前特地看这些是没用的,叫她好好休息,看些自己喜欢的就好。
看些自己喜欢的?苏衔青想起上回去书局,程昭昭追着老板问那些戏台上流行的话本子出续章了没有的场景,面上神情逐渐扭曲。
不妥吧?他别扭道。
有何不妥?沈愿问,你表姐平日是喜欢看语论多一些,还是喜欢看策略多一些?喜欢……看奇闻异事多一些。
他委婉道。
哦?她喜欢看世说?她喜欢看莺莺传。
……沈愿面上精彩纷呈,过了两息,干笑道:闺中之乐,可以理解。
既如此,叫她多看看史记吧。
久未说话的付清台突然出声。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
好!苏衔青总算得到一句有用的,赶紧记下来。
午休间隙,他将付清台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山月,顺便把准备好的史记交给她。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表姐如若基础实在欠缺,看其他的皆是无用,不若就将史记吃透,这一本便足够发挥。
好。
山月又回去将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程昭昭。
史记?程昭昭看着厚厚的一册史书,兴致不是很高。
山月劝道:小姐不是想给咱们侯府挣些面子吗?既然表少爷都指名道姓了这一本,那必定是有用的,小姐还是多看看吧。
看自然是得看的。
程昭昭叹一口气,瞅瞅那边桌上的食盒,眼睛眨巴眨巴:吃完了再看!今日的午膳有山间鲜嫩的笋尖,做成了酸甜口味,程昭昭胃口大好,就着一整碗米饭吃了个干净。
在榻上躺了整整一天多,吃饱喝足,精气神也上来的她想去外头走走,便穿戴严实,拉着山月到外头廊下转了转。
这边是女舍,男子轻易不会过来。
她们只在门口和廊下转悠,路遇的好几个都是活泼娇俏的姑娘。
你是新来的程昭昭吗?有个挽着双丫髻的姑娘笑盈盈地停下来,主动同她打招呼。
她身上穿的,正是苍南山书院统一的圆领白袍。
是。
程昭昭有些兴奋,心想,这兴许会是她在山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我叫陈温,小字何若,你可以叫我何若。
姑娘大大方方地朝她伸出手。
程昭昭与她握了握。
我听说你病了?陈温收回手,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掏出东西。
是一支用帕子包好的山参。
给!这是?我家是开药铺的,上山的时候就多带了点这些东西,你不是病了么?我是专程来给你送补药的。
不想新交的朋友是个如此爽朗大方的,程昭昭甚是意外,却也欣喜,看着她头上款式旧了的发簪,干脆拉她进了自己的屋子。
给,你选吧。
她打开自己唯一带着的一个首饰匣子,里头全是上京城最时兴的发簪和花钿。
这支簪子好漂亮!陈温自从同自家兄长来了苍南山之后,少有机会能亲自下山,一年半载的,竟连山下最流行什么样式的簪子也不知道了。
你喜欢就送你了。
姑娘家的友情简单又明快,程昭昭为陈温亲自带上那支珍珠绿东陵发簪,当作还她的谢礼。
两人互见投缘,又都是书院里难得的女学生,便索性坐在桌前,就苍南山入学一事攀谈起来。
主要是程昭昭在问。
你知道这里的入学考校是何章程吗?题目多是何样式?难吗?陈温一一为她解答。
这里的入学考校通常只有三题,样式固定,一是语论,二是策略,三是自主发挥。
题目皆由老师们提前拟定好,人多的话便分卷考校,人少则可能是老师们当面提问。
程昭昭指着自己:那我孤零零的一个,岂不是注定是要被当面提问的?陈温深表同情地点点头。
不过当面提问也有当面提问的好处。
她宽慰道,凝辉堂的师兄们多是老师的左膀右臂,运气好的,当面提问的是师兄,说不定能见到好看的。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程昭昭竖起机敏的耳朵:凝辉堂都有哪些好看的师兄?陈温瞧她居然不是那种一提男子就容易羞臊的小姑娘,对她是越发喜欢了,兴致勃勃与她道:生的最好看的自然是付师兄,平日里总与他一道的沈师兄也不错,还有王师兄,吴师兄……后来不论她数了多少的师兄,程昭昭都没听进去。
因为她听见第一个付师兄的时候,脑袋就已经空白了。
早知付清台从前就在苍南山念书,早知他生的惨绝人寰的好看,她还非要问这些问题,不是自找不痛快么?不过听听也没什么,陈温没说师兄的姓名,她便当是其他姓付的……可惜陈温并不如她的意,点完一串花名,还将每个人都单独拎出来,逐个介绍。
首当其冲就是付清台。
生的最好看的付师兄叫付暄,字清台,上京人士,出身如何不知,但是严格是出了名的,凡他考校的学生,出了考堂后必定是一头的冷汗,兜都兜不住。
不过付师兄对他人严苛,对自己也毫无例外,听说他是整个凝辉堂课业最好的学生,为人正直,做事果伐,老师们常年对他赞不绝口,新生入学的考题,也有很多都是他出的,说是念书,但说是半个老师也不为过呢。
原来付清台这么厉害?程昭昭托着腮想,难怪舅舅那样严格的人也一直视他如宝,梦中得知她要嫁给付暄的时候,舅舅简直是举双手双脚的欢喜。
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就得皇帝器重,要他同蒙大将军一道去岭南查案。
这满身的才华,她竟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福还是祸?陈温小嘴叽叽喳喳,转眼已经从付清台讲到了另一个她觉得不错的师兄。
程昭昭听着听着,渐有些困,不知不觉打了个哈欠。
陈温适时收嘴,发现自己也该去上课了,便同程昭昭告辞。
我明日再来看你,给你带些提神的。
多谢。
程昭昭送走她的最后一刻,才想起问,对了,那你是在哪个学堂念书啊?明晖堂,我同我哥哥,都在明晖堂!看似大大咧咧的姑娘,但其实实力还是挺不错的。
程昭昭不由羡慕,送完她回到屋中,便捧起那本厚厚的史记。
她不能给乾安侯府丢脸。
这明晖堂,她也是非进不可的!话挑明程昭昭废寝忘食了约莫半个下午,便忍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山月担心她再着凉,将她唤醒了去榻上睡。
可是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倒又是不困了。
听着外头零零散散的姑娘们散学的声音,程昭昭突然想到:山月,这里夜间沐浴,是何法子?山月如实答:奴婢没找着浴桶,昨日见一些姑娘们成群结伴往东边去,便也跟着去看了看,有专门的澡堂。
澡堂?程昭昭两眼一黑。
除了家中贴身伺候的几个丫鬟,她还从未跟任何别的姑娘坦诚相待过呢。
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身子,这几日病着,都是山月在为她擦拭,身上滑滑的倒也不难受,只是待她病好了,总归是要自己去洗的。
果然来的时候只是凭着一腔孤勇,什么都没考虑到,如今是这也不适应,那也诚惶诚恐,到处都是麻烦。
她的手搭在自己身前,不小心摁了一下,棉软的触感连着自己的心跳,叫她不由自主悸动了下。
她突然想到一个羞愤至极的问题。
除了贴身丫鬟,没人看过她的身子,那……付清台呢?夫妻的话,是免不了要互相看到的吧?还要……素日同上京城中的小姐妹们聚在一起,也不是没聊过那种事,画册也有偷偷看过几眼,只记得自己看的时候,满脸烧的不像话,活像从蒸笼里拎出来的。
那样羞耻的画面,也不知是谁想着画出来的。
她渐渐拉高了被子,捂住了大半张脸。
山月瞥见她红到异样的情状,以为她又发热了,忙上来照顾她。
没事没事,山月你去忙吧,我躺会儿就好了。
她支支吾吾,拉着被子不肯松,整个人又顺溜地往下滑,将自己全部埋进了被笼里。
她想,如若付清台当真看过自己这副身子,那她以后便真的再也不敢见他了。
便是寻常寒暄见面也不可以!她缩在被子里,迷迷瞪瞪想些有的没的,脸上的红潮久久不退,竟也就着胡思乱想,这样睡了过去。
再睁眼,山月已经将汤药和晚饭端了回来。
今晚有鸡汤,奴婢瞧着清澈,应是好喝的。
瓦罐的盖子掀开,鸡汤的香气瞬间溢进程昭昭的鼻间,还混着浓郁的药味。
她坐到桌边,果然见到鸡汤里放着枸杞和冬虫夏草,显然是专门做的药膳。
衔青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
她感慨着。
跟着表弟一道出门,真是她做过最对的决定。
山月也附和:是啊,表少爷也是越来越用心了,奴婢方去厨房,见到那锅鸡汤是在专门的小灶上煨的,好大一股药味,还有人特地看着,生怕旁的人来偷吃呢。
小灶上,何人看着?程昭昭不过随口一问,岂料山月道:正是上回我同小姐说过的那位公子,长的比沈公子还要俊的那个。
握着长柄汤勺的手顿了下,她偏头又问:打听出他叫什么了吗?山月呀了一声,奴婢忘了问了。
不过小姐,奴婢这回看清了,他生的当真是好看,奴婢随着您在上京见过那么多的世家公子,都没他好看呢,都说江南风水养人,看来是真的。
越听山月的描述,程昭昭心下越觉得古怪。
生的真好看?有多好看?她平生见过生的最好看的男郎,便是付……心里有个念头,突然开始疯狂滋长。
陈温说过的话也不断在她脑海间萦绕。
生的最好看的自然是付师兄……付师兄。
早知她该多问一句,那位付师兄,如今还在苍南山吗?不对不对,当是不在的。
不只是在梦中,便是这回她清醒着及笄后,英国公夫人也是早早就来家中说过,她家儿子马上要从苍南山回来,想叫她到时候见见。
对的,付清台这时候应当已经回去了,不在苍南山的。
他不在的。
可是,到底是哪个常同沈愿在一块儿的,又生的好看的,在任劳任怨地为她做了许多呢?香气扑鼻的大补药膳,被她喝的如同清汤寡水一般,味同嚼蜡。
眼见着喝到了底,只剩一点残渣,程昭昭拍了拍燥热过头的脸颊,起身道:山月,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带我去厨房逛逛吧。
厨房?山月从不曾想,自家小姐会去那般油腻的地方。
嗯,厨房。
她铁了心,今晚一定要看看山月口中那位生的好看的公子,到底长什么样。
—沾了程昭昭的光,沈愿和苏衔青今晚得以一人喝了一大碗大补的鸡汤。
我实在是小看你了。
沈愿吃饱喝足,啧啧称奇。
你究竟是何时学的这般好的厨艺?不去皇宫大内当个御厨都是屈才了。
付清台轻描淡写地剜了他一眼。
苏衔青比沈愿乖巧些,吃人嘴软,不会说这些话来损他,但是也忍不住问:我记得今日小厮下山采买的时候没带冬虫夏草,付大哥你这是哪来的?午后碰见陈淮,同他买的。
哦。
明晖堂里的陈家两兄妹,据说家里是开药铺的,上山的时候带了不少名贵的药材,同学间有个什么需要,兄妹俩总是热心的很。
苍南山真好,同我想的一般好。
苏衔青不无感慨。
沈愿调侃:哪里好?你表姐都病成这样了,还叫好?表姐自幼身子虚,此番又是累着了,多休养几日必定就好了。
苏衔青笑着去看付清台:就是要麻烦付大哥,多为我表姐下几日厨了,日后你有何需要我帮忙的,我必定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必。
付清台无情地往他热情的火焰上泼了一盆冷水。
我过几日便走了,你表姐,自己好生照看着。
走?回上京。
哦。
苏衔青呆呆愣愣,静坐了两息,突然站起来——付大哥你要回上京?!惊讶程度不亚于刚得知自家表姐是从家中偷跑到苍南山的。
为何要离开?他依依不舍,我才刚到苍南山,还以为终于有机会同你和沈二哥做同窗了,你怎就要走了?尚未满十五的苏衔青,在沈愿眼里就是个稚嫩无比的弟弟。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乖,你还年轻,你付大哥有些难言之隐,说不得。
昂?苏衔青张大了嘴巴,当下便变得有些不自在,压低了声音,弱弱问道:付,付大哥,你是,回去,看病?他将看病两字咬的极轻,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付清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沈愿当即没忍住,趴在桌上笑到腹痛难当。
哈哈哈哈哈!厨房里满是他肆意张狂的笑声。
付清台听着,脸色更冷了几分。
笑够了,记得把碗洗了。
他起身,路过苏衔青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其中饱含着的情绪,叫苏衔青看不大懂。
似乎有点像,恨铁不成钢?他愣愣地回头,看着付清台挺拔离去的背影,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两日未见的表姐站在他的面前,招了招手,他才一下回神。
表姐?他倏忽站了起来,你怎下床了?我休息够了,出来转转。
程昭昭环顾一圈厨房,满屋只见到两个人。
一个是苏衔青,一个是……沈愿?她同沈愿不是很熟,只是凭着小时候的印象,试探道:沈二哥哥?诶!沈愿很快理好自己的仪容,满面堆笑:早听闻程家五妹妹也到苍南山来了,今日才得见,病可好些了?好多了,多谢沈二哥哥下厨,为我做的那些菜。
程昭昭屈膝,福了一福,脸上挂着盈盈浅笑。
沈愿神色滞了一瞬,苏衔青当即要开口,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拦住,拉至身后。
是,没什么,随手做两个菜罢了。
沈愿春风不减,谈笑自若,咱们两家什么关系,你到苍南山来,我多照顾照顾你,应当的。
应当的。
他说应当的。
他还承认菜是他做的了。
程昭昭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沈愿在骗她。
她噙着笑,也不戳破,只跟他寒暄了没几句,便借口身子不适告辞了。
连山月也看出来:小姐,那汤似乎不是沈公子做的,他衣袖那么干净,哪里像是动过手的样子,何况,奴婢见到守炉子的也不是他。
我知道。
程昭昭心下五味杂陈,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屋里。
不是他做的汤,他为何不能承认呢?还把衔青拉到一边,堵着他的话。
是真正做汤的人不想叫她知道他的存在吗?如果当真是付清台,为何不能叫她知道他的存在?他没离开苍南山,也就没同梦中一样,回到上京,准备同她定亲……怎么回事呢?付清台怎么还会留在苍南山呢?是梦境骗了她吗?是她一直都想太多了吗?可是明明醒来后所有事情都是跟梦里一样的……还是……付清台也跟她一样,提前知道了什么?—上京英国公府的马车再次停在乾安侯府门前,英国公夫人罗芷兰步履匆匆,行色带风,板着脸进了侯府的大门。
苏苒之骤闻消息,甚至来不及去门口接她。
姐姐怎么这么急就过来了?也不喊人通报一声。
通报了,好叫你们又想好各种理由来诓骗我,阖府上下将我瞒的团团转?她此番显然是有备而来,不想再兜任何的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道:昭昭呢?今日我可能见一见她?见不了。
苏苒之虽还模样温婉,脸上的笑却已经有点挂不住。
明白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应对的打算。
罗芷兰肉眼可见的气焰已经升到了三尺高:你同我说实话,昭昭是不是早就不在府里了?是。
也不在京城了?是。
你!见苏苒之如此坦白,罗芷兰实在是有一身气却没处撒。
合着你们家是一直把我们家当傻子呢?女儿逃婚了这么大的事就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若非我自己察觉出来,派人调查了一番,你们还想瞒我到何时?瞒到你们家那个好儿子愿意回京为止。
苏苒之不徐不缓,便叫她消了大半的气焰。
你,是何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家好儿子为什么迟迟不愿回上京啊?都是千年的狐狸,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那也没必要再装单纯。
苏苒之睥她一眼,静候她的回答。
清台,清台那是课业……那我说我的女儿也是为了课业,你信么?罗芷兰自然不信:你家女儿就在云阳侯府念的书,有什么课业需要突然离京?她拿着我们家老侯爷的拜帖,去苍南山了。
什么?罗芷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去苍南山了。
苏苒之又强调了一遍。
现下估计已经跟你的儿子见上面了。
……本是来兴师问罪的罗芷兰,一下变得不知该问罪谁。
她,她去苍南山做什么?去亲自找你家儿子说理。
理直气壮的突然就变成了苏苒之。
我们家昭昭究竟哪里配不上他?都议亲到这份上了,凭什么他说不见就不见?还说到时候成了,叫两个孩子一道去万昌长公主面前见个礼,谢个恩呢,眼瞅着七夕中秋都要过了,你们一拖二,二拖三,万昌长公主都要去平遥别院住了,他人居然还回不来,可笑。
苏苒之这波的反客为主,罗芷兰实在是没想到。
主要是她更想不到,程昭昭逃婚逃去哪里不好,怎么逃到苍南山去了?如今她是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讪讪坐在程家的厅堂里,脸色难看。
苏苒之知道自己其实也不占理,等罗芷兰反应过来,她便没了占据上风的优势。
遂趁热打铁,道:我一直觉得,两个孩子在一起,心意相通,互相喜欢是最重要的,所以才一定要在定亲前,叫两个孩子见上一面,可如今这般情形,我瞧着,既是郎无情,也是妾无意,索性咱们两家便……那怎么行?罗芷兰急忙道,我不过因为昭昭的事气两下,可从未说过要取消这门婚事!苏苒之无奈道:可是现如今昭昭不在,你家儿子也不在。
那便想办法把他们都叫回来!苏苒之定定瞧着她:那苍南山书院是什么地方,你同我都是再清楚不过的,民间威望堪比国子监,孩子们如今在那里,哪里是任由我们呼唤,想叫他们回来就叫他们回来的?那咱们这婚事怎么办?既然两个人如今都在苍南山,便叫他们先待着吧。
苏苒之早有了主意,就等着她问。
索性把他们叫回来,目的也就是互相见见,在哪里见不是见,就叫他们在山上见吧。
留在山上?罗芷兰总觉这法子不是很好,万一付清台发现程昭昭上了山,又连夜跑回家来了怎么办?他敢?!苏苒之一拍边上的桌子——既然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份上,我不妨直接挑明了跟你讲,我女儿好容易跋山涉水到姑苏苍南山,你儿子如果敢在她上山后立刻离开,那咱们两家便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直接一拍两散,各奔前程吧!这话说的委实重了些。
罗芷兰清楚,乾安侯府这一辈虽然子嗣众多,但女儿就程昭昭这么一个,上到年逾古稀的老侯爷,下到将来要袭爵的程尽山夫妇,对这个孩子都是千宠万爱,当眼珠子似的护着;甚至还有皇帝和万昌长公主,对自家这个表侄女也是疼爱有加,平日里各类封赏,从不会少。
程家虽然只是侯府,但世代出能臣,同士族萧家交好,同承平侯府黎家、清流世家沈家、苏家皆是有亲;皇帝仁孝治国,因着先皇后的缘故,至今每每见到老侯爷都要弯腰称一声娘舅,程昭昭在京中过的,素来是堪比郡主县主的生活。
反观他们英国公府,虽说是国公府,世代簪缨,但一直人丁稀薄,子嗣稀少,亲缘也十分寡淡。
程昭昭是罗芷兰精挑细选看中的儿媳妇,她身后带着的整个乾安侯府铺天盖地的人脉,是她最想要的东西。
所以她怎可能轻易同程家一拍两散。
她静下心来,细细想了一番,道:是我们清台有错在先,我们家认,但是昭昭此去苍南山,分明是奔着逃婚去的,你们也别想抵赖。
咱们两家都有错,两个孩子心思都各有不同,我们在这互相责怪也没什么意思。
她深思熟虑过后,道:这样吧,反正你也说了,两人如今都在苍南山,就叫他们先相处着。
年节,清台若在年节前,离开姑苏和苍南山半步,不用你们说,我和国公爷直接上门来给你们赔罪,亲自去把昭昭接回来,再亲自向万昌长公主告罪,全是我家的错。
这说的倒还像话。
苏苒之心满意足,面上却不好太过显露。
毕竟英国公府这门亲事,也是她费劲心思为程昭昭选的。
程昭昭自小在家中娇着宠着养大,生性单纯,过不得太复杂的日子,付家人口简单,如今的英国公府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嫁过去没有什么勾心斗角,日子是再清闲不过的;再说那付清台,那是整个上京的世家公子中最出挑的,没有之一,她早听自家国子监祭酒的哥哥夸过他不下十几回,能力好,样貌好,品行也好,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佳婿,她怎舍得轻易放手。
适才的话不过激一激罗芷兰,现下目的达到了,她点点头:那便如你所说,就到年节,待到年节我苏家小外甥带着昭昭一道归京,你家儿子也一并回来,届时再叫两个孩子自己坐下来说说,咱们且看个热闹。
便这样,两位夫人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和气与端庄,捧着茶盏互敬了下。
一桩原本即将告吹的婚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延续了下来。
病好了程昭昭没有足够的勇气能与付清台相见。
尤其是在想到付清台也可能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选择不回上京之后。
她缩进被子里,抱着自己的身子,浑身都是不自在。
他们曾是夫妻。
这事她知道。
付清台也知道。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付清台才选择对她避而不见的?不然他凭何要躲着她呢?他逃婚,她也逃婚,他们俩一拍即合,那不正好是双赢的局面么?有什么必要背地里偷偷照顾她,又不叫她知道呢?想起傍晚的那些胡思乱想,她忍不住又整张脸烧红起来,心下更坚定几分。
是的,没错,付清台不回京,也不来见她,定是怕尴尬。
那她便浅浅装作体贴大方一回,也不主动去见他好了。
毕竟……她自己也尴尬。
山月来为她洗漱,瞧见她整个人如同鹌鹑一般缩着,小脸通红,以为她是夜间出去走动,又起烧了,忙伸了手 过来。
岂料程昭昭平躺着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珠子,正常道:山月,去把史记给我拿来吧。
史记?嗯。
小姐入夜了还要看书么?入夜看说不定才更有精神。
程昭昭起身,想起自家哥哥们也是时常夜间仍旧埋首案前苦读的勤奋,便道:都是乾安侯府的孩子,我也不能输,哥哥们能做的,我也能做。
程昭昭上头两个嫡亲兄长,两个堂兄,祖父还在,不分家,家中便排到了老五。
兄长们都长她好几岁,如今已是各个身有功名,各地为官,徒剩她一个,只能靠嫁人为出路。
当然,现下这条路被她自己给掐死了。
既到苍南山,不学点真材实料回去,不给自家侯府挣点面子,她想,那等她将来回到上京,是会遭小姐妹们耻笑的。
她于灯下翻开书卷,当真于蝉鸣的夏夜看书看到了子时。
彼时万籁俱寂,她一双杏眸亮闪,精神熠熠。
她想,她当是病好了。
—程昭昭病好的消息很快由山月告诉了苏衔青,又由苏衔青告诉了院长,院长又将付清台喊至了明敬堂。
程姑娘的病已大好,她自己说,可以准备参加考校了,既你尚未离开,便还是由你替她看看吧。
现如今苍南山的学生里,他当真是最信任付清台的。
付清台却有疑义:她自己说她可以参加考校了?是。
那么厚一本史记,她两天就读完了?付清台心有疑虑。
他本来算着,等到程昭昭病好,看完一整册史记,他应当也正好收拾好东西下山了。
他们会完美错开,不会碰面。
即便她可能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依她的性子,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一切都安排的很好。
可是程昭昭突然说她准备好了……他不会在院长面前开口质疑,只能先答自己知道了,再准备回去出一份题,叫她在考堂上写。
他照旧不会出现。
她也不想他出现。
—考校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次日便是付清台准备离开的日子。
考校当日,他托沈愿将考题送去给程昭昭,自己在屋子里,拆开一封快马加鞭寄来的书信。
依旧是家中来的。
他以为又是同从前一般催他回去的,不想当他拆开信件,看到其上所书内容之时,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程昭昭偷跑到苍南山的事已经被他母亲发现了。
快到他甚至来不及赶回去替她遮掩一二。
知道程昭昭在苍南山,他母亲自然便也不会再叫他回京,一改从前勒令他必须回去的口吻,叫他好好待在苍南山,好好照顾人家。
还说,同乾安侯府的亲事,说什么都不能断。
考校题程昭昭早听陈温说过考校的事宜,所以这一日并不紧张。
她自病好之后,兢兢业业看了两日的书,已然觉得是没问题的了,更何况院长又多给了她三日时间,叫她再好好准备准备。
现如今,她坐在白鹭堂里,等着学究或是哪个师兄过来。
身后渐传来鞋响,听步子,是个年轻的,她兴味盎然,带了莫大的期待回头。
沈二哥哥?沈愿走到她面前落座,眸中带笑:五妹妹见到我很是惊讶啊。
不惊讶,不惊讶……程昭昭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问:怎么是沈二哥哥你来考校我?我是你师兄,替你考察课业情况,很奇怪吗?沈愿说笑着将卷子递到她面前。
卷上字不多,说好三题便真是三题,每题都只有简短的两句话,余下大片的空白,都是留给程昭昭写的。
程昭昭接过,粗略扫了遍题目,咽了下口水,真诚地瞧着他:难吗?不难,只要你认真准备了,就不难。
好。
程昭昭且信他一回。
但是想起陈温同自己说的,又问了一句:不是说当面考校,口头提问不必书写么?本来是不必的。
沈愿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但是今日负责考校五妹妹的原本不是我,我是替旁人过来的,所以,我得收走五妹妹的卷子,交给那人和院长。
原来如此。
屋外的蝉鸣和鸟叫间隙往复,山林树影轻晃,程昭昭提笔,大有日头东升之势,鲜气十足。
待到一炷长香燃到尽头,她才终于落笔。
写完了?……写完了。
她的脸色已然没有了先前的轻松与愉悦,沈愿可以看出,小姑娘在强装镇定。
付清台当真是不留情面。
他憋着笑,想了想,多问了一句:五妹妹想去哪个学堂念书?这是可以说的吗?说出来万一实现不了,岂不丢人?可她还是如实相告:明晖堂。
沈愿啊了一声,明晖堂挺好,的确挺适合五妹妹。
程昭昭眼中渐渐又有了神采:当真?当真。
沈愿这么说,是她可以进明晖堂的意思吧?程昭昭脸上渐扬起笑,多谢沈二哥!—沈愿带着她的卷子去交给师长,回屋见到付清台正坐在窗边沉思。
付师兄,你好狠的心。
他进门便是好一阵哭诉。
你可知那程家五妹妹原本信心满满的一个人,答了你的卷子之后,都变成何样了吗?好好一朵娇花,竟立马就蔫了!付清台回神,正常,我叫她看史记,是想她钻研琢磨透了再来考试的,她只用了两日便说自己可以了,自然是不可能的。
真不心疼?沈愿附过去提醒,她想去明晖堂,可是我瞧她答的那些题,顶多够她去悬知堂。
付清台点点头,悬知堂挺适合她。
……沈愿很想提醒他,你这样将来是很难得到姑娘家的心的,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自小到大,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只给你指一条明路。
他大发菩萨心肠道。
等结果出来后,五妹妹必定伤心,你乘虚而入,拿着卷子,好生去同她说理,帮她一一解答问题,当个贴心博学的好师兄,顺便,肩膀借她靠一靠,她心里头,必定对你会有另一番改观。
……她自会找衔青帮她分析,轮不到我。
付清台攥紧手中的信,薄汗浸透了纸张背面。
沈愿瞥了眼,你爹娘又催你回去了?你没告诉他们,你马上就要启程了吗?没。
他定定瞧着沈愿。
他们要我留在山上。
昂?沈愿不是很懂,上个月还催着人回家的英国公夫妇,怎么下个月就改口了。
该不会是,因为程家五妹妹到了,你爹娘要你留在这山上照顾她吧?他轻笑着,俨然只是调侃的语气。
可他调侃中了。
瞧着付清台复杂的神色,他渐渐有些回过味儿来:你爹娘想要你娶程昭昭?—苏衔青在女舍外等了程昭昭很久。
看见树荫下那抹娉婷而来的身影,他忙上前,表姐如何?程昭昭本觉自己发挥不是很好的,可是沈愿那话又颇给她希望,她便中规中矩道:我把纸都写满了。
苏衔青大喜:如此看来,那些题表姐都会做?算……是吧?苏衔青大松一口气。
我还担心表姐不怎么会,想来为你看看题目呢,既然如此,我便能放心了,表姐今日便可收拾收拾,估计最迟傍晚便能出结果,明日便可上学堂了。
好。
想到上学堂,程昭昭还是有些兴趣的。
苍南山书院学堂不分男女,只看课业成绩,她长这么大,还未跟男的一道上过课呢。
在上京,唯有云阳侯府家女儿众多,又是世代读书的文官清流世家,家中开有女学堂。
她依着祖父爹娘的面子,跟其他官宦小姐一道,都在那念书。
不过那书念到十四便都不念了。
对于世家小姐们来说,及笄待嫁的年华,还有远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
程昭昭读书一直是个半吊子水平,上课游神胡思乱想的事情没少干,诚如苏衔青所言,相比史书策论,更吸引她的,是民间话本里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所以她才接受不了付清台的冷漠。
在她看来,夫妻间就不该是那样的。
可是付清台已经是最接近话本里描述的神仙公子了,同他成亲都那样,程昭昭更不敢想,跟付家退了婚后,爹娘又会为她寻怎样的人家。
拥有过最好的,如何还能瞧上其他的?索性她就逃出了京城,跟着表弟来苍南山,等静静心,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回去,剩下的事剩下再说。
在等结果的时候,她像模像样,为自己写了一份每日的时辰计划表,为她日后的读书生涯做好了充足准备。
恰好陈温来看她,见了她的安排表,连连摇头。
辰时起,太晚了,寻常卯正就得起,早晨念书记性好;夜里倒是可以早些安睡,灯下看书伤眼睛。
那时辰不是用来看书的。
程昭昭道,是我打算饭后消遣,在山间玩耍的。
消遣玩耍?陈温似瞧见了什么稀奇的事情,待你上过邢学究的课,就再也不会想要在山间消遣玩耍了。
程昭昭不解:为何?小姐,小姐!山月突然从外跑回来,打断两人的聊天。
您的成绩下来了!饿了吗悬知堂的结果给程昭昭的打击有些大。
她眼冒金星,觉得自己被砸的有点晕。
凭什么是悬知堂?答完后沈愿那般问她,她还以为自己是稳着能进明晖堂的。
悬知堂也不错的,我同哥哥刚来的时候也在悬知堂,是后来才升到明晖堂的。
陈温劝她,你只要日后好好学习,也能到明晖堂的。
可是……可是她是乾安侯家的女儿啊!来时院长将先皇后夸的那般好,定是以为她也同先皇后一样,有着惊人的才华与能力的,现如今考了个悬知堂,那不是老脸都要丢尽了?那我,我大概学多久能去明晖堂?她委委屈屈趴在桌上,问向陈温。
大抵是她实在生的美貌太过,娇嫩的脸颊趴在臂上,挤出了个白嫩嫩的小包子,叫陈温忍不住戳了戳。
大抵这是要看个人的吧?她道,我同哥哥是过了两个月升上去的,昭昭你好好努力,苍南山每月都有定时的考校,只要用功,定也是能行的。
两个月?那也太遥远了,她到苍南山,也不过才七日呢。
衔青呢?衔青去哪了?她想起自家那位一上山便得以进入凝辉堂的表弟,急忙唤山月去寻人。
既结果已经下来了,那再哭都是没用的,不如好好分析卷子,分析缘由。
这是夫子们自小就教导的道理,可是……程昭昭渐渐瘪了嘴,就是很难过啊……人的情绪如若能控制住,那不就成神仙了么?夫子们都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同付清台没什么两样,说的大道理一堆,却不求现实。
想到付清台,她又难受起来。
要不是他,她又如何会千里迢迢跑到这苍南山书院丢人现眼来?偏他倒好,日后不仅要成她师兄,估计回京后还会有大堆人将她同他相提并论——都是苍南山出来的,怎你就不及他半分才华呢?她抹抹眼角,倔强地将记得的题目写下。
幸好她还有表弟,表弟也在凝辉堂,且向来是国子监功课第一,不见得会比付清台差。
接下来,她要好好叫表弟教自己念书,不考进明晖堂誓不罢休!—苏衔青来的很快,只不过如今傍晚,快入夜了,他是万不能进女舍帮程昭昭看题的。
那就去旁的地方,总之,今晚你定要将这几题与我解释清楚。
受到打击的当日总是格外心肠火热些,程昭昭觉得自己一刻都等不及,要知道自己都错在哪里了。
好。
苏衔青十分赞同自家表姐这番学习精神,与她提着誊抄下来的题目,去了自己平日上学的凝辉堂学堂。
傍晚的学堂没什么人,四面透风,清爽凉快。
学堂里点了几支蜡烛,都被苏衔青提到面前,给程昭昭借光。
少年与少女低头埋首于案前,用心研究问题的画面和谐又美好,美好到沈愿悄悄瞥着付清台的脸色,不敢大声说半个字。
平心而论,苏衔青样貌虽不如付清台那般出众,但称一声俊逸少年郎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说他还是同程昭昭一块儿长大的,表姐弟俩都被家里保护的很好,一个单纯明媚,一个单纯明朗,都是难得的再简单不过的性子,天生一对。
付清台一言不发地盯着学堂看了许久,默默转了身。
只是小山丘上的枝桠不小心勾住了他的衣角,将他袖子扯破了半块布。
也许,是这山在劝你留下?沈愿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敢胡诌。
你看,一支绿意出墙来,挽得有情郎——学堂里的灯倏忽都灭了。
沈愿同付清台双双回头,听见昏暗到几不可见的角落中,程昭昭用轻松的语气道:也不是很难嘛,只是你说的这些,考试时我都未曾想到,是不是我日后照你说的做,也能同你想的一样了?苏衔青自然宠她:是,表姐好好学,日后定也能做到与我不相上下,先前说的那本史记,你先认真再研读一遍……两人的声音渐远,沈愿愣了半晌,干巴巴道:要不你还是走吧……至少回京不用见到这样的场面。
—程昭昭被苏衔青送回到女舍,才想起自己今夜尚未用饭。
读书费的是脑子,不知为何,肚子却也比寻常时候要饿上许多。
山月在屋里等她等到了睡着,桌上摆着的饭菜虽然用碗碟倒扣着,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凉了。
况且,今日这些饭菜也都不是她中意的。
自从病好后,她就没再叫苏衔青每日派人上山下山为自己奔波,这几日吃的一直都是山月从厨房端回来的厨娘婆婆大锅做的饭菜,与寻常同学一样。
但若是有心的,估计便能看出她瘦了。
她圈了圈自己的腰,依旧两只纤纤素手便能环住,但小腹下扁平的肚子,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她当真已经许久未有吃饱过了。
山月不会做饭,喊醒了她也是无用,程昭昭想了想,干脆自己摸去了厨房。
厨房山月带她去过一次,她记得路,一路摸索着过去,瞧见里头居然还亮着烛光。
如今天色早已黑透,过了吃饭的时候,程昭昭是在找其他吃食,便不好意思太大动静过去。
她刻意放轻脚步,猫着身子,摸到厨房门框边上,里头切菜的动静越发清晰,井然有序,俨然像个下厨好手。
她两眼泛光,咽了下口水,渐渐将脑袋探了出去。
厨房里一片光亮,灶台前站了个背着身的男人,正在切菜的就是他。
她定睛,几乎是立时,就被这人的身材给吸引了。
她比对着自家哥哥们的身高算了下,这人起码八尺,而且,身材极好,同样的圆领白袍穿在他身上,竟衬得他肩宽腿长,腰也极细,切菜的时候身形几乎不动,岿然挺拔这四个字,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背影上,便体现的淋漓尽致。
程昭昭敢笃定,凭她这双阅世家公子无数的眼睛来看,身材如此出众者,脸蛋定也不会差。
脸蛋不差,那厨艺定也不差。
她又摸了摸饿扁的肚皮,鼓起勇气,走进了厨房。
你也饿了吗?她亲切地问。
大孝子厨房的烛火在一瞬间跃动的厉害。
程昭昭歪了歪脑袋,想要看清他的样子。
不想一阵料峭山风吹来,油烟有些呛进她的鼻息,激的她直接打了个喷嚏。
初次见面,如此失仪,着实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便退了两步,没了再硬要凑上去相看的打算。
锅里沸沸腾腾烧着水,边上摆着两圈素面,砧板上在切的,是一段黄瓜与几颗鲜嫩水亮的小青菜,还有她最喜爱的长条笋尖,还有两个蛋。
她没出息地咽了下口水,问:这个蛋,你是喜欢整颗吃,还是喜欢打散了吃?程昭昭喜欢打散了吃。
因为她不喜欢吃蛋黄。
她见到那只切菜的手已经停顿了很久,似乎从她开口之后,他就没再动过。
她以为是自己打扰到了人家,越发不好意思,只敢盯着他的手看。
连手指都如此修长,骨节分明,这人当真是个绝色。
你也是饿了吧?这么晚还在厨房,我也是饿了,但我找不到吃的,也不会自己做,你,你下面的时候,能不能多下一点?我……程昭昭。
她听到一声简短的叹息,而后,那人居然脱口而出了她的名字,声音还有点耳熟。
陛下今日问我,愿不愿意去一趟岭南……陛下想叫我同蒙将军一道,去整顿一番……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梦中的声音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袭来。
她茫然地抬头,带了点无措,以及不可置信。
程昭昭。
她听见付清台略有些喑哑的声音,不知为何,当下第一反应居然是跑。
可她一转身,就被付清台揪住了衣角。
去哪?他更加低着嗓子问。
你,你你你,你……她忿忿地回头,看了他两眼,果断将脸埋进了掌心,怎么是你?不然你以为是谁?付清台轻描淡写,看了她两息,松了衣袖,转身回去继续切菜。
程昭昭动了动脚,便又听他开口:蛋要吃整颗的还是打散的?……程昭昭咬着下唇,偷偷看了他两眼,嚅嚅嗫嗫,打散的。
嗯。
她听见付清台不置可否的回应。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吧?她小心翼翼地想,那她如今是要作何?坐着等面煮好吗?可是干坐着,未免也太过古怪……厨房里静悄悄的,除了灶台的声响,别无其它,她思来想去,还是先在长条板凳上坐下了。
期间不止一次地瞥向付清台,偷偷地看两眼。
果然她的眼光从来不会错,那般好看的背影,怎可能是个俗人。
原来是付清台。
她撑着脸,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早知他就在山上,迟早会碰上的,既然当真碰上了,就要冷静。
是的,她要冷静。
可是如何冷静的了?那可是她梦中的丈夫啊!精致小巧的脸蛋又彻底埋进掌心,羞于见人,待她再慢慢张开十指,从指缝中窥见那抹纯白站在了自己面前,伴随着的是两下碗盏碰桌的声音,肚子竟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急忙去捂住肚子,抬头去看付清台的表情。
不许笑!可付清台素来是没什么表情的。
嗯,没笑。
他说。
即便如此,程昭昭却仍觉得尴尬,浑身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舒服。
直到汤面的香味飘进她的鼻间,她深嗅了下,见付清台还站着,颇有些主人家风范地道:那你,赶紧坐下来吃吧。
其实是她想吃了。
付清台一坐下,她便忍不住开动筷子。
两人全程都未看过对方,程昭昭是因为实在太饿了,付清台手艺不错,居然还有几分像她家的厨子,她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最后提着汤勺,将碗底的汤都喝了个干净。
而付清台更像是在想自己的事情,没看程昭昭的同时,也没怎么动过自己的筷子。
你不饿吗?程昭昭吃完,发现他面前仍旧是满满一碗面,都快坨了。
不是,在想事情。
付清台很快回神,提起筷子开始吃面。
程昭昭看着这画面,隐隐竟觉得有几分熟悉。
你好好一个大少爷,如何会做饭的?她问,我从前那些饭菜,也有好几次是你做的,是不是?付清台专心吃他自己的面,间隙回了个嗯。
程昭昭其实吃饱喝足,想走了,但付清台还在,她刚吃了人家东西,哪里好就这样撇下他离开。
于是她又揪着前面的问题问了一遍:那你究竟是如何会做饭的?付清台闭了闭眼。
他当真是很想将这个问题跳过去,可程昭昭在他面前,坚持不懈地问。
因为我娘。
他只能道。
你娘?嗯,少时我家来过一个做淮扬菜的厨子,我娘十分喜欢,后来他走了,新来的厨子不合我娘的胃口,我就又去找到他,跟他学了几招。
好巧,我也喜欢吃淮扬菜,你还真是个大孝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付清台赶紧吃完自己的面,搁下筷子,你走吧,剩下我来收拾就好。
哦。
程昭昭觉得自己是被驱赶了。
明明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她走时居然还依依不舍。
付大哥。
她学着苏衔青的叫法,趴在门框上回头。
今晚谢谢你的面,你……经常会自己来这里做吃的吗?付清台想说不是。
可是回头看见她的脸,楚楚动人地搭在门框上,眼巴巴的样子像是小兔子在摇着尾巴求可怜,心下有什么东西被牵动,否认的话变成了不清不楚的一声嗯。
程昭昭杏眼弯弯,当下便亮了不少。
那我以后……以后再说吧。
付清台怕自己再生恻隐,赶紧回身。
我明日便下山,以后你有何事,找衔青和少惜就好。
下山?程昭昭当即站直了身子,复又踩回屋内。
你为何要下山?新婚事程昭昭诧异之下又多了几分着急,踩在厨房光亮的地上,才想起自己这话似乎问的不妥。
她有何立场质问付清台究竟为何要离开?是他从前的妻子,还是他好友的表姐或者表妹,还是他尚未念过一天学的小师妹?她想要补救:我不是……因为家里有些事,与你无关,你大可放心。
付清台的冷漠超出她的意料。
却也合乎情理。
程昭昭一时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应对。
哦……她磕磕绊绊,两手揪紧了衣裙,有些话滚到嘴边,又始终倾吐不出来,最终只能道:那祝付大哥你此番回京,一帆风顺,前程似锦,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明年便是宏辉三十年,又一年科举之际,付清台这时候回京,便是摆明了日后不会再回苍南山的。
而上一世,他也的的确确,正是宏辉三十一年的状元。
他们俩的亲事订在宏辉二十九年夏,待他殿前中了状元后,便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付清台微微点头:也祝五妹妹在苍南山,学有所成,诸事顺遂。
程昭昭忍不住又迈近两步:那你明日何时走?晨间凉爽,一早便走。
哦。
问了又有何用呢,总不会多留一刻的。
那付大哥你好好保重,有空就回苍南山看看,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也不给他应答的机会,低着头一路小跑回自己的屋子。
山月刚转醒,见她憋了一头的冷汗,吓了一跳。
小姐这是怎么了?先别说话,去给我找一盆冷水来。
昂?快去!程昭昭也不顾她听不听得懂,只知道自己现在要好好冷静一下。
只不过见了付清台片刻,她就脸烧成这样,这如何得了?他既然要走,明日便走吧,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她一个人在这山上,乐得清闲自在,还不用整日诚惶诚恐,担惊受怕会碰到他。
可是,他走了谁来给她做饭呢?他的厨艺当真是好的,世家公子中还会干这个的着实不多见,英国公夫人是个好福气的,等他回到上京,便又有儿子每日给她做吃的了。
她舔了舔嘴巴,有些回味方才那碗面的滋味。
—付清台会做饭一事,还得从他和程昭昭新婚时候说起。
他们刚成亲的时候,程昭昭尚未满十七,他刚到十八。
少年夫妻,于闺|房|情|事上都是懵懵懂懂的新人,新婚那晚,他初尝到了情|欲的滋味,便有些收不住,弄得重了点,要的次数也多了点。
程昭昭埋在他身下,期期艾艾哭了好半夜。
后来他亲她,哄她,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温水里清洗,都没能叫她收住一点哭势,最后她是自己哭着哭着终于哭累了,才满脸泪痕,埋在他臂弯里沉沉睡着的。
可他清醒到一夜都没睡。
那是他肖想了许多年的姑娘,终于真真正正成了他的人,他心有愉悦,就着帐子里的朦胧月色,看着她的脸颊,从睫毛细数到鬓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她亲了个遍。
亲到后来身上又起了火,他不敢将她弄醒,便又自己去冲了几遍冷水澡。
翌日晨起的时候,他睁着明亮的眼睛,满腹都是酝酿了一夜的情话,不想程昭昭一睁眼,看见他胸膛上满身的抓痕,又看到自己身上没好多少的红印子,当下便撅了嘴,眼泪又从眼眶里冒了出来。
兴许他是真的弄疼了她的。
他想同她赔罪,却被她踢着赶着下床,埋怨自己早准备好的紫薄汗襦裙,如今都完全不能穿了。
他浅浅地笑,想说些什么,又听她道,早上想吃玉米肉馅的水晶包子和青菜肉丝粥。
他便只得先叫人去弄。
可是国公府里的厨子不是侯府里的厨子,做的早膳和侯府里完全不同不提,便是水晶包子和青菜肉丝粥,也不是一个味道的。
程昭昭吃的不是很开心,陪他去同父亲母亲请安的时候,一瘸一拐走的很慢,他要扶她,她也不搭理他。
彼时的他已经是新科状元郎,陛下给了翰林官衔,新婚休沐七日,他可以不必上朝。
请了安后程昭昭想要去补觉,他却不困,便自己驾了马去了趟乾安侯府。
乾安侯府里有个专门做淮扬菜的厨子,程昭昭素日爱吃的,都是他做的菜,因着那也是老侯爷的最爱,所以她嫁到国公府的时候,便没有将那厨子带来。
现下他们刚新婚,便要去侯府里借厨子,落到旁人的耳朵里,怕是要多嘴程昭昭娇生惯养太过,国公府都伺候不好她。
他便自己寻了那厨子,花了大半个下午同他学了几样程昭昭最喜欢吃的菜。
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程昭昭正睡醒了午觉,同丫鬟掩着房门在屋里抱怨他的粗蛮。
……一点都不舒服,话本子里说的都是假的,他,他简直是个粗暴无礼的混蛋!他站在屋外,霎时觉得想要迈进去的脚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不知为何又梦到了那些,付清台觉得自己夜半渴的厉害,昏昏沉沉地起身,将茶壶里所剩不多的水一饮而尽。
腹下隐隐发热,他喉结上下滚动,满脑子都是程昭昭在榻上嘤咛哭泣的样子,身体里那股由内而外的躁动,怎么也挡不住。
屋里沈愿还睡着,他只能开了门,去外头的澡堂。
山间月亮总是很明,看圆月的方向,大抵才刚过四更,他沉着气息,穿过一小段石子路。
回来时天蒙蒙亮,鸡未打鸣,原本静悄悄的路上却已经开始有些异动。
你说,我明早就在这里等他,他会愿意教我吗?山间别的不多,就是草木多了点,石子路旁的林子里有什么声音传来。
付清台冷静听了听,确定是在梦里丝丝扣扣勾他心魂的声音没有错。
山月。
程昭昭躲在山石后头,语重心长,衔青自小于厨房伤的深,我是不能指望的,那能指望的便只有你了。
待会儿我从付清台手里求到食谱,你就好好钻研,咱们以后在山上的好日子,可就都靠你了。
你放心,等回到上京,我就请娘亲亲自为你议一门好亲事,到时候,你的头衔就不仅是乾安侯府五姑娘的贴身女使,还是英国公世子付清台厨艺的亲传弟子,想要娶你的人定是踏破门槛,络绎不绝!留下来原来只是馋他的手艺。
付清台不知自己可不可笑。
好歹还有东西能叫她喜欢,也不算太差吧?小姐,您是说那位比沈公子还要好看的,就是英国公世子付清台?是。
可他不是同小姐您有婚约吗?没有白纸黑字写下的东西,没有互相交换过信物,算什么婚约?可是……山月犹犹豫豫,那公子看起来挺好的呀,生的又好看,又会做饭,英国公府,门第又高,小姐为何不想要?山月。
程昭昭以一个苍老了十岁的过来人口吻道,有些事,不是光看他好不好便能定夺的,付暄是很好,可是我不喜欢,那有何用?隔着几幢树影和山石,顶着同一片朦胧雾色,付清台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她不喜欢他,他早知道的。
可是听到她的嘴里亲口吐出这些话,他心下还是跟针刺了一样难受。
从前的种种又渐浮现在眼前,她同丫鬟抱怨他的粗蛮,同自己母亲抱怨他的迟钝,说他不会说话,不会哄人,榻上反反复复便只有那几句,说他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国公府的日子半点比不上侯府……他曾试图想要去改变什么,譬如多给她做几顿好吃的,睡前多哄哄她,榻上多轻柔些……可她新婚夜后,一疼就是好多天,根本不叫他近身,而等他终于将那几道菜练熟透后,侯府的老侯爷看不过去自家孙女日渐消瘦,已经把那厨子主动送了过来……若说前世种种皆是命,那他只是遗憾,他学了许久的厨艺,却至死未曾给她做过一顿饭。
山间的孤寂无人知晓,眼底的落寞连雾色都遮不住,他垂着眸,听山月继续问:这么好小姐都不喜欢,那小姐您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我?程昭昭轻笑,喜欢满眼疼我爱我的。
山月不解:那您如何知晓,英国公府那位世子不是疼您爱您的呢?山月!程昭昭微红了脸,你个姑娘家,羞也不羞?山月抻直了眼:不是小姐您说的要疼您爱您的吗?那也不能直接这样问!程昭昭烧红了脸,耳朵根子直冒热气。
你这样既容易坏了我的名声,也会坏了人家付大哥的名声的。
山月似懂非懂:那小姐究竟如何得知,付家世子不是心悦您的呢?程昭昭深深地叹息着,拍下她的肩膀:你看呐,我们两家议亲,讲道理,我同付清台此时此刻都该出现在上京,对吧?山月点头。
可是我现在在苍南山,付清台也在苍南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山月琢磨:小姐您是为了逃婚,才来的苍南山,那付家公子……他也是为了逃婚,才不离开的苍南山?程昭昭煞是严肃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而且你看,付清台原本在苍南山待的好好的,我一来,他就要走,这不是逃避是什么?他就是知道了我们两家在议亲的事,不想与我共处在一个屋檐下,不想整日里与我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压根就不喜欢我,不想要娶我!山月俨然一个求学好问的乖孩子:那小姐又如何得知,他不是因为山上有事晚了,才选择这时候离开的?他……程昭昭深知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该暴露了。
她转变神色,娇蛮道:总之山月你听着,付清台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俩是没有好结果的,这便对了!话音刚落,树梢上掠过一只早起的青雀,程昭昭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山月起身。
方才这里有人经过么?当是没有的吧?—付清台回到屋里,沈愿已经醒了。
屋内光不够亮,他坐在昏暗的桌边,打着哈欠倒着早茶,这个时辰,你去哪了?出去走走。
马上要下山,并且可能是一辈子再不回来,出去留念留念,沈愿倒是可以理解。
东西都收拾好了?他热心道,你要不想太多人看到,现下天快亮了,我送你下山吧。
少惜。
付清台坐在他面前,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我有点……想留下来试试。
什么?付清台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程昭昭的那些话,回想母亲曾在信中所写——他此时下山是因为他心里没有她;他若真的在程昭昭到来之后下了山,同程家,便是此生再无可能了。
可那是他曾拥有过的月亮,他怎舍得就这样断了一辈子的念想。
他不逼她,但也不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放手。
他眸光落在窗前最后一缕清灵的月色上,喃喃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再留段时日,试试。
上学堂程昭昭左等右等等不来付清台出门,逐渐有些焦躁。
日头高高挂起,山林也难挡热气,她躲在山石后头,听得一茬茬的学生陆陆续续成群结伴去往饭堂,马上还要去上课,心下更是不解。
不是说好的晨间凉爽,早点出发么?这顶上的烈日都快将她晒化了,也不见他人出门啊!她不信是自己错过了,一直蹲着的身子渐渐抬起,脑袋露出遮掩,一抬头,正好撞上苏衔青澄澈的眼睛。
衔青!程昭昭喊他,过来,过来!青竹环绕的男舍外头,她大早上蹲在这里,着实把苏衔青吓坏了。
他左看右看生怕人发现,小跑着赶至山石后头。
表姐怎在此地?衔青,我有事问你,你付大哥不是说好的今日晨间下山,怎么还不走?表姐你见过我付大哥了?苏衔青讶异,他还嘱咐我不得向你透露他半个字,原你已经见过他了。
这不是重点!程昭昭打断两人的牛头不对马嘴。
你老实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付清台为何现下还不走?苏衔青并没有多想,为何自家表姐会知道付清台至今仍没有走,而是兴奋异常,如实道:付大哥说他不走了。
不走了?嗯。
苏衔青用力点头。
今早我原要去付大哥屋里送送他,却见他正将先前整理好的东西又重新摆放出来,一问才知道,他暂时不打算走了。
不走了……可是他留下来做什么?留下来自然有留下来的理由,五妹妹这是关心清台?沈愿拨开遮掩的丛林,将脑袋探进来。
恕我直言,这里是男舍外头,五妹妹还是趁早离去的好,不然被人瞧见,可是有嘴也说不清的。
苏衔青恍若醍醐灌顶,推着程昭昭往后头的小道走:是是是,沈二哥说得是,这地方表姐不宜多待,叫人瞧见了,有嘴也难分辩。
不是,不是……程昭昭尚未问出个所以然来,哪里甘心就这样被推着走。
可是苏衔青这小子的力道大到她无法想象,她后来直接是被他给拎到了饭堂门前。
表姐,你先不管付大哥今日下不下山,今日是你第一日上学堂,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我听说,苍南山的学究都是很严厉的,课业什么完不成的,被罚去后山砍柴都是常有之事。
劈柴?程昭昭拔高了几尺的嗓音。
嗯。
苏衔青不像是在撒谎般道,虽我在凝辉堂这几日都还没有见到,但听说明晖堂前几日就有个同窗,因课业实在太过散漫而被邢夫子罚去砍柴了,还有挑水,邢夫子花样可多,表姐要当心,课业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
程昭昭注意已然完全被吸引过去,皱着眉头问:那这邢夫子,会教到悬知堂吗?邢夫子知识渊博,每个学堂都教。
程昭昭如遭雷劈,当下直起了身板。
她懵懵懂懂,被苏衔青带进了饭堂。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如此人多的时候来到饭堂,一踏进去,便仿佛有无数双目光在盯着她瞧。
昭昭!陈温一眼看到了她,想招她一道过去。
程昭昭见到,饭堂里规规矩矩摆着的,皆是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同那晚她和付清台对坐而用的那张无有不同,同寻常酒楼里的酒桌,也无有不同,四面长凳围起来,大约可坐八个人。
她想去陈温那张桌子,与她同坐,不想中途好几个男学生皆招呼苏衔青过去。
苏衔青知道,这些人虽是他近日交到的朋友,但寻常时候从不主动招呼他一道用饭,今日他带表姐来,他们倒是主动了,必是居心不良。
他遂没带程昭昭去那些人的桌子,而是选择了与陈家兄妹同坐。
陈淮是陈温的哥哥,见到苏衔青竟带着程昭昭往自己这边来,一下眼珠子便仿佛钉在了程昭昭身上,有些移不开眼。
妹,妹妹。
陈淮结结巴巴,戳了戳陈温,仙女为何往我们这边来?那是我朋友。
陈温嫌弃地瞧着他,哥,把你的哈喇子收一收,太丢人了。
陈淮赶紧抹了一把嘴角,但还是忍不住,对仙女投以目不转睛的注视。
程昭昭在陈温身边坐下,悄悄与她嘟哝:好多人啊。
是,都在看你呢。
陈温揶揄她,他们都没见过你这样品貌的仙女。
程昭昭自小受多了这样的褒奖,十分坦然地与她眨了眨眼,你也不差。
饭堂里的骚动持续了一阵子,很快便又安静下来。
因为众人都知道,仙女虽貌美好看,但若不赶紧用完饭去好好上学,学究的惩罚会让他们更加好看。
付清台是在众人饭用的差不多的时候才出现的,虽也有不少人与他招呼,但大家对他已是习以为常,招呼过也就罢了,只有角落里的几个女学生,目光一直流连在他身上,恋恋不舍。
不是说付师兄今日便要下山了嘛?是啊,我托人特地打听的,不会有错啊。
那他怎么还在这?看他衣服,还是同平时一样,摆明吃完饭是要去上课的嘛。
不知……诶,他们是要去同新来的女学生同坐吗?陈家兄妹的桌子还空着位子,沈愿和付清台自然而然地坐下,面带微笑:诸位不介意我们一道吧?先是仙女,后是仙男,哦不,俊郎,在苍南山见过最好看的两个人,如今都在眼前了,陈淮觉得自己今日回去指定得烧炷高香,好好拜拜。
不介意,不介意。
他连忙摇头,要陈温掐自己一把。
陈温不客气地掐了。
他疼得嗷嗷叫,绷直了背同付清台寒暄:上回的冬虫夏草,清台兄用着还好吧?如若还需要,我那里还有一些,还有野山参、当归、鹿茸……程昭昭自付清台坐下起便不大自在,只闷头挑挑拣拣吃着饭,陈淮这话却叫她猛然抬起了头——那冬虫夏草,莫不是进了她肚子里的那份?她想去看付清台,最终却只是灰溜溜扯了扯陈温的衣袖,这山上除了你们兄妹俩,还有没有别的人家里也是开医馆,带了许多补药上来的?陈温摇头,刻意压低的话音也挡不住她满满的自豪:没有,我同哥哥是独一份的。
所以不只是做饭,上回的冬虫夏草,还是他特地买的?程昭昭心下有些别扭,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小肚鸡肠。
她病好后就叫山月备下了好几份礼,一份送予替她看病的院长夫人,一份送予陈温,余下两份,本来该分别送予沈愿与付清台,但她当时意识到沈愿骗了自己,以及他背后极有可能就是付清台的时候,她便刻意压下了那两份礼物,谁都没给。
如此看来真是不该。
她病了,付清台大义凛然,又给她买补药,又给她下厨开胃,她却连一份礼都别别扭扭不想给人送,真是太小气了。
用完饭去往学堂的路上,她便同山月讲:先前备下的那两份礼,不是还没送出去么?待会儿午休的时候,你就送去给衔青,叫衔青代为转交,给付暄和沈愿。
好。
眼看着悬知堂已经到了,山月将书箱交给她,小姐好生念书,奴婢就在外头等着,午膳小姐是要奴婢端回到屋中,还是与陈姑娘一道去饭堂吃?回屋吃吧。
倒不是多讨厌饭堂,只是今早与付清台对坐的每一刻钟都分外磨人,她实在无福消受。
她背着书箱进到悬知堂,与饭堂一样,引起了不少同学的注意,有好几个都是适才在饭堂里打过照面的。
她来的晚,学堂里七七八八已经坐了不少人,只有零星几张桌子是空着的。
她扬起笑,也不认生,指着边上一张矮桌问:我可以坐这里吗?前排同学回首,点了点头。
那是没人坐的,你随意吧。
于是她便在角落里安置了下来。
听苏衔青的话,她十分害怕自己第一堂课便会碰上那不留情面的邢夫子,落座后便赶紧开始温书。
兴许是她自小到大人缘就好,她温书没多久,便有同龄模样的小姑娘捧着书本坐到她身边。
你叫程昭昭,是吗?是,你呢?我叫江妩,你也是上京来的?是。
程昭昭听她这样问,来了兴致,你也是上京来的?江妩尴尬地笑了笑,不是。
程昭昭遗憾,还以为是同乡。
江妩同她一样,也不是个怕生的,尴尬过后又自顾自问她:前几日进凝辉堂的那个郎君,是你什么人啊?我在山上碰见你们好几次,见你们总是一道。
原是来打听苏衔青的。
程昭昭又来了兴致:那是我表弟,我们俩是一道上山的。
原来是表弟。
江妩弯七绕八,又问了许多事情,直到学究来上课,才回到自己座上。
上午两堂课都没遇上过于严厉的夫子,程昭昭收拾东西,打算回屋用午饭,不想,江妩直接又挨了上来,挽着她的手亲热道:瞧你平时都不怎么在饭堂用饭,午饭咱们还是一道去饭堂吃吧。
又是梦她实在热情太过,程昭昭尚未能说些什么,便被她拉着往饭堂的方向去。
午时的饭堂比早上的人还多,程昭昭只觉老远闻到一股油腻味,不大想接近。
表姐!苏衔青总能在人群中第一个认出程昭昭,纯白的衣袖扬在半空。
表姐也来这里用饭?嗯……苏衔青挤到她身边,看出了她的无奈:表姐找个地方坐下吧,我去给你端些菜来。
程昭昭连忙点头:好。
他又注意到边上的江妩,客气道:这位姑娘也一道坐下吧,想吃什么我一并拿了。
江妩便看了看别人桌上的菜,报了几个菜名,而后同程昭昭坐在一处,羡慕十分:你表弟真好。
程昭昭也觉得苏衔青挺好,不无得意。
你自小有个同你一块儿长大的弟弟,他也一样会对你这么好的。
江妩探了探脑袋,不过你表弟今日怎么一个人来饭堂了?我平时见他总跟付师兄和沈师兄一道……付大哥和沈二哥稍后就来,我担心表姐头一日上课不习惯,便想赶紧吃完饭去看看她,不想表姐竟自己来了。
苏衔青回来的很迅速,手中的端屉搭了四五个菜,江妩顺手帮忙拿了一个,又看了看一旁坦然坐着的程昭昭,端坐的架势毫无要帮忙的意思。
昭昭在家中定是千宠万爱的大小姐吧?她打趣道。
我么?程昭昭抚了抚后脑的发髻,头一日上课,她并没有打扮的多耀眼,只簪了一支白玉雕的玉兰簪子,只不过那块白玉是去岁生辰时母亲送的和田玉,她自以为是十分低调的,不想还是被人看出来了。
不是发簪。
江妩掩了鼻子轻笑,瞧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怕是太守夫人见到你都只有跟着伺候的份呢。
程昭昭恍然大悟,跟着讪笑了两下。
太守夫人何等人物,阿妩你当真是折煞我了。
什么太守夫人?沈愿同付清台到的迟,自觉跟他们一桌坐下。
江妩便是将不怕生的性子发挥到了极致,笑意灿灿道:方才同昭昭玩笑,言她的性子,便是太守夫人见到了也只有伺候的份呢。
沈愿挑眉:这位姑娘是?江妩稍顿了下,两颊微红,我叫江妩,姑苏人士,是昭昭在悬知堂的同学。
原来是江师妹。
沈愿若有所思,说到这太守夫人,我恰记得,姑苏太守正是姓江,是先帝末年二甲中的进士,此后一直在江南等地外任,师妹打趣的太守夫人,怕不是自己家里人?苍南山书院戒训有言,万不可攀比家世,使同窗之间徒增隔阂,更何况此山间虽学生背景迥异,但卧虎藏龙者众多,区区一个姑苏城的太守,同其他人比起来,都不知拿不拿得出手。
江妩当下便僵了脸色,不知沈愿如何要这样怼她,稍静两息,弱了点声音道:沈师兄真是会说笑,我不过拿太守夫人做比方,怎就成太守家里人了。
区区太守夫人,有何好做比方的。
沈愿指着程昭昭,要做比方,就该往大了做,直言我们这位程师妹,便是上京的侯夫人和国公夫人见了,也要头疼几分的大人物。
他倒是真敢说,且满脸的玩世不恭,江妩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心下对程昭昭的判断更上一层。
程昭昭可不知这两人暗地里的你来我往,只顾着埋头吃自己面前的蛋羹,吃完好溜之大吉。
毕竟付清台还在这,她不好多待。
可人倒起霉来,便是吃着蛋羹都塞牙。
她一连吃了三大勺蛋羹,竟是被这软和到不可思议的东西呛了喉咙。
慌忙间接过也不知是谁递过来的水,囫囵喝了下去,胡乱拍了好几下胸脯,脸色才勉强正常。
多谢。
她顺着那只拿着茶盏的手,去看它的主人,付清台微微蹙眉的神情毫无征兆地映入她的眼帘。
她想,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多谢付大哥。
她干巴巴的,又说了一遍,声音低到蚊子才能听得见。
可付清台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俨然是听到了。
她悄悄抬眼,不敢太光明正大地看他。
可付清台却仿佛无所顾忌,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开始给她盛汤。
她脸上渐烧,双手伸出去主动端过那碗刚舀好的丝瓜汤,再一次忙不迭道:多谢付大哥。
说罢,她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拎着裙摆起身:诸位慢吃,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付清台空了手,看了看那只原本是自己要喝的空碗,慢慢有点回过味来,嘴角不觉上扬。
可是抢了他汤的程昭昭已经提着她的裙摆慌不择路逃走了。
他噙着笑,若非现下人多,当真是想就着这只碗再继续喝的。
—程昭昭一路闷头跑回屋子里。
山月跟在她身后,不明所以。
山月,那两份礼呢?她问。
礼在这儿呢。
山月指了指桌案角落的两份包裹,分别是两支上好的白玉狼毫,是程昭昭去年从自家大哥哥处捎来的。
虽她不怎么对读书感兴趣,但对各类笔墨纸砚,还是很感兴趣的,即便自己用不上,也得四处搜罗来摆在书房里,赏心悦目。
她比对着两份东西,左思右想,喊山月大约过一炷香左右再亲自送去男舍外头。
到时候他们应当正好用完饭,你去男舍外等等,等到人将东西交去就是了,若已经进去了,便喊衔青转交。
好。
山月听她的吩咐,收好包裹,程昭昭拉着她再三叮嘱:记住,务必要当着衔青的面或是过了衔青的手转交。
山月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到了点便跑去了男舍那边,回来的时候还挺高兴。
三位公子一齐回的男舍,奴婢正好碰上了。
是吗?嗯,表少爷还道小姐偏心,不给他专门备礼呢。
山月同程昭昭是如出一辙的娇憨。
不过表少爷也晓得,小姐这是在将他当自己人,对其他两位公子需得见外,自家的弟弟却是不必见外的,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觉得小姐此番做的很对。
程昭昭目的达到,欣慰颔首。
心想,苏衔青都懂得的道理,那付清台必定也是懂得的。
—啧。
沈愿捧着两个礼物匣子,左瞧右看,道:你的,我的,无甚区别。
可是你有,我有,苏衔青却没有,这就是区别。
他勾着笑,五妹妹这是在告诉你,苏家老三是自己人,你我皆是无甚不同的外人。
付清台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自己的礼物匣子。
你我如今的确都还只是外人。
沈愿乐呵呵道:我是外人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指望与她多亲近。
可你呢?你留下来,不就是剩这么点指望?是只剩这么点指望。
付清台捏着那支白玉狼毫,口不对心,我指望,却不强求。
强求也未必不好。
沈愿细细分析,就凭你这样待她好,先将她娶到手再说,过个一年半载的,她迟早便被你融化了,到时候你们便是郎情妾意,夫妻和鸣……可她若融化不了呢?付清台好似在反驳沈愿的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那便是你待她还不够好。
沈愿道,抑或是……你待她的好,她都不晓得!不晓得?是,你为她做的事,你都得说出来啊!沈愿仿佛找到了症结所在,起身拍手道:你看你,又给她下厨,又给她买被褥,又给她连夜送香送饭熬补药,这些事情做下来,有几件她晓得是你做的?可是……付清台踌躇。
可是什么?我不信五妹妹若真晓得这些事都是你做的,还不会对你另眼相待!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付清台叹息:少惜,她若先前便知晓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只怕是会连夜扛着行李下山。
沈愿哪管那么多: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只要你在她面前多多走动,就凭你这么一张脸,就凭你这么一颗赤子之心,我不信程家妹妹真是铁打的果树不开花。
你自明日起,哦不,下午起,便将为她做的桩桩件件,都叫她知道,不然你此番留下来,又将是毫无意义的努力!—说归说,下午凝辉堂所有学生被邢夫子拉到后山去教学,他们压根没跟程昭昭碰上面。
悬知堂头一日的课业并不繁重,相反还有些轻松,程昭昭悠哉悠哉,心思也渐放松,是夜用了饭溜过山路,早早地洗漱睡下了。
但许是白日里想付清台的事想多了,此番熄灯后的她又做起了怪梦。
梦中是在既熟悉又不熟悉的英国公府邸,她盘着少妇样式的发髻,同云阳侯家的闺中密友庄成县主云见瑶相见。
昔日的小姐妹如今都已嫁为人妇,厮混在一起,说些有的没的,也不叫丫鬟近身。
你家那位,几日同一次房?云见瑶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问的是羞死人的问题。
程昭昭见自己脑袋发懵了片刻,迟钝不堪:好似除了新婚之后……云见瑶甚为惊奇:你莫要告诉我,除了新婚夜后,就没了?虽说事实的确如此,但程昭昭总觉得这些话不能同小姐妹们如实说。
怪丢面子的。
除了新婚夜后,他都挺温柔的。
她默默改了口,深吸口气,至于同房,那不是日日都在一个屋里头睡吗?云见瑶眼中流露出了羡慕,果然是新婚的小夫妻,感情就是好,那你家那个,一夜几次?程昭昭掐着掌心的肉,脸上强装的温婉快要挂不住。
什么一夜几次,新婚夜付清台折腾的太厉害,她直接睡死了过去,谁晓得他一夜几次!她想起自己曾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含糊不清,道:也没数过,大抵差不多七次吧……而后,她便见到云见瑶震惊到瞪大的瞳孔。
莫非……少了?她细细回想,眼前却只有暧昧的红烛下,付清台褪去一件件外衫后露出的精壮身材。
看似清瘦的人,褪去外衣后竟是如此孔武有力的模样,程昭昭觉得自己默默吞咽了下口水,忍不住想戳戳他的臂膀。
她还想再往下瞧瞧,可是扑面而来都是付清台愈渐粗重的喘息,她被蒙住眼睛,扑倒在鸳鸯戏水的红锦被上,然后,便什么都瞧不见了……到最后,一夜究竟几次的问题都没得到解决。
翌日清晨山月喊她起床的时候,她还在梦中掰着手指头,算以后究竟该跟小姐妹说几次才好。
顶着一头混乱不堪的头发坐在榻上,她神思渐渐清明。
而后捂住脸,想,她同付清台果然是做过的!新婚那次,新婚那次,新婚那次……她捶着自己脑袋,暗骂怎么就不能再多梦些呢。
既都做过了,好歹叫她看看才是!过河拆春梦的后果便是见到付清台连脸都不敢抬了。
程昭昭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明明知道两人之间的过去,却还总是凑过来和她一张桌子吃饭,她看起来很好笑吗?他是在拿她当笑话耍吗?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跟他说明一下界限的问题。
可她没脸。
那便只能写信了。
她在课堂上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写了一封给付清台的信,打算托苏衔青转交。
表弟单纯表示不理解:表姐如今不是日日跟付大哥一道吃饭吗,还有什么信需要我转交?叫你交就对了。
程昭昭蛮横表示不解释。
还有我先前问你的,山里上几日课能够休息?我快有十日不曾下山了,再不下去转转,怕是连外头最时兴什么都不晓得了,你赶紧安排安排,叫我什么时候能下山转转。
除了告假书,其他时候下山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苏衔青挠挠脑袋,不过我会尽力为表姐去打听的,表姐不论下不下山,都得好好做功课才是,说不定夫子觉得表姐功课做得好,就放你下山玩了呢。
知道了。
程昭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然是没将这话太放在心上。
次日,她盯着传闻中邢夫子留下的课业,两眼空白。
遣山月去找苏衔青,却只得到他不在舍内的消息。
那我这课业怎么办?她撅着嘴,将笔架在翘起的唇瓣,浅浅那么一瞥,便瞥见付清台挺拔而立的身影。
他一袭白衣,来到她面前。
惊得她唇上的笔也没接稳,羊毫细软的毛边擦过她的唇角,酥酥麻麻,痒痒的。
昨夜的梦又浮现在她眼前。
褪去外衣后的付清台,宽阔有力的肩膀能够叫她整个人攀在上头;他很重,浑身看起来都硬梆梆的,眼里翻腾的火星苗子,是她从未见过的热烈;他还有很粗重的喘息,尽数喷薄在她的脸上……在看什么?你……话脱口而出后才晓得回神,程昭昭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就地找个洞穴钻进去。
付大哥。
她强装镇定,你怎么来了?山月赶紧趴在她耳边补充:方才去找表少爷,就是付公子告诉奴婢表少爷不在的,付公子问了小姐有何需要,奴婢便把小姐的事说了。
然后你就把付清台请来了?程昭昭看着山月,简直恨铁不成钢。
邢夫子的课业不会写?付清台替她拾起笔,坐到她身边,扯过她面前的纸张想要查看。
程昭昭却不知哪里来的骨气,压住了那张纸,不用付大哥帮忙,我待会儿去找何若也是一样的。
陈淮和陈温两兄妹今日下山去了,你怕是寻不到人。
付清台说完,又扯了扯那纸的边缘。
这回程昭昭没再那般有骨气了。
难怪今日用饭都不见人影……她暗自嘀咕,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下。
付清台顺理成章开始查看她今日要写的课业,其间听她又状似不经意地抱怨:何若他们缘何想下山就能下山,我想下个山,衔青却告诉我很难呢?你想下山?他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提问。
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两人说的是全然不相干的两件事。
想下山。
程昭昭十分诚恳地颔首,额间的碎发飘进付清台的眼眸余光。
他怔了怔,想下山,写个告假书就好。
我这般的课业成绩,课都还没上几天,如何有脸写告假书。
脸面倒是捂的很严实。
付清台抑住想要轻笑的嘴角,将课业推还给她:上回叫你看的史记,看完了吗?那史记原是你叫我看的?程昭昭念书向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考完试后谁还看书啊,那本史记,自然是被她撇到了不知哪个角落里。
她不必回答,付清台便从她心虚的神情中窥出结果,道:邢夫子今日要你们写的这番见解,可以参考列传当中的平原君虞卿篇,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他讲话的时候,习惯曲着一只手点在纸上,食指修长,单独指着纸面,其余四指尽数向里,白到近乎苍凉的手背,叫程昭昭忍不住比对了下自己的。
还是她的好,她的也白,还是白里透红的白,比付清台的要鲜活有生气许多。
她翻看着自己两只纤纤细手,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有染过寇丹了,平日里水葱似的指甲,也因为奔波不便而剪掉了。
哎,自从逃出上京之后,她的日子当真是过的一日不如一日,可是表弟最早也要年节才回上京,她太早回去也不像话……昭昭?昂?她抬起头,仓皇对上付清台愈渐深沉的目光。
讲到哪了?她觉着此时此刻,付清台的声音有点凉。
讲到史记列传……哪篇列传?……程昭昭当真是不记得了,她唯一记得的史记列传,便是因爱情故事闻名所有话本戏文的司马相如。
她试探道:司马相如列传?这当真是比直接说不记得还气人。
付清台声色不免更冷了些:邢夫子课业考察极为严厉,你若想学,便好好学,不想学,便……我是不会收拾东西下山的!她慌慌张张昂高了下巴,一脸正气,好像是谁赶着她走一样。
这倒叫付清台想起来了。
昭昭。
他试着温柔些唤她,今早那些信……那些矫揉造作,提醒他两人之间如今未有婚约、应当隔些距离的信。
而她如今竟又因为课业的缘故,默许了他留下来帮自己。
他讲题的时候,两人挨得还不是很远。
程昭昭羞愤欲死,从他手中抢过那张答纸,塞进自己的书箱里。
被夫子惩戒便被夫子惩戒吧,反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她不会写便空着,也算一种美德。
可是付清台扯住了她的衣袖。
昭昭。
他总是喜欢这样两个字唤她。
不写完题,是要去后山砍柴的。
他在恐吓她?程昭昭憋着一股气回头,百般扭捏之下,还是抱着书箱又坐了下来。
她不敢去看付清台,只盯着纸面,那你再讲一遍,我认真听。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却仿佛在程昭昭的心上踩鼓。
她想,春梦当真是要不得,方才如此剑拔弩张,如今竟还会心跳,如此这般下去,她以后同付清台的每一次相见,岂不都成了心跳排乐?也不知他听不听得到她的心跳……咚——她的脑袋措不及防被狼毫敲了一下。
不疼,但醒神。
再出神,就真的不讲了。
不想去砍柴的她自然变得低声下气:不出神,定不再出神!悬知堂里愈渐燃起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一旁的墙上,轻摇轻晃,浅浅也好似有了璧人的模样。
程昭昭终于认真了一回,在他的指导下将整个课业写完。
多谢付大哥。
望一眼就知道足够优秀的课业,叫她由衷地感谢付清台。
不过……她别扭道,以后衔青在,我找衔青帮忙就好,再不济,何若还有一些女同窗,想必也都是热心肠的,就不用再劳烦付大哥你大驾了,叫你写我的题,多少也有些大材小用不是……她当真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
付清台盘坐在垫上,久久没有出声。
待程昭昭将一段冗长的说辞讲完,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她又深吸了口气,换了种更加小心翼翼的语气,道:还有,付大哥,你为何原本说好的要离开,又不离开了?她该是最知道怎么往他的心头插刀。
付清台仿佛听见淅淅沥沥的破碎声,默了许久,才对上她近乎纯粹到不惨一点杂质的眼睛。
她当真只是在问他问题,没有任何一点坏心思。
也不对,或许有的。
他看见程昭昭悄悄咽了下口水,又接着道:我原本还打算请你给我一份食谱,我叫山月学着做的,毕竟付大哥你的手艺比这儿的厨娘婆婆好太多了,我喜欢的紧……再给你一次机会,程昭昭,说你想吃我做的菜,我就原谅你今日所有的口不择言……不过你虽然留了下来,我觉得还是需要向你求一份食谱的,毕竟咱们也没有那么熟,总蹭你的小灶,多不好。
程昭昭眨着她明亮有神的眼睛。
付大哥,你要如何才能卖我一份食谱?搭在桌角的骨节欲要炸裂,冷到骨子里的声音近乎刻薄。
付清台上下唇瓣轻启,幽幽吐出两个字——不卖。
是利用不卖便不卖,这还有些生气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付清台是如此小气的一个人吗?程昭昭心里犯嘀咕,可是教她写课业的时候,看起来也不小气嘛。
那行吧。
她兀自开导自己,也许付清台的手艺是为了自家母亲特地学的,不方便外传。
可是付大哥,现下外头天都已经黑透了,想必晚饭什么的也都被人抢光了……不传归不传,能蹭到一点吃的也是好的。
知晓她心思的付清台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叫她收拾好东西,随自己去厨房。
已然入夜,灶台上被人收拾干净,没留什么吃的,付清台想了想,还是下了三碗面。
其间程昭昭有些担心他会嫌弃自己总拣现成的吃,什么都不做,也觍着脸问过,要不要帮他打打下手。
却被付清台无情地拒绝了。
也许他是觉得叫她打下手,会降低他煮面的速度,程昭昭悲哀地想,不出门不知道,一出门才发现自己是这般没用。
嗅着递到鼻子底下的酸笋清汤面,她不禁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面还有山月的一份,小丫鬟因着那一碗半点荤腥都没有的素面,回去便对付清台赞不绝口。
小姐,依奴婢看,付郎君对您也不是没有意思,想要一个人将您捧做天上星手中月实在太难,那付郎君能好好照顾您,万事皆顺着您的意,已经胜过太多了。
何况,他先前不是说要下山,如今又不下了,保不齐就是想留下来照顾小姐……山间夜路多崎岖,程昭昭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小道上,头也不回地道:可是你说的这些,衔青和大表哥也都能做到。
还有我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四哥哥,哪一个不是疼我的?可是小姐……山月,你可不能因为一碗面就叛变了!山月颇没底气地笑了笑,吃人嘴软,反正她是觉得英国公府的郎君相当不错的。
—次日照旧有邢夫子的课,程昭昭自信满满地将课业呈上去,得到了夫子刮目相看的评价。
昭昭,看不出你如此深藏不露!江妩课间休息时过来:我方在夫子处看了你的文章,好几处都是绝妙的点睛之笔,以小窥大,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怎么写的,也教教我嘛。
程昭昭自然不能说是付清台教自己写的。
都是凭着感觉写的,平时看表弟写文章多了,便也学了点。
末了,她还不得不表示:我写文章感悟最慢了,也就是跟着表弟才稍稍有些潜移默化,方法什么的是绝对没有的,你若想学,还是按照夫子所教之法,稳扎稳打,最为妥当。
是跟着表弟写的呀。
江妩遗憾,先前夫子们常给我们传阅凝辉堂和明晖堂师兄师姐们的文章,我看你的文章还有点像付师兄的,还以为是付师兄教你的呢。
怎可能!她矢口否认,我同付师兄非亲非故,除了同乡,别无关系,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不过稍提一嘴,昭昭你怎如此激动?江妩笑着与她耳语,何况就算是付师兄教你的,你悄悄告诉我,我也不会给你泄露给旁人去,你怕什么?可当真不是付师兄教的!程昭昭再三强调,才终于叫江妩相信。
只是她走后,她的心里始终留了个疙瘩。
她并不想事事都跟付清台扯上关系,更不想拖累他的声誉。
心不在焉开始了下堂课的学习,邢夫子觉她文章不错,又从院长处知晓了她的来历,有意想给她表现的机会,便在最末留了一题喊她回答:平原君虞卿列传中,毛遂自荐之轶事流传至今,平原君无识人之大才,揽贤士而不用,此为大错,可读史可知,科举未开之前,世卿世禄一说,已流传百年,既百年未废,必有其可取之处,你便就世卿世禄之中的察举一制,说说利弊。
什么利……什么弊……?程昭昭两眼一愣,终于从天外收回神思。
这夫子是在问她问题?要她当场作答?夫,夫子……她磕磕绊绊着起身,什么察举制,什么世卿世禄,她知道士族总是要巩固自己的利益,可于天下而言,利在何处,弊在何处?她的希望,又在何处?她磕磕巴巴,回想着昨夜付清台同自己讲过的东西,可终究想不起太完整的,加之她方在出神,此时冷汗浸满了手心,紧张的厉害。
邢夫子看出了她的异样,又翻找出她的文章看了看:此文章,不是你所做?她赶紧答:是我做的。
的确是她一字一字写出来的嘛。
夫子又问:那你缘何答不上此题?她气势立马弱了一大截:我……究竟是谁帮你做的?夫子面容严峻,想是已经不想就此浪费时候。
程昭昭咬咬牙,垂着脑袋:的确是学生自己所做,只不过方才学生梦会周公,将昨夜所做之文章忘了大半……邢夫子大气:你在我的课上梦会周公?……昂?程昭昭尚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直至邢夫子抖着斑白的发须,要她去后山看瓜田,她才清醒,自己究竟干了什么蠢事。
只是为时已晚,她拎着不知哪个同窗给的一把小破扇子,听他们指路道:从那边过去,有一条小道,一路往山上去,有一片瓜田,看瓜时只能看不能吃,还得注意其他野兽来偷食,师妹你自求好运吧。
好歹不是砍柴。
程昭昭居然觉得还行。
只是临走前,江妩来拉着她衣袖,道:你最初为何不说是你家表弟教你做的?昂?江妩跺脚:那样说不准夫子就不会对你继续咄咄逼人了呀,惩戒他们儿郎,总比惩戒你一个姑娘家来的轻松。
此事不怎么关表弟的事,拉他垫背不大好吧。
程昭昭看了看手里的破罗扇,其实看瓜也还行,总不是砍柴就行。
你竟如此好欺负。
程昭昭诧异。
她堂堂乾安侯府的大小姐,平时地上摔一下就得好多女使婆子受累的,稍有不高兴便是一大片人绞尽脑汁哄她疼她的,竟还有人说她好欺负。
她只不过稍稍还有那么点羞耻心,觉得不该拖累付清台罢了,至于苏衔青,此事的的确确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她举着扇子挡了点午间的太阳,你去用中饭吧,不用管我了。
那我稍后为你送点中饭过来!等到她转身,江妩才站在原地依依不舍地喊。
不必了。
天气炎热,程昭昭不是很有胃口,午饭不吃也就不吃了,想着昨晚付清台做的那碗面是真好吃,还是晚上再去厨房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守到付清台吧。
看着她带着山月潇洒挥挥手的模样,跟在江妩身边的小丫鬟有些生气:小姐,您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压根半点不领您的情,您为何还要继续讨好她?江妩看了眼她,默默转身去往饭堂。
她的父亲是姑苏太守,姑苏城里的父母官,在这座姑苏城里,说大也大,说小,却也小的离谱。
苍南山书院卧虎藏龙,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可能是不得了的人物,虽说同窗之间不得互相探问底细来历,但她父亲是姑苏太守,一切进过城的路引皆能查到。
所以,她从一早就知道这里所有人的底细。
譬如,说自己家只是开医馆的陈家两兄妹,真实来历是西南药王谷谷主的儿女;素来只道自己是上京人士的付清台同沈愿,一个是英国公府的独子,一个是大理寺卿同郡主娘娘的儿子;还有韩瑜,人虽不灵光,家里却实打实是一方富绅……固而,她也万分清楚,新来的这一对表姐弟,姐姐是上京侯府的女儿,弟弟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
程昭昭一来,素来不近女色的付师兄都愿意同她一桌吃饭,沈师兄虽依旧我行我素,但言行举止中也可见对她的维护,可见她的不一般。
她只要好好抱紧程昭昭的大腿,与她做成姐妹,融入她的小圈子,那将来,必是不愁什么前途的。
毕竟,姑苏始终只是个小地方,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只是一直在京城外打转,她想往上走,便只有靠自己。
她一脸愁容,走进人员众多的饭堂。
找到一个食盒,一边往里端着小菜,一边深深不安:也不知昭昭在后山怎么样了,听说那瓜田平日里还有猹,她同山月两个人,不知应不应付的过来……哎,你说我该为她送哪几样才好?她喜欢吃这胡萝卜么?同样在端菜的付清台顿了一下,回头看她。
这人的确是他在程昭昭身边见过的,他记得,叫江妩,沈愿说是姑苏太守的女儿。
江妩抬头,不期然与付清台淡淡的眼眸撞上。
她似乎有些慌张,讷讷道:付师兄……付清台眼神不变,声色渐沉,你说,程昭昭怎么了?湿了衣程昭昭在山上玩铁叉玩的还挺快活。
她原只是想在瓜棚里看瓜的同时,午睡小憩一下,可是瓜棚的粗制滥造超乎她的意料——瓜田中央那个简陋的瓜棚,只以零星茅草与竹叶搭之,热不遮阳,凉不蔽雨,瓜棚中两把瞧着不是很牢靠的竹椅,她同山月一人一把,双双坐下便发出老迈的吱呀声。
——委实不是很妙。
她坐了没一会儿,便觉无趣,同窗给的破罗扇子被山月呼呼呼扇出了热风,直往她脸上送,吹的她心头燥热难当,汗滴涔涔下。
好在她焦躁不安之际,发现了竖在瓜棚边上的铁叉。
据说,这铁叉是被用来驱赶偷瓜的山间小野兽的,而她此番看瓜的使命,便正是负责驱赶走这些不请自来的小贼。
她握着铁叉,横竖比划了下。
家中父亲是武将,几个哥哥中也有走武举之路的,可她却是半点将门虎女的皮毛都没碰着,活脱脱养成了个身娇肉贵、旁人随便碰一下都疼的娇娇儿。
也不知爹娘是怎么想的。
她兀自叹息,试图耍起铁叉完成一个漂亮的回旋,奈何铁叉太重,刚被她颤颤巍巍地举起,便仿佛通了天一般,天空中响起一道闷雷,霎时间乌云密布,叫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下雨了。
夏日的雷阵雨是说下就下,程昭昭狼狈地扔下铁叉,想回到瓜棚中避雨。
可她忘了,那瓜棚是个四面八方都能见光的,哪里能遮什么雨。
她和山月不得已,又只能先寻大树遮蔽。
恰此时,大雨瓢泼中,她看见了一只小野兽正从哪个无名角落中钻出来,扑到瓜上便是一阵生啃。
山月,瓜,瓜,瓜!她这时倒还记得夫子叫她来到后山的使命。
说时迟,那时快,她冒雨捡起被扔在杂草堆里的铁叉,视线模糊,对着那只猹便是一阵猛戳——自然是一下都没刺中。
她的力道软绵绵的,即便是刺中了,也能叫那小东西轻而易举地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也许是瞧见她居然敢来伤害自己,黑乎乎的猹非但没有惧怕,反而将危险凌厉的眼神对准了程昭昭,猛地向她冲来——又恰此时,乌云密布的天上又响起一道惊雷,程昭昭手中铁叉落地,飞也似的在瓜田里逃窜起来。
书院发的圆领白袍的书生装委实不是什么好材质的衣裳,她裙摆掠过草丛,被扯下好几块破布,浑身湿漉漉的,拧一把都能接满小半盆水。
她奔逃着,跑出瓜田,正要一头扎进茂密的林子,忽撞上一堵坚硬似铜墙的胸膛。
她着急万分,害怕那猹还在后头追着自己,急急忙忙去捶那胸膛,要他别挡道,赶紧放自己离开。
昭昭?暴怒的雨幕中,付清台唤她的声音太轻,叫她惊恐之下,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昭昭!付清台只能扣住她的手腕,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雨水浸湿了眼眶,程昭昭艰难至极地睁开双眸,去看眼前人。
一见是他,当即如见到救命稻草般跳上他的身子,双腿紧紧地圈在他的腰身上。
付清台,后面有野兽,有野兽!滂沱雨点下,伴随她声音落下又起的,是瓜田里越来越近的窸窸窣窣声。
她吓得又夹紧了付清台的腰,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脖颈。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快跑啊!小姐!小姐!山月顶着大雨从瓜田中过来,看见的居然是自家小姐紧紧扒着人家付世子的身子!她想叫程昭昭下来。
岂料程昭昭一见到她,又是放声大哭。
山月,你没事吧?那只野兽,那只野兽呢?跑了没有?呜呜呜,它要咬我,山月我好怕啊!没事,小姐,它早就跑了,它早就不见了。
那雨怎么还下这么大?……山月知晓,她当真是被吓坏了,这雨是大是小又同山间野兽有何关系呢?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付清台。
付清台手里捏着伞,原本该好好撑开为她挡雨的,现下,该去撑伞的大掌却紧紧搂着程昭昭的腰身。
他只一个眼神,山月便乖觉接过了伞。
终于有了挡雨的东西,他抱着程昭昭,往离瓜田最近的一间竹屋去。
程昭昭一路上都在啜泣,趴在付清台肩头,怎么也不肯抬起脑袋。
那竹屋其实离的并不远,就是以防山林突然下雨,供人遮风避雨用的。
竹屋昏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还有一股陈年腐旧的破败气息,但好在有一床冰凉的竹榻,能够叫人休息。
程昭昭浑身湿透,被放在冰凉的竹榻上,身子甫一接触到竹板,便冻的直发抖。
山月想上前,却发觉付世子离得更近,她家小姐已经不管不顾,抓着付世子的手臂缩进了他怀里。
幸而付世子是个君子,一双手搭在竹榻上,从未动过。
你撑伞回去一趟,自己换身干净的衣裳,再给你家小姐也拿一身干净的。
付世子声音清凌凌的,与平时无大不同,细听还有几分愈加镇定的感觉。
不愧是英国公府出来的,见过大场面。
山月点点头,赶紧撑伞又冲进了雨幕里。
昭昭。
她走后,付清台声音耳听得越发喑哑,双手慢慢抬上去,扣紧程昭昭的腰间。
程昭昭惊魂未定,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雨水浸湿的白袍,又经枝丛轻扯,湿答答乱糟糟紧贴在身上,轻易勾出身前的饱满,以及腰间的细软。
她浑身上下都挂着水,连带着付清台身上也沾了不少的湿漉。
昭昭。
他又沉着嗓子,轻唤了一声。
嗯。
程昭昭窝在他怀里,回答的声音跟猫儿叫一般,细若游丝,惊魂未定。
松手,我去升个火,烤烤身子。
不用升了,你,你别走就好。
程昭昭挽着他一只臂膀,死死抓住不放。
身前那股饱满便这样贴在他的手臂上,叫他想移开都不能够。
他是见识过她所有玲珑曼妙的。
亦知晓,素日裹得严实的衣襟下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喉咙痒的厉害。
他想叫自己别低头去看她,可是程昭昭靠在他手臂上,越贴越近,越贴越近,叫他实在想忽视都难。
支起的小窗能够看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景,台前青阶,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脏的只是他的心。
他动了动喉结,在程昭昭又一次靠上来之后,俯首去看她。
她在轻轻颤抖。
在哭吗?昭昭?他不会说别的话,只是抬起常年握笔粗粝的大掌,慢慢去抚她的脸。
触手是温润晶莹的泪水。
付,付,付清台……她抽抽噎噎地抬起脑袋。
发髻胡乱散在脑后,雨水泪水混在一起的脸颊,既凌乱,又叫人陡生怜惜。
我是不是好没用?她抽抽搭搭地问。
我若是能答上夫子那些问题,就不会被罚了,是不是?她缘何会被夫子罚到后山看瓜,江妩都已经告诉他了。
为何不说是我教你写的?他轻轻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刻意压着自己满是浑浊的嗓音。
你,你都已经教我写了课业,我如何好再连累你。
虽娇气,但还是个很有原则的。
付清台没忍住,将她轻轻拎起,叫她能够更加放松地靠在自己肩上。
其实说是我教你写的也没事,夫子不至于会罚我,只会叫你日后更加用功就是了。
我用功就能不再来后山了吗?听着阴影委实是挺大。
付清台抱着她的腰,低低嗯了一声。
付清台,那你们教我念书吧。
听着又像是一时兴起的决定。
付清台不置可否,不是衔青就够了?你不要小肚鸡肠嘛。
程昭昭松了他,自己擦干眼泪,可惜脸颊和眼眶一个赛一个的红彤,看上去仍旧是受尽了委屈的可怜样。
你教我,衔青也教我,沈二哥哥念书也好,你问问他愿不愿意也教教我,你们三个教我,我必定能学的很快的。
还把少惜也算进去了?沈二哥哥念书跟你一般好,自然也是要算进去的,还有何若,好歹也在明晖堂呢。
你们都好厉害,付清台,我也想进明晖堂。
这问题困扰付清台许久。
你为何想进明晖堂?若只是来山中避世,随便去哪个学堂都该无异才是。
程昭昭低头,晃了晃脚丫,雨水打湿的鞋袜穿着难受,可是在付清台面前赤足又实在不好。
她缓缓道:我入学时,院长说他当年曾见过祖姑奶奶一面,他将祖姑奶奶夸的千般万般好,称她是天下人的英雄,我能进这书院,大抵也是托了祖辈们的福。
那同样是程家的女儿,我怎么着,也不能太差吧?或许是方才的温存给了程昭昭错觉,叫她不知不觉,也愿意跟付清台说说心里话了。
她希冀着付清台能给自己一点安慰和鼓励的。
可是雨滴顺着屋檐轻落,付清台的情绪也似雨珠般断断续续,叫人捉摸不透。
若只是为了面子,这书倒也实在没有必要念。
他没有给程昭昭安慰和鼓励,只是轻而易举,打碎了她华丽缱绻的梦境。
程昭昭愣了愣,茫然失措地望向他。
自此绝交的话已经滚到了嘴边,她却看见付清台离了竹榻,俯身蹲在了自己面前。
他握住那双湿漉漉的鞋子,将它们取了下来。
娇嫩泛白的玉足被他锢在掌心,足底,是灼烧至心肺的热。
不用了付清台拎起自己的衣袖,将她的脚裹在其中,一下一下,轻柔地擦去湿润的触感。
寡淡的神情看起来是那么漫不经心。
可是程昭昭能感受他的用心。
哪有人给朋友擦脚,一个脚趾一个脚趾细细擦过去的。
她不大自在,粉嫩的脚趾难堪地动了动。
若说方才扑进付清台怀里,是情急之下惊慌失措,那现下清醒着,任凭他抱着自己的脚是怎么回事?姑娘家的脚,是只能给夫君看的。
她渐渐蜷缩起脚趾,将擦的差不多的脚抬到了竹榻上。
多谢付大哥。
她轻轻嘟哝,听得山月踩着雨水而来的声音。
小姐。
山月抱着一身干净的衣裳,踌躇在门口,似乎对还半蹲在地上的英国公世子有些不解。
付清台恍若无事地起身,自觉走去了外头檐下。
老旧吱呀的关门声,终于叫程昭昭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定了下来。
她快速地换好衣裳鞋袜,理好发髻,走到门边上,敲了两下。
也不对,明明是她在屋内,她敲什么门?她径自打开门,看见付清台背对着她静立在檐下,原本纯白的衣裳被她沾上了许多污泥,却也没有挡住他君子如竹,不弯不折的气质。
不近不远地瞧着,竟有几分孤单和落寞。
她上前几步,福了一福:今日是我失态了,多谢付大哥及时出手相救,他日回到上京,必定好好相谢。
怎么谢?昂?程昭昭没想他会突然回身,问这个问题,脑子迟钝了几息,想的居然是话本子里最常出现的四个字——以身相许。
不不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怔愣的时候,付清台已经替她想好了答案。
也不用回到上京,眼下便有个机会,过几日我要替师长下山去采买,你来帮我提东西吧。
下山?程昭昭的小耳朵敏锐地听到自己十分感兴趣的字眼,当即来了精神。
付大哥你要带我下山?付清台不咸不淡地纠正她:是你要来帮我提东西。
好,提东西便提东西!她已然完全忘记了适才的尴尬,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山这两个字。
不知付大哥所说的过几日是何日?我好早些同师长写明告假缘由,准备准备。
下个山而已,付清台不解:准备什么?准备衣裳同首饰呀。
程昭昭紧紧压住心下的雀跃,不敢表露太过。
付大哥你不记得了?今日是七月初三,马上就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姑苏城里必定热闹!可是那满怀的兴奋又怎么能压得住呢。
付清台望着她星星泛滥的双眸,轻微应了一声。
七夕集市多,那便七夕去吧。
好!—七夕的集市给了程昭昭莫大的欣喜,她一路回到屋中,嘴角都是上扬的。
山月。
她扑到细软的锦被上,深吸了口气,你先前说,付世子都有哪些好来着?山月首当其冲便道:会下厨!而后又道:还会照顾人,小姐你看,咱们这回可是要多谢付世子了呢。
是要谢谢他。
她褪去鞋袜,抵着脚跟在榻上,翘起自己弯弯的脚趾,想起付清台俯身为自己擦拭的模样。
自有记忆以来,除了爹爹,似乎便再没男子见过她的脚,便是哥哥们也是绝对没有的。
可付清台却那般自然地捧起了她的脚。
是还在把她当他的妻子吗?可他们明明没有关系了的。
她犹犹豫豫地想着,忽然醒悟:对了,付清台如何会知晓我在后山看瓜田的?咚咚——门外的两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江妩端着食盒,等在外头:昭昭,你回来了吗?回来了!程昭昭赶忙穿好鞋袜,喊山月去开门。
昭昭,适才下雨,可把我担心坏了,我本想去后山看看你,结果碰到山月回来拿衣裳,言你已经安然无恙,真是谢天谢地,佛祖庇佑。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一盘盘已经凉透的菜肴。
饭菜都不怎么好吃了,要不我还是去热热再给你送来吧?不必了,这些叫山月去就好。
程昭昭看着几道摆在桌子上的菜肴,微冻的油水表面泛着一层晶莹的光,兴致缺缺,却还是颇给面子地喊山月去加热。
虽然加热了她也不会吃就是了。
阿妩,以后你不用做这些的,我都说过了午饭不想吃便是不想吃,饿一顿也不会怎么样的。
那怎么可以?你这么娇弱,把你饿坏了,我心疼还来不及呢。
江妩拍了拍她的肩膀,嘴角噙了笑。
昭昭,听闻你去后山看瓜田了?刚回到山上的陈温也摸到了程昭昭的屋子,见大门敞着,便自顾自走了进来。
可真有你的,敢在邢夫子的课上公然称自己梦游周公,他胡子估计都气歪了吧哈哈哈哈哈哈!你,你怎也知晓此事了?程昭昭捂着脸,你们山间,难道就没有秘密的么?整个学堂的人都瞧见了,还能有何秘密可言?陈温见她脸颊绯红,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居然没事,我还以为你在后山看瓜遇上雷雨,又要娇滴滴的生一场大病呢。
我这不是恰好碰上了……付清台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程昭昭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我这不是恰好找到了避雨的竹屋,躲过了一阵嘛。
她趴在桌子上,绝望道:怎么办呐,何若,阿妩,我这么丢人的事迹,如若被传的全学院都是,那岂不是再无颜见人了?都是同窗,知道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的。
江妩宽慰她,过几日七夕,我正要下山回家一趟,可要替你带什么东西么?不必了。
她甩着小脑袋,发髻上的短穗流苏轻晃,七夕我也要下山。
你也要下山?江妩诧异。
莫不是会情郎?哪里呀!本就绯红的脸颊又染了几分酡颜,活生生同吃醉酒了一般。
程昭昭娇嗔道:是,是替付师兄搬下山采买的东西。
江妩淡笑,心里同明镜似的:付师兄要人搬东西,怎不找那些身强体壮的男郎,偏找你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那是我欠了他人情!哎呀,替付师兄搬东西,阿妩你也能想多,真是的。
陈温大咧咧道:众所周知,咱们苍南山上有两位极不近女色的人物,一位是长期借住在我们后山的清虚小长老,吃斋念佛,无欲无求,另一位,便是付师兄!说完,她的神色又变了变,露出了挡也挡不住的姐妹茶话之魂,刻意压低了声道:听闻付师兄刚到苍南山的时候,因为样貌实在太过出众,惹得书院中为数不多的女弟子,几乎都对他许了芳心。
可惜那时候付师兄才十二三,尚不通情理,生就一张冰块脸,许多姑娘都被这股气势拒之门外,唯一坚持下来的那个,一路跟着付师兄从明晖堂到凝辉堂,在两人都过了十五的生辰之后,便鼓起勇气,再度向付师兄表明了心迹……程昭昭听得紧张:然后呢?然后,付师兄自是没有搭理那位姑娘,听闻那姑娘去是笑着去的,结果是哭着跑走的。
陈温抖了抖身子,仿佛自己已经感受到了那股不近人情的寒凉。
所以付师兄叫你下山同他采办东西,那便真的是采办东西,昭昭你万不能想多,不然到头来,伤心的可是自己!虽然你这份姿色,已经是我平生见过最明艳无二的了。
陈温惋惜,奈何你碰上的是付清台,哎。
程昭昭听她说的,也没由来抖了抖身子。
所以什么突如其来的亲近,什么温柔体贴的照顾,都只不过是假象。
他指不定只是把她当朋友家的妹妹,顺便又是上一世的妻子,好生照顾罢了,男女之情,怕是半分都没有的。
好险,差点便要想多了。
程昭昭拍拍自己胸脯,送走陈温和江妩后,不禁又扑到榻上怨天尤人。
果然世间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的,同付清台的婚事能叫她拥有这个浑身上下都寻不出一丝缺点的男人,却也会叫她失去夫君炽热的爱。
她何时才能遇到话本中那样生如谪仙一心一意的郎君呢?—被邢夫子罚去后山的事传的太广,程昭昭这几日是无颜再去饭堂用饭了。
同学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学堂,她独自趴在桌子上,百无赖聊地翻着书页。
看不大进去。
正想着要放弃,身边轻微的脚步声落下,付清台高大的身形将她整个人笼罩其间,披着夕阳的余晖,霎是瞩目。
她差点没移开眼,付大哥你怎来了?不是你说想要赶紧念书,升至明晖堂?可你午时不还说,如若是为了面子,这书倒也实在没必要念吗?那是午时。
午后他回去特地问了沈愿,沈愿劈头盖脸就是好一顿说教,言,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不管她做的对不对,都得支持。
于是他便来了。
可是程昭昭思及陈温告诫的话,一个挺身而起背好了书箱,马不停蹄道:不必了付大哥,我找衔青也挺好的,你还没用晚饭吧?赶紧去吧,我也要去找何若她们吃饭了。
同心佩程昭昭一路跑至陈温的屋子,发现她正在桌前看药理相关的书籍。
陈温的屋子与她的其实一般大,但是是同另一个姑娘同住的,一人一半,就显得不是那么宽敞了。
眼下另一个姑娘不在,她便坐到了陈温身边。
你平日里不仅要习苍南山的课业,还要兼顾药理?她对陈温是相当佩服的,苍南山书院女学生本就不多,能进明晖堂同凝晖堂的更是凤毛麟角,陈温早已是个中翘楚,程昭昭觉着自己若是她,走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嗯,家中只有我同哥哥两个孩子,医馆却开了好几家,父亲早早说过,这些医馆到时我同哥哥一人一半,基本的药理,我们都是要学的。
那你到时岂不是医馆的掌柜小娘子?程昭昭玩笑道,尚未问过何若你是哪里人士呢,家中开医馆,随随便便便能拿出冬虫夏草人参鹿茸,出手也忒阔绰了。
哪有你京城来的程娘子出手阔绰。
陈温也取笑回去,随随便便的一支八宝累丝金凤簪,说送也就送了。
程昭昭听出,她这是在提江妩的事。
江妩同她一个学堂,这几日两人时常一道上学用饭,午时她被罚,她还惦记着给她带了饭,她程昭昭素来不是个喜欢欠人人情的,便也同当初待陈温一样,拿出了自己的首饰匣子,叫她选了一支。
她选的那支八宝累丝金凤簪,是及笄的时候宫中的贵妃娘娘送的,说是宫中匠人的手艺,每一缕金丝的雕琢都完美到不可思议,栩栩如生,饶是她自小见过奇珍异宝无数,又同贵妃娘娘实在没什么交情,也对那支金凤簪爱不释手。
上回给陈温选首饰的时候,陈温便没有选那支凤簪,她还以为江妩也会同陈温一样。
着实是肉疼了好一会儿。
给你长长记性也好,心疼吧?下回还敢把首饰全都这么光明正大拿出来叫人挑选吗?程昭昭摇的脑袋比拨浪鼓都快:下回再也不叫人挑首饰了!陈温同她相视一笑,戳了戳她的脑袋。
她便干脆赖在了陈温身上,靠着她道:何若,你教我念书吧,我真的也好想进明晖堂,我不想再被夫子惩诫,也不想再丢脸了。
陈温稀奇:被夫子惩诫一次便是丢脸,那这苍南山上几乎就没没丢过脸的人了。
可她不仅有自己的脸,还有家族的脸。
程昭昭欲言又止,只是扒着陈温道:好何若,求求你了,你就教教我吧,我定会好好学习的,你可以监督我,还有衔青,你们可以一道看着我……她嗓音娇柔柔的,还有身躯也是,软若无骨,晃得陈温心都融了半截,忍俊不禁,那此番你又要如何谢我?程昭昭福至心灵:我给你带姑苏城里的好吃的!我今日可刚从山下回来呢。
我下山那日是七夕,不一样的,定有许多平日里没有的集市,好何若,如何?七夕七夕,我看你满脑子都只有同付师兄下山去过七夕了。
你……别老提付师兄嘛。
程昭昭一听到付清台,脑袋便缩了回去,心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子微红。
你今日缘何提到付师兄便怪怪的?陈温打量着她的异样,附过去道,莫不是你也……没有!程昭昭忽的仰起头,嘴皮子动的比脑子还快——绝对没有,不可能会有,绝无此种可能!一次跌倒过的地方,怎么还能再跌一次呢。
话尚未说完的陈温:……—转眼便到了七夕这日。
程昭昭一连好几日都躲着付清台,这日终于没有再躲的理由,规规矩矩等在山门外,等他来带自己下山去。
书院里眼瞅着大家都是没什么异动,但程昭昭于细心处多番观察,发现每个人其实都是相当重视七夕这个日子的。
譬如,寻常时候只一根木簪束发,百年不换的唐师兄,这日居然换了一根青玉的;又譬如,寻常时候几乎不洗头的赵师兄,这日居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山茶的清香;再譬如,眼前这位朝她自信阔步而来的韩瑜韩师兄,居然在书院中堂而皇之换上了自己光鲜亮丽的月白衣裳。
韩师兄,你也要下山?她热络道。
不是……韩瑜对着她,负手而立,肉眼可见地有些局促。
程昭昭今日要下山,固而也没穿学院里统一的圆领白袍,而是换了一身自己带的紫薄汗齐胸襦裙,搭之以紫紶的披帛,其下挂着长条穗子,很显娇俏活泼。
加之她本就清水出芙蓉的样貌,额间点了朵梅花,只衬得那梅花直要在她额前盛开,亭亭而立。
韩瑜看得有些移不开眼。
师妹今日真是……别出心裁,恍若天仙。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这般的称赞。
程昭昭很是受用地点点头,矜持道:多谢韩师兄夸奖,韩师兄今日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师妹哪里的话。
韩瑜摸了摸脑袋,师妹今日如此盛装,是要下山参加灯会吗?灯会?是啊。
韩瑜道,师妹不知吗?今夜姑苏城东有灯会,城西有庙会,城南城北不设宵禁,供人玩乐至天明,师妹要下山,可不能错过了。
原来如此,多谢韩师兄提醒!没什么,那灯会庙会年年都有,你头两年玩个新鲜,时候多了便也觉得无趣了。
师妹……韩瑜背在身后的双手直冒冷汗,一边唤着程昭昭,一边紧张地直咽口水。
我有一自小带在身边的同心结玉佩,我娘说,若遇上心仪的姑娘,便亲手将此玉佩交给她,今日乞巧佳节,我想将此玉佩……韩瑜紧紧扣着手中两瓣同心结玉佩,想把它们提到身前,甫一抬头,忽见一阵清风掠过自己身前。
今日的付清台也没有着书院的白袍,空青的衣裳叫他整个人瞧来更加空灵,飘渺好似在云间,唯有他向人投来淡漠的神情时,才有那么一丁点烟火气。
可是这烟火气……也是冷的……韩瑜没由来抖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不知为何,突然不敢再拿出来。
清台……他声音有些发虚,你今日也要下山?嗯。
可巧。
他虚到开始讪讪发笑,不知是害怕付清台看见自己表明心迹的时刻,还是怕他站在此处,徒抢了自己风头。
今日好多人要下山,程师妹正巧也要下山……不巧。
昂?韩瑜怔怔,没反应过来。
付清台睥了眼这几日一直躲着自己、今日却盛装打扮的程昭昭,眸色愈淡:我说不巧,程师妹,今日同我一起下山。
七夕上姑苏,江府对于年轻的男郎和女郎来说,乞巧节是再重要不过的节日,太守江知召府门前,大大小小的马车络绎不绝,身着各色绫罗绸缎的少年少女鱼贯而入,来赴这场由太守夫人举办的宴会。
阿妩,你真是好命,身在太守府邸,瞧今日这些来赴宴的公子,恐怕都是你爹娘叫你挑选的对象呢。
男女宴席由假山隔开,姑娘们在西边,簇拥着江妩,以她为首 ,以她为重。
身为太守千金的江妩今日着了一身粉黛色襦裙,早习惯了这种奉承,低头莞尔一笑,顺手抚了下头顶发髻。
呀,阿妩,你今日这支凤簪好生漂亮!自有姑娘发现了她的用意,眸中流露出了十分的艳羡。
别的姑娘便也纷纷将目光投到了她的发鬓,瞧见了那支珍贵异常的八宝累丝金凤簪,金灿灿的凤簪照耀在太阳底下,每一缕金丝都仿佛得到了无限生机,翩翩直欲起飞。
江妩浅浅抿了下嘴:是为了今日乞巧特地准备的,诸位姐姐妹妹瞧着可好看?好看,简直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了!在场众人,无有不称赞她头顶这支凤簪的,甚至不少人起了心思,纷纷打听道:阿妩这支凤簪是哪里买的?城东的金玉楼,还是城西的福满堂?我好叫人赶紧也去做一支。
不是姑苏的东西。
江妩等的就是她们这些话,眸中笑意更深一层。
不是姑苏的东西,是哪里的东西?富甲一方的方家小姐连忙问道,钱塘的?扬州的?还是金陵的?她爹在江南一带生意做的广,只要是这边的东西,她都能弄来。
江妩故意兜着圈子:也不在江南。
那究竟在哪?众人纷纷央着她赶紧说,她卖够了关子 ,才不徐不缓,琅琅道:是京城来的。
京城来的?眼下围在江妩身边的姑娘们,论出身也是各个不低,家中父兄多半都在姑苏有着一官半职,或是当地的富绅豪族,商贾巨富,但是一说起京城,众人脸上便不约而同黯淡了几分,脸色也更加惊奇。
阿妩说这簪子,是京城来的?是。
原来如此,京城来的簪子,便不是我们这等穷乡僻囊能比得了的了。
有人齿中漏酸,道:阿妩今日对这些来赴宴的公子都兴致缺缺,怕不是,早想好了要往京城做高门大户的娘子?姐姐这说的什么话。
江妩自也不是个吃素的,任人挤兑。
我这支簪子,只不过是京城一位富家小姐相送,我与她相熟成了好友,这才有了她的赠礼,到你们口中,如何就成了要往京城做高门大户的娘子了?我们不过玩笑,阿妩慌什么。
那人轻晃团扇,凤眸微眯。
不过我说的也算是实话,凭阿妩的样貌与姿容,又在苍南山书院求过学,将来去往京城,做个伯爵侯爵府家的娘子,也未可知,只盼是,飞黄腾达之日,还得记得我们姐妹才好。
她这么一说,众人也都纷纷道起贺来,揶揄她日后必定能成为京城的江娘子。
江妩心气高,自然爱听这些体面话,席间又有人道,今夜城东的灯会好,夜里不如大家一道去看看。
她本不欲抛头露面,但听说那边还有她素来针锋相对的陆家姑娘在比武招亲,细想一番,也还是答应了。
八宝累丝的金凤簪,在烈日的照耀下,显得栩栩如生,熠熠闪光。
—城东有灯会,城西有庙会,城南城北夜间集市还可以玩乐至天明,付师兄,这姑苏城里的乞巧节,还真是花样繁多!嗯。
下山这一路,程昭昭的小嘴便没停过,一下说这里有好玩的,一下道那里有好玩的,不断疯狂地暗示他,该带她多去看看才是。
生怕付清台不记得,这些都是适才在山门处,韩瑜告诉她的。
两人一路走到山脚下,付清台才终于开口与她说了句话——日后若再有其他师兄弟跟你搭话,你一律需要谨记保持距离,否则,再如同今日这般招来别人的心意,麻烦不说,若是传回到上京哪些人的耳朵里,于你自己也不好。
程昭昭自然知道这些,她自小天生丽质难自弃,一到这山上便会招人喜欢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付清台的态度。
她道:那我最需要保持距离的,不应该是付大哥你吗?毕竟上京可不少人家知道,他们两家正在议亲呢。
……付清台别过脸去不看她,指着一边道:那边有租赁马匹的地方,但是没有马车,你要自己骑马,还是……他话未说完,程昭昭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要自己骑一匹马,还是要与他同骑一匹?话本里两位主角儿总是因为各种机遇凑到一块儿,因着凑巧的只剩一匹马,一间房,一张床……最后成了一对儿璧人。
她同付清台虽从前有过一段缘,但也不能这般来,与他同骑一匹马,万一骑出感情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可若付清台是照顾她是个姑娘家,今日又穿了这般好看的裙子,不便一个人骑马,想要邀请她一起骑,那她虽然要拒绝,也不能拒绝地太直接,害他面子受损……昭昭?付清台见她又出神,只能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要自己自己骑一匹,还是步行进城?昂?程昭昭终于从自己沉浸的幻想中回神,步,步行?上回从姑苏城里坐马车到山脚下就花了好多的时间,步行进城少说也要半个时辰,程昭昭不可置信,这等情况,他竟都不邀她与他同骑一匹马!嗯,骑马或步行,你看如何?我看——程昭昭郁闷不已。
我看你个榆木脑袋,就一辈子不要娶妻祸害人家姑娘才好!又想起何若当日曾告诫自己的话,程昭昭万分确信,她当真是一句都没说错,即便是在七夕与付清台一道下山采买,也就真的只是采买而已。
她闷闷道:不必了,我自己会骑马。
京城宴会的玩乐通常不过那几样,诗会、马球会、夜宴赏乐、投壶捶丸……程昭昭虽自小娇气,但各种该学的还是一样不会少。
她和付清台一人一匹马,匀速进了姑苏城内。
烈日当头,两人一进城便先寻了间茶舍。
其实是程昭昭又渴又累,强拖着付清台进去的。
姑苏的茶舍与上京的装扮有很大不同,同样是小桥流水的亭台水榭楼阁,可就是比上京的要有韵味些。
或许江南水乡,多的就是这等韵味。
付清台坐她对面,半点无心周遭,只专心清点今日需要采买的东西。
程昭昭捧着菜单,兀自将她感兴趣的茶水果子都点了个遍。
一不留神,便点的有点多。
江南的茶水点心与上京的有很大不同,她每一个都想尝尝。
面对铺满整张桌子的精致吃食,她果然胃口大开,在动筷前,笑却突然僵在脸上,突兀地摸了摸自己腰间——山月不在身边,几十个丫鬟仆妇也不在身边,她是连钱袋子都没有的!在上京城里出门总是前前后后围满了家丁仆妇,山月空花等几个丫鬟对她更是寸步不离,不论她想要什么,只用告诉身边人去买就是了,哪里需要她堂堂的一个大小姐亲自掏钱。
所以她从没有自己身上带钱的习惯。
今早出门,也只顾着给自己美美地上妆,换好看的衣裳首饰,身上披的戴的,无一处不是精心挑选过的,可就是忘了这顶顶重要的钱袋子!怔愣了有两息,她突然又端起了笑脸,笑嘻嘻地往付清台面前先塞了两盘果子,又给他递了一杯自己觉得不错的紫苏茶饮,捏着嗓子道:付大哥下山采买,辛苦了,多吃些。
狗腿的十分明显。
付清台打量她薄纱似的衣袖与腰间挂坠,一语道破:没带钱?她笑意不减,直接拾起一块桃花糕饼塞进了他的嘴里,娇俏地眨一眨眼。
你也吃了,记得要付钱呀!……付清台垂眸,舌尖渐渐弥漫开一股甜腻的味道,越往下,便看到她放在自己唇边的那只手,手指无可避免,触到了他的唇瓣。
很软,很温和。
也只是很短的一瞬间。
程昭昭很快便将手缩了回去,只剩桃花糕还卡在他嘴里,不上不下,没了支撑。
他没有反驳她,而是将手撑在她移开的那块地方上,慢慢将桃花糕塞进了嘴里。
太甜了。
不是他喜欢吃的。
可是程昭昭一个一个,倒是吃的很快活,桃花糕,水晶绿豆饺子,雪花软酪……茶也点了三盏不同的,一口糕点一口茶水,倒是会享受的紧。
他看了会儿,又抬手去拿了一块桃花糕。
低头继续看单子,恍若无事。
听说了吗,今夜城东那边的灯会,还有陆家的小姐比武招亲!可不嘛,那陆老爷是个大善人,今夜全城陆家的酒楼,都不要钱,就连乞丐也能进去要只叫花鸡呢!什么?那今夜还不得上陆家的酒楼,吃上他一顿上好的八仙过海!就是就是,今夜便去城东的陆家酒楼!桌子底下,程昭昭轻轻用脚碰了碰付清台,今夜去城东的陆家酒楼?嗯。
对方不置可否,抬头的瞬间又将她轻易看破,你想去看比武招亲?程昭昭来了谈话的兴致,撑着脑袋凑近了些,低声道:先前永昌伯府周家的小姐,也是比武招的亲,招进来一位赘婿,瞧着风流倜傥,人模人样,不想最后却是将永昌伯府害的差点全家丧命呢。
付清台久居苍南山,哪里知道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家族秘辛,很配合地挑眉:还有这事?程昭昭很严肃地点点头:便是听说了这事之后,我娘才打定主意,此生必不叫我低嫁,必要为我寻一门当户对的好郎君!所以最后选来选去,就选中了他。
付清台静静看着她,眸光与她对上的刹那,瞧见她脸颊微微升起的红晕。
有些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
吃,吃点心吧。
程昭昭一霎有些无措,下意识又捻起一块糕点递向他。
可她这回意识到自己不对了。
递了一半的手顿在半空,瞬间又收了回去。
付清台顺从着微微张开的嘴也停在一半,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那块绿豆水晶饺,被程昭昭反手塞回了她自己嘴里。
腮帮子一股一股,还有点小松鼠的娇憨。
他默默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口紫苏饮。
寻常时候都是刚刚好的清香与沉郁,此刻来说却是太淡了。
又等程昭昭吃了会儿,见桌上摆盘都干净的差不多了,他才抬头喊掌柜的来结账。
笑面春风身材丰腴的女掌柜抱着账本和算盘过来,笑吟吟道:二位生的如此貌美登对,可是夫妻,或是互相的意中人?今日是乞巧佳节,本店啊,为来店里吃茶的每对男郎女郎打折,满一锭银子,减三十文!……程昭昭嘴里还塞着东西,听了这话,眨巴眨巴眼睛,立马加快了咀嚼的步伐,想要跟老板娘解释。
但付清台可能不是很在乎这种被人误解的事情,沉默着低头掏出了钱袋,在掏出了一锭银子之后,才想起多问一句:桌上这些东西,满一锭银子了?满了满了,瞧两位是生客,便打个折,刚好算一锭银子。
程昭昭点的多,一锭银子的确是要的。
付清台状似精打细算:那减三十文,是吧?是是是。
女掌柜最喜欢这种生的好看,给钱又爽快的郎君,收了付清台的一锭银子,高高兴兴地给他还了三十文的返钱,还说了许多恭祝百年好合、情深意长的祝语。
付清台面上没什么表情,却肉眼可见的,五官都柔和起来。
程昭昭跟在他身后走出茶舍的时候,犹犹豫豫。
付大哥……付清台走在她身边,肩膀堪堪遮住她的脑袋。
怎么了?那个掌柜说,互相是夫妻或是意中人,才打折……嗯,我知道。
付清台站定,一双清澈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程昭昭不敢与他直视,慌忙低下脑袋,那你还……我最近手头比较缺钱。
昂?程昭昭盯着他腰间不知价值几何的和田玉佩,还有身上这套一眼便能瞧出是蜀锦料子做的衣裳,不明白他缘何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
三十文,够他随手买支笔么?可他就是能面不改色,并且相当漫不经心地与她又强调了一遍——嗯,缺钱,有何问题吗?七夕中没何问题,出钱的才是大爷。
程昭昭把话收住,默默摇了摇头。
付清台轻睥她一眼,带她先去干了正事——采买。
东市西市各逛一圈,所有东西几乎便都齐全。
程昭昭跟在他屁股后头,发现他不论走到哪,都是直接给掌柜报自己所需要的数目,而后落下苍南山书院的大名和印章,叫人直接送到苍南山上去,压根不需要自己动手,便隐隐觉得奇怪,她不是下山来替他拎东西的么?东西呢?付清台似乎窥中她心中所想,抬眼淡淡地问:很闲?程昭昭又慌忙摇头,无处安放的小手却老老实实地说明着两个字——很闲。
他想了想,给了她三十文。
对面有糖葫芦,要不要去买了尝尝?糖葫芦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程昭昭不是很买账。
何况,他给的还是三十文。
是那靠坑蒙拐骗才退回来的三十文,她才不用!付清台沉吟片刻,那你想吃什么?我刚吃饱,不想吃什么。
程昭昭无趣坐在店铺的椅子上,老实巴交地等他办事结束。
付清台遂没再管她,待他签完最后一批需要运到苍南山上的东西,才想起去瞧坐在一旁的程昭昭。
她却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一路又是下山又是骑马,还要四处赶集市,的确是有些累的。
付清台看着她,眸光不觉温柔了许多。
年迈的老掌柜见了笑道:这小娘子是付郎君的心上人吧?这几年山间较大的采买都是付清台在处理,老掌柜同他也算是熟人。
他静静地看着程昭昭,轻轻嗯了一声。
老掌柜脸上的笑便越发深厚了。
这么些年,瞧你一直面冷心热,却也难得,有这般柔情待人的时候,小娘子是个有福气的。
今日乞巧佳节,老朽便祝二位,日后夫妻美满,长长久久。
一个老人家都能看出来的东西,程昭昭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
付清台不知自己失不失败,只默默点了下头,多谢掌柜吉言。
嗯,叫她再多睡会儿吧,我这里还新到了一批文房四宝,是徽州新产的歙砚,郎君有无兴致再瞧瞧?好。
付清台看砚,又看了一刻钟。
程昭昭兀自趴在桌子上睡得香,其间不知做了什么梦,竟不小心在袖上落了两滴口水,湿答答的。
她一觉梦醒,摸摸潮湿的薄纱袖子,脸有点热。
付清台过来看她,她又赶紧将袖子放下,假装无事发生。
只是湿了的袖子,总归颜色是要较其他地方深一些的,程昭昭在付清台严格的注视下,不断将脑袋埋的越来越低,直欲逃走。
倏忽,一方纯白的帕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轻飘飘的,带点山间竹叶的清香。
他,他是要她擦擦袖子?他以为她一个姑娘家,身上居然不会自己带帕子吗?!程昭昭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被侮辱到了。
尤其是想起自己是做了什么梦才会流口水之后,她越加气愤,又羞又恼,将付清台的帕子推开了。
我要吃饭!好。
付清台轻描淡写的语气,总能叫人一肚子的火都莫名没了气焰。
程昭昭哑了半晌,讷讷跟着他出了铺子。
—此时才正值午饭,两人晚间再往城东赶,在陆家酒楼吃,午饭便先找了家附近瞧着不错的其他酒楼将就对付了点。
说是将就对付,那只是对于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程昭昭来说。
满满一桌的珍馐,于普通人而言,还是太过奢靡了。
在彻底开动前,她觉得自己需要在付清台面前最后挽救一下形象,便给他数着手指头,认真掰扯道:今日是七月初七,我在山上待了那么多天,只有同你吃的那几顿是真正吃饱的,不然是吃一顿饿一顿,饿了好几顿,才勉强能吃下一点,如此这般算下来,我几乎天天都是在挨饿的,所以今日才点的多了一些,不过分吧?不过分。
她其实不解释,付清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只是那么一解释,倒叫他莫名弯了唇角,心情颇好。
程昭昭也终于能够放心用饭。
等两人一道踏出酒楼的时候,她是抚着肚皮撑着门框出来的。
其实她愿意,她也可以撑着付清台的肩膀。
但是她不愿意。
吃撑了的肚子有些难受,她喊住付清台,想叫他陪自己去逛逛成衣铺子或是首饰店,瞧瞧当地正宗的苏绣手艺。
但是腹部突然一股暖流涌入,打的她措不及防,就连想说的话也都憋在了嘴里。
付清台不解地看着她。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付清台。
付,付大哥……她委委屈屈,最终还是撑上了付清台的肩膀,我需要一间厢房……—今日没有带山月出来,当真是最大的失策。
程昭昭郁闷地看着手上这些东西,一想到它们居然都经过了付清台的手,脸上烫的能煮鸡蛋。
隔了没多久,屋外的敲门声响起,付清台低声在外头问,昭昭,收拾好了吗?催催催,姑娘家这等事情,是能催的嘛?!程昭昭撅着嘴挪到门口,悄悄开了个缝,刚想说没休息好,目光便被眼前一个端屉所吸引。
红糖姜枣茶的甜腻香气直冲人鼻,撞的她有些头晕,边上还放了个汤婆子,似乎,可能,是给她暖身子用的?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付清台。
我不方便进去,这些东西你拿进去吧。
他站在门口如是道。
程昭昭此刻却在心中腹诽,你什么没见过,现下倒是要来装清纯了。
她双手捂着肚子,将门踢开:我不想拿,你替我放在桌子上吧。
十足的大小姐做派。
付清台却也真能忍的了她,勤勤恳恳地将东西端到了桌子上。
程昭昭靠在门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背影,瞧他每一个动作都是那般细致自然,不禁便想,如若她不是一个非要得到夫君的爱、相敬如宾也是能接受的女子,那付清台当真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人选。
只因为梦里的一段缘,便能对她如此照顾,假以时日,他若有了自己心仪的女子,那那个女子该有多幸福呢?昭昭。
付清台在桌边唤她,过来喝了这盏茶。
哦。
程昭昭闻言挪了挪步子,小腹瞬间传来撕裂般的阵痛。
付清台!她苦了脸,就地蹲下,我过不去…………那你?抱我过去。
她看到付清台明显怔愣了一下。
她自己也怔愣了下。
程昭昭,你还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出如此不要脸之言?若是叫旁的人知道,你还活不活了?她觉得丢脸至极,蹲在地上崩溃道:你赶紧出去吧,别管我了,我自己休息休息便好了!可她甫一说完,便觉自己浑身都轻盈了起来,厚实有力的臂膀将她托在怀里,她一抬头,双手便揪住了付清台的衣襟。
他还真的来抱她了啊。
他对人的好,就没底线的么?她怔怔盯着他的下颔,悄悄往他怀里缩了缩,心下不知怎么想的,竟希望这短短的几步路,能再漫长一点、再漫长一点……可是再怎么想,厢房里也就这么小的地方,她不可避免地被付清台放在榻上,很快便失去了依赖的怀抱。
温热的汤婆子塞进她的手心,付清台端起那碗红糖姜枣茶,不确定地问:我喂你?她鬼使神差,恬不知耻地点了点头。
他便当真一手碗,一手调羹,一口一口吹着凉气为她送到嘴边。
好甜,还有些辛辣。
是她喜欢的。
她边喝着送到嘴边的东西,边盯着付清台的手瞧。
青瓷纹的碗盏和调羹,衬得他的手可谓一绝。
付清台的手很好看,她从上回听他讲题就看出来了,整只手大概有她的两倍大,手指瘦长又骨节分明,带点苍白。
也是她喜欢的。
她慢慢地瞧,一直瞧到茶汤快见了底,才抚着舒服了不少的胃,抱怨道:那条裙子是我挑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相中的,如今都不能穿着它去看灯会了,付清台,我好难过。
难过就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夜里还能去看灯会。
付清台!程昭昭对他半点不上道的正经十分不满,我心爱的裙子脏了。
嗯,我知道。
她身上新的这条,还是他方才去买的。
那我能不能要一点补偿?她又轻轻揪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今夜城南城北不设宵禁,我想玩的久一点。
付清台没吭声,不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苍南山的山门通常在戌时末关,玩的太晚了回不去不说,第二日上课还麻烦。
他们只请了一日的假,按理说是不宜在山下留宿过夜的,但是……付清台,付大哥,世子哥哥,你看我都这么可怜了,就让我瞧瞧姑苏夜里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上京繁华,好不好?身为家中唯一受宠的幺女,程昭昭最信手拈来的便是撒娇,只把付清台当自家父兄一般,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
付清台沉默了一会儿。
如若我告诉你,姑苏夜里没有上京繁华,也没有上京的灯会好玩,你还想去吗?自然是想去的。
程昭昭诡辩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付大哥既都如此说了,那我更要去亲眼瞧瞧了。
付清台了然,轻扯过床上的被子将她单薄的身躯盖住。
那你下午好好休息,夜里才有精神去看灯会,玩的久一点。
她喜上眉梢:好!—程昭昭睡了一个极香的午觉,一觉睡醒,肚子不是那么疼了,浑身也没有那么酸痛了。
付清台不知从哪雇了辆马车和车夫,将她扶上了车。
程昭昭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不知为何,总觉这逼仄狭小的车厢里,付清台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他的身形不算宽阔,甚至可以说是清瘦,但也许是程昭昭见识过他褪去衣物后的模样,所以总觉他同那些壮汉的身材也没什么区别。
不对,是比壮汉要好的。
壮汉的身材瞧着宽阔又可怕,但是付清台……压迫的很有安全感。
她想试着靠靠他的肩膀。
但是用什么法子呢?总不能直接这样靠过去。
那多不好,他该觉得她不矜持了。
要不装睡吧?她早上同他采买的时候便睡着了,午后又了睡了一个下午,如今还睡,他会不会觉得她同小猪没什么两样?可是她真的好想试着靠靠他的肩膀。
恰此时,马车的轮子磕到了石子,不轻不重地颠簸了下——程昭昭一个激灵,闭紧双目,将整个身子往付清台那边斜。
不过须臾,她的小脑袋便成功搭在了付清台的肩上。
完美。
她紧紧闭眸,开始假寐,只是上扬的唇角哪里是那般轻易可以遮住的。
她不得不变换了下角度,将脑袋往下埋,不叫他看到自己的情绪。
果然他的肩膀是很舒服的。
她悄悄地想,不知从前的自己是否享受过此等美妙,好歹是夫妻,都拜了高堂,那该摸的该看的还是得做的,不然岂不是太亏了。
昭昭?付清台好像在上边唤她。
她紧紧抿住自己的唇,不想叫他看到自己笑意泛滥的模样,便抵着他的肩膀,胡乱摇了两下脑袋,假装在泄气。
果然付清台转瞬便安静了许多。
还难受吗?他迟疑地问。
嗯……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同猫儿一般慵懒缱绻。
不过片刻,她的手中便被塞了一个汤婆子。
你,你出门还带着?嗯,怕你疼。
她枕在他的肩膀,怀中抱着他给的汤婆子,心下涌起无尽的暖意。
夜里秋风悄然四起,她一下马车,便又被他抓着围了一件披风。
夜里凉,好好戴着。
嗯。
她当真是越来越习惯付清台这般仔细体贴的照顾了。
她轻轻又拽住了他的衣袖,纤细的五指将二人连接在一起。
付清台低头看了看。
她赶紧解释:这儿人好多,我怕走丢了。
嗯。
就算她不解释,付清台也不会想多。
程昭昭能避着他绝不上前的态度,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两人穿梭在姑苏城东拥挤的人群中,迎着夜里初升的月亮,缓步前行。
程昭昭一路都低着头,看着付清台走在自己身边的脚步,看他的衣摆,他的袖子,以及他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影子。
她想踩一脚试试。
听说踩住了人的影子,便能踩住他一辈子。
一辈子?她怔怔地抬头,去看天边那轮弯弯的新月,月亮高升,挂在柳梢枝头,也挂在付清台不可触及的身侧。
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她懵懵懂懂地想,她大抵是要完蛋了。
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付清台了。
七夕下星月渐升, 平江河的河水莹莹泛着波光,河道两侧,往来行人穿梭如织, 步履匆忙, 满载着欢声笑语的游船和画舫,争先恐后摇晃在粼粼的水波面上,满城烟火滔天,热闹不绝。
江妩同今日到家中赴宴的几个姑娘一道,打扮齐全,娉娉婷婷往阁楼上走。
对面便是今夜城东最热闹的陆家酒楼。
酒楼下摆好了比武招亲的台子, 只待时辰一到, 跃跃欲试的各公子上去比试。
听说守擂台的是陆文君的亲弟弟, 只有赢过了他, 陆家才肯将女儿嫁出去。
是吗?就她那弟弟,不是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是三脚猫,人对外可从来都说是少林寺回来的。
少林寺有这等学徒, 也是倒了大霉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便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对陆家的嘲讽与不屑,可见一斑。
江妩坐在最上首,也是忍俊不禁, 含蓄地端着茶掩了几分笑意。
要我说, 阿妩今夜该下去擂台前走走才是。
素来古灵精怪的方家小姐趁机道, 就凭阿妩今日这身打扮,在陆文君擂台开赛前, 在各公子们面前走一圈, 我就不信, 她陆文君今日的擂台赛,还有人想来!就是。
另一位小姐也道,阿妩今日这身,说是第二,那待会儿整个台下,便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可不是嘛……姐,快往下看,下头有个好漂亮的小娘子,可是今日的陆小姐?一群人本想借机捧高踩低,再将江妩讨好一番,不想隔壁雅间不知坐了哪个没眼力见的东西,三言两语,便将她们精心营造的氛围给破坏了。
方才说过话的几人脸上瞬间精彩纷呈,映着顶上煌煌的烛火,活像跳梁的小丑。
隔壁雅间坐的姑娘听着自家弟弟的话,将脑袋向外探了探,轻笑道:这不是陆家的小姐,这娘子我瞧着也没见过,怕是旁的地方来的,特地来咱们姑苏看灯会的。
姐。
紧接着又是那位公子痴汉般的声音,我从未见过似她这般好看的姑娘,我们下去问个姓名,交个朋友吧。
好啊,只不过她身后跟着的那位公子好似是她的郎君,你可得仔细着,别叫人家窥出你的心思,将你扒下一层皮来。
放心,不会!而后便是一阵开门关门的动静,以江妩为首的一群人坐在楼阁中,鸦雀无声。
好容易缓了缓,有人也将脑袋探出栏杆,嘴里振振有词: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生的能有多美……嘶……她惊诧地回头,神情态度皆一目了然。
几位姑娘不可置信,纷纷争着走到栏杆边上,想要一睹传说中的美人芳容。
亲眼目睹过后,便都不说话了。
早知今夜的灯会有如此品貌的小娘子,她们便是说什么也不会奉承江妩美貌第一的,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眼下倒是尴尬。
江妩见她们的反应,便知那位公子所言皆是不假,她平日在苍南山,不常出席此等人群拥挤的宴会,今日既然来了陆文君比武招亲的场子,便是存了几分心思想要艳压群芳的,眼下有别的小娘子比她貌美,那她哪能受得了。
她当即起身,也凑到了栏杆边上。
压根不用人指路,她一眼便瞧中了人群中那抹明艳的黄梨同群青。
额间画着梅花妆的少女一脸娇羞,手中捏着两个糖人,问向自己的身后跟着的郎君,该挑哪一个。
郎君驻足思考片刻,直接从钱袋子中掏出铜板,将那两个都买了下来。
脸上没什么情绪,却满满都是宠溺的姿态。
少女高了兴,一双璀璨星眸含着笑,将其中一个糖人塞进了郎君嘴里,眼底映的路边灯火,是再明媚不过的颜色。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江妩素来是知晓程昭昭的美的,只不过苍南山上姑娘不多,她未曾想过,将程昭昭放在如此奔流的人潮中,她依旧能美的如此耀眼。
好像其他再多的人于她而言,都不过只是陪衬。
即便是戴着凤簪衣着鲜丽的她,也不能幸免。
何况她身边还站着付清台,她在姑苏便没见过比他更郎艳独绝的郎君。
大抵京城风水是真的养人的。
她的指甲慢慢陷进掌心的皮肉里,自己都不知,嫉妒正如杂生的野草,肆意疯长,无可救药。
阿妩……身边有姐妹发现了她的不对劲,瞧着她紧绷的神色,有些担心。
可江妩只是浅浅地勾唇一笑,姑苏近几年的灯会,真是越来越热闹了,什么人都能来。
众人听得她的话,忙附和着,是啊,太守治下,近些年的姑苏真是越发开明了,想要繁华,便必得牺牲些东西,什么阿猫阿狗的,也都能进城来玩了。
就是,打扮的如此艳丽,指不定就是哪种地方出来的,姑娘家,也不害臊。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亦然。
江妩冷眼瞧着这几个不断阿谀奉承着自己的人,心下是半点欢喜都无。
她们知晓她是太守的女儿,才在这里绞尽脑汁与她好话说尽,可若哪日她们知晓程昭昭是上京城里侯爵府的小姐,恐怕被聚在一起议论出身和作风的,就又不知是谁了。
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东西。
她状似不经意,再次瞥向楼底下的二人。
早晚有一天,程昭昭有的这些东西,她也都会有。
凤簪、美貌、地位,以及那些身份尊贵之人无止境的偏爱。
—瞧我今日这朵梅花妆好看吗?程昭昭嘴里咬着糖人回头,洋洋得意。
我走了一路,都没见有人画一样的呢。
付清台自然是说好看。
可是干巴巴的,程昭昭嫌弃道:没诚心。
她活泼地走在付清台身边,解释道:这梅花妆是去岁宫里夜宴的时候,贵妃娘娘率先画的,贵妃娘娘貌美如花,这梅花点在她的额心,便如同冬日里盛开的腊梅一般,栩栩如生,摄人心魄,后来便在上京城中风靡了好一阵子,大家都争相模仿,不想在江南,这倒是没人画了。
车马路途遥远,上京的风俗传不到江南,也是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那便由我这位上京来的程娘子,将此风俗带起来吧。
她笑成了一朵花儿,缠着付清台问:你说我今日在这街上走一圈,会不会下次下山的时候,便见街上姑娘们也都画起梅花妆了?她今日这身打扮,倒的确引人注目,一路上已经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瞧了,更有甚者,直接上来问他们是何姓名,家住何处,能否结交朋友。
不过都是男子。
付清台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悠悠地应了一声。
付清台!程昭昭实在受不了他近乎敷衍的态度,将糖人咬碎,气鼓鼓道:你在听我说话吗?嗯。
……昭昭。
程昭昭在濒临脾气爆发的边缘,听见付清台又极温柔地唤了她一声。
她眨了两下眼睛,等着他的后话。
她想,他若此时说一些好听的话哄哄她,说他是在想她究竟是有多美,想的出了神,那么她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
可付清台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高台,道:那边比武招亲开始了。
……何意?是在说她爱看热闹,那边可以去看热闹了吗?还是说,他不想跟她逛街了,而是想去那边看比武招亲,看看传闻中家财万贯的陆小姐?自小深受民间男女话本荼毒的小姑娘乱七八糟的心思一上来,便有些矫情。
我不想看了。
她意兴阑珊道,我想直接去南边逛逛集市。
不想看了?嗯。
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吗?不是。
程昭昭也不知自己怎这般嘴快,居然脱口而出便道了不是。
她该告诉付清台自己不舒服的,那样他便又会好好照顾她了。
她堵着气,站在原地,任由付清台在她面前揣摩了好一会儿,听他道:那我们现在去集市吧。
还真就是榆木脑袋,连姑娘家生气也看不出来。
程昭昭回身,兀自走在前面。
前头是一对感情十分要好的小夫妻,十指紧扣,相偕漫步在大街上,程昭昭跟着他们走了几步,走着走着,便有一种他们定能白头走到老的感觉。
不像她和付清台……妾有情,郎无意,终究只会是一场空。
她低头闷闷地走着,不知为何,梦中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
她已经许久没做最初的那场梦了。
在那场预演了未来的梦境中,她同付清台并不相爱,即便是成了亲,也是聚少离多,他宁愿睡书房,也不要与她同榻,他压根就不喜欢她,也不爱她。
他们只是相敬如宾的假面夫妻。
为什么,程昭昭睫毛轻颤,质问自己,明明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为什么还是要不可控制地去喜欢他呢?她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呢?世上当真就只有他一个男人吗?程昭昭,你实在是太不争气了!豆大的泪珠迎风滴落,她也不知道自己缘何会哭。
大抵是委屈的。
可是细想下来,付清台从头至尾,也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梦中没有,现世也没有,那她究竟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她站在原地,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收不住,付清台跟上来的时候,只看到她一耸一耸的瘦弱肩膀。
极薄的脊背似乎禁不起风吹,披风鼓鼓囊囊,非但没有给她添几分安全,反倒更显单薄。
昭昭。
他抓住程昭昭的手腕,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付清台!这一日的挣扎与放纵,终究是造就了她的崩溃。
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付清台的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付清台。
她轻轻颤着肩膀。
为什么,你不能恰好也喜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