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两年, 周显瑶曾经无比期待回京的日子。
可时至今日,看见北安门上方镌刻的金陵两个大字,她的心境已经不复从前。
她的三位皇兄, 死的死、贬的贬、幽禁的幽禁,好在四哥还在, 就在前方的马车上, 和她一起去面对那让他们很难再爱戴的父亲。
这一路,他们不住官驿,不用仪仗, 只扮作寻常百姓,走走停停,慢悠悠地消磨时间。
同时,也给恩吉足够的时间,去重新恢复整合整个北真国的兵力,重新布防,以防止国朝大军入侵。
困在宫中十几年, 周显瑶对国朝的风土人情、山河湖海之所见,还远不如北真草原上两年来见识得多。
荣相见也是如此。
她一直希望能出京, 走遍大好河山。
这一路,不像北上时那么赶,周显旸陪着她们去了不少新奇的地方, 看过黄河九曲、长江入海、灵州村落,边看边吃边玩……竟然花了三个月。
这日金陵北安门守城将领, 正是煜王夫妇出京去大邱庄时见过的田磊。
若不是与荣相见自小相识,此刻他还真不敢相信这穿着一身粗布衣衫的, 是荣家的四小姐。
我的天!你们终于回来了!他飞速命人去禀报荣相望。
皇帝在京中这段时间以来, 只收到过周显旸从边关的来信, 说北真国事已经平息,正在接昭仁公主回京省亲。
只是路上遇刺,未免暴露行踪,危及性命,一行人预备乔装行进,暂且中断与外界的联系。
而本该与他们同行的宋烨星,竟然没有一封密信传来,皇帝不知前方状况如何,究竟要不要打?恩吉是死是活?有没有带回来?全都不知道!后来,还是听边关驻军来报,说北真国的马瘟似乎已经过去,各大部落已经回归原位,只是恩吉仍未有下落,暂且不能让征北大军贸然行动。
等到那批跟随宋烨星北上的将士回京了,皇帝才知道,在边境,北真国刺客曾经多次夜袭官驿,为了公主的安全,他们决定隐蔽行踪。
为了掩人耳目,宋烨星下令他们分开回京。
这些跟随他北上的将士,品级太低,根本没人想到要往御前送什么信。
于是,皇帝就这么彻底失去了一行人的踪迹。
这日,皇帝在宫中连折子都懒得听陈日新念,心浮气躁之际,荣相望快马加鞭进宫回禀:煜王与昭仁公主回京了,已经到了北安门外。
哦?她已经到金陵了?皇帝心里奇怪,怎么一路上都没有任何消息,再出现就到了金陵,又问:恩吉是否同行?荣相望道:恩吉不在此行之列。
皇帝心中疑惑,但面上仍摆出龙心大悦的样子,命令沈都知去传旨,挑个吉日,等公主休息好了,要在大明宫设宴,邀请皇室宗亲们列席,欢迎公主省亲。
下午,崇政殿里,皇帝看着几个孩子,穿得如此寒酸,又都瘦了一圈,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愧疚。
看得出来,一路风尘仆仆,他们几人都顾不上换衣裳,直接进宫面圣。
位于大殿最中间的是周显瑶,她抱着孩子,跪在殿中,泪水盈目,颤着声唤道:父皇!女儿回来了……两年未见,皇帝也湿了眼眶,快步下了龙椅,到殿中扶起显瑶,捏着她的手腕,是细了好些,皮肤也黑了。
又摸着显瑶怀中那个胖乎乎的肉团子,一时伤怀。
鸿月,这是你外祖父,叫人啊……外……煮父……鸿月刚学会说话,口齿还不太清楚,咿呀学语的样子,格外可爱。
皇帝笑呵呵地接过自己的第一个小外孙,笑道:好孩子,生得真皮实。
不像你,小时候体弱多病,让父皇和你母妃操了不少心啊!周显瑶面上划过一丝苦笑,道:父皇和母妃,这两年还好吗?唉,想必你也听显旸说了,你那几个孽障哥哥,都被我打发了!生那么多儿子,都不如你孝顺!不说他们了……就是你母妃,操心你,怕你在北真国出事,这段时间吃不下、睡不好……幸好前些日子,显旸来了信,说你的事已经解决了,她才放心。
只怕,现在福宁宫里已经备好了你爱吃的菜……朕中午跟你们一起去福宁宫用膳。
宫里的菜,显瑶从前吃多了,总觉得腻歪,挑三拣四。
可是在草原上,每天吃着炙羊肉、烤全羊,又时时都想宫里的鸡汁竹笋煨火腿、凤梨虾球……还有母亲做的糖蒸酥酪……我真的好想父皇和母妃……说着周显瑶又扑进皇帝怀里哭了起来。
皇帝抱着一大一小,母子两个孩子,好一顿安慰和抱怨:当初是你一眼看上了恩吉,非要嫁去草原。
不然,朕如何舍得?朕宁愿你一辈子待在京中,连公主府都早早给你修建好了,偏偏你不要住……这场面连一旁的沈都知和段飞瞧着都红了眼睛。
整个宫里,皇帝也就只有对这个女儿,会流露出这般寻常父亲的样子。
父女两个说了一会儿贴心话,皇帝又问:怎么只有你回来,恩吉不陪着你回来省亲吗?周显瑶擦着眼泪:他原是要送我的,可是国中一切都还不稳,我们在边境就遭到了刺杀。
是我叫他回去,先把自家事料理干净,不然终究不放心,来了路上也不安全。
嗯,这也有理。
皇帝又问周显旸,此番北真国情况如何,周显旸一一如实回禀了。
说到桑颜劫持公主,被他一箭射杀的时候,皇帝忍不住叫好,说要重赏这次潜伏北真,营救公主,制止桑颜作乱的所有人。
见孩子们都有些累了,皇帝没再多问。
只是看了看殿外无人,这才问起:宋烨星没跟你们一起回来?话到此处,几个孩子均面色沉重。
皇帝心中一凛,见周显旸打开了随身行囊,拿出一个灰色的陶罐:宋将军,牺牲了。
什么?皇帝一脸震惊,周显瑶哭道:我们从边地启程不久,有人趁夜行刺我和恩吉,当时情况太混乱了,又黑,什么都看不清,等到我们的护卫平息这件事,才发现,宋将军死在了我们房门后。
若不是他舍身相救,估计女儿已经没命见您了……荣相见也默默垂泪,从行囊中翻开一件带血的衣裳,半只虎符静静躺在那里。
皇帝眼皮跳了一下,这是命令征北军挥师北上的兵符,只要宋烨星交给征北军驻军首领,既可生效,号令八万大军。
这东西,若落在周显旸手中,他可以立即挟大军南下逼宫。
显然,显旸是从未想过这样做。
他把虎符接过来,呈递给皇上:幸好,这虎符没有落到刺客手里,避免了一场泼天巨祸。
否则,北真国与国朝百年之友好,兴许就要从此生变了。
皇帝脑中快速转着念头,猜想着大约宋烨星那晚也是准备刺杀恩吉。
只可惜,遭逢刺客作乱,黑暗中两相缠斗,死在了刺客手中。
可是,他总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对。
帝王的筹谋,不足为外人道。
眼下,北真国乱局平定,恩吉接任国主,公主成了王后,平安回京省亲,一切都是外人眼里,最好的局面。
他有什么不满也不好此时发泄,只是下令,恩赏昌国公府,尤其是抚恤宋烨星的妻儿。
崇政殿面圣结束,他们一行人又去见过皇贵妃和惠贵妃。
公主和孩子就留在了福宁宫,煜王夫妇则径直带着骨灰坛去了昌国公府。
宫中内官当着面宣读了皇帝恩赏的圣旨,褒奖了宋烨星为救公主,英勇牺牲的事迹,满府上下皆是痛哭。
一对三岁大的双生子,正是玩闹的年纪,尚不知何为死亡,何为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
看着众人痛哭,都学着假模假式地干嚎,嚎得荣相予心中悲伤万分,跪在地上搂着两个孩子,放声痛哭。
荣相见怀着复杂的心情,把那罐骨灰交给了二姐姐,她已经在地上起不来了。
等内官离府,周显旸又被众人拉着,讲了宋烨星这一路的经历,想搞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荣相见趁机让小南把荣相予扶回了她自己院子。
摒退左右,四下无人,荣相见才轻声附在她耳边,吐出四个字:姐夫没死。
荣相予灰败的眼睛里,陡然闪出奇异神采,泪珠还挂在腮边:你不是骗我吧?荣相见右手举起:相见从未对姐姐说过一句谎话,若有虚言就让我不得好死。
你别说这种话,我信你就是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假死?姐夫自有他的打算,这是关乎你们整个昌国公府身家性命之事,你只能告诉昌国公爷一个人,否则我怕他身体扛不住。
就是连夫人都不要告诉。
若走漏出去,大家就都得死。
姐姐只管放心,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能一家团聚。
荣相予怔怔地看着妹妹,脑海中有一丝光亮闪过。
我明白了,我知道这事关重大。
荣相见又抱了抱姐姐,叫她在外人面前,仍旧做出伤心欲绝的姿态来。
安置好昌国公府之事,荣相见才与周显旸一起回煜王府。
许久未回,陡一见到那熟悉的大门和牌匾,两人都有些感慨。
这第一关是过了,接下来,煜王府真正的凶险才刚刚开始。
两人望着彼此,眼神淡然却坚定。
殿下!王妃!门房悄悄打量了许久,才确认眼前正是离开许久的煜王夫妇,忙赶着迎出来。
进了二门,琳琅她们全都拥了上来,抱住相见一顿抹泪。
说她瘦了、晒黑了、瞧着没什么精神似的。
周显旸在一旁抱着双臂,围观了一会儿姑娘们相聚的场面,见没有一个正眼瞧自己,默默让人准备热水,先去净室了。
两人收拾干净,便一起去佛堂给娘上香。
谢谢娘在天上保佑我们,这一趟虽有风险,大体上还是顺利的。
接下来,也请娘亲保佑他和他的母亲吧。
相见闭着眼睛,对着娘亲的神主牌位,虔诚地许愿。
周显旸只是静静凝视着她的侧脸,精致娇妍的轮廓,心里没有一丝杂念。
许久没有这么安静的时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什么都不想。
当然,夜半无人,回到卧房休息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在这张熟悉的床榻上,夜光珠滚在枕边,周显旸从眼睛开始,把相见浑身上下细细地吻了一遍。
她双眼迷离地看向床顶的昏暗,似乎想从那黑暗里,看出点点星子。
周显旸发现的时候,覆上来啄着她的唇,笑着打趣她:在回忆草原上那次吗?一听这话,相见本就潮热的脸越发滚烫,气得用膝盖给了他一下,但是没有否认。
周显旸趁势一把捞住她的腿,欺身而上的同时,在她耳边说:秋天到了,找机会,带你去京郊围场……打猎。
嗯……荣相见含混的声音从嗓子里溢出来,也不知道是答应他,还是因为别的。
煜王此番北上,不仅成功营救公主,还终结了北真国作乱兴兵南下的风险,于国于家都乃是大功一件。
朝中大臣,眼看着当前情势,有些又等不及拍他马屁,上本请皇帝立太子,以稳天下。
皇帝这几日正琢磨过来,觉得事情不太对,借机宣周显旸进宫,详细询问北真国一事。
问到他为何要把治疗瘟疫的药方给恩吉时,周显旸慎重道:这是儿臣的过失,没有详细堪察地貌。
北真国有两处部落与奈尔王廷虽然看起来离得很远,实则水系来自同源。
下面人在办事的时候,没有多想,就直接投在源头,以至于恩吉的马群也染上了瘟疫。
儿臣想着若他的王军也因马瘟而丧失战力,他又如何与桑颜抗衡,如何保护显瑶呢?当下,便自作主张,把方子给了他。
皇帝又补充了一句:你就没有想过,恩吉得此助力,北真国上下一心,铁骑南下,侵略我朝?侵略我朝?周显旸笑道:南下,只是桑颜给自己谋逆拉的一张大旗而已。
恩吉与他不同,他并无野心,又极爱显瑶。
那夜桑颜劫持显瑶,恩吉为了她的安全,宁愿放虎归山。
他这样爱重显瑶,怎么舍得惹她伤心?再说,父皇只要去奈尔草原看一看就知道,那里一望无际的绿荫,美轮美奂的天空,还有那几乎触地的云,当真是李太白诗中写的‘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北真国虽然不如中原富庶,但别有一番自由天地,策马驰骋,篝火烤肉,亦足慰平生。
那里大部分的百姓并不知道金陵,更别说侵略南下了。
皇帝哼了一声:北上一趟,你倒是喜欢上那里。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想把那片草原据为己有?据为己有?周显旸有些诧异,何为拥有?这世上,不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该为自己所有。
况且它就在那里,如它应有的样子,而我这一生有幸欣赏,便是拥有过。
若是为了拥有它,大兴兵戈,践踏草原,生灵涂炭,那算哪门子喜欢呢?将来若有空,再送显瑶去北真,又能再欣赏到,这就够了。
看着这个因为战功入京,却又不热衷于建功立业的儿子,皇帝一肚子气没处撒,他思索片刻道:近日大臣纷纷上书,劝朕早立国本。
你怎么看?周显旸神色一凛:父皇春秋鼎盛,怎么就议论起国本之事了?依我看,不过是一些投机分子,之前对着那几家王府使劲攀附,如今眼看几位皇兄失势,怕自己将来没了依傍,又把注意打到我们兄弟三个身上来,挑拨离间,甚为可恶!你倒是聪明。
这种事,前两年显旸在京中,看也看懂了。
皇帝对儿子的坦率倒是满意,最后他几乎是压着嗓子问:显旸,恩吉对你应当是十分信任交好的。
等显瑶省亲完毕,你再送她回北真,这次若你能结果了恩吉,把北真国拿下来,让显瑶代表孩子向我朝归顺称臣,朕就立你为皇太子!终于,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周显旸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满目阴鸷的父亲,脱口而出:儿臣做不到。
你说什么?皇帝有一瞬间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惊讶。
儿臣做不到!儿臣永远不会为了太子之位,伤害显瑶,让她年纪轻轻,痛失所爱。
让她的孩子,自幼失去父亲。
儿臣相信,显晖和显昭同样不会做此选择。
若父皇看重儿臣,信任儿臣,要立儿臣为太子倒也罢了,若要儿臣以诛杀妹夫,拿下北真国为条件,那只能说明儿臣德行不足,要以他人的鲜血增加自己的筹码,儿臣自认不配做这个皇太子。
一席话说得,沈都知汗都出来了,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深深叹了口气,叫煜王回去。
在周显旸踏出崇政殿之时,皇帝忽然又叫住他: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对这没头没尾的关心,周显旸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回身道:已经恢复得七八成了,近身格斗尚未达到从前水平,弓马骑射……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跟王妃……可还好?好,我与王妃已经许久没有吵过架了。
皇帝扶额,语重心长:朕是问你,你们成婚一年多了,还未有孩子,你……周显旸扫了一眼正在憋笑的段飞和沈都知,大窘:儿臣一切正常。
那就是王妃当初被张氏灌药伤了身子。
你若不愿纳侧妃也罢,可以从王妃身边挑一两个懂事的丫头,将来若有了孩子,就记在王妃名下,也是一样的。
周显旸当即道:多谢父皇关怀,儿臣早已允诺王妃,一生只有她一个。
孩子可以没有,对王妃的诺言不能失信。
说罢,周显旸行礼告退。
留下一脸茫然的皇帝呆坐在龙椅上:这小子,对朕这把龙椅,真是一点念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