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急急驶船离城之后,不到一个时辰,金陵城便开始限制出入了。
杨浩从壁宿所述的宋军进攻路线分析,宋军是从北、东、西三个方向水陆并进,最终合围目标就是金陵,他想把家眷安全带出江南,务必得在三路大军汇合形成铁桶阵之前渡过大江,所以急急而行,一出城就上了陆路,以车马直趋采石矶,这个地方他曾经在皇甫继勋陪同下游览过,当地的码头原无驻军,且与荆湖通商往来密切,只要他能抢在唐国江防封锁整条水路前赶到那里,就能安然离开。
天下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宋国还是对唐国发动了战争,这是必然的,然而统兵的主帅却换了人,时势能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两者本就是互相作用的,赵光义统兵前来,到底意味着什么,未来的时势会做怎样的改变?杨浩惶惑莫名。
越往采石靠近,往来的大队马兵越多,难民亦不绝于途,杨浩一行人反其道而行,与那些难民逃往金陵的方向背道而驰,这就有些碍眼。
所以他只能选择一些大军调动不会选择的小路前行,这一来绕来绕去就耽搁了时间,待他赶到采石矾时。
采石矾上战旗如云,兵甲森立,已经无路可行了。
曹彬的攻势实在迅速,他突破湖口、破峡口寨,水师大军浩浩荡荡直趋铜陵。
唐国铜陵守将胡正得了消息并不畏惧,曹彬所领荆湖水军的战斗力远不能同唐国精锐相比,如果不是湖口守将犯了糊涂,他的大军根本别想安然通过,胡正手中虽只三万人马,但是自信倚仗地利,足以阻挡曹彬十万水军东向的道路。
他把三万人马集中到一百多艘大型战舰上,封锁了整个江面,船墙如林,前后数层。
直如铜墙铁壁一般,曹彬大军到了,见胡正早已有备,情知不可力敌,于是令大将曹翰先行上岸,趁胡正陈兵江上,攻占铜陵城,在城中放起火来。
铜陵守军多是当地人,一见城中火起,牵挂父母妻儿,纷纷向胡正请求上岸救城,这时阵势已然摆开,曹彬的大军气势汹汹而来,胡正怎能答应?那些唐兵见主帅不允,干脆违抗军令直接驱船上岸,俗话说军令如山,如今这军令却不敌骨肉亲情,胡正令亲兵斩杀了带头的多名士兵也阻拦不住。
一时间。
宋军水师尚未接战,唐军水师便阵势大乱,船儿横七竖八、互相交错。
竟然发生了水上交通堵塞,堪为战地奇观。
曹翰受曹彬严令不得擅杀平民,所放的火不过是在城中街市上堆积的柴禾,火势一起他便出城埋伏,待见唐军上岸才发现自己过于慎重了,唐军上了岸便哭爹喊娘地直奔城池,既无队形,亦不顾从属,根本就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曹翰立即鸣鼓进攻,挥军掩杀,抗令上岸的唐军被劈瓜切菜一般杀得落花流水。
水面上的唐军更不用说了,曹彬的军队大模大样靠近,直接登船做战,双方混战正如火如荼,曹翰杀光了抗令上岸的唐兵,已夺了他们的船也向唐军水师迫来。
胡正眼见大势已去,这仗败得窝囊,痛哭流涕地被几个亲兵掩护着逃到排布在后方的战舰上逃之尖天赶往当涂报信去了。
消息传开,沿江唐军惊惶失措,只能设置障碍、施放火箭沿途阻碍宋军水师的行进速度。
曹彬片刻不留,只奔芜湖,准备拿下芜湖,继而转攻当涂。
而此时,采石矾之战已经打响了。
赵光义本是一员武将,当年跟着大哥征南讨北,虽未独立领过兵,却也熟谙军事,谈论起兵法更是头头是道,至于是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扩,正验证于今日0他兴冲冲挥师南下,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到采石矾与曹彬汇合的地方时。
曹彬的水师还未赶到,按照赵匡胤的吩咐,他的马步军要藉曹彬之助渡江作战,然后赵光义等不及了,听说曹彬尚未赶到,赵光义大喜。
立即下令搜罗沿江渔船强行渡江。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抢功!曹彬战功赫赫。
是宋国当前的武将序列中排名第一,如果赵光义能抢在曹彬到达前。
根本不需他的水师相助就攻破唐国要塞采石矾,那就能一鸣惊人。
一跃成为宋国最擅战的第一大将。
虽说闽南还有一个潘美亦以善攻而闻名。
但是论官职、论声望,潘美比曹彬还略逊,也是无法与他相比的。
他治理开封十年,文治功夫已是尽人皆知,到那时他的武功必也名扬天下。
可是天险不是那么好攻的,凭着一些搜罗来的大小渔船就想攻破要塞谈何容易,采石矾唐军守将是马步军副都部署杨收、兵马都监孙震,他们手中有精兵两万,采石矾一战,宋军丢盔卸甲,血染大江,第一战竟尔败了。
赵光义自知凭宋国实力早晚都能打下唐国,他的大军只须佯攻吸引采石矾守军,使他们不得分兵,只须掩护曹彬水师到了,这一仗大有可为,但是他立下了三个月平定江南的军令状。
要的就是一鸣惊人的效果,如果打上半年或者一年,那与党进何异?是以赵光义下了死令,征召敢死之士彻夜不停强攻要塞,并且下了屠城的命令激励三军,允诺只要攻下采石矾,可任士兵劫掠当涂城,财帛女子尽归其所有。
这一招当真管用,清朝时候,察哈尔判乱,大军眼看就要杀到了北京城,城中丹兵,皇帝束手无策,关键时刻孝庄太后用京师心垛日戚的家奴们组建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交给周培公去挥仗。
周培公是一介书生,一个书生领着一群家奴,这样一支乌合之众,周培公用了两样手段就把他们变成了攻无不克的虎狼之师,杀得察哈尔望风而逃。
手段只有两个:一,夺其城池后,财帛子女任你取舍;二、擅退一步者格杀勿论。
赵光义用的也是这一招,这针对人性,能以最快的速度、激发人最大勇气的方法,在女色和金钱的双重诱惑下,早鸭子的宋军马步兵就像打了鸡血,忘死强攻。
用无数尸体垫江,硬是杀开了一道豁口,攻上了长江东岸。
可惜后续部队运送乏力,抢滩登陆的宋军后继无援,在杨收、孙,震亲自率兵反扑之下被尽歼于长江东岸。
赵光义目眦欲裂。
竟尔亲披战甲,驾小船南攻。
但他杀过半江时,抢岸的宋军已被唐人尽数歼灭,万箭齐发之下,赵光义只得退回江西,搜罗大木制筏,往两岸更远处搜罗船只,准备再战。
杨浩就是在这时赶到了采石矾。
穆羽带人前行探路,匆匆返回把江防情形一说,杨浩不禁变色,他没想到宋军到的这么快,如今再往哪个方向去,恐怕都已没了出路了。
杨浩将家眷暂且安顿在当涂,只带壁宿一人,仍要他穿了僧衣以为掩护,同登采石矾观察情形,看看有无可能使一小船夜间偷渡过江。
江边大军云集。
采石矾上游客稀落,但仍有三五香客上山礼佛。
提心吊胆地求神佛保佑。
太白楼前冷冷清清。
荐汾阳再造唐家,并无尺土酬功,只落得采石青山,供当日神仙笑傲;喜妃子能谗学士,不是七言感怨。
乍脱去名缰利锁,让先生诗酒逍遥。
的猛联下,立着一位玄衫玉面的俊俏公子。
眉心微锁,负手而立。
此人正是折子渝。
几日的功夫,她似乎清瘦了许多,原本俏丽圆润的下巴变尖了,脸颊有些瘦,两只大眼睛相形之下变得更大,女人的模样并不易遮掩,不过战乱一起,许多年轻女子都换穿了男装,这副打扮倒也不会惹人生疑。
在她面前,是张十一和一位低阶军官。
只听折子渝问道:金陵那边怎么说?那军官说道:小将听孙都监说,朝中文武计议,宋军劳师远征,全凭一股锐气,必难持久。
是以当坚壁清野,倚仗长江天险与宋军耗战,待宋军疲惫无功时,自然退去。
折子渝蛾眉一扬。
诧然道:真是愚蠢,朝中就没有一个远见卓识之人吗?天险虽险。
还须由人来守。
宋军士气如虹,唐军被久困之下士气必然低迷,到那时天险也算不得什么险了。
湖口尚有雄兵十万,采石一线守军也未受重挫。
如果速调湖口守军,配合采石守军南北夹攻,趁宋军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击溃宋军才有自保的可能,岂可坐待宋军自退?那军官苦笑道:可是,这是朝中的命令,孙将军人微言轻,又能如何?听说皇上要召鸡鸣寺一位被皇上敬称为小师傅的高僧入宫诵经祈福,可那位小师傅却已踪影全无,可叹皇上仍不醒悟,又召请了许多据说是得道之士的出家人在宫中开坛诵经为唐国祈福。
小将还听说皇上如今正在钻研《易经》,想从中找出克敌之胜的大道正法。
折子渝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这位皇帝,,已经不可救药了那军官黯然叹息一声。
拱手道:莫姑娘,国君这事小将不便置言小将是一介武人。
外敌入侵小将唯有死战不降。
为国捐躯,便算是对得起林将军的知遇和栽培,也算是尽了自己的本份了。
林家一门忠烈,林将军受谗言而死,冤深以海,姑娘还能不计前嫌,如此为唐国谋划,可恨朝事尽为奸佞把持,我们回天无力啊。
姑娘,这采石矾也不知能守到几时。
姑娘是女儿身,不用沾惹这刀兵之事。
还是早早离开吧,这军国大事。
不必理会了。
折子渝默然半晌。
向他拱了拱手,那员小将向她还了一礼,整整衣装,便向工,下走去。
张十三靠近过来。
小声劝道:小姐,江南事已不可为,咱们,,还是回西北去吧。
折子渝摆了摆手。
张十三只得闭口,看了折子渝一眼,他暗暗叹息一声,悄悄退了下去。
浩哥哥,你说三两年内,宋必灭唐,统兵大将是曹彬、潘美,如今宋军果然来了,统兵的将领却不是你言之凿凿的那个人,这对也是你,错也是你,我该不该信你?该不该听你的话,回到西北,力劝兄长归宋呢?想到这儿,她心中忽地一凛,想起了杨浩对她说过的话。
子渝,只吻一下。
就这一次,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呵呵,以后怕也没有多少机会了,这就算,,最后一次送你礼物吧,请收下,好么?当时只觉他这话说来听着叫人很不舒服,却没往深里想,难道,难道他早知道自己将身遭大难有死无生,所以才?如果他对此已有预料,那么他绝不会骗我的,潘美没来,或许是个误差,既然自己的生死都有所预测,至少大势是不错的,浩哥哥,你想要我主动归宋,保一家富贵么?如今这模样,我真的好累了,我该不该听你的想着杨浩说过的话,折子渝泪水盈盈。
什么怨、什么恨,在这一刻都被她抛并了,如果能够重来一回,她一定会答应浩哥哥,让他结结实实地亲个够。
就算他已经有了娘子也不管了,她情愿与他成就夫妻,为他留下骨血,浩哥哥子渝眩然泪下,泪眼朦胧中,便看到杨浩鼻静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会?光天化日之下。
鬼魂也可以现身么?折子渝心中没有害怕,只是又惊又喜,她赶紧擦擦眼睛,定睛再一看,杨浩果然站在面前,穿着一身普通士人的衣服。
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尚。
他的衣服,,他的表情,他,,杨浩傻了,他没想到网到太白楼前,就会撞见折子渝。
两人对视半晌,杨浩讪讪唤道:子渝,他诈死!折子渝突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杨浩一见折子渝的表情,不由机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她的脸色变青了,柳眉变直了,杏眼变大了。
她的手正握住腰间剑柄,一寸一寸地往外拔,剑刃磨擦着剑鞘,发出沙沙的响声。
子渝,你……你听我解释,我……我杨浩心虚之下一步步倒退。
你、没、死!是,我没死,我只是没关系,你马上就要死了!啊?壁宿摸着大光头,左看看右看看,看着这对欢喜冤家,忽然之间,就见剑光如电,飒然一闪。
把壁宿吓了一跳:哇!折姑娘好快的剑!然后就见杨浩像一只兔子,一跳、一跳、否一跳,嗖地一下钻进了草丛:子渝,你听我解释啊。
哇,杨大人好快的身法。
随即就见折子渝剑光如星河倒挂,呼地一声向他卷来:狼狈为奸,一样该杀!哇!我招谁惹谁了?壁宿怪叫一声,就像杨浩一样跳进草丛亡命逃去。
折子渝真是气炸了肺,拔腿就追。
杨浩一面漫山奔跑。
一边叫着解释:子渝,我也是情非得已,当时的情形。
你让我怎样向你说明,我不是有心诚心骗呼!地一声,壁宿甩着大袖超过了杨浩:先逃命吧大人,母妾虎追上来了。
杨浩猛一回头,就见一道剑光呼啸而至,折子渝尖叫道:你去死!马上死!啊!杨浩险险被一剑劈中屁股,吓得他脚下抹油,两个箭步便超过了壁宿,壁宿一见怪叫道:大人你好不讲义气。
杨浩头也不回地道:爹死妈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那边,树林!壁宿忽见一片灌木丛林,立即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杨浩一见忙也纵身跃过去。
灌木一丛丛的枝叶杂生十分难行,折子渝毕竟是女子,要她一路疾奔把衣衫都刮烂露出肌肤是万万不肯的,脚下便慢了许多,待她追到尽头时只见江山诣诣,峭壁上一条小径蜿蜒上下,也不知杨浩逃上了山还是逃下了山去。
折子渝顿足斥骂:杨浩,你这个该死一万遍的混帐,你骗我那么伤心,你骗我为了你去刺杀了耶律文。
你你你对我从无一句真话,从无半点真心,什么宋将灭唐、天命所归,原来都是假的,你是宋国的官儿,当然知道宋将伐唐。
只是你未料到潘美来不及赶回,朝廷另派了武将,是么?姓杨的。
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从今往后,本姑娘见你一次杀一次,有种你就永远躲起来不露面!折子渝气得直掉眼泪。
痛骂半晌才哭着走了。
草丛中,杨浩蹲在那儿痴痴地道:她她为我这么伤心?是她杀了耶律文?旁边壁宿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也了杨浩一眼,叹道:大人,这一下你可彻底得罪了折姑娘。
杨浩自我安慰道:不会,子渝若不把一个人放在心土时,才不会为他这般动怒,只不过,,如何让她消气儿,那可就难了。
壁宿睨着他道:大人都要易地隐居了,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么?杨浩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说真的,以前我是成竹在胸,现在我跟你一样。
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咳!身后突然一声咳嗽,杨浩和壁宿像受了惊的兔子,一下子跳了起来。
杨浩还以为折子渝潜到了自己身后,猛一回头,看清那人模样,杨浩不禁就是一呆,眼前是个僧人,三十五六岁年纪,脸有些黑瘦,双眼炯炯有神,杨浩先是觉得有些面熟,随即猛地想起,此人乃是在这山上结庐而居的苦行僧人若冰。
若冰和尚此时一脸惊讶,显然也已认出他的身份,杨浩不禁暗暗叫苦:糟其大糕,莫不成我还得杀人灭口吗?第九卷 吴中白藕洛中栽 第07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呵呵。
贫僧听说杨左使为奸人所害,已然辞世,心中甚为悲叹,还曾为大人诵念往生咒超渡,如今看来,传言大谬呀!若冰和尚微笑着说道,杨浩听了便是一声叹,壁宿已飘然欺近,目中露出了杀气。
且慢!若冰和尚目光微闪,从容笑道:杨左使假死遁身,潜来此地。
当有所图。
贫僧在此恭候,乃是你我之间的缘份,贫僧虽看破大人的身份,却与大人无害,相反,还有一件大功奉与大人。
杨浩目光微微一凝,沉声问道:大功一件?若冰和尚微笑道:不错,贫僧听说杨左使被契丹人所杀,怎料大人不但没死。
而且还身着便装,在宋唐两国陈兵江畔杀气冲宵之际,悄然出没于采石矾,不知大人意欲何为啊?。
杨浩脸色不由一变,还未回答,若冰和尚已朗声笑道:不问可知,大人此来。
为的就是宋国大军如何渡江,是么?杨浩颜色和缓下来,微笑道:那又如何?若冰和尚肃然施礼道:请大人随贫僧来,贫僧有一样东西要奉与大人,大人见了自知端倪。
杨浩满腹疑窦地制止了壁宿的蠢动,随在那若冰和尚身后向林中走去,到了他的茅草屋前,若冰和尚四下看看,迅速地钻进了茅草屋,杨浩和壁宿恐他逃脱,立即跟了进去,只见若冰和尚结庐苦修的所在十分简陋,只有一榻一案,一灶一瓢,桌上一盏纱灯,床头放着一个书豆。
若冰搬开书匣,掀开被褥,便自榻底下取出一幅绢来,满怀热忱地递到杨浩手中。
杨浩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上边缓了许许多多线条,上边还标注了一些数字,又有春夏秋冬等字样,看了半天不解其意,不禁纳罕地道:若冰大师,此为何物?若冰和尚郑重地道:杨大人,实不相瞒,在下这个野和尚,其实是假和尚。
在下本姓樊。
唐国一秀才,因屡试不第,不能入仕。
这才假意削发为僧。
在这采石矾上结庐而居,发大宏愿要化缘慕捐,在这两岸悬崖峪壁上尽雕我佛金身,有些借口,便常使小船行于江上,暗中测量长江水情。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何处深浅,水流疾缓,尽皆缓于图上。
依我水图,在长江上便可搭起浮桥一座。
使大军往来如履平地。
在下听说晋王亲自领兵攻采石矾,伤亡极其惨重。
如今已然败归,再若强攻,不知还要有多少兵士丧命,然而若有此图在手,则大军进退自如,长江天险不攻而破,可减无数杀孽。
杨浩听了大吃一惊,他自然明白这水图的珍贵之处确实不亚于数万大军的作用,可是自己如今这身份,能把这图送到赵光义手中么?但是置之不理则身份必然暴露。
杀人灭口呢?方才为保家人还下得了手,现在却是万万不能了。
要知道有无此图,是不能改变战争结局的,赵光义仅凭一些木筏、淡船就能攻上来石观,虽然因为后续兵员无继,又被唐人抢回了阵地,但是唐人士气之低落、所谓天险之难守已经可想而知。
待曹彬水师一到,那都是真正的战舰,那时与赵光义合兵一处,采石矾岂能不破?可是那样一来强打强攻,死伤定要十倍于现在。
如果自己把势若冰杀了,藏匿此图,那他杀的就不是舆若冰一个强攻大江所导致的无数伤亡、数万性命都要算在他的头上了。
杨妥心乱如麻,正犹疑难决,樊若冰又道:大人勿需猜疑,此图确实无假。
大人可带在下去往西岸见晋王,在下可当面指点水图,若有虚诳之处,大人可以取我项上人头。
壁宿虽是宋人,可是见他只因为在唐国做不了官,就处心积虑,不惜跑到长江边上做假和尚,精心缓就长江水图以献宋国,只为求个官儿做,心中不免鄙夷,冷晒道:樊秀才处心积虑,有此图在,这一遭儿可毒奇功一件。
定要做官的了。
婪若冰脸上一红,习惯性地稽首一礼,说道:阿弥陀佛,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侍,唐主昏馈、耽乐佞佛,不理国事,朝政糜烂、百姓困苦。
赵宋得天下,乃天命所归,樊某岂不知从善如流?前些时日传来消息,说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林虎子林大将军也被谗言所杀,而且是不教而诛,以帝王之尊只敢偷偷摸摸对臣下施以毒酒,国主自断手臂、自毁前程,唐国上下谁不心寒?这是天要灭唐啊,某一凡人,敢不顺天应命?。
杨浩长长地吸了口气,说道:此图确是珍贵万分,只是,,如何送过江去呢。
婪若冰双眼一亮,说道:在下到是有条小船,平素不用就拖上岸来,藏在草丛之中,只是如今江上巡防络绎不绝。
樊某一介书生,想要使一条小船在他们眼皮底下逃过江去断无可能,不知大人可有办法杨浩摇了摇头,说道:我在江边苦思良久,也正无计可施。
此图甚是珍践。
而且断断少不了你这解说人,你与这图都不容有失,所以莽撞不得,这样吧,你,你且随我下山,咱们再从长计议折子渝纵然见到他活着,也绝不会张扬出去。
杨浩有这个信心,可是这官迷心儿的婪若冰可就难说了,杨浩心中委决不下,实在想不出如何妥善处理这个家伙,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且把他带在身边,以求安全。
宋国对唐的野心,这樊若冰早已看在眼中,所以才在这江岸上搭庐隐居,虽然清苦,可是十年寒窗的苦都忍了,他既把如今吃苦当作来日做官的本钱。
倒也甘之若据。
可是未等他向宋国献图,宋国已然出兵,如今陈兵对岸,他想把图送出去却已不能,把个樊若冰急得一嘴火泡。
如果等到宋军强攻过江,并且站稳脚跟。
那他这图也就没甚么用了,如今久旱逢甘霜,竟然遇到了本已身死的宋国使者,樊若冰欢天喜地,只以为自己这一遭儿终于可以有官儿做了,自是欣然应允。
当下樊若冰欢欢喜喜便随杨浩上路,他这茅草屋中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都弃置不要了。
这时代既无电影电视,又无报刊杂志,知杨浩此人的甚多,识得他相貌的极少。
他本以为离开了招摇日久的金陵城,到了这采石观上不会有人认的他,所以此番上山丝毫未做掩饰。
哪料到竟然接连遇到两个故人,这一下可不敢再大意了,他略略整理了一下仪容,又取出假胡子粘上。
这才带了二人下山。
自这条路下山,到了山下,只见地上掘了十几处大!边横七督八堆满了尸体那尸体下面挚着就地砍伐的楼爪仆草,上边的尸体摞了七八层。
箭伤、刀伤、枪伤血肉模糊的,肢体不全的,真是怵目惊心,看其服饰,俱是宋军。
看到两个和尚陪着一个俗家人下山来,那些正在搬运尸体的唐国士兵也不在意,从小车上又抬下几十具尸体丢进坑里,然后便将一桶桶火油倾倒进去,随手将几枝火把投入,大火立即熊熊燃起,将那无数尸体尽皆吞没。
樊若冰合什念了声佛号。
问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么多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唐国人大多信佛,樊若冰在此结庐而居,时常独泛小舟行于江面,说是要慕集资金,沿江岸巨石俱雕佛像,这军伍中有许多人都是认识这位苦行僧的,对他都很敬重,便有一位小校答道:大师,这些都是强攻我采石矾的宋军,将军命我等在此焚化,免生瘟疲。
阿弥陀佛二樊若冰忍不住又宣一声佛号。
烈火雄雄,烧得那些肉体吱吱作响,忽尔会有尸体被烧得筋脉收缩,火焰中扑地便会坐起一具尸体,身上冒着烈焰,脸肉已被烧化,肌油吱吱淌落,杨浩虽从征入伍,亦曾战场厮杀,但是做为程世雄的亲兵,却不曾处理过这许多尸体,只看得心惊肉跳,不忍卒睹。
婪若冰举步行去,只见处处火坑,尸体无数,忍不住步行于焚天烈焰之中,吟诵道: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世尊有言:地藏。
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
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缔,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
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
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
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
是诸众生。
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壁宿见了这样惨烈场面。
不由自主也是双手合什,随之念道:尔时地藏菩萨摩河萨,胡跪合掌白佛言:世尊,唯愿世尊不以为虑。
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一念恭敬,我亦百千方便,度脱是人,于生死中速得解脱。
何况闻诸善事,念念修行,自然于无上道永不退转,两个假和尚,于红尘砖碌中各有所求,但是眼见无数生死,心中不无善念,这经文诵来十分虔诚,使得现场的惨烈登时显得肃穆起来,许多士兵听了两位僧人诵经,也都端正了身形,双手合什,虽不为敌人,却为对生命之敬畏。
我该怎么办?这张图或可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伤亡,我为一己之私置万千人生死于不顾,这一生都要良心不安了,可是如今情形,我该怎么办?杨浩随在二僧之后,亦步亦趋,心中苦苦挣扎,天人交战不已。
※当涂城内此时已是一片慌乱,许多人家扶老携幼正出城逃难,也有那没有亲戚可以投奔,又或者不愿离开家园,抱着万一希望,希望宋军打不过长江来、又或即便过江径去帝都勿来扰民的百姓人家则紧闭门户,城中是一片萧条。
三人回到杨浩住处,杨浩这才省起自己两位夫人是万万不能落入樊若冰眼中的,樊若冰以为自己是受人行刺,家眷惨死,故而怀恨瞒名潜来此处打探军情的,可要是让他看见自己两位夫人也好端端地住在这里,不免便要生疑,他忙向壁宿使个眼色,壁宿会意,一进院子便拉住樊若冰道:樊秀才,且来这边稍坐,一会儿大人还有话问你。
杨浩独自走往后院。
院中无人,待见了花厅还是无人,不但看不到焰焰和娃娃以及那位哑巴小尼姑,就连受命保护她们的穆羽和八名侍卫也全无踪影,杨浩惊诧莫名。
高声唤道:焰焰?娃娃?一面叫着一面走向卧房。
到了卧房仍是没人。
杨浩大惊,立即提剑,抢回大厅,一进厅,便见方才空无一人的大厅中竟坐着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儿正有滋有味地品茶。
杨浩一眼看清那人模样,不禁呆在那儿。
一部胡须在颌下微微飘拂,看那神情十分可笑。
哈哈哈,杨大人,汴梁一别,不想你我竟在当涂相遇,可不是缘份么 厅中那个胖子望着杨浩就像见了亲人一般,笑得颊肉乱颤,仿佛天官赐福。
杨浩长长吁了口气。
喃喃自语道:这天下就没有杨浩的一块净土么?。
胖子放下茶杯,眉开眼笑地起身道:嗫,这叫什备话嘛,老朋友来了,瞧你一副不情愿的样儿。
杨大人想逃之夭夭,谈何容易,如今这天下底,不认得你杨大人的还有几个呢?千里黄云白日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崔大胖子击掌踏歌向他而来,崔大郎本来高大肥硕,可是击掌踏歌,缓步行出时,竟是步履轻盈,手舞之、足蹈之,姿势优美。
颇具大家风韵,让人看了身心愉悦。
连他本来肥硕的体形都忽略了。
杨浩还是头一回领略古人踏歌的风情,不过他现在可没有欣赏的心情,他苦笑道:这也是白乐天的诗吗?崔大郎挤眉弄眼地道:旁人的诗,崔某也是记得几首的。
呵呵,杨兄好生镇定,不想问问两位贤夫人和你的一众属下现在何处?杨浩叹了口气道:相信崔兄既在这里等我,对内人和从属便一定照顾的很是妥当,不问也罢。
如今看来,崔兄应该并非齐州崔氏那么简单了,不知阁下倒底是什么身份?崔大郎微笑道:杨兄猜错了,崔某正是山东崔氏,世居齐州但你决不会是一个商贾。
崔大郎笑得更迷人了:杨兄又猜错了,崔某正是一个商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只不过,,我的买卖比旁的商贾做的都要大一些而已,有多大?大到可以谋国。
厅中坐着两个人,中间放着一杯茶。
一个人,掌握着天下最庞大的隐形财富。
一个人,掌握着一支最具发展潜力的武装。
宋军与唐军陈兵长江两岸。
正摆开阵势进行一场殊死战斗。
这两个人在离主战场不过几步之遥的当涂危城中所谈的,却与眼前这场战说起来。
杨兄这假死脱身之计虽然巧妙,却也并非全无破绽。
我能有所疑心。
别人也能,只是有可能疑心的,现在都在忙着别的事,回头仔细想想。
难免会去彻查。
你这一走,便是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一旦被发现,反而弄巧成拙,到那时,官家只要顺水推舟,让你这假死变成真死,杨浩反驳道:那么,若依崔兄之见,我寻机返回芦州,便无生命之险了么?在什么地方没有危险呢?崔大郎喝然一叹:此次去青州,崔某是去参加一个长辈的葬礼的。
我,继嗣堂。
七宗五姓,在天下间拥有庞大的潜势力,崔某自夸一句,便说是的下帝王也不为过。
这位老太爷是我继嗣堂中的重要人物。
富甲天下。
门下的海盐生意、海商生意、与北国的橡场生意,构成其家三大支柱,日进斗金,富越王侯。
别看他在中土藉藉无名,知道他的人不多。
可是在东瀛、高丽、昱宋,他说一句话,那儿的国王也要拈量拈量,这样一位大人物,说死就死了,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崔大郎淡淡的道:不过是清早起床,喝了一杯羊奶。
羊奶中有一根小小的羊毛,呛进嗓子,于是早他就死了。
杨浩无语:崔大郎道:男儿在世,自有担当。
这担当,不止是妻儿,还有兄弟,有家族、有部男,畏其艰难,便萌退意,岂是男儿所为?如果换了几日之前,杨浩或许还可以用大势已定、天命所归那一套来反驳崔大郎。
但是历史如今已经不再按拥色所知的走向延续了,所以听了这番话他只能保持沉默。
崔大郎叹息一声:这些上真的有乐土吗?且不说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牛而来,就是聚少离多,苦有乐贫。
李煜一国之君,有没有家国之险?耶律贤北国之帝,也有遇刺之时。
可是做一个藉藉无名的小民就太平无忧了么?他们的苦,只有更多,你且侧耳听听,街上奔跑号啕、呼儿唤女的凄惨叫声一声声传入耳中,崔大郎沉声道:芦州那些一心追随唤的人,你真的能泰然放下?你避世隐居,真的能从此逍遥?不错,若你回到西北,朝廷首先就会想办法对付你,可是,你能绞尽脑汁想出假死之计来避险,就不能想一个朝廷承认你的法子来谋求更大的安全么?杨浩盯着崔大郎,冷冷说道:我返回芦州,就是抗命。
朝廷不会希望西北再增一藩,我马上就会成为朝廷兵州所向的目标。
那不是把战火引向了西北?何谈太平!崔大郎怡然一笑:杨兄,其实你应该想得到办法的,只是你一直不肯奔想。
笑他微微向前俯身,沉声说道:宋国占据大梁的时候,他是中原诸国之一。
宋国占据荆湖的时候,他已成为中原第一强国。
紧接着,平蜀、灭汉、如今又来攻打唐国,疆域不断扩张,但是再强大的帝国,他的疆域扩张总有一个尽头。
灭了唐国一统中原之后怎么样?往南能灭大理么?大理若是灭了,会灭交趾,占城。
真腊、膘国吗?往东,会渡海灭高丽、扶桑、吕宋吗?灭了高丽、扶桑、吕宋。
会往远渡重洋,去寻找更多的海外国家吗?往北灭的了契丹么?灭了契丹,会灭室韦、女直、韩鞠、斡朗改么?往西,会吞并三藩么?三藩若灭,是不是还要灭回讫、吐蕃、泥婆罗、大小勃律、紧跟着再打黑汗、吉斯、花刺子模、波斯、天堑、大食,崔大郎一口气儿说了许多杨浩闻所闻未的国家,长吸一口气道:天地无穷无尽。
任何一个。
国家,都不可能无限扩张下去,宋已经占据了最富庶的的方。
再扩张下去,已不是国家与子具的需要,不过是想在皇冠上再添几分光彩。
汉武唐宗没有能力真正施以统治的地方,宋国同样没有力量去控制那里,也没有必要去侵占那里,穷兵默武则民不聊生,人心思安成就了宋国,若是宋国据天下而频启战端,却不是为百姓谋福扯,那中原百姓就会起来反了它。
打仗,不是为了打仗而打的。
我继嗣堂本大唐七宗五姓族人,就因为预判大唐将灭,杂胡乱我中原,这才提前一步预作绸缪,保全了我七宗五姓的族裔血脉与荣华富贵,所以此后继嗣堂中专门有一批长老负责收集天下情报、分析天下大势。
据我们研判。
宋得唐国,一统中原后,所争不过是河西与幽燕,其目的不是为了无限扩张,而是为了占领这两块战略要地,把他们的锦绣江山护得铁桶一般。
然而,他们很难办得到。
不管是先吞并西北,还是先攻打契丹。
结果只能是徒劳无功。
杨浩微微一惊,崔大郎所说的这一点正与历史相同,曾有人把宋没有更进一步。
获得更广阔的疆土归咎宋国对西北的政策失误,也有人认为是赵二的武功远不及赵大神勇,杨浩还是头一次见到商贾从他的角度着手分析,却能研判的如此准确的,这继嗣堂的眼光真如未出茅庐而三分天下的诸葛亮一般,对未来的政局走势把握的太准确了。
崔大郎见他神色,知道他已然有所触动,不禁哈哈一笑,又道:没有人比我们这些商人眼光很精准二鼻子更灵敏的了,也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各个国家。
它们富裕与否、军力强弱、吏治是否清明我们心里都有一本帐。
李存勋的唐国、石敬塘的晋国都因契丹而亡。
但当时契丹刚刚立国,尚无力统治中原,他们插手中原事,不过是想培植一个听话的儿皇帝,代他们来管理中原。
而今却不同了,契丹如今虽正闹内乱,但是立国近六十年,一甲子的时间休养生息,国力日渐强盛,他们已经具备了南下的实力。
而中原恰也在此时完成统一,赵官家雄才大略,亦是一代英主,虽后发而先至。
却是异军突起,国力蒸蒸日上,足以与契丹抗衡,只待唐国一灭就会筹戈北上。
然而两国实力与疆域、人口大体相若,纵有名将,一时一地的的失或有不同,却不可能再像消灭中原诸国这般容易了。
宋国北上。
图的是幽云十六州,想把它夺在手中引起屏障,确保中原的花花世界稳如泰山,但是如意算盘不是这么打的,最富庶的地方他们占了,还想把天险夺在手中,确保自家基业无虞,异族又岂肯被拒之边荒苦寒之的自生自灭,谁不想往更好的地方去?契丹内乱一休,必也挥兵南下图谋中原。
两国人口相当。
论起乓士军毛练精良,胡人天性狸,朵人数十万精锐步卒善守,而契丹却是数十万铁骑善攻,且自石敬塘将幽云十六州拱手奉上,契丹人苦心经营数十年,此天险已固若金汤,宋人如何能占得了便宜?宋人与契丹人打下去,只能是旷日持久,两国都劳民伤财永无宁日,却难建寸功。
如果宋国先取西北以为养马之地呢?它不出全力,难克全功,它若出全力,契丹人岂会不趁虚而入?两国抗衡不下,西北便尤其重要了,契丹人并不蠢,绝不会坐视西北成为宋土。
如此一来,若有人能一统西北,那么无论是宋还是契丹,为了自己都压住强敌,都得笼络着他,宋人占据了最繁华的地方,财力雄厚。
契丹人占据了地理优势和兵马优势,这西北之主。
却是占住了政局上的优势,进可攻、退可守。
杨浩微微眯起眼睛,沉声说道:大郎果然不愧是商贾出身,一张口舌灿莲花,可是我有什么能力可据西北?崔大郎微微一笑道:你得天独厚,今已得到党项六氏的认可,被他们奉为夏州之主,又有折氏、杨氏的支持,如果再加上继嗣堂不遗余力的财力支持,那么你以李光本义子身份取李氏而代之,成为西北之主有什么不可能?若你成为西北王,朝廷对你只有招揽,岂敢再生杀意?这样,不是更安全么?杨浩沉默半晌,说道:中原一统,天下太平,生意才好做,阁下既只有心于商贾之事,为何如此势衷于在西北扶植一方势力?原因很简拜 崔大郎侃侃而谈道:任何货物都有其特定产地,通有无,那就是商贾获利之源了。
宋与契丹并立。
当世双雄,为削弱对方,必互相禁椎,玳瑁、象牙、犀角、铜铁、乳香、皮毛、牛羊、马匹、粮食、布匹、药材,,无所不禁。
唐末乱世以来,我继嗣堂的生意便渐渐移向四方偏远之地,要想挪回来,改做其他行业,绝非一日之功,否则伤筋动骨,元气大失。
禁椎令一下,不知多少靠我们吃饭的人都得砸了饭碗。
而且,朝廷重士,对我们商贾必然也大为打压。
崔大郎的顾虑源自唐朝以来的政策,唐朝时期商人的政治地位十分卑下,朝廷律法严格规定,工商之士不得做官、工商之士不得与士族通婚,唐太宗就曾说: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榆侪类只可厚给财物。
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商贾其庶民地位还低,庶人服黄,工商杂户不得服黄,且禁止工商乘马。
商人的私有财产也得不到法律保护,朝廷可以任意没收。
如开元二十二年没收京兆商人任令方资财六十余贯。
建中三年,刮富商钱,出万维者借其余以供军大索长安中商贾所有货,意其不实,则加撰捶。
人不胜苦,有缢死者朝廷对商贾过于迫害,这样一来,商贾们必然支持各地藩镇对大唐朝廷的反叛,翼而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从此成为藩镇割据的基础。
结果两百多年来,一直就是士人轻商,武人重商,而宋一统中原后,实际上抑商的现象远不及前朝严重。
但是现在又有谁知道?朝廷重士,已成风气,天下承平之后,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沿袭唐律?继嗣堂一直的作风就是居安思危,他们不会坐等朝廷的政策下来再做反应。
况且就算朝廷不抑商,他们有太多的生意涉及南北,一旦两国对峙,对他们的影响便十分巨大,他们既然判断南北并立已成定局,就必须得找出一道沟通南北的桥梁来。
在他们所想出的办法中,这个桥梁就是可以起到缓冲作用的西北了。
这个分析,倒与杨浩分析芦州在诸藩中的特殊地位,继而选择工商兴州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说天下承平,商人的生意才兴隆,那也未必。
春秋时诸国林立,屏障重要,照理说对商贾是最不得宜的了,而实际上商人当时不但获利极高,而且社会地位极高。
所到之国,该国将相都以礼相待,十分敬重。
自唐末五代以来的各方诸候也是如此,盖因有求于他们罢。
杨浩缓缓地道:你们的长老认为,西北之地足以自立,为中原与契丹之缓冲,也是你们商贾通有无之桥梁,所以你们想在那里扶植一支势力,可以保护你们,给予你们最大的方便?崔大郎颌首道:正是,其实我继嗣堂早在二十年前就做过这种尝试,那一次,我们选择的是麟州杨家,折家立足云中久矣,未必肯给予我们足够的方便。
何况,虽说我继嗣学早已不复当初的宗旨,如今纯以延续自己为目的,但是长老们还是比较希望能扶持同族,杨家是汉人,折家却不是。
所以长老们更希望由杨家来控制进出西域的门户,可惜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杨家终究没有那个魄力、没有那个胆量对抗折家,权衡之下,火山王杨衰还是决定固守麟州一地,与府州媾和共抗夏州,反而翻脸来对付我们。
使我计谋功亏一篑,本来长老们已经死了心,不想上天却降下一个。
你来。
崔大郎露出了微笑:你根基最浅,正需要我们的帮助;而你与夏州李氏、府州折氏、麟州杨氏都有关系,是他们之中最有发展潜力的;尤其重要的是,你创芦州。
为使其立足,所选择的兴州之本是工商,重工重商一至于斯的一方诸侯。
实是前所未有,所以长老们对你很是青哦 杨浩唯有苦笑。
崔大郎又道:数百年来。
吐蕃与回鹘割据于西北和凉州,互相警慑,不通往来,中原往西域去咽喉要道因而终止,一条对我继嗣堂来,对整个中原来说的重要财富渠道因而关闭。
一个闭关自守的统治者,就是我们商贾最大的天敌,你显然不是这种人。
吐蕃击败回鹘,河西、陇右,尽在其手,成为西域霸主之后,西北算是太平了,可是吐蕃人善于作战却不善于经营,他们统御西域,结果闹得西北百业萧条、一片凋敞。
百姓民不聊生,一个愚昧落后的统治者,同样是我们商贾的天敌,你仍然不是这种人。
吐蕃败落,羌人崛起后,夏州、折州、府州三分门户,回鹘、吐蕃等杂居其间,三藩间争战不休。
三藩与回鹘、吐蕃等族同样是战乱不止,频繁的战乱不适合我们的生存。
最理想的局面,是西北一统。
与契丹、宋国鼎足而立,我们才能游刃有余。
杨浩道:你似乎有些一厢情愿了,就凭党项六氏在夏洋代压盗!下认了我做他们的共辛我没钱没地没粮草,能叮,那几千兵,凭什么你就认为我有本事取代强大的夏州李氏,凌驾于经营云中两百多年的府州折氏之上,一举成为西北共主?崔大郎叹道:你仔细想想,除了你,谁还能有这样多的机遇?你有机遇,所以你就是天机,就是天命所归,只要你肯。
西北王不是你还能是谁?你想称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杨浩苦笑。
他一直用天命所归规劝折子渝放弃抵抗投降大宋,如今反被人用天命所归来劝他出头,真可谓是报应不爽。
崔大郎当然不是就用这么一句话便打发了杨浩,他鼓动如簧之舌继续道:吐蕃雄霸西域时,大唐亦无力征讨,只能任其作威作福。
可是一昔之间,吐蕃在张义潮一介布衣振臂一呼之下便土崩瓦解,何也?时势造英雄罢了。
彼时回鹘汗国和大食帝国都在同吐蕃为敌,大唐与南诏国亦联手扼止吐蕃,不与经贸。
随后吐蕃饥荒,死者相枕藉。
紧接着吐蕃赞普郎达磨遇刺身亡,吐蕃内乱,张义潮适时扯旗造反,当真是一呼百应,如一鸟飞腾,百鸟影从,仅一年功夫就风卷残云一般占领瓜、沙十一州,被唐廷封为归宁节度使,成为事实上的西北王。
如今西北局势,南北吐蕃联合回鹘,正与一向欺压其上的夏州李氏苦战不休,麟府两州抚住了夏州通往中原的门户。
党项六氏离心离德,李氏内外交困,部族酋首多有怨言,种种纷争一解即发,与吐蕃当国时何等相似?再看杨兄今日所拥有的条件与张义潮相比时如何,昔日张义潮起兵,兵源、财力来自三方。
一者,敦煌的名门望族;如索氏、张氏、李氏等,其家族家资巨万,可供军资;二者,佛门僧众。
西域佛教兴盛,信徒众多。
活佛们亲近张义潮,信徒们便为其所用;第三,才是饱受压迫的民间百姓。
而杨兄你呢,如今已拥有芦州一州之地,南北豪商聚集于彼,又有武继嗣堂愿全力相助,财源不成问题。
二者杨浩笑道:我也晓得,西域百姓对活佛尊崇无比,可惜,我与西域众高僧素无交集。
崔大郎微微一笑道:未必,现在已经有了。
杨浩诧然道:此话怎讲?你在芦岭峰上曾铸一尊开宝抚夷铁塔?不错。
令兄丁承宗已将之扩建为一座佛寺,请西域活佛达措大师入主禅院,藉由达措活佛与西域诸高僧往来,如今关系十分密切。
而且崔大郎诧异地一笑:你那开宝禅院中屡现吉兆,如今不止于夏州李氏治下,便连吐蕃、回鹘等地许多信众都在私下传说,说你杨兄是网金贡保转世,令兄为你,,可是造足了声势呀。
惧来慢来。
网金贡保,,这是什么意思?崔大郎道:这是番语,泽成我汉话,就是观世音菩萨。
杨浩噎了一下,观世音菩萨?杨浩有点发窘。
转念一想,才想起观世音菩萨在佛教中本来的形像是男身,后来中土佛教虽把他塑造成了女儿身,但是西域佛教中仍是把他塑成男儿身的。
崔大郎道:西域传说中,松赞干布、嘉瓦仁波切这些一代雄主,都是观音菩萨的化身。
如今西域信众把你传为观世音菩萨化身,这对久失其国、久失其主的吐蕃、回鹘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期盼和平的羌人百姓意味着什么,我想你应该明白。
杨浩喃喃的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这意思就是说,你们已经一切准备停当,花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抬我入洞房了,我这个新娘子答应也的答应。
不答应也得答应,要不然 ,我是网金贡保转世化身的消息一传回朝廷,想不死都不成了。
崔大郎忍不住笑起来:你不必担心,如此造势还只在铺垫阶段,只有虔诚的信徒才知道,他们是不会乱说的,越是神秘,他们越是相信呢。
不瞒你说。
令兄还造出声势,说宋以五运推移而受上帝眷命,受禅于周国。
周乃木德,木生火,故而宋是火德,宋以火德承正统,膺五行之王气,篆三元之命历,而你在逐浪川中应死不死,乃是水德之神庇估,即而移官开封,建火情院,专司灭火,这是天命所归时,我也觉得荒唐可笑,可是亲自走了西北一遭,我才晓 他沉默了一下,轻叹道:我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做,这是强权武力、金银财帛都无法换来的信服与崇拜,西域之人对神灵的崇敬程度,是我们所无法想像的,你若是见到了他们对神佛的虔诚,你才会知道为什么他们宁愿自己一年四季披件烂袍子,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却把赚来的每一文钱都拿去为神佛塑金身,饰珠玉。
他抬头看向杨浩,振声说道:今回鹘、吐蕃皆与夏州李氏缠斗,抚其门户的麟州两州对你取而代之乐见其成,李氏内外交困。
部族酋首多有怨言,芦州上下唯你命是从,党项六氏暗中归附于你,我继嗣堂愿解囊相助,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当此时也,杨兄若返西北,振臂一挥,何愁西北不成杨氏天下?契丹建国历五十年,从未开化的蛮夷而至士农工商帝制文明俨然中土;张义潮统治西域二十载,人物风化便如汉人天下一似中原,杨兄若能一统西域。
苦心经营它三五十载,谁说西域不能就此永为汉土。
河西沦落百余年。
路阻萧关雁信稀。
赖得将军开旧路。
一振雄名天下知。
时势造英雄啊,杨兄!明知他如簧之舌不无鼓动之意,杨浩还是听的热血***,是啊,天下已经与本来的方向不同了,自己在西北所具备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去做,未尝不可为。
即便中原有赵匡胤这位英主在。
我难生问鼎之心。
但是取西夏而代之,成为西北之主又有何不可呢?如果我来做西北王,难道不比李氏所建的西夏国强?杨浩绕室疾行,久久不语,崔大郎知道他此时正天人交战,做出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抉择,能说的他已经都说了,此时只是紧紧盯着杨浩的表情变化。
不发一言催促。
良久,杨浩忽地停住脚步,仰首望天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浊息: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我痴心妄想,满以为可以假死遁身,从此逍遥世外,我想的真的是太简单了。
崔大郎一听喜上眉梢:杨兄可是决定重返芦州了?如计议已定,崔某可妥为安排。
此回西北,便另寻一个身份,干脆就叫拓拔石,待朝迂获悉真相时,那时杨兄根基凡定,羽翼丰灿们六奸装聋作哑了。
杨浩道:不,我对我娘发过誓,此生姓杨。
生也姓杨,死也姓杨,再不更改。
崔大郎道:那也使得,只消暂时不透露你的身份也就走了,待你大势已成,说开了也什么都不怕了,杨兄这么说,是有心往西北建一世功业了?尔错。
我愿意回去,崔兄可否安排我自采石矾过江?崔大郎道:杨兄若肯返回西北,我自可安排妥当路径绕道回去,采石矾大军云集。
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去实是为难。
不。
我要去见晋王赵光义!崔大郎一呆。
杨浩向他一笑,镇静地道:我心中本来有一件事苦思难决,有了假死这个羁绊,事事拘限于此,始终也想不出办法。
如今既然不必去死了。
我到有了主意,大郎请助我护送家眷安然归去,我经回宋国,争取藉宋国之力把我心中难决的那件大事解决,同时,想方设法,以本来面目公开返回西北,对宋国,能不闹僵那是最好。
崔大郎道:杨兄去见晋王,如何向他解说自己仍然活着?杨浩道:我自有一番说辞,如今他们还未察觉有异,我既主动出现。
谁还会疑心我曾假死?崔大郎又问: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借助朝廷之力呢?又如何能堂而皇之地返回西北?杨浩蹙眉道:大郎,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崔大郎一呆:甚么?杨浩沉声道:我与大郎,只是一桩交易,你投资,得回报,如果我真能掌控西北。
该给予你们的方便和支持绝不食言。
但是你们对我的一切不应干涉。
更不能插手,不要试图控制我、影响我。
否则,一旦被我发现甚么珠丝马迹,咱们的交易立即取消,而且你们已经付出的,我不会补偿。
崔大郎怔了一怔,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击掌赞赏道:杨兄本一方璞玉,如今一经磨砺。
果然头角峥嵘,已显枭雄潜质,好好好,那崔某便不多做询问,我会送杨兄家眷循秘途安然西返,在西北静候杨兄佳音!※懈焰。
你放心,此番回宋营。
我自有一番说辞,不会有事。
我怎么放心得下?我陪你去,要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又说傻话。
若无定计,我会去无端送死么?你回西北。
还有一件大事要做,你要去见我义父,叫他令飞羽,与我取得联系,从今往后,我来操纵飞羽,所有动向消息,我都要及时掌握。
以前,我时时欲退隐,做的事却都是张扬于人前。
如今我虽现于人前,要做的事却多是在幕后了。
没有,飞羽,的及时联络,我做不到。
唐悔焰欣然道:浩哥哥如今的模样,依稀便有几分在广原时的味道,不再总是退让退让一味的退让了,嘻嘻,看着很叫人喜欢。
杨浩笑道:要么不做,要做,我就绝不做愧儡。
我不能任由这诸种势力摆布。
既然我答应出头,就得想办法把他们统统纳于我的控制之内。
我可以主动退让,但是绝不叫人牵着鼻子走。
唐焰焰欣然点头:好,方才被崔大郎的人控制着,真的叫人很生气。
他有求于你,还敢如此嚣张,是该给他几分颜色看看。
你暂回宋庭也好,若是孤身往契丹去,实在太危险了些,若能藉由宋国的招牌也能安全一些。
只要假死复生这一关过去,便无妨了。
那是自然。
你们收拾一下。
尽快与崔大郎离开,我再去见见樊秀才,商量一下渡江之事。
杨浩见了苦候许久的樊若冰,说好今夜便渡江去宋营,舆若冰欢天喜地的答应了,杨浩又把壁宿单独唤出,将自己的决定向他合盘托出。
说道:你且告诉水月姑娘一声,让她与焰焰她们一同上路。
今晚咱们便过江往宋营去。
壁宿听了迟疑片刻,忽道:大人,我我想辞去了嗯?杨浩双眉一挑:辞去,你去哪里?壁宿道:大人,壁宿本一偷儿,浪荡江湖,无凭无依。
自结识大人之后,方有从善之心,想着追随大人,建功立业。
大人决意归隐,壁宿也无怨言。
如今大人欲重出江湖。
本来正合壁宿之意,只是只是壁宿现在已经有了水月。
水月温柔善良,性情恬静,壁宿想与她长相厮守。
哪怕一间茅庐,两亩薄田,却也快活。
功业,,与她的欢喜相比。
却也不算得甚么了。
杨浩一呆。
随即笑了起来,他拍拍壁宿肩膀,轻叹道:想不到你这浪子一旦动情。
竟是一至于斯。
我如今归隐不得了,你倒想着归隐了。
也罢,追随我这么久,辛辛苦苦、鞍前马后,也没得了什么实惠,杨某有些愧对你呀。
既然你欲归隐,那少华山那幢宅院,和那里的田地,便当我送给你们夫妻的婚嫁之礼吧。
你与水月到了那里,安排杏儿和月儿她们返回芦州,你们夫妻便好好在那里生活吧,那里山清水秀。
衣食无忧,做一个富家翁,也好。
壁宿在此关头辞去,本来唯恐杨浩震怒,不想杨浩反送了一份大礼给他,不禁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杨浩道:你我相识于患难,名为主从,情同兄弟,有什么好谢的,你可随大郎他们一起走么?壁宿道:不必了,他们所行的道路是先往北去。
若去少华山,不免要绕一个大***。
我与水月暂就近潜居,待宋军一过江,我们便自过江西去,免了长途奔波。
杨浩略一沉吟。
说道:也好,此去,一路保重。
大人保重。
当夜,长江岸边,杨浩与樊若冰,又带两名习水性的部下腰系葫芦,手执小盾。
将那艘小船儿从草丛中拖了出来,静静伏于岸边等着崔大郎的人故意闹出动静吸引巡防水军注意。
大江对岸。
篝火处处,十里连营,号角声声。
江水活活滚去。
杨浩的心情也是起伏不已,想到崔大郎所说的话。
杨浩于紧张之余忽地哑然失笑:逐浪川中破水而出,就此定于芦州、起于芦州,竟能被他们诌出什么水德之兴,如今我再穿长江水,会不会有神迹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