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察比程押司官阶大了不只一点半点,可是程押司是南衙的人,并不归他管辖,此番是以借调办案的名义,被赵光义强塞进来的。
所以听他陈观察话里藏刀,程押司不愠不怒,可是话锋却也犀利的很,丝毫不让他半分。
陈观察被程押司不阴不阳地顶撞了一番,气得无可奈何。
下午,他又去已烧成灰烬的西厢房仔细斟察了一番,详细询问了事发等晚的情形,仍是无所发现。
回到自己住处,陈观察仔细盘算了半天。
那账簿一烧,他就很难在刘知府受贿一事上做文章了,这一次要是无功而返,赵相公那里期望甚深,必然大为不悦,这该如何是好?陈观察背着手在房中踱步。
沉思有顷,便研墨提笔,给赵普写下一封密信,将这里发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地禀告上去,里边自然大告黑状,夸大程押司对他的掣肘,府衙起火的事也有意无意地直指程德玄。
以他的生花妙笔,写这种文章本来驾轻就熟,可是为了能彻底开脱自己,这言辞还是再三斟酌再落笔。
一封信再三斟酌着写完,刚刚封口,盖上火漆封印,正要着一心腹之人将密信马上送回开封,忽然有人传报:观察大人,临清赵县尉求见。
方才在霸州府正堂上他与程德玄挟枪带棒的斗嘴时,曾见赵县尉进来过,赵县尉一见二人正在斗嘴,悄没声儿地就溜了,叫他看了着实气闷,此时听他求见,便没好气地道:叫他进来!赵县尉喜气洋洋地进房来,向他施礼道:下官赵杰,参见陈观察。
陈观察拂袖哼道:罢了,有什么事?赵县尉道:下官查索账簿,已有重大发现,下官不敢隐瞒,是以马上赶来禀告大人。
陈观察侧身扶案,拧着眉毛瞪他:卷宗账簿已烧得干干净净,你从何处有所发现,莫非你还没有睡醒,正在梦呓不成?赵县尉见他不是好脸色,陪着小心道:观察大人想必还记得,猪头解库的账簿十分混乱,难以清查。
下官建议,从丁家抽调盘帐老手,将他们家的账簿归门别类、序时誊写,以便查阅?陈观察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嗯?他忽地一探身,两眼发亮道:莫非那人誊写的账册没有烧毁?赵县尉毕恭毕敬地道:是,丁家那个管事,将账簿誊写完毕时,正是浴兰节前一日晚上,府衙公吏大多已经散去。
是以下官就命人把这账册寄存于府库,以备节后查验。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又道:如今原账毁了,可这重新清理誊写的账簿虽非徐穆尘亲笔,但是徐穆尘可是逐页签字画押的,自可当成证据。
陈观察听得心花怒放,有徐穆尘亲笔押的账册,从法理上说当然可以作为证据。
证据不曾全部毁掉,已是大喜,听他口气,似乎还有了重大发现,这更是喜上加喜,陈观察立即追问道:赵县尉,你说有所发现,有甚么重大发现?赵杰拱手道:下官不擅盘查账目之事,这账是由霸州府衙三个老吏负责盘查的,他们如今就在门外,大人是否唤他们进来详加解说。
陈观察一听,连忙向身边人吩咐道:快,快请那三位书吏进来。
来啊,给赵大人看座,上茶,上好茶。
※※※※※※※※※※※※※※※※※※※※※※※※满天繁星,府衙的墙砖壁角、花圃草丛里,蟋蟀织织叫个不停,与这静谧增加了几分喧嚣。
程德玄坐在梅花形棱格的纱窗前,将灯移近了些,然后从怀里慢慢摸出一封信来。
这封信是他傍晚时分才收到的,当时已匆匆看了一遍,这时夜深人静,忍不住再次掏了出来。
信是开封府南衙判官程羽写来的,程羽亦是赵光义心腹,这信上言辞虽非赵光义亲笔,却完全可以理解为他本人的意思。
信上说,皇帝陛下已御驾亲征,趁北国内乱不休无暇南顾,出兵讨伐北汉。
府尹大人已向官家进言,说他程德玄现正在霸州协助查案,此人擅理民政、擅长调度后勤辎重,尚堪一用,可就近调去差使。
如今官家已经允了,要他尽快了结霸州刘子涵一案,无论能否达到目的,都要尽快赶赴西北前线。
这些年来,府尹大人苦心经营开封府,势力触角已遍及开封府及下辖的十七个县,如今府尹大人将他的势力继续铺开,一面交结朝官和禁军将领,一面向整个天下蔓延。
然而,以开封府尹的权力想要直接对其他地方施加影响,那就千难万难,如今就是一个契机,赵光义当然更加看重。
程德玄细思前因后果,不由暗惊于府尹大人着眼之长远,他怀疑府尹大人这一番未必是临时起意,恐怕他当初奉命来霸州查案,就是府尹大人预伏的一条线,他的真正目的,就是让自己能插手西北地方民政。
至于以刘子涵一案刁难政敌赵普,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势而为之,至于成败倒无关大局。
程德玄长长地吁了口气,暗自忖道:朝廷的谕令不日即到,府衙走水,账簿焚之一炬,陈观察是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我该搜集些西北地理、民政、地方官吏的消息,早做准备,以不负府尹大人厚望。
他取下灯罩,将那密信凑近了烛火,将密信引燃,定定地看着它烧起来,直到只剩一角才抖落地上,密信蜷成一团,燃成了灰烬。
红红的火光一灭,房间里顿时黯淡下来,程德玄挥手一拂,将那烛火也灭了,窗外月光顿时流水一般倾泻进来,映着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眸子里有种狼一般嗜血的锋芒。
他静坐半晌,起身摘下壁上佩剑,推门出去,就着满天星光月色,伴着草中百虫唧鸣舞起剑来。
剑光缭绕,映月生寒……※※※※※※※※※※※※※※※※※※※※※※※※霸州府衙的升堂鼓很久没有响起过了。
刘知府被拘回京去之后,赵普使雷霆手段,霸州府官吏几乎被扫荡一空,外地调来的官员全都是协助承办刘子涵及本地官吏贪腐一案的,寻常民事、刑事案件谁肯去管?是以卷宗堆积如山,留给将来的继任者一屁股烂账。
今天,升堂鼓终于重新响起来了。
一鼓槌下去,鼓面上就弹起一片灰尘,两个打鼓的衙役看看官衣官帽、衣带整齐,站在大堂正中跃跃欲试的陈观察,捏着鼻子卖力地敲打起来。
程德玄清早起来只着一身短打扮在院中练剑,回了房间洗了把脸,在桌旁坐下,白粥小菜刚刚吃了八分饱,就听升堂鼓响。
程德玄不觉诧异,忙放下饭碗,侧耳倾听片刻,出屋吩咐道:去看看,何人击鼓升堂。
廊下小厮还未跑出去,一个衙役已经快步赶来,向他行了个礼,咧嘴笑道:程押司,陈观察请您登堂陪审呢。
程德玄沉住了气问道:审断哪桩案子?那衙役陪笑道:自然是猪头解库行贿一案。
喔?程德玄瞿然一惊,双眉慢慢地扬了起来:猪头解库一案?…………今天是公审,二门栅栏外围了许多闻讯赶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衙役虽不断喝止,喧嚣声仍是不绝于耳。
程德玄匆匆赶到,就见陈观察衣冠整齐,已在在公案后肃然坐定,这种情形下想探问个究竟也是不能。
他站住脚步,左右一看,只见两旁次第排列着一些座位,有些各阶各属的官吏已然就坐,便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坐定身子,审视地看着陈观察,不知道他今日要玩什么把戏。
陈观察双目微阖,一动不动,直到各司各属的官吏都到齐了,忽地双眼一张,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升堂!威……武……三班衙役鱼贯而入,喊了堂威,左右排班站立,佩刀的、执棒的,杀气腾腾,四下立时肃静下来。
陈观察站起身,把盘查猪头解库行贿一案的源由朗声叙说一遍,这些话都是他昨晚仔细斟酌过的,讲的不过是刘子涵任霸州知府期间,与上下官吏沆瀣一气,贪污受贿,鱼肉地方,循私枉法的种种罪行。
那刘知府已经拘回京去了,谁还在意他有罪没罪,小民们希望看到的是霸州首富倒不倒台,衙下便又嘈杂起来。
陈观察也不制止,只是加快了宣读速度。
待到案由来龙去脉介绍清楚,陈观察便把惊堂木一拍,沉声喝道:本官奉命来到霸州之后,小心谨慎、多方查证,又得诸位同僚群策群力,认真办案,如今已掌握了充足的证据,今日便开堂公审猪头解库行贿一案。
来啊,带嫌犯徐穆尘……上堂!第三卷 莲子始生 第119章 人在荆棘中,不动也刺徐穆尘被带上公堂,一时有点发懵,人还没看清,大堂也没看清,便有两个衙役喝道:跪下!两根水火棍在他膝弯处一点,徐穆尘便噗嗵一声跪在大堂上,磕得膝盖都木了。
他咧着嘴抬起头来,打量这座霸州府正堂,心中不觉有些忐忑。
他虽见识广泛,可这府衙的正堂却是不曾来过的,上几次被传进府衙,那是讯问,并非审判,是以只在二堂听候讯问,哪里见过这般声势?重檐歇山顶的正厅,一进大堂,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便扑面袭来。
正大光明的匾额昭然在上,匾额下的屏风上汹涌澎湃的海水拍打着礁石,浪花飞溅,气势磅礴。
屏风前的三尺公案上放着文房四宝、惊堂木、断案牌、发令牌以及知府大印和签筒。
签筒内有行刑的红签、捕人的黑签各数支。
案台两侧屹立着回避肃静的虎头牌。
两排衙役手执水火棍,昂然肃然。
所谓官威,这就了,纵是你没有亏心之事,在这权力构筑的公堂之上,也要为之谨然。
徐穆尘心头有鬼,自然更加胆寒,但他想想自己所有作为实无半点纰漏,如今又是公审,官府还能捏造证据屈打成招?是以那心又安定下来。
衙下的百姓都眼巴巴地着公堂上问案,陈观察依例问起猪头解库向刘知府行贿的事来穆尘自然矢口否认,陈观察便冷笑道:徐穆尘,你当州府衙门的胥吏,都是不通账目之学的么?本官已有真凭实据在手,怕你这狡狯小人抵赖么。
来啊,传本府书吏冯有为、李群洲、林之洋。
三个吏上堂见过大人观察道:你等将所盘查的账簿中疑点一一道来。
属下遵命。
个老吏手持账簿,将那三本账中点一一指出,详细解释,说得深入浅出,衙下百姓再不懂账目的,也听得清楚明白,衙下顿时哗然起来。
本来有恃无恐的徐穆却听得如同五雷轰顶,他再也克制不住,跳起来大声叫道:观察大人,小民冤枉是栽脏陷害,这是伪造账簿,小民从不曾记过这样的帐目,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这都是有人故意陷害。
要治小民的罪,请大人拿小民亲手所记的账簿出来,小民方才心服口服。
陈观察大怒。
拍案道:胆。
放肆整个霸州府都知道府衙西厢起火。
账簿尽皆焚毁。
你这般咆哮公堂。
莫非有恃无恐。
嗯?听了这句诛心语。
徐穆尘又惊又怒。
只得含忿解释道:大人。
州府衙门年久失修。
或因天灾、或因**。
走水之事已非头一遭了。
小民在这霸州城中二十年(得府衙就走过六次水。
小民一向本份。
难道大人疑心是小民纵火毁灭证据么?程德玄听到这儿。
双目微微一闭中暗道:此人虽然狡黠机智。
奈何不曾经过什么大场面事惊慌。
自乱阵脚!你怕火烧西厢地罪名落在你地头上观察如何不怕捏造证据、毁灭原证地罪名落在他地头上?如今有你这番话。
陈观察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
待审之囚自己地供词。
还怕堵不住言官御使们地嘴么。
陈观察听了徐穆尘地话。
忽地转怒为喜。
打个哈哈道:本官问案。
讲地是证据。
无凭无据地。
本官怎会把西厢走水一事栽到你地头上。
本官只问你。
这帐簿。
可是你亲自审阅过地。
这账簿上地签名画押。
可是你徐穆尘地亲笔?徐穆尘犹豫了一下。
拱手道:小民要看看那账簿。
陈观察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说道:来啊,将那账簿给嫌犯看看。
三个书吏便捧了账册依次上前,让徐穆尘辩认。
他们之间本是相熟的,饮宴吃酒是家常便饭,勾栏院里也是一块嫖过姑娘的,如今在这种地方见面,难免有些尴尬,徐穆尘却无暇去看他们脸色,只是盯着那账本去瞧,这一看,徐穆尘一双眼眼登时就直了:乾德五年,六月初八,死当刘子涵府绸十匹,折一百一十二贯,绢十三匹,折一百一十贯,布二十匹,折三十贯;丝一斤六两,折十五贯……这……这这……徐穆尘跟发羊角疯似的,浑身抽搐起来。
他死也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清楚地记得,这一处写的分明是乾德五年,六月初八,死当刘子涵府绸一百一十匹,兑一百一十二贯……后面记载的绢、布、丝特物也大体相同。
朝廷对官吏发放的俸禄,除了现钱,还有折现的米粮绢布,再加上一府之尊迎来送往,也能收受些属于正常应酬的礼物,这些东西自己家里用不了,大多都要变现,是没有什么可以质的,所有的官儿都这么干。
可是现在刘府典当的这些绢丝绸缎布匹等物都只剩了个零头,立时就显出不妥来了。
怎么会这样,那缺失的字哪儿去了?徐穆尘瞪大双眼,使劲往账簿上凑,三个书吏怕他情急撕了账簿,连忙紧张地护住,以备不妥。
徐穆尘看得仔仔细细,那账簿上纸张完好无损,并无裱露裁剪过的痕迹,只是原本有些记载着数目的地方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可是丁浩的字写的难看之极,歪歪扭扭,行不成行、竖不成竖,再加上字写的忽大忽小,因此缺失了些字看来毫无异样,正是他一贯的风格。
冯书吏面无表情地向他展示了账簿,退开一步,林之洋又上前一步,捧过账册道:徐掌柜的,你看清楚账上的签名与画押,可是你的?徐穆尘不用看就知道那的的确确是他的签名画押,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林之洋特意勾勒出来的帐目不妥之处,眼看着账簿上所载上缴丁庭的款子也只剩了一个零头,简直快要疯了。
林之洋退下,李群洲又木着一张脸凑上来嗽一声道:徐掌柜的,你这一本,那些活当之物,时常提前发卖,但是……徐穆尘不看账簿了,他突然抻长了脖子,就像一只绝望的乌龟,拼命地把头伸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李群洲,嘶声道:李书吏知道这些账都是假的,你知道,你们都知道!你们看过我的账簿,账簿虽然烧光了,可你们都是多年盘账的老吏,不会一星半点儿都不记得,这根本不是我账里记的东西,根本不是我记的东西啊,为什么会这样什么会这样?李群洲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几步,心中便有几分恼意:刘知府完蛋了,眼看着你也要完蛋了,这时候还要拉我下水?这账是不是你记得,你贪墨丁家钱款,贿赂州府官员,在霸州城里做的那些肮脏事儿难道都是假的?我拉你一把?这位陈观察现在分明是捡个棒槌都当针,死活要定刘知府的罪了,我拉你一把谁拉我一把呀。
徐穆尘一见他躲开|上去一把抓住他,叫道:李老哥,咱们兄弟是什么交情么多年的朋友,你不能不仗义啊。
如今兄弟有难可得拉兄弟一把、拉兄弟一把啊,兄弟一辈子感你的恩德。
你告诉他们实话诉他们……哎哟!徐穆尘后膝弯又挨了两下狠的,紧跟着后脊梁又挨了一刀柄他砸得跪坐地上,佝偻着身子惨呼不已,李群洲狼狈不堪地退开几步,故意大声道:岂有此理。
我老李在衙门里当了一辈子差,公是公、私是私,那是能混为一谈的。
你若觉得冤屈,和大老爷说去,老李是个本份人,岂能循私枉法,账簿你已看了,你只管禀告观察大人、这账簿上的签字画押,可是你的亲笔?这样当众攀交,官场大忌,林之洋和冯有为、乃至一些本地的官员小吏,原本对他还抱着些同情,因他这情急乱投医的一番话,登时起了反感,再不抱丝毫情意了。
徐穆尘一见素来交厚的都视他如瘟疫,心中更是惊慌,窘急地大叫道:大人,小民冤枉,小民实在冤枉。
那账簿……那账簿上的签字画押,确系小人亲笔,但……但那账簿,绝不是小人审阅过的。
陈观脸色一变,喝道:大胆犯,还要狡辩,本官问你,你一共审阅过几册账簿,画押过几册账簿?三册。
既然如此,三册账簿上的签名可是你的?是小民的,不过……啪!陈观察把惊堂木一,怒喝道:你只签过三册账簿,这里只有三册账簿。
你又说这三册账簿不是你审过的,如此颠三倒四,自相矛盾,你是在戏弄本官么?小民不是,小民……啪!惊堂木又是一拍:甫上公堂,便大声咆哮,念你老迈,本官不为自甚。
你如今是一个疑犯,可你见官不跪,不问自答,你是在藐视公堂吗?大人误会,小民……啪!惊堂木还是声脆响,程押司坐得近,被他这三拍,拍的耳朵里一阵刺痒,不禁皱着眉头掏了掏耳朵。
你诡言狡辩,咆哮公堂,见官不跪,不问自答,大堂之上,攀附公职,分明就是一个不守本份的刁民!小民……啪!惊堂木一响,陈观察缩回有些发麻的右手,便自签筒里抽出一个红签来,当地一声掷在地上:来啊,掌嘴十记,以儆效尤!四个衙役扑过去,两个按住徐穆尘肩膀,另外两个各执一块掌嘴的板子,甩开膀子左右开弓,三板子下去,徐穆尘便两腮青紫,口血直流,扇到第七板时,后槽牙都被打出来两颗。
掌完了嘴,衙役把徐穆尘往地上一丢,退回了班列。
陈观察嘴角噙着令人心寒的冷笑声道:徐穆尘,帐簿你已经看过了,你认不认罪?徐穆尘趴在那儿,嘴角涎血,口齿不清地道:小民……冤枉。
这账簿……有古怪。
小民……要与那丁浩对质……好,来啊宣丁浩上堂!陈观察沉住了气,端端正正地坐回了椅上,得意的目光睨了一眼坐在下首的程押司。
程德玄轻轻一笑,云淡风清,陈观察不禁大感没趣。
丁浩走上堂来,徐穆尘趴在那儿,嘴角淌着血,用蛇一般的目光狠狠盯着他,若不是被陈观察一顿打不敢再放肆,他真要扑过去咬下丁浩一块肉来才甘心。
丁浩一上堂下便有人呼唤大哥,声音有些耳熟,丁浩窥个空儿回头一看,却是弯刀小六、铁牛和大头挤在人堆里向他挥舞着手臂鼓劲儿,丁浩不禁绽颜一笑。
人群里还站着几个丁府的家丁,这几名家丁,每人一匹快马,就系在府衙外拴马柱上,案情进展时传报回府的。
草民丁浩,见过观察老爷!丁浩举步上前,撩袍欲拜,陈观察已从赵县尉那儿知道,此案能有转机全赖此人,因此那酷吏的嘴脸一收,和颜悦色地道:丁浩不必大礼,你是本官借调来府理账的,算是半个衙门人。
一旁站着回话。
陈观察一句话,已把首功揽在自己身上了浩听了就势止步,长揖道:谢大人。
然后规规矩矩站到一旁。
陈观察问道:丁浩,这账簿可是你亲手整理?可是徐穆尘亲手画押且在这公堂之上详细道来是,草民奉观察老爷之命于府衙之内整理账簿,耗时半个月将款项数目较大的账目都整理成册,然后请徐掌柜的到衙里审阅。
徐掌柜的三度赴衙三册账簿都是他亲手签字画押。
账册清理完毕,正值浴兰令节,小民将账册送去请赵县尉阅示,赵县尉体恤属吏,说是节后再令人详细盘查,并令人将账簿收入府库。
这一切,府衙派来监视草民梳理账册的两位公人都是知道的。
好!陈观察见他说话十分上路,神色更加温和:你上前来,三册账簿,可就是你亲手整理的。
是!丁浩上前,就着冯有为三人的手看了看那三册账簿,向陈观察拱手道:大人,这三册账簿正是小民亲手整理。
陈观察身形微侧,捻须道:嫌犯徐穆尘拒不认罪,指摘是你伪造证物,你有何话说?丁浩躬身道:大人,草民是丁府的解库巡察,奉官府令谕协助清理账目而已。
此案牵涉利害,与小民无干,小民岂有以身试法的理由?此其一。
所有账目,虽是草民一手经办,但是每一页、每一行、每一字,都是徐穆尘亲眼看过,都有他亲笔画押的,今日他当堂翻供,矢口否认,小民也无话说。
小民只想问他,他亲笔的签名、亲手按下的手印如果都不能为证,那……还有什么是可以做为凭据的?徐穆尘大叫道:不对,这里面有鬼,这里面一定有鬼!是了,我想起来了,他会邪术的,他会妖法的,老朽早听人说,他遇过妖物,懂得妖法。
堂上陈观察把堂木一拍,喝道:胡说,这里是霸州正堂,律法森严之、正气聚集之处,什么邪樂之物能进得了府衙的大门?未经本官讯问,你这疑犯又敢插嘴,真是不知教训,来啊,再给本官掌嘴二十。
说着伸手便去掣那红签。
大人且慢。
丁浩笑吟吟地~:大人息怒,这账册都是他徐穆尘签字画押的,白纸黑字,做不了假。
若刑罚重了,恐怕会有人指摘大人用刑逼供呢,何不让他心服口服?他转向徐穆尘道:徐掌柜的,你说是妖法?那要不要弄一盆黑狗血来破破我的邪法儿?陈观听徐穆尘嘀咕什么邪法儿,还真怕这账上果真是使了邪术的,一旦破去,自己又要抓瞎,听丁浩说的这么笃定,他才宽心,忙道:来人,去寻一只黑狗来,本官虽不信这些邪妄之说,总要叫这霸州百姓也心服口服才是。
唔……本官记得,好象这衙门里就有一只?书吏林之苦着脸道:大人,衙门里是有一条黑狗,那是小人养的。
陈观察喜道:养得好,你人去,把那狗宰了,端盆狗血上来。
林书吏啼笑皆非地:不是,小人是说……老朽……小人……遵命!林之洋垂头丧带了一个刀捕下去,牵了那黑狗来,为显光明正大,就在衙前百姓面前宰了,用木盆盛了血上来,将狗血涂在账册上,所有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儿们信奉的是孔教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自然端然而坐,目不斜视,做出一副不屑的姿态来,但是那眼角也一律倾斜四十五度角,显得十分诡异。
那时不止民间百姓,许多天下人大部分都是相信鬼神存在的。
所以他们便也相信黑狗血可破一切邪法,但是如今黑狗血淋上去了,那账册全无异样,显然是不曾用过邪术的。
众官员们暗暗松了口气,堂下百姓却大失所望,这种结局太缺乏可看性了。
徐穆尘实在想不出那账簿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唯有从妖法上去想,如今账簿全无异样,最后一线希望破灭,精神顿时崩溃,当时就堆在了地上。
陈观察冷笑着睨向徐穆尘:徐穆尘,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证据确凿,你还要否认,非得逼本官动刑不可吗?徐穆尘脸色灰败,语无伦次地道:这是栽脏陷害……,这里面有古怪,那是老朽画的押,可是那账……实实不是老朽看过的账啊,这里面有古怪、真是有古怪……程德玄坐在那儿,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最后把目光凝注在丁浩身上,饶有兴致地看他。
府尹大人让他见机行事,拖拖陈观察的后腿,但是如果对方有真凭实据,他也不会阻挠的。
府尹大人如今广结人脉,树立人望,岂能因小失大。
如今陈观察握着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徐穆尘不但向知府行贿,而且还做假账蒙蔽家主,欺上瞒下构造自己的势力***,白纸黑字写的清楚,他想翻供都没有可能,这个本来就连棋子都算不上的小角色,程德玄说弃便弃,是不会感到惋惜的。
他感觉得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全因眼前这个叫做丁浩的年轻人而起。
程德玄望着他的目光,便有些赏识的意味在其中流动起来。
徐穆尘痴痴地说着,直勾勾的眼睛看到丁浩,忽如猫见耗子,一个虎扑,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喷着满嘴血沫子嘶声吼道:你这黑心贼,是你害我,是你害我!你这小贼到底使了什么手段陷害老夫,你说,你说,那字怎么可能消失,怎么可能消失……丁浩并不反抗,张开双手很无辜地道:徐掌柜的这话就说的差了,我这小贼,哪有本事害你这老贼?那几个衙役一见徐穆尘蹿起来去抓证人,生怕老爷责怪自己看管不力,立即扑上来把徐穆尘拖回去摁在地上,使水火棍交叉压在他的颈上,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丁浩整了整被他揪乱的衣衫,看着徐穆尘死不甘心的的眼神,无奈地一笑,在心底里说道:说起来,害你这老贼的真的不是我,只不过是几条乌贼而已。
乌贼的黑心肠,岂不正好治你这老贼的黑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