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拉一直走到红绿灯和倒满垃圾的路口之间时,才意识到她正在被一个身穿灰色旧外套的男人跟踪。
一条小路在她左边张开了大口,就像一位濒临死亡的老人嘴里被塞满了食物。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她听见身后有钢鞋掌敲打地面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
一只巨大的积满灰尘的手伸向了黑暗中的夜空……3那天晚上七点一刻,罗西用她的钥匙打开了春藤大街一间位于二楼的小房间。
这个城市今年夏天来得早了一些,她又累又热,但是非常快乐。
她胳膊上挎着一篮青菜,一卷黄色的广告纸露在篮子外面,那是有关姐妹之家举办消夏聚餐音乐会的广告。
罗西路过姐妹之家,进去告诉大家自己今天的工作是怎样进行的(她心中充盈着的全都是和今天的工作有关的新鲜内容),当她离开时,罗宾·圣詹姆斯问她能不能顺便带走一些广告,放在隔壁店主那里。
罗西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因为拥有了一位邻居而显得过分激动,答应说尽可能多带去一些。
你真是救命恩人。
罗宾说。
今年她负责票务,售票情况不太好,她对此并不想隐瞒,如果有人问你,罗西,你就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逃学少年,我们也不是什么女子同性恋者。
票不好卖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
行吗?没问题。
罗西虽然回答了她,心里却想,我绝对做不了这种事情。
她不能想象给一位从不相识的店主上一堂有关姐妹之家的课。
但是她想,我可以这样说,她们都是漂亮的女人,她打开了墙角的电扇,又打开冰箱放进去几样东西。
做完之后,她大声说:不,我要说的是女士,她们都是漂亮的女士。
是的,这样说要好听得多。
对于男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过四十的男人来说,由于某种原因,女士这个词比起女人听起来要舒眼得多。
以罗西的观点来看,一些女人在用词上面大惊小怪、斤斤计较,显得十分愚蠢。
但是这种想法立刻勾起了她的回忆:诺曼怎样谈论他抓过的那些妓女;他从不称她们女士(这个词他只用于谈论同事的妻子,例如:比尔的妻子是位漂亮女士)。
他也从来不叫她们女人。
他把她们叫做女孩儿,女孩儿这样,女孩儿那样。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从喉咙后部读出来的词有多么痛恨。
女孩儿,好像你在努力控制着,使自己不要呕吐出来。
忘掉他,罗西,他不在这里。
他将来也不会找到这里。
这个简单的想法使她充满了快乐、惊奇和感激。
曾经有人告诉过她——很可能是在治疗室里——这种欣快的感觉迟早会过去,但是她很难相信。
她已经独自一人了,她逃离了魔掌,她自由了。
罗西关上冰箱门,转过身来,在她的房间里看了个够。
家具并不多,除了她的油画以外,没有任何装饰物,但是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值得她洋洋自得地吹嘘和夸耀。
墙壁上漂亮的奶油色是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见过的;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从这把椅子上将她推开过,以使她保持健美;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用这台电视机看过新闻,也不可能嘲笑它,或为家庭录像节目的重播而欢呼。
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她不用坐在任何一个墙角里哭着提醒自己,如果胃里感到恶心想吐的话,一定要吐在围裙里。
这一切只因为他现在不在这里。
他将来也不会在这里。
我是独自一人……罗西喃喃地说,然后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心中充满了快乐。
她穿过房间走到油画前,金发女人的玫瑰红短裙好像在晚春的日光中闪闪发亮。
因为她是个女人,罗西想。
她不是女士,而且更不是女孩儿。
她高傲地站在小山顶上,毫无畏惧地看着山下神庙的废墟和坍塌的众神雕像……众神?可是那上面只有一尊雕像……难道不是吗?不对,她看见了两尊——一尊在安详地遥望着万里晴空中即将来临的雷雨,另一尊注视着长满青草的小路,你甚至能看见石雕像上的眉毛、一只眼眶及一只耳垂的白色曲线,除此以外看不到别的东西。
她以前没有注意到另外的这一尊雕像,但这幅画里可能还有许多东西是她还没有注意到的,许多微小的细节…………这些全都是废话!这幅作品的风格其实非常简洁明快。
是的,正是如此。
罗西低声说。
她发现自己又想起了辛西亚讲过的故事,在她生活过的那间教区牧师住宅里,有一幅叫做迪索托遥望西方的油画。
怎么解释她像看电视一样欣赏那幅油画,而且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这种事情?而且她还看到了河水在流动?这一定是假的,她绝对看不到河水在流动,罗西说着,打开了窗户,让春风吹进来,充盈着整个房间。
从公园游乐场上传来小小孩儿们微弱的声音,大一些的孩子们在玩棒球。
对了,那一定是假的,这是小孩儿的骗人把戏,我小时候也玩过。
她在窗缝里放了一根棍子,用它撑住了窗户。
如果不这样做,它只能开一小会儿,然后好地一声又关上。
她又开始观察那幅画。
她惊愕地发现,而且完全可以断定,玫瑰红短裙上的折皱发生了变化,它们改变了位置。
这些折皱其所以改变了位置,是因为穿短裙的女人变换了角度。
你要是这样想,那你一定是疯了,罗西对自己说,她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
纯粹是白日做梦。
你知道这事不可能发生。
她知道,但是她仍然弯下腰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她的目光在短裙下边的那个位置上停留了大约三十秒钟,屏住呼吸,使油画不至于被玻璃上的雾气挡住。
最后,她宽慰地呼出一口气,让肺里的空气舒心地吐个干净。
她可以肯定,玫瑰红紧身短裙上的折皱一点儿都没有发生变化。
经过了奇妙而又可怕。
紧张而又漫长的一天以后,她的想象力制造出这种恶作剧来捉弄她。
是呵,不过我总算通过了这一关。
她告诉穿古典式紧身短裙的同名女郎。
她已经习惯于高声和她谈话了。
这可能是一种古怪的行为,不过这又怎么样?它伤害了任何人吗?没有人能知道。
那女郎背对着观众,更使人相信她真的在倾听。
罗西走到窗口,双手放在窗台上往外看。
大街对面,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在比赛棒球,他们专心致志地打出每一个球。
就在她的窗口下面,有一辆汽车正在开进车道。
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有汽车开过来她就害怕,就会感到诺曼的拳头和警校指环朝她迎面挥来,指环上的忠诚,服务,公众利益几个字越变越大,直到装满了整个世界……那段日子总算过去了。
感谢上帝。
其实我感到我所做的不仅仅是完成了一项工作,她对油画说。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拉比也这样认为。
但我必须说服罗达。
我刚去时她并不喜欢我,因为我是拉比找来的,你明白吗?她又一次回过头,像注视着一位朋友那样注视着画像上的人物,想从她脸上判断出这些想法是否具有说服力,但是画像上的女郎仍然在观望着山下的神庙,继续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人们做判断。
你知道吗,我们这些小姐妹们有时候变得很坏,罗西笑着说道。
不过我认为是我的魅力最终征眼了她、我们只做完了五十页,我的感觉越来越好,而且所有那些老书都不太厚。
我肯定能在星期三下午做完这一本书,你想知道什么是最奇妙的事情吗?我一天差不多挣了一百二十元——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一天——还有三本克里斯蒂娜的小说,如果拉比和罗达都给我的话,我——她突然闭上了嘴,睁大眼睛看着画像,既听不见街对面孩子们微弱的喊叫声,也听不见楼梯上传来的一阵脚步声。
她在观察画像右侧较远处的一些物体——眉毛的曲线没有发生变化,眼睛里没有眼球,耳朵的轮廓也看不见了。
她突然顿悟。
刚才自己的判断并不完全正确——以前确实没有出现过第二尊石雕,在去公司录制《章鱼》之前,画上并没有出现那尊石雕像,同名女人裙子上的折皱改变了位置也是她的潜意识为了支持错误印象而创造出来的幻觉。
不过那种幻觉毕竟对她发生了作用。
画像变大了一点,罗西说。
不,并不完全如此。
她举起手,在空中比划着镜框的尺寸,断定它同原来一样,仍然占据着三英尺高两英尺宽的墙面。
她还在镜框里面看到了同样的白色衬垫物。
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第二尊石雕像从来就不在那里,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大概就是如此。
罗西突然觉得头晕,胃里一阵恶心。
她紧紧闭上双眼,按摩着额角即将爆发头痛的那个部位。
当她睁开双眼时,眼前仍是她最初看到的那幅画像,而不是孤立的几个部分:神庙遗址,倒在地上的雕像,玫瑰红短裙,举起的左手,它们用一个整体的内在的声音召唤着她。
现在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她几乎肯定这决不是幻觉,而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油画不仅仅是变大了一点,她看见每一边都大了许多……上边和下边的尺寸都增大了。
而且好像电影放映师发现用错了焦距,正在从三十五毫米的窄银幕调整到七十毫米的宽银幕上。
现在你不仅能够看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还能看到他周围的牛仔。
你这个傻瓜,罗西。
油画并没有变大。
没有吗?那你怎么解释第二尊石雕像?她断定它一直存在,其所以直到现在才看到它,那是因为……因为现在右边多出了一些东西,她咕哝着,眼睛睁得滚圆,不知道这其中包含着灾难还是奇迹。
左边也多了一点,还有——突然,身后响起一阵紧张的敲门声,那声音又急又轻,似乎连成了一片。
罗西匆匆转过身,感到自己似乎是在水底作业,或者在做慢动作。
她没有锁门。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她想起刚才在窗口看到一辆小巧玲珑的汽车开进了车道,是单身旅行者从赫斯或艾维斯公司租到的那种汽车。
她脑海中所有那些和油画有关的想象都被绝望和服从的黑色基调取代了。
诺曼终于找到了她。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是他终于办到了。
她回忆起上次和安娜谈话的内容。
安娜问她假如诺曼真的出现她该么办。
她说,锁好门,拨打911。
可是她忘了锁门,也没有安电话。
多么可怕而又富有讽刺意味。
起居室的墙角有一个可以使用的电话插座,她今天中午刚刚去了一趟电话公司,交纳了预付金。
负责接待她的女士给她一张白卡片,上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罗西将它塞进皮包就离开了。
其实她还经过了一个电话机专卖店,但是仍然打算抽时间去湖滨市场买一台,这样就可以省下十块钱。
现在,都怪那该死的十块钱……门外沉默下来了。
但是当她从底下的门缝往外看时,看见了皮鞋的形状,黑色发亮的皮鞋。
他不再穿警服了,但仍穿那种坚硬的黑皮鞋。
她能够证明它的坚硬程度,因为在他们共同的岁月中,它曾经多次在她的小腿、腹部和臀部,留下过伤痕。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敲了三次,每次三下:砰砰砰,停顿;砰砰砰,停顿;砰砰砰。
这天早晨在录音棚里由于过度惊慌面差点儿窒息时,她想起了油画上的同名女人,她站在郁郁葱葱的小山顶上,不畏惧近在咫尺的暴风骤雨,不害怕荒凉废墟中出没的鬼魂、侏儒或者四处游荡的流氓恶棍,她丝毫没有惊慌失措。
从她的背后,从她若无其事举起的左手,甚至(罗西确信不疑)从她若隐若现的胸部,都可以看出这样的自信。
毕竟我和她不同,我害怕他——如此地害怕,以至于差点尿在了裤子里——但是我不会就这样等着你来抓我的,诺曼。
对上帝起誓,我决不。
她试着回忆格特,肯肖曾经给她做过示范的摔跤术,抓住凶猛对手的上臂,然后突然转身。
她焦急地回忆着具体的动作要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脑海中只有诺曼龇牙咧嘴地一步步逼近,紧挨着她谈一谈的情景。
紧紧地挨着她。
那只菜篮仍然在厨房的柜台上放着,上面露出了黄色的野餐会广告。
她已经将容易变质的食品放进了冰箱,篮子里还有几样精心挑选的罐头食品。
她挪动着像木头一样毫无知觉的双腿,走到厨房柜台前,把手伸进了菜篮。
三声更加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
来了。
罗西说。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人地冷静。
她从菜篮里挑出了一样最大的家伙:一个两磅重的调味外罐头。
她紧紧地抓住它,迈开僵硬的双腿,往门口走去。
来了,请等一下,我这就开门。
4罗西在市场上购物时,诺曼·丹尼尔斯吸着香烟,身穿内衣躺在白石旅馆的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他曾像许多男孩一样偷着吸父亲的蓓尔美尔牌香烟,抓住了便挨一顿打,吸烟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
如果在位于闹市区的州立49号公路拐弯处偷着吸烟,就不会遭此待遇。
你可以弯腰靠在奥布瑞维尔杂货店和邮局门外的电话亭上,竖起夹克衫的领子,把香烟挂在下嘴唇上。
够帅的,宝贝儿,你是一堆最酷的垃圾4当你的朋友开着他们的旧车驶过你身边时,他们怎能知道你经常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对你老爸的食品柜来一番彻底的清扫,否则你就得有足够的勇气,去杂货店买一盒自己的香烟,老格里高利会哼着鼻子说,回家吧,等你长出了胡子再来。
吸烟在他十五岁时变成了一项重要的活动,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活动。
它足以弥补所有那些他想要而又没有的东西(例如汽车,甚至一辆像他朋友开的那种旧捷洛普车,引擎安在仪表盘上,车灯包了一圈白色塑料钢,减震器用一卷破铁丝固定住)。
十六岁时他摆脱了控制,一天吸两包,每天早上发出只有真正的烟民才会发出的干咳声。
在他和罗丝结婚三年后,她的全家——父亲,母亲,十六岁的弟弟,被同时撞死在49号公路上。
当天下午他们刚从飞乐采石俱乐部游泳回来,一辆运砂车掉头时,像捻死窗户上的苍蝇一样撞倒了他们。
后来在离撞车现场三十码外的一个下水道里找到了老麦克兰登的脑袋,他的嘴大张着,一只眼睛里溅满了脏东西(当时丹尼尔斯是个警察,一般来说警察会经常听到这类事情)。
丹尼尔斯一点也没有为他们感到难过,事实上,他反而在事故发生后感到幸灾乐祸。
像老麦克兰登这种爱管闲事的杂种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麦克兰登经常爱问他女儿一些不该问的问题。
至少罗西已经不再是麦克兰登的女儿了。
从法律上讲,她是诺曼·丹尼尔斯的妻子。
他猛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三个烟圈,看着它们向天花板上慢慢飘去,变成了一团烟雾。
窗外,汽车喇叭声响个不停。
他来到这个城市还只有半天,已经开始讨厌它了。
它太大了,有那么多藏身之处。
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由于事情进展顺利,要不了多久,克雷格·麦克兰登那位刚愎自用的小女儿罗丝的头就会被挤进坚硬的墙壁之中。
奥布瑞维尔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席了麦克兰登的葬礼。
从一开始丹尼尔斯就咳个不停,他非常讨厌人们回头注视的目光,那比任何实际的谴责还要糟糕。
丹尼尔斯由于难堪而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但仍然在不停地咳嗽),他用一只手捂着嘴,推走仍在哭泣的妻子,匆匆忙忙离开了教堂。
走出大门以后,他咳嗽得更凶了,以至于不得不弯下腰来,用双手撑着膝盖等待着这场发作过去。
他通过水汪汪的眼睛看见,有三另两女甚至等不到短短半小时葬礼结束就急于出来吸一支,他突然决定,该告别吸烟生涯了。
他知道这种阵发性咳嗽可能是夏季过敏症引起的。
不过这并不重要。
吸烟毕竟是个该死的习惯,是宇宙间最愚蠢的习惯。
当他回到家,发现信用卡失踪,接着又发现罗丝出走了以后,那一天,实际上是当天晚上,他不再强迫自己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到山下的24商店里买了十一年来的第一盒香烟,他就像杀人犯回到犯罪现场一样,又找回了自己所熟悉的老牌子。
最初几口令他头晕,吸到只剩烟蒂时,他觉得马上就要呕吐,晕倒,甚至发作一场心脏病,也许三种病同时爆发。
直到现在,他已经恢复到一天两盒的烟量,早上起床时又发出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干咳声,就像他从来没有中断过一样。
没有关系,他正在经历着一种紧张的生活。
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恢复过去的老习惯。
人们都说,一种习惯——特别是吸烟喝酒这类坏习惯——就像是一根拐杖。
假如你是个瘤子,用拐杖又有什么不好?如果让他照顾罗西(注意,如果非正式离婚,可以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他会扔掉所有的拐杖。
这一次他将永远照顾她了。
诺曼掉头看着窗外。
天正在黑下来,但是还没有完全黑透。
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他不想在约会中迟到。
他在电话机旁那只已经很满的烟灰缸上捏碎了香烟之后,把腿搭在床边,开始穿衣服。
不用太着急,这种工作太惬意了。
他用掉了所有的倒休日,当他去请假时,哈德威中尉很痛快地答应了。
诺曼猜测这是由于两个原因:第一,报纸和电视台都选他为本月风云人物;第二,哈德威中尉不喜欢他,他曾经两次唆使纪律警察以过度使用武力追究他的责任。
毫无疑问如果他能离开一段时间,他将会十分乐意。
今天晚上,你这婊子……诺曼乘电梯下楼时低声地说。
除了那面疲劳过度的旧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影像以外,电梯里只有他自己。
就在今天晚上,假如我走运的话。
我感到运气不错。
一辆出租车开上了车道,诺曼超过了它们。
出租车司机保持着良好记录,他们能记住违章者的面孔。
不行,还是搭汽车保险一些。
他打算乘公共汽车。
他疾步向十字路口的汽车站走去,很想知道所谓的运气不错是不是自欺欺人。
他发现并非如此。
他知道他正在逐步靠近,他知道这一点。
因为他找到了进入她头脑里的方法。
走绿色路线的那种公共汽车拐过十字路口,开到诺曼身边。
他上了车,付了车费,坐在靠后面的座位上——今晚他不必充当罗丝,真开心!他从窗口上欣赏着一闪而过的街边景色、啤酒广告、餐厅广告、山谷啤酒、比萨薄饼、性感女孩。
你不属于这里,罗丝,当汽车开过一个叫做大众厨房的餐厅时诺曼想到。
地道堪萨斯城牛排,橱窗里血红色的霓虹灯上这样写着。
你不属于这里,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无论如何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错综复杂的霓虹灯和深天鹅绒色的天空使他回想起过去的好时光,那时他的妻子还没有变得这样古怪和不可思议,她还有点幽闭恐怖症,例如觉得四面的墙壁正在变得越来越小,要把她囚禁起来等等。
当霓虹灯亮了的时候,娱乐便开始了,这是他在二十多岁时过的一种比较简单的生活。
你找到一处亮着霓虹灯的地方,悄悄溜进去。
那些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大多数警察——大多数好警察,都知道如何在天黑以后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怎样溜进霓虹灯后面,以及如何收取街头贿赂,一个警察如果不懂得这些,他就干不长。
他一直在观察街上闪亮的广告,判断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接近卡罗来纳大街。
他站起身,走到汽车前边,并抓紧了车顶的扶手。
汽车终于停在了一个路口,门打开后,他走下了汽车,一言不发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从旅馆的书架上买了一份市内交通图,六元五角钱。
这价钱简直蛮横无理,不过问路可能会付出更高的代价。
有人总是能够记住问路者的面孔,有时能记五年以上,他们有着十分惊人的记忆力。
这都是真的,所以最好不要问路,除非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不过你最好遵守游戏规则。
按照地图所示,卡罗来纳大街与汽车站西边四个街区远的比奥迪区相交。
想想看,在温暖的夜晚享受一次美妙的步行乐趣!比奥迪区是旅行救援处的犹太男孩居住的地方。
丹尼尔斯慢慢地走着,双手放在裤兜里,真正悠闲自得地在马路上闲逛。
他表情茫然,反应迟钝,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黄色警告牌上。
他把过去的每辆汽车和每个行人都分了类,尤其是那些对他特别留意或正在注意着他的人。
幸运的是没有这样的人,好极了。
当他接近号手的房间后,从门口走过去两次,仔细观察车道里面的汽车以及正面窗户里的灯光。
窗帘拉开了,但透明窗纱是关着的。
透过窗纱他看见柔和的彩色亮点,那应该是电视机。
号手在上面,他在家看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也许在去汽车站之前正在用力嚼着一两根胡萝卜,去那里帮助更多愚蠢得不值得帮助的女人,或者糟糕得不值得帮助的女人。
号手没有戴结婚戒指,他的长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壁橱,诺曼觉得很奇怪,但与其看起来顺眼,不如更安全些好。
他慢慢走上车道,往号手那辆四五年车龄的福特车里看了看,想找到任何能够说明他不是一个人单身生活的证明。
他没有发现任何这样的东西。
非常满意。
他又往住宅区的路上前后看了一遍,没有看见一个人。
你没有面具,他想。
你甚至连套在脸上的尼龙长丝袜都没有,诺米,什么都没有,是吗?是的,都没有。
你忘记了,对吗?哦……实际上,他并没有忘记。
他有个想法,明天早上当太阳升起时,这个世界上会少了一个犹太天真汉,因为有时甚至在这样美好的住宅区里也会有肮脏的垃圾。
人们破门而入,大多数时间是举行老式舞会,跳那种摇摇摆摆的舞,很难对付,但他们真的如此。
脏事因此而发生。
脏事发生在所谓的好人身上,而不是坏人身上,这似乎很难令人相信。
例如,读《普拉达报》的犹太天真汉帮助女人离开她们的丈夫。
你怎能容忍这类垃圾,用这种办法管理一个社会可不行。
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做事,社会便无法存在。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行为。
虽然多数心灵痛苦的人并没有犯过帮助罗丝的错误,但是……这个人帮助了她,诺曼就像知道自己叫诺曼一样对此十分肯定。
这个人帮助了他的妻子。
他数着步子,迅速地朝周围看了看,然后按响了门铃。
他等候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门铃。
已经训练得能够抓住任何一点杂音的耳朵终于听到了正在逼近的脚步声。
不是啪嗒啪嗒地,而是扑通扑通地走来。
号手只穿了袜子,没有穿鞋。
好惬意。
来了,来了。
号手喊道。
门开了。
号手伸着头向门外看,他的大眼睛在角质镜架后面游动。
请问有事吗?他问。
他的外衣没有系上衣扣,他让它敞着,露出里面的条纹体恤衫,和诺曼的体恤衫款式相同。
突然他觉得这太过分了,它好像是压断了老骆驼细长脊梁骨的最后那根稻草,他愤怒得要发疯了。
这个人居然穿了一件和他一样的衬衫!一件白人穿的衬衫!是的。
诺曼说。
一定是他的脸上或是声音里,或者两者都可能泄露了什么,使斯洛维克警觉起来。
他睁大了棕色的眼睛,开始往后退,并伸手去拉门,打算把他关在门外。
如果他真这样想的话,那就太晚了。
诺曼迅速进屋,一把抓住斯洛维克的衬衣,将他推到房子里面。
诺曼抬起一只脚,从身后一脚踢上了大门,其优雅的程度不亚于金·凯利在一个叫做mgm的音乐剧中的表演。
是的,我想我是有事。
他又说了一遍。
希望和你有关,蠢货。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几个非常不错的问题,你最好向你的大鼻子犹太上帝祈祷,让你想出能让我满意的回答。
滚出去!斯洛维克喊道,要不我喊警察了!诺曼·丹尼尔斯暗自发笑,把斯洛维克转过去,攥住他的左手往后面抬起,一直扭到能够着疲骨伶仃的右肩胛骨为止。
斯洛维克开始尖叫。
诺曼摸到他的两腿中间,捏住了睾丸。
住口,他说,马上给我住口,否则我会像揪葡萄一样把它揪下来。
你还能听见掉下来的声音。
号手不喊了。
他喘着气,偶尔露出一两声强压着的啜泣声,不过诺曼容忍了。
他将他赶进了起居室里,看样子他是用终端桌上放着的那个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的。
他像推手推车一样把他的新朋友推到厨房,然后松开手放下他。
靠着冰箱站起来。
他说,我想把你的屁股和肩胛骨打个稀巴烂,如果你敢离开一寸,我会撕破你的嘴。
听明白了吗?听……听……听明白了。
号手说,你……你……你是谁?他看上去仍然很像班比的朋友号手,但是现在他听上去活像树林里一只该死的猫头鹰。
艾尔文·瑞·利文,国家广播公司新闻社记者。
诺曼说,我休假日就是用这种方式消遣。
他拉开柜台上的抽屉,一边找东西一边用眼角盯着号手。
他想他不会逃跑的,但必须估计到一切可能性。
一旦这个人的恐惧超过了一定程度,他会变得像龙卷风一样难以预料。
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必要知道。
诺曼说,这件事的乐趣就在于此,号手。
你除了回答几个简单问题以外,什么该死的事情也没必要知道。
所有的事都由我来处理。
我是专家。
只要你把我当成专家就行了。
他在第五个和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两只印花的微波炉手套,很可爱。
正是那个穿着讲究的犹太天真汉从犹太微波炉里取出犹太清洁食品时所希望戴的那种。
诺曼戴上手套,匆匆回到抽屉拉手那里,擦掉所有可能留下的指纹。
然后将号手带回起居室,拿起遥控器,在衬衣上来回地擦了几下。
我们面对面地谈一谈,号手。
诺曼边说边行动起来。
他的嗓音变得模糊了,听起来更像人的声音。
诺曼发现自己由于愤怒而变硬起来,他并不惊讶。
他把遥控器扔到沙发上,转过身面对着斯洛维克。
他穿着白人穿的那种衬衣站在那里,低垂着肩膀,眼泪在角质镜架后面哗哗地流个不停。
我想紧挨着跟你谈谈,过来,离近点儿。
你不相信我吗?最好相信,号手。
你他妈的最好还是相信我。
求求你,斯洛维克悲哀地呻吟着,向诺曼伸出发抖的双手,请你不要伤害我。
你找错人了——无论你想找谁,你找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帮不了你。
后来斯洛维克却帮了他很大的忙,那是当他们来到地下室以后。
诺曼开始咬人了,为了压过他的尖叫声,诺曼不得不把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
不管是在斯洛维克尖叫的时候还是不尖叫的时候,它都帮了不少忙。
消遣结束了,诺曼在厨房洗涤槽下面找到了垃圾袋。
他把微波炉手套和他自己的衬衣放进其中一只垃圾袋里,因为公开场合已经不能再穿了。
他要拿走垃圾袋,找个地方扔掉它。
楼上号手的卧室里,他只找到一件能包住尸体的大号衣服,那是一件褪了色的芝加哥公牛队大汗衫。
诺曼把它放在床上,然后走进号手的浴室,打开号手的淋浴开关。
在等待凉水变热时,他看了看号手的药品柜,发现里面有一瓶止疼片,便倒出了四片。
他感到牙齿和下巴疼得厉害,整个脸的下半部粘满了血浆、毛发和小块皮肉。
他走进浴盆,拿起号手的爱尔兰喷头,提醒自己这玩意儿也得扔进垃圾袋内。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种预防措施到底有没有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楼下会客室里留下了多少法庭证据。
他变得阴郁起来。
他洗着头,唱了起来:青藤缠绕玫瑰……青藤缠绕玫瑰……你游荡在何方……如今无家可归……谁在缠绕着你……丰满野性的玫瑰?他关上淋浴开关,走出了浴室,在洗涤池上雾气蒸腾的镜子里照了照那张憔悴的。
魔鬼般的脸。
我行,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当然行,我就是那个说到做到的人。
5比尔·史丹纳举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继续在门上敲着。
他在心里谴责自己过分紧张了——他通常对女人并不那么紧张——这时听见她回答了一声:来了,我就来,请稍等一下,这就开门。
听不出有厌倦的声音,感谢上帝,他并没有把她从浴室里弄出来。
不过,我究竟到这儿来干吗?当脚步声逐渐离近时,他又一次问自己。
这很像那一类甚至连汤姆·汉克斯都不怎么演的思想肤浅的爱情喜剧。
这很有可能。
但是它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上个星期来过商店的那位女士的形象已经牢牢地留在了他的心里。
随着时间流逝,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
有两件事可以确定: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向一位不相识的女人献花;自打十六岁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跟人约会时感到这样紧张过。
当脚步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时,比尔发现手中的雏菊花束中有一朵高出了许多,便匆忙调整,这时门开了。
在抬头的一刹那间,他看见那位想用假钻石换劣制艺术品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大桶类似调味计一类的重磅罐头举在头顶,目光里充满了杀机。
她看起来一触即发,打算先发制人,在意识到这不是她期望的那个人以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僵住了。
比尔后来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最不寻常的时刻。
他们两人在春藤大街二层楼上罗西的房门口遥遥相望:他怀抱着从海琴斯大街附近商店里买来的一大束春天的花朵,她在头顶上高举着两磅重的调味汁罐头,虽然僵持的时间顶多只有短暂的两三秒,对他来说却显得那样长久。
它足以使他体验到了苦恼、沮丧、不安、惊讶,甚至相当奇妙的感受。
看到她的姿势没有如他所料发生任何改变,使本来就烦恼的事情变得更糟。
她并不算漂亮,连中等也算不上,但是在他的眼里却非常美丽。
她嘴唇的模样和下巴的线条能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灰蓝色眼睛上长长的眼睫毛使他眩晕。
他血压升高,脸颊滚烫。
他太清楚这些感觉象征着什么,既感到着迷,又不太满意。
他满怀希望地笑着向她递上了鲜花,眼睛仍然留意着那只举过头顶的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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