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txt天堂1星期四晚上临睡前,罗西将那只崭新的电话机插头重新插入了插座,拨通了安娜的电话。
她想从安娜那里知道有没有新消息,是否有人在城里见到了诺曼。
安娜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她说一切都很平静,还引用了一句老话: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罗西心存疑虑,但是她并没有任何表露。
她除了向安娜表达对她前夫的哀悼以外,不知道还需要遵循哪些礼节。
谢谢你,罗西。
安娜说,彼得是个很难相处的怪人,尽管他待人坦诚相见,但他这个人却并不怎么可爱。
他对我很好。
这太符合他的天性了。
他对陌生人像一位乐善好施者,而对家人和朋友却喜怒无常。
在一次感恩节晚餐上,他竟把一只火鸡扔到了他弟弟头上。
我记不清原因了,好像是为了巴解组织这一类毫不相干的事。
安娜长叹了一声。
星期六下午我想为他举行一个纪念活动,大家坐在折叠椅上围成一圈,就像aa聚会那样,共同聊一聊有关他的话题。
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
这主意很不错。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安娜问道。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傲慢地扬起了眉毛,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愚蠢?无论如何,我会把野餐会尽可能拉长一些,以便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这项活动。
这个悲惨事件毫无疑问给我们留下了遗憾,受虐待的姐妹们毕竟失去了一位朋友。
如果是诺曼干的——一切即将真相大白了。
安娜说,多年来我一直跟那些身心受到伤害、终日战战兢兢的女人们一起工作。
我知道她们有的已经发展到严重的受虐狂程度,很多人由于长期受迫害,得了精神分裂和精神抑郁综合症。
你还记得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事件吗?记得……罗西迷惑不解地说,她对那场悲剧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一位妇女满面泪痕地来找我。
她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并在自己身上连拧带掐,两颊和双臂到处是一片片红斑。
她说所有的宇航员,包括那个和蔼的女教师在内,都是由于她的过错而死的。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解释说,她曾经写过两封信,对航天飞机载人飞行计划表示了支持,一封寄给了《芝加哥论坛报》,另一封寄给了当地的国会议员。
受害妇女因此经常受到人们的谴责,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这种事例还很多。
罗西想到了比尔。
那天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共同漫步在湖边的小路上,一直走到科恩大厦,他对她说,不要认为这是你的过错,诺曼并不是你发明出来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能理解她们这种精神综合症,安娜说,可是现在我完全理解了。
应该有人受到谴责,否则所有的痛苦、压抑和孤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那时人就会变疯。
宁可受到人们的谴责,也不要变成疯子。
现在你到了该作出选择的时候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明白。
安娜冷静地说完之后,她们就换了别的话题。
2和安娜道晚安以后又过了二十分钟,罗西已经躺在了床上。
她双眼圆睁,手指合拢在枕头底下,黑暗的夜空中有许多面孔像断了线的气球般在她眼前浮动着。
拉比·利弗茨递给她一张监狱专用信纸,上面写着走出监禁,奔向自由几个大字;罗达·西蒙把铅笔插进头发里,告诉她说,应该是尼龙长袜,而不是尼龙长发;戈特·肯肖身穿超大号的长运动裤和男式v字领内衣;热情的旁克摇滚青年辛西亚(罗西总是记不住她姓什么)把头发染成了两种颜色,对她说她曾经一连几小时坐在一幅油画旁,观看着画里那些流动的河水。
当然,她还梦见了比尔。
她看见他那双在浅绿底色衬托下的褐色眼珠和飘逸的黑发,甚至右耳垂上扎过的耳朵眼愈合后留下的小圆疤痕(一定是大学时期在酒后失控的状态下让人扎的)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能感到腰上那只温暖的手掌和强有力的手指所产生的感觉,她想知道两人的身体偶尔碰一下之后,他是否会感到激动。
她承认自己对这种身体上的偶然接触感到激动万分。
他和诺曼太不同了,他是那样的超凡脱俗,对于她来说他无异于一位外星来客。
她闭上眼睛,坠入了更深的梦境。
另一个面孔浮现在眼前,那是诺曼。
他在笑,但是那双灰色的眼睛令人齿冷。
我在拖钓你,宝贝儿,诺曼说。
睡到我自己床上去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我正在拖你上岸。
很快我就会跟你谈谈了,挨得紧紧地。
这次谈话很短,当谈话结束时——他举起了拿铅笔的手。
那是一支二号蒙古铅笔,笔尖像刀片一样锋利。
这一次我不再对你的胳膊和肩膀感兴趣了,我将直奔你的眼睛,或者你的舌头。
宝贝儿,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支铅笔刺入你那只叽里呗啦唠叨个不停的舌头——她睁开了眼睛,诺曼的面孔立即消失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呼唤着比尔的面孔。
开始她以为诺曼仍会出现,可是她错了。
她想,星期六我有个约会。
我们两个人将要一起度过一整天。
如果他想吻我,我会答应的,无论他拥抱我、抚摩我,我都会答应的。
我很想和他在一起。
我真傻。
她又开始飘浮。
她想,她大概是梦见了她和比尔后天将要一起参加的那个野餐会。
有个人在他们的附近野餐,那人一定是带了一个婴儿,因为她听见了那个婴儿孱弱的哭声。
突然——轰隆隆,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
她想,这里的情形酷似我的油画发生的一切。
我要在吃野餐时告诉他关于油画的事。
今天我把这事给忘了,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但是……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这一次似乎来势凶猛,距罗西也更近了一些。
她被彻底震撼了。
大雨会毁了他们的约会,摧垮姐妹之家在艾丁格码头举行的消夏野餐会,致使音乐会最终被取消。
别担心,罗西,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只是发生在油画里,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是,如果这是在梦里,为什么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腰身和压在枕头底下的胳膊?为什么仍然能够感觉到两只手勾在一起,身上盖着薄毯?还有,为什么还能听见窗外传来的汽车声?蟋蟀仍在令人烦恼地聒噪着:唧——唧——唧。
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
她的眼睑突然被一道刺眼的闪电变成了紫色,紧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暴风骤雨已经越来越近了。
罗西突然惊魂未定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仍在嘭嘭跳个不停。
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了,然而她发现这里却没有什么电闪雷鸣。
她好像仍然听见蟋蟀在歌唱。
果真如此,便一定是她的耳朵在捉弄她了。
她往房间里扫视了一遍,墙上那个长方形的物体是一幅叫做罗丝·麦德的油画。
明天她要把它取下来,放在篮子里面,带它去上班。
罗达和利特很可能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定做镜框,她需要重新定做一幅。
她仍然能听见蟋蟀微弱的叫声。
她想,这是公园里的声音。
她又躺下了。
如果这真的是公园的的声音,难道关着窗户也能传进房间里吗?理智在问她。
它的声音里充满了疑虑,但是语调中并没有生气的成分。
你能肯定这一点吗,罗西?她当然可以肯定。
夏天即将来临,到处都是这种蟋蟀,它们的歌唱声整个世界都听得到。
好吧,就算这幅油画有些古怪,但是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那就是她自己的脑子里产生了古怪的念头。
你认为这件事丝毫没有危险吗?现在理智的语调中出现了焦虑的声音。
姑且不论这是一种厄运还是一场灾难,无论你把它叫做什么,你能说你的周围不存在任何危险吗?不,她不能这么认为。
危险随处可见。
只要想想安娜·史蒂文森的前夫就会立刻明白。
她不想知道彼得·斯洛维克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愿意为他而感到内疚。
她只愿意对星期六的约会做一番逻想。
她想象着:假如比尔·史丹纳吻她,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会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还是环绕在她的腰间?他的嘴唇贴住她时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会不会……罗西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雷声仍在轰鸣,蟋蟀的歌声更加响亮了,而罗西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其中有一只蟋蟀已经从地板上跳到了床上。
这时,连接心灵和肉体的那根绳索已经彻底断开了,她在黑暗中越飘越远。
3一道闪电惊醒了她,这一次不是深紫色的闪电,而是辉煌耀眼的一道白光。
紧接着的一声霹雳也不像原来那样只是轰隆作响,而变成了一阵天崩地裂的怒号。
罗西从床上惊醒,她坐了起来,急促地喘息着,一把将薄毯拉到了脖子底下。
又是一道闪电,她借着亮光看见了那只小餐桌和厨房的柜台,还有小巧玲珑的沙发。
通向浴室的门开着,印着菊花图案的浴帘收拢到了一起。
由于她的眼睛对明晃晃的闪电一点儿也没有准备,当房间重新归于一片黑暗之后,她的视觉仍旧滞留在刚才的情景中,却神奇地发现,所有景物的颜色都被反转了。
她意识到她仍然听得见婴儿的哭声,但是蟋蟀已经停止了歌唱。
风在咆哮着,她不仅听到了,而且也感觉到了,它吹乱了她额角上的头发,她还听见哗啦哗啦一连串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接着是砰地一声,那摞纸终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她把下一部录音作品,即理查德·莱辛的长篇小说的台词复印件忘在了餐桌上,它一定是被风吹到了地板上,像瀑布般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不是梦境,她一边想着,一边将两腿放到了床下。
她住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吃惊得屏住了呼吸:两扇窗户都不见了,或者说,原来是墙壁的地方现在完全变成了一整扇窗户,而且它是打开的。
不仅如此,在这扇打开的窗外已经不再是春藤大街和布莱茵特公园的景色了。
罗西看见有一位身穿玫瑰红无袖束腰短裙的金发女子,站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顶上,遥望着山脚下一处古希腊神庙的废墟,短裙的下摆在她那双平滑而修长的腿边随风起舞;罗西还看到,那女人跟她一样,额角上有一撮从发辫中松开的金发,在狂风中犹如某种浮游生物的须边,绕着那条古典法国辫不停地飘动着。
正在这时,一道深紫色的闪电劈开了天空,她在晃眼的亮光中还看见,有一只毛发蓬松的小马驹正在一口一口地啮咬着青草,它的脑袋随着吃草的动作在一起一落不停地摆动着。
如果这面墙壁果真是一扇窗户,这扇窗户便是开着的。
正当罗西在仔细观察时,她忽然看到小马驹的鼻子已经伸进了房间。
它在地板上闻了闻,没有发现任何令它感兴趣的东西,便又退了回去,重新开始在自己的地盘上啮草。
紧接着是更多的闪电,夹杂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滚雷声,狂风又开始呼啸起来。
罗西听见,散落的书页在厨房阳台上飞快地旋转着。
她站起身,任凭睡衣拍打着双腿,轻手轻脚地向油画走去,现在那幅画已经占了整整一面墙壁,从地板一直连接到天花板上,从左边的墙角一直延伸到了右边的墙角。
她额角上那一撮散乱的头发被风吹来吹去,她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正在逼近的甜丝丝的雨水味儿。
不会等太久了,她想。
我会被雨浇透的,我们两个人都会。
罗丝,你在想什么?理智在冲她尖叫着。
以上帝的名义,你究竟在——罗西强压下了那个声音,她已经听了一辈子,早就听够了。
她面对着一面墙壁,而它已经不成其为一面墙壁;就在离她不到五英尺远的地方,站着那位身穿古典式玫瑰红束腰短裙的金发女子,她虽然没有转过身,罗西仍然能够看见:当她注视着山下时,她那只举起的左手在不断地倾斜和调整着角度;罗西还看见,她那闪亮的左胸正在随着一次次的呼吸不停地上下起伏着。
罗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步入了画面之中。
4画面里的世界至少比外面低十度,没膝深的野草拨弄着她的脚踝和小腿。
她忽然又听见了婴儿孱弱的啼哭声,随即又消失了。
她回头看了看,希望看到自己的房间,但是它已经不见了。
在她走进来的那个地方有一棵多节的橡树,树根和树枝向四面伸展着。
橡树底下支着一个画架,画架前的高脚凳上摆着一只颜料盒,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画笔和颜料。
画架上夹着一张画布,尺寸和罗西在自由之城租赁店买来的那幅油画相同。
她大吃一惊,她从画面上看到春藤大街上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且是从临街的窗口往里面看时才能看到的情形:房间里有一个女人,那正是罗西自己,她面对大门站在房间的中央,她站的姿势和位置与那位遥望山脚下神庙废墟的金发女子不完全一样,例如,她没有举起自己的左臂;但是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使罗西感到如履如临;紧接着看下去,这幅油画在其他方面更令她惊恐万状:那女人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锥型宽松便裤和一件粉红色无袖上衣,而这身衣服是罗西计划和比尔骑摩托车郊游时的装束。
我得穿点儿别的,她想,似乎觉得只要改变了服装的搭配就可以改变眼前的一切。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罗西的手臂,她尖叫一声转过身去,意外地看到一匹小马驹在用略带歉意的棕色眼睛注视着她。
雷声在头顶轰鸣着。
毛发蓬松的小马驹套在一辆漂亮的轻便马车上,马车旁站着一位女士。
她穿了一件用几乎透明的红色薄纱手工制作的多层连衣裙,裙摆长及脚面,罗西透过它隐约可见里面透出温馨的牛奶咖啡色皮肤。
闪电照亮了天空,罗西看见的正是她和比尔一起从老爸餐厅回家的那天她偶尔在油画上发现的东西。
她在画面中看到草地上有一辆轻便马车和一个女人的身影。
别担心,身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说,你不用害怕,小马驹除了青草和三叶草花以外,不会咬任何东西。
它刚才只是出于好奇闻了一下你的气味。
不会有事的。
当罗西意识到这人正是那位被诺曼称之为懒惰的胖女人时,她突然有了一种欣慰的感觉。
她就是温迪·亚洛;但是由于温迪·亚洛已经死了,因此这便是个梦。
无论自己的感觉有多么真实,细节有多么可靠(例如,她从胳膊上擦掉一滴小马驹的嘴巴蹭上的露珠),它毕竟是个梦。
这当然是个梦,她对自己说。
罗西,没有人能够走进画面。
这种解释对她不起任何作用,但是,那个照料马车的女人是死亡已久的温迪·亚洛的想法却对她产生了作用。
风在咆哮着,罗西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现在又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小马驹身后的轻便马车上放着一只用绿色电影样片编织的大花篮。
花篮的提手上装饰着一团丝带,丝带的顶端还有一朵用真丝编织的蝴蝶结。
罗西。
一个听上去深沉、甜润、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对她说话。
罗西听到后顿觉魂飞魄散,背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这里面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她感到,这个女人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它会令任何一个听到它的男人忘掉一切而只联想到性。
但是事情出现了一些差错,极其严重的差错。
罗西。
那声音又在对她说话,她突然明白了:它好像在努力模仿人的声音,并且在竭尽全力地回忆怎样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
姑娘,请别那样盯着她看。
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说,她好像焦急万分,她跟你不同。
你搞错了,我根本就不想看见她,罗西说,我只想回家。
我并不责怪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那位有一双严峻的黑眼睛和坚定的嘴角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抚摩着小马驹的脖子。
别碰她,其实她并不想伤害你。
她只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罢了。
她用一只手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
罗西很不情愿地向那位身穿玫瑰红短裙的罗丝·麦德靠近了一步。
她为她背上、肩膀上和脖子下面的纹理感到着迷,她的皮肤比水洗的丝绸还要细腻,脖子上部的曲线更加迷人……罗西不知道那些潜伏在发线下面的灰色阴影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
最初她猜测那是咬伤的痕迹,但是看上去并不像。
罗西知道咬伤的痕迹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麻风病吗?或者是某种更加糟糕的传染病?罗西。
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又开口说话了。
那里面有某种东西使罗西克制不住地想大声尖叫起来,诺曼的笑容就使她有这种感觉。
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
姑且不论她皮肤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一切都足以证明这一点,她疯了。
闪电忽暗忽亮,不断地发出晃眼的光芒。
雷声隆隆滚过。
在一阵阵大风中,从山下神庙的废墟方向传来婴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女人露出右臂,给她看胳膊底下一个已经结了痴的白色疤痕。
这个伤口曾经流过许多血,后来感染了。
她用那种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对她说。
罗西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臂,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罗西伤口的部位是在左手而不是在右手,但是她们的伤疤却是一模一样的。
罗西突然觉得可怕极了:如果她穿一件罗丝·麦德式玫瑰红古典短裙,她露出的将是右肩,而不是左肩;假如她有一只金色手镯,她肯定会戴在左手,而不是右手。
山顶上的女人是她的镜像。
山顶上的女人就是——你就是我,对吗?那位辫一根古典法国辫的女人略一转身,罗西便用恐慌得发颤的声音喊道,别转过身来,我不想看见你!别那么激动。
罗丝·麦德用一种奇怪的语调极有耐心地说道,你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你自己。
你可以忘记一切,却不能忘记这个事实。
还有一点也请你不要忘记:我会报答你。
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将来我都会偿还的。
这就是我们走到一起来的原因。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闪电撕扯着天空,雷声震撼着大地,橄榄树被狂风吹得弯下了腰。
罗丝·麦德的金色发辫中露出了一缕头发,它们自由自在地随风飘舞着,在恐怖的电闪雷鸣中看上去就像一缕缕金丝。
现在,就请你去吧,罗丝·麦德说,给我把婴儿找回来。
5婴儿的哭声从远方飘来,它好像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另一个世界传到了这里。
罗西远远地向山下那座古庙的废墟望去。
它的外观从这里看上去十分奇怪,令人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感觉,它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那里,平添了一份恐惧。
她的胸口这时也开始颤抖起来,如同她在那次流产以后经常会发生的情形。
罗西打算说些什么,又不能确定要说什么,只知道自己想对罗丝·麦德表达出反抗之意,但是还没有等她张口,便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这是那位身穿红色百褶裙的温迪·亚洛。
她摇摇头警告她别说话,又敲敲自己的太阳穴,用手指着山下的废墟。
另一只像墓碑一样冰冷的手抓住了罗西的右手腕。
她转过身,才意识到那位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现在已经跟她面对面了。
顷刻之间,混乱的思绪像水母般充斥着罗西的头脑,她低垂着眼睛,以免看见对方的面孔。
这时她看见了抓着她左手的那只手背,上面长着一个黑灰色的脓包,这使她联想起在海洋中游动的食肉动物。
手指甲的颜色是死灰色的。
忽然,罗西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条小白虫从其中一只指甲缝里蜿蜒蠕动着爬了出来。
现在就去,罗丝·麦德说,为我做一件我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
记住,我会报答你的。
好吧。
罗西说。
一种迫切地想抬头看一眼那个女人的面孔的可怕愿望顽强地抓住了她。
真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怕她会生吞活剥了你,也得看一眼在令人发疯的死灰色阴影笼罩下自己的另一副面孔。
但是……好吧,我去。
我可以试一下,不过别让我看见你。
那只手松开了她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好像一旦发觉罗西有所动摇,便立刻扑过来抓紧她。
那只手掉转过去,用一只死灰色的手指尖指点着山下。
继续往前走。
罗丝·麦德说。
罗西缓慢地往山下移动着脚步,她仍然低垂着目光,看着光秃秃的脚面在高低不平。
没及膝盖的草地上滑动。
直到惊心动魄的炸雷噼啪一声撕裂了长空,她才抬起头来,她惊讶地发现,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也跟她一起下山了。
你是来帮助我的吗?我只能走到那里。
身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指了一下坍塌的石柱。
她所拥有的我都拥有,至今为止她还没有伤害过我。
她伸出一只胳膊,罗西看见乱七八糟的一团粉色物体在她手腕和小臂之间的肌肉中蠕动,她的手掌心里也有同样的一个,这个还稍微好看一些。
它使罗西想起了在小房间的地板缝里发现的那些三叶草。
那间被她当做避风港的温暖的小房间现在却离她那样遥远。
也许那些生活才是个梦,而眼前发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现实。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惟一能找到的只有这些东西了。
她说,但是有了它们,我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那只公牛会追踪着我的气味找到这里来的。
虽然它只想追寻我一个人,我们俩却都会被它杀掉。
什么公牛?罗西迷惑不解地问,她感到十分恐慌。
她们已经快要走到坍塌的石柱那里了。
是复仇之神艾林尼斯,它保卫着这座古老的希腊神殿。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神殿?别问这些男人的问题,你是在浪费时间,女人。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做男人的问题?就是那些你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跟我到这边来。
温迪·亚洛站在一段长满苔藓的立柱旁,不耐烦地看着罗西。
神庙在距她们不远的地方若隐若现。
罗西就像在看一部焦距失真的电影一样看着那座模糊不清的神庙,视力受到强烈的伤害。
眨眼间她发现那座神庙的阴影又消失了。
复仇之神文林尼斯只有一只眼睛,他的另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他有惊人的嗅觉。
今天是你的日子吗,姑娘?我的……日子?你倒霉的日子!罗西摇了摇头。
太好了,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今天也不是我的日子。
自从我开始生病以后,身上就再也没有流过那种只有女人才流的血液。
真是太遗憾了,因为那东西现在对我们最有用处。
不过——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从头顶打了下来,天空立刻被劈成了两半,冰冷的雨点已经开始滴落下来了。
我们得快点儿!红衣女人对她说,把你的睡衣撕下来几条,长一些的做带子,大一些的做包袱,用它包几块石头,然后用带子系起来。
别跟我争论了,也别问我任何问题。
尽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罗西弯下腰,从睡衣的下摆撕下一条很宽的布条。
睡衣沿着左腿处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罗西的大腿几乎全部暴露了出来。
现在我走路的样子一定像一位中国餐馆穿旗袍的女招待,她想,接着又从睡衣上撕下一根窄一些的布条。
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温迪手里拿着一把邪恶的双面匕首。
罗西没有注意到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也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像保罗·谢尔顿充满柔情且又毒汁四溅的小说主人公一般,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捅进她的大腿。
她很可能会这么做,罗西想。
她知道如果那个叫做罗丝·麦德的女人和她一起旅行的话,她自己也会渴望拥有一把匕首。
她又回忆起与她同行的这位红衣女人怎样用一个手指敲自己的太阳穴,告诉罗西说不要碰她。
温迪·亚洛曾经这样对她说:她并不想伤害你,她只是无法控制她自己。
红衣女人站在裂成几段的石柱旁边。
罗西打算问她用匕首干什么……后来又决定不问了。
这显然是一个男人的问题,所谓男人的问题就是那种人们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温迪摸了摸眼睛,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准备好了吗,我需要一大块儿布条。
她说。
罗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温迪已经用刀尖刺破了自己的皮肤,她用罗西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语言嘟哝了几句,听上去像是在祈祷,然后用匕首沿着手臂割出了一条和那件百褶裙十分相称的漂亮线条。
匕首划过之处很快便高出了一块,皮肤和皮下组织开始收缩,手臂上裂开一道鲜红的刀口。
哦,真疼!那女人呻吟着,伸出那只拿匕首的手,给我一块大一些的布条,快点儿!罗西手拿匕首,脑子里面乱成了一锅粥。
她虽然惊慌失措,却并不想呕吐,鲜血并不使她感到恶心。
温迪·亚洛将布条对折了几下,盖在伤口上,待鲜血渗透布条之后,立即将它揭开。
她显然不是为了使伤口尽快愈合,而是为了让那块布条浸满鲜血。
当她又把手伸到罗西面前时,手中依然是她所熟悉的那块布条,但是颜色已经变得很深。
布条上的蓝色和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变成了玫瑰红,即罗丝·麦德那条短裙的颜色。
现在去找一块石头,用这块布条包起来,她对罗西说,然后脱掉衣服,用它在石头包的外面再包上一层。
罗西扬起眉毛,睁圆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比看到血流如注的胳膊还要吃惊。
不,绝对不行!她说,除了这件睡衣以外,我什么也没有穿!温迪·亚洛毫无幽默感地失声笑了起来,你实在不想脱就算了。
那就请你再递给我一块布条,否则我会由于失血过多而丧命。
罗西把稍窄一些的布条递给了她,这一块同样也是从蓝色睡衣上撕下来的,棕色皮肤的女人用它迅速地包扎着胳臂上的伤口。
这时在她们身旁出现了一道像魔鬼的烟花般瑰丽无比的闪电,罗西听见一棵大树在慢慢倒下,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紧接着天空又发出了似炮击般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空气中立刻散发出一股像生锈的铜板一样浓烈的铜臭味儿。
紧接着,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只被闪电撕裂的巨大水袋,劈头盖脸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冰冷的雨点疯狂地倾泻着,狂风又将大雨吹成了一道水平的幕帘。
罗西看到包扎伤口用的布条很快便被雨水打湿,伤口处有一股草莓啤露般浅粉色的血水顺着手指缝流淌。
罗西不再考虑自己在做什么和为什么要做了,她摸了摸肩膀,抓住睡衣的后背,弯下了腰,从头顶上脱掉了那件惟一的睡衣,全身便立刻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之中。
大雨像针尖一样狠狠地扎向她的面颊、肩膀和裸露的背部,她急促地呼吸着,紧绷的皮肤从脚后跟一直到脖子底下长满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哟!她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窒息,绝望地喊叫了一声,哦!太冷了!她放下睡衣(它基本上还是干的),用手抓着沾满血水的布条,在两截断裂的石柱之间摸索到一块圆面包大小的石头。
她拣起它,一放在膝盖上,将睡衣临时挂在脑袋和肩膀上,两只耳朵露在外面。
她用那块渗透了温迪血水的即肮脏又恶心的布条将那块石头包住,然后按照她的指示,用睡衣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包了起来。
她知道,血水已经基本上被雨水冲净了。
因为这不是毛毛细雨,也不再是倾盆大雨,它已经变成了一场洪荒。
接着干!棕色皮肤的红衣女人告诉她,在神庙中继续寻找!走出神庙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停下脚步,无论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拿,不要相信你看见和听见的任何事物。
尽管这是一个鬼魂出没的地方,但是在公牛的神殿里,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罗西全身筛糠似地哆嗦着,眼睛里的雨水把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双影,雨水顺着鼻尖往下流淌,水珠挂在耳轮上,就像戴了一副用奇异的珠宝制成的耳环。
温迪站在她的对面,雨水将头发粘在眉毛和脸颊上,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为了让自己的声音穿过越来越强烈的风雨,她不得不大声地喊叫着:从靠近祭坛另一侧的大门走出去,你会进入一座花园,那里所有的花草都凋谢了;穿过花园,便进入一片小树林,那里除了惟一的一棵以外,所有的树木都枯萎了;在小树林和花园之间有一条小溪,千万不要喝里面的溪水,无论你有多么口渴都不行,甚至连一滴也别沾!踩着石板走上台阶!如果你不小心沾上了溪水,它将使你忘掉所有的事情!甚至包括你的姓名!闪电穿过云层,发出眩目的亮光,暴风雨在闪光中呈现出一副濒死的怪物的模样。
罗西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彻骨的寒冷,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过这种无法抑制的兴奋,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欲望,渴望着暖和一下被劈头盖脸的大雨浇得冰凉的身体。
随着倾盆大雨逐渐转为蒙蒙细雨,她的思维也逐渐正常起来。
看来这绝对不是一场梦。
快走进那个小树林里去!那里的树全都枯萎了,惟一活着的是一棵石榴树!将它的种子收集起来,但是千万不要尝那些果实,也千万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放进嘴里!树旁有些台阶,顺着那台阶走下去,进入底层的大厅!找到那个婴儿,把它带回来,千万要小心公牛!提防复仇之神文林尼斯!现在快去!赶快!罗西害怕公牛的神庙,畏惧它那光怪陆离的混乱情景,但是现在极度渴望走出暴雨的念头已经超越了一切惶恐和害怕。
她真想远离这块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地方。
她仍然用手保护着头部,担心大雨会突然转变为冰雹。
她忽然想到,赤身裸体地挨冰雹的袭击,即使是在梦里,那滋味也一定会极不好受。
罗西走出几步以后,转过身来看着那位棕色皮肤的女人。
温迪看上去几乎跟她一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她那身轻薄透明的百褶裙像一层红色的颜料,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
谁是艾林尼斯?罗西大喊了一声,他是谁?她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神庙,几乎希望众神听见她的声音会走出来。
可是没有神灵出现;在疯狂倾泻的瓢泼大雨中只能隐约看见那座歪歪斜斜的神庙遗址。
棕色皮肤的女人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为什么你表现得这么愚蠢,朋友?她也同样大声地冲着她喊道,接着找下去!只要你还能走动就不要停止下来!然后举起手臂,直指神庙,那姿势简直和她的女主人罗丝·麦德一模一样。
6苍白而赤身裸体的罗西将湿透的睡衣揉成了一团,用它顶在腹部,尽可能地保护着那个部位,一步步接近了神庙。
走了几步之后,她在草地上看到一尊石雕头像。
她低下头,以为自己会看到诺曼。
当然很有可能是诺曼,所以她应该随时做好准备。
梦中发生的事情一般来说会遵循这种逻辑。
那只头像不是诺曼。
几近秃顶的脑袋,肥胖的面孔,经过精心梳理的戴维·克罗斯比武胡须,这一定是罗西刚来那天寻找姐妹之家时走错了方向,在维尼酒吧门廊里看见的那个粗壮男人。
我又迷路了!她想。
哦,兄弟,我真的迷路了。
她走过坍塌的头像面前,它那没有眼珠的眼睛似乎在哭泣,它的脸颊和眉毛沾上了一簇野草,好像一道又长又湿的绿色疤痕,当她走近外形奇特的神庙时,身后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嗨宝贝儿想来吗你说什么想骑在上面吗想给我做伴吗你说是吗?她跨上神庙的台阶,上面长满了长春藤和爬山虎。
她感到地面上那个石头脑袋随着她的脚步而转动着,在湿透的地面上挤出了泥浆,似乎想在她走进黑暗之前欣赏一下她那赤裸的臀部曲线。
别想这事儿。
别往这上面想。
她克制住想从雨水中跑掉,从石头脑袋的视线中彻底消失的欲望,继续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的道路,留神不要踩到破裂的石块上,以免扭伤踝骨或者引起骨折。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谁知道会有哪些恶毒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之中,趁你不备时扎你一下或咬你一口?雨水顺着她的肩肿骨,沿着脊椎骨一直流淌下去,虽然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要冷,但她仍然站在台阶的最高处,注视着神庙高大而幽暗的门廊顶部。
她在自己的油画中没有看到过这一画面;它们消失在房檐下面的阴影之中。
这是一个背靠电话线柱的表情冷酷的男孩,他的头发搭在前额上,夹克衫的领子翻立着,下嘴唇上叼着一支香烟,他歪斜着髓骨站在那里,活生生一副懒散的样子,那姿势一看便知在70年代末一定是个最酷的家伙。
那家伙还在说着什么,好像在说:嗨,宝贝儿,嗨宝贝儿嗨宝贝儿,想躺下吗?想骑在我身上吗?想给我做伴吗?那是诺曼。
不,她喃喃低语着,似乎是在呻吟,哦,不。
哦,对,那正是诺曼。
毫无疑问,诺曼靠在州立大街和奥布莱威利49号公路交叉路口的电话线柱上,看着来往的车辆,听着beegee摇滚乐队《你该跳个舞》的歌声从芬尼根酒吧传出来,大门敞开着,音量调到了最大。
一阵风吹过,罗西又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它不像是受到了伤害,却像是肚子饿了的声音。
微弱的哭声令她的视线从那个悲惨而肮脏的雕像身上转移开,她开始赤着脚挪动起来。
正当她要通过神庙的门廊时,她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实在克制不住想看一眼的欲望。
小诺曼不见了,她看见就在门廊的上方刻着一行字:把我的爱滋病传染走,老兄。
梦境中的一切就像水一样,没有什么东西是持续不变的,她想。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温迪仍然站在倒塌的石柱旁,低下头扫视着她身上那件沾满了泥水的乱糟糟的衣服。
罗西举起没有拿睡衣的那只手冲着她摇晃了一下;温迪也举起了一只手算是回答,然后站在那里继续观察着,好像已经忘掉了倾盆大雨。
罗西走过宽阔而冰冷的门廊,进入了古庙之中,有点紧张地站在后面,假如她看到……哦……无论她看到什么,她随时准备立即逃跑。
温迪告诉她不要向鬼神提出任何问题,但是罗西猜想那个红衣女人应该乐观自信一些才对。
她毕竟回来了。
她猜测里面比外面暖和多了,没想到那里有一种潮湿石头发出的逼人寒气,那是一种从墓穴中发出的寒气,这时她不能确定是否要走进正前方那个被阴影笼罩的、撒满落叶的门廊。
这会儿她感到太冷了,全身上下都出奇的冰凉,连周围的空气都寒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她打着哆嗦,急促地呼吸着,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皮肤里往外冒着热气。
她用手指尖摸了摸乳头,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摸到的就像是一块石头。
她想回到山顶上那个身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那里,赤手空拳地面对罗丝·麦德,这想法促使她往前走。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侧廊,仔细倾听着婴儿的哭声。
那声音听上去好像在几英里以外,向她传达了某种具有魔力的东西。
下去,把我的孩子给我抱回来。
卡洛琳。
这是她打算给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它迅速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诺曼已经从她体内夺走了那个孩子。
她胸中又开始爆发出那种急促的悸动。
她摸了一下乳头,疼得缩回了手指。
它已经变软了。
她迅速调整了视线,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公牛的神庙具有某种古怪的基督教式外观,它实际上很像奥布莱威利的第一座卫理公会教堂,她在结婚以前每周都要去两次。
他们的婚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她的父亲、母亲以及弟弟死于交通事故以后葬礼也是在那里举行的。
里面有一排排木制的老式长条靠背椅,后面几排已经翻倒在地上,一半埋入了散发着樟木气味的树叶中;前面几排还在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座位上间或放着厚厚的黑色封面的书,可能是赞美诗集,罗西就是在它们的伴随下长大的。
当她像个新娘一样赤身裸体地走进中间的侧廊时,她所知道的第二件事就是这里的气味。
门外那股好闻的树叶气味下面,隐藏着一丝令人不快的臭味。
它很像松软的沃土味,又像霉菌味,还有点像腐败物质的气味。
实际上它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
汗酸味儿吗?有那么一点儿像。
也可能是其他液体。
她想到了精液,或者血液。
随着气味而来的是一种被一双恶毒的眼睛注视着的感觉。
她感到它们在仔细地研究她的裸体,细细地盘算着,为她身体上的每一个曲线作出记号,记住她的潮湿、光滑而柔软的皮肤下面的每一次肌肉运动。
紧紧地挨着你谈一谈,在空洞的雨水敲击地面以及枯叶上她的赤脚发出的声音下面,她好像听见神庙在哀叹着。
紧紧地挨着你谈一谈……但是我们要谈的事情不需要太多时间,对吗,罗西?她在神庙靠前边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从第二排座位上拿起了一本黑皮书。
刚一打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儿使她差点儿窒息。
这一页的最上边是一幅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的油画,是她年轻时读过的赞美诗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位妇女跪在地上对一位男子进行着口淫,他的双脚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对兽蹄。
实际上他并没有脸,而只有一个使人联想到是一张脸的东西。
他酷似诺曼的老搭档哈里,罗西看到了二人可怕的相似之处……每当她坐下,他总是贪婪地看着她的裙边。
油画底下,五颜六色的书页上印满了19世纪传教士西里尔发明的字母,虽然很面熟,却无法读懂。
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当她去旅行救援处向彼德·斯洛维克求救时,他阅读的正是一份用那种文字印的报纸。
这时突然发生了令她震惊的事情。
那张画突然动起来了,一根线条好像在向她白皙的。
有皱褶的手指上爬了过来,在书页上留下类似蜗牛爬过的痕迹。
它毕竟是活生生的。
她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本,紧咬着嘴唇,把从内心深处冲出来的尖叫声又强压了下去;接着又是砰地一声,这是她把书扔掉了的声音。
这声音和她压低嗓门的一声尖叫惊醒了躲在唱诗班楼厢阴影里的一群蝙蝠。
有几只立即像无头苍蝇般在头顶飞来飞去,黑色的翅膀拖着令人恶心的棕色身体在潮湿的空气中乱撞一气,最后退回到洞里。
前面是祭坛,当她看到金色的阳光从左边那扇打开的椭圆形侧门倾泻进来时,立刻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是——罗——西,神庙中一个毫无生气的声音在低声耳语着,听上去单调乏味得近乎可笑。
你——是——罗——西——本人……到这儿来,我会——跟——你——玩儿个——心——跳。
她不愿回头看,目光继续紧盯着洒满阳光的侧门。
雨变小了,原先房顶上那种有空旷回音的水流涌动声现在变成了低沉而持续不断的哗啦声。
这里只许男人进来,罗——西,神庙在沙沙低语着,然后又补充说,诺曼总是说他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生她的气;男人本来就是这样。
她走过去时看了看祭坛的位置,迅速移开了视线。
那里现在是空的,上面既没有布道的讲坛,也没有宗教信条和神秘的书本,但是她看见在光秃秃的石头上面映着一个盘旋的章鱼的黑影,锈迹斑斑的颜色暗示着那里曾经是血迹,巨大的黑影意味着多年来那里曾经溅洒过大量的鲜血。
神庙又在低语:那是拱形汽车旅馆,罗——西。
石头上的树叶旋转起来,发出一种从没有牙床的嘴巴里发出的那种笑声。
他们办理了登记手续,却没有办理付账手续就——走——了。
罗西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不想听见那些声音。
她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甚至有些期望当她走近大门时,它会砰地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但是她盼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诺曼的脸也没有出现。
她走上一小块台阶,闻到一股雨水带来的生机勃勃的青草气味,尽管雨还没有完全停下,空气却已经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到处是沙沙作响的雨点声和阵阵雷鸣,那已经是最后的余音。
已经沉默多时的婴儿这时又开始在远处啼哭起来。
罗西。
这一次不是神庙发出的声音。
这是诺曼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她突然意识到她闻到了诺曼的科隆香水味儿。
我的弟兄们除了英国皮衣,别的什么都不穿。
她感到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他就在她的身后。
从后面伸出手来够她。
不,我不相信。
即便是我想要相信,也绝对办不到。
这是个很愚蠢的想法。
愚蠢到足以列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但这想法使她镇静下来。
她走得很慢,心里十分清楚:假如走得太快就会迷路。
她又下了三个台阶,来到一个她在心里把它叫做公牛花园的地方。
雨还在下,但是小得多了。
风势已经减弱,罗西走进一个用两排玉米杆组成的通道,听到不远处有溪水咆哮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大,当她走出玉米杆通道时,看见在不到十五英尺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它大约有十英尺宽,从两岸舒缓的坡度可以判断出,溪水原来很浅,只是雨水的流量稍稍增加了河水的深度。
小溪中间有四块大石头,在水流冲刷下变成褪了色的乌龟壳。
溪水呈现着柏油般乌黑的颜色。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一边用手挤掉头发上的雨水。
走近小溪后,她闻见一股奇特的矿化物气味,那是一种浓烈而诱人的金属味儿。
她突然觉得口渴难忍,嗓子眼里直往外冒火。
你不能喝这里的水,无论多渴也不行。
绝对不行。
对,她就是这么对她说的;而且她还警告过她,即使她被那溪水仅仅弄湿了一根手指,她也会从此忘掉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姓名。
但是真有这么糟吗?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一下,如果能够忘掉诺曼,忘掉他曾经为了她而杀过人,难道事情真的很糟糕吗?罗西咽了一口唾沫,感到嗓子里面像有干柴烈火在燃烧。
她用手在身上使劲儿拍打,从乳房和脖子周围收集到一些水分,然后嘴巴对着手掌贪婪地吸吮。
这办法并没有消除口渴,反而加剧了口渴的程度。
溪水绕着台阶流过,闪耀着诱人的黑色亮光,浓烈的矿泉水味儿充斥着罗西的整个大脑。
她知道那水的味道一定像淡而无味的、陈旧的糖浆水,她还知道那种奇怪的咸味和溴化物气味儿充满喉咙和肚子时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使人能够遗忘一切的泥土气息。
她会忘掉普拉特夫人,她曾经告诉她,她的全家都在高速公路上遇难了;她会忘掉举着蒙古铅笔和黑杆网球拍的诺曼,忘掉维尼酒吧里的那个男子,还会忘掉那个把姐妹之家叫做同性恋福利会的胖女人。
她多想忘记她曾坐在屋角,肾脏的疼痛使她呕吐个不停,还得吐在围裙里。
忘掉这一切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些事忘记与否没有什么差别,而另外一些,例如诺曼用网球拍对她所做的一切,则必须忘记……忘到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甚至在梦中也没有发生过的程度。
罗西全身发抖,眼睛盯着像透明丝带一样静静流淌的黑色溪水,嗓子眼里像是在燃烧。
她不停地眨眼,想象自己弯下了腰,把整个脑袋伸进水里,像头牲口一样痛饮一番。
在忘掉那些灾难的同时,你也会忘记比尔,理智带着一丝遗憾在对她窃窃私语。
你会忘记他那双有着褐色眸子的浅绿色眼睛,以及耳轮上扎过耳朵眼的小圆疤痕。
近来发生了许多值得你记住的事情,罗西,你是知道的,对吗?罗西不再犹豫了。
她走上第一块大石头,伸出双手保持身体平衡。
从她的睡衣包裹里不断地流下来红色的水,她能感觉到里面包裹着的石头的分量。
她左脚踩在石头上,右脚站在岸边,鼓足了勇气,抬起右脚,往前边那块石头上迈去。
一切顺利。
她又举起左脚,迈了一大步,跨上第三块石头。
这一次她的身体有点失去平衡,向右边摆了摆。
她举起左手摇晃了几下来维持平衡,溪水被石头晃动得哗哗作响。
这时她已经站在了小溪的中央,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
罗西担心再犹豫下去很快就会冻僵,她踩上最后一块大石头,一步跳上了长满枯草的岸边,只三步就走到了前面的丛林中,她意识到,剧烈的口渴就像一场噩梦一样总算过去了。
丛林里似乎活埋着一些巨人,他们伸出手臂,用没有果实的树枝向空中无言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谋杀。
枯萎的树枝相互交错纠缠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奇怪的几何图形。
一条小路通向这些几何图形。
这条小路的保镖是一个裸体的男孩雕像,他那根直挺挺的生殖器硕大无比,双手高高地举在头顶。
当罗西经过他时,他那双没有眼珠的石头眼睛对着她眨眼。
这一点她十分肯定。
嗨宝贝儿!石头人在她的脑海里愤怒地说,想下来吗?想跟我玩儿一次吗?她举起手挡住自己,匆匆走开,但是石头男孩儿只是个石头男孩儿而已……假如他是别的什么,哪怕只是一刹那也很可怕。
水从他那大得可笑的阴茎上滴了下来。
罗西想,他肯定能保持着勃起的状态。
她看着他那双无珠的眼睛,以及过于狡烩的笑容。
诺曼会十分嫉妒你。
她匆忙从雕像身边走开,沿着通向树林的小路前进,她强烈地渴望回头看一眼,石像是否跟她走来,那只挺起的阴茎是否在动。
但是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她不敢看。
她怕自己由于过度紧张会看到一个有可能并不存在的东西。
瓢泼大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罗西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一会儿听不见那婴儿的哭声了,也许它睡着了。
也许公牛艾林尼斯听腻了这哭声,像吞噬薄饼一样把它一口吞了下去。
无论发生了哪种情况,它都不会哭,罗西怎样才能找到它?她继续往下走,倾听着雨水打在枯树上的哗哗声,不愿承认自己在树皮上看见了人的面孔。
是真正的人的面孔,而且还在尖叫。
罗西觉得很像女人的面孔。
走了一段路以后,她看见一棵倒下的大树堵塞了小路。
这棵大树很明显是在暴雨中被雷电所击中的。
它一半已经裂开,并被烧成了焦黑色,几根树枝像死灰复燃的营地篝火一样还在青烟缭绕。
罗西不敢爬过去,到处都是干裂的树枝和锯齿般尖利的主干。
她从右侧徐徐绕过倒下的大树和露出地面的树根。
她绕回去很长一段路,才绕过了像蛇一样突然钻出地面的一节树根。
嗨,宝贝儿!你想玩一玩吗?你这婊子,你不想吗?这声音从一个塌陷的山洞里飘了出来。
树根突然划过她的小腿。
想跟四个人一起玩吗?罗西?这倒听起来不错,我会从后门溜进你的房间,像吞噬烘烤得香喷喷的奶酪三明治一样吞掉你。
否则,你就用你的嘴巴吸走我的爱滋病。
放开我。
罗西悄悄地说,用睡衣垫着树根,摆脱了它的纠缠,继续匆匆赶路。
由于树根缠得太紧,在她小腿上留下了一道圆形的红色斑痕,然而很快便消失了。
她觉得自己差点被吓坏了,不过对于一个和诺曼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人来说,这种恐惧算不了什么。
7又走了五分钟,她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孤独凄凉的林中空地,里面只有一棵植物是有生命的。
它是罗西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树,她吃惊得几乎窒息。
她曾经是奥布莱威利卫理公会主日学校的忠实学生,现在还能记得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的故事,她想,假如在伊甸园中真有一棵知善恶之树,它看起来一定跟这棵树一模一样。
树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细长而光滑的绿色树叶,紫红色的果实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
在它周围倒下了很多玫瑰红色的大树,和罗丝.麦德的短裙颜色非常相似。
这些倒下的大树多数还十分新鲜饱满,它们很可能是被刚刚过去的暴风雨所摧毁的,甚至那些已经开始腐朽的大树也同样生机盎然。
罗西愉快地抿着嘴唇,渴望拣起一只果实,结结实实地咬上一大口。
她想象那滋味一定是酸甜的,叶子很像大黄的叶柄,果肉带有树林里那种没有完全熟透的山莓味儿。
她看着那棵很像石榴的大树,一只果实从不堪重负的枝头落下,砸到了地上,裂开的果实里面露出了玫瑰红色的果肉,她能看见涓涓果汁中的一粒粒种子。
罗西往树下跨了一步,便停了下来。
她在两根石柱之间徘徊着:她的心灵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的肉体却感到这不可能是梦,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梦能够如此真实。
她半信半疑地开始倾向于相信这是一场梦。
树的左边看上去很像地铁入口,宽阔的白色台阶一直通向黑暗的地下。
台阶上有一座雪花石膏的柱基,上面刻着迷宫两个字。
真的,这太过分了。
罗西想着,但是她仍向大树走去。
如果这是梦,她迟早可以从自己的床上被闹钟叫醒,然后关掉闹钟,以免被它吵得心烦意乱。
现在她多么渴望听到它的铃声!她很冷,脚也很脏,她还被树根勾住过,她的裸体被一个石头男孩贪婪地注视过,他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
总之她感到假如她不能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会得一场重感冒,甚至感染上支气管炎,它会影响她星期六的约会,还会使下个星期的录音工作全面陷入瘫痪。
罗西没有注意到,一个人会因为梦中旅行而患感冒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跪在落得满地都是的果实旁,仔细地研究着,仍然渴望知道它的滋味。
她打开了睡衣的一角,又撕下来一块布条,把它铺在地上,打算把拣起的种子一粒一粒全部放进去。
她想,这计划真不错。
但愿我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的手指尖好像打了一针足量的奴佛卡因似的,顿时变得毫无知觉,同时,一阵奇妙的芳香扑进了她的鼻子。
那是一种甜蜜的香味儿,但是并不是花香味儿,它使罗西想起了馅饼、小甜饼、蛋糕等等从奶奶的炉子里面烤出来的那些可爱的东西。
它还让她想起了当她和比尔并肩往科尔大厦方向走时,比尔的身体碰到她时的那种感觉。
当然,这种感觉和奶奶那个铺着亚麻油毡地毯的厨房之间的距离需要用光年来计算。
她把二十多粒种子放在了那块布条上,犹豫不决地耸了耸肩,又加进去两粒。
这些够了吗?她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采集它们,又怎么会知道需要采集多少粒。
她最好赶快离开这里。
她又听见了婴儿的呜咽声,比抽泣的声音还要小,这就预示着它已经打算放弃努力,准备睡觉了。
她把潮湿的布条像叠信封那样对折起来。
这使她想起每当冬季快要过完时,父亲就用一只信封给她带回来一些种子,那时她还是一名主日学校的好学生。
现在她已经长大了。
她为自己美丽的裸体感到自豪,而不是羞愧。
她头脑中理智的那一半自我不到一秒钟便立即意识到,她打算用自己那只染上了玫瑰红果肉的手指干什么。
她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使劲吹了吹手指,那种酸甜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头脑。
不要尝,温迪曾经警告过她。
干万别尝那果实,甚至也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指放进嘴里!这是一个危机丛生的地方。
她站了起来,看着肮脏的手指颤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一样。
她任凭果实和种子撒了满地,匆匆离开了。
这不是知善恶之树,罗西想。
这也不是生命之树。
我想,这是死亡之树。
一阵微风吹过,石榴树长而光滑的树叶沙沙作响。
好像喋喋不休地用嘲弄的口气悄悄念叨着她的名字:罗西——罗西——罗西!她又跪下来,寻找活着的青草,结果一棵也没有找到。
她放下睡衣,把包着种子的小包放在它上面,拔下一大把潮湿的枯草,使劲摩擦着摸过种子的手。
玫瑰红褪掉了许多,但是并没有彻底消失。
指甲下面仍然留有原来的颜色。
婴儿的哭声更加频繁了。
好吧,罗西喃喃自语着站起身来,你的手离你的嘴远一些。
这样就会没事。
她走向白色雪花石的台阶,站在台阶的顶层,对进入黑暗感到有些担心,便试着给自己打气。
白色雪花石基座的表面刻有迷宫二字,它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一个基座,而像是一小块墓碑。
婴儿还在啼哭,好像没人安慰它似的,它就在下面黑暗中。
那种孤独的、自我安慰的声音最终使她往前跨了一步。
它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地方自己哭着睡着。
罗西一边往下走,一边数着台阶。
第七层,她从一个房檐下面走过。
在第十四层时她回头看见后面有一个矩形的光亮,转身面对着它,那光亮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眼前。
她一层一层地往下走,赤脚踩在石头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五十层。
七十五层。
已经是一百层了。
她停在了第一百二十五层台阶上,又看见光亮了。
你真傻,罗西。
其实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
事情就是如此。
不。
她慢慢地举起手,包着种子的小包和拿它的那只手闪着迷人的绿光。
扭曲的黑影变得高大起来,好像那不是一堵墙,而是玻璃鱼缸,无生命的东西漂浮在水的表面。
罗西!停下来!别再继续这样想!她不能。
那你就什么都不要看!这是一个好主意。
了不起的主意。
罗西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鬼火般暗淡的x光,继续往下走,低声地数着台阶。
绿光继续照亮下面的台阶,当她到达第二百零二层,也就是最底层台阶时,好像站在了一个用绿色胶质体照亮的舞台上,她抬起头,准备接受她所看见的一切。
下面的空气是流动的,既潮湿又新鲜,但是里面有一种她不喜欢的气味儿。
像动物园里的味道。
她感到这里好像关着某种野生动物。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公牛文林尼斯。
面前有三面石头墙,高十二英尺,由于墙太高,她看不见墙的另一边。
这里也闪耀着那种暗淡的绿光,罗西神经质地扫视着通向四个方向的四条狭窄通道,应该去哪个方向?婴儿还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嚎啕大哭着,但是它的声音正在渐渐减弱,好像一台收音机的音量正在被人渐渐关掉。
快哭!罗西大喊了一声。
顿时,四面传来了她自己的回声。
呜……呜……呜!除此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四条通道通向了迷宫的四个入口,它们默默地面对着她,就像四只张大的嘴巴,谨慎地露出吃惊的表情。
她在距离右边第二个通道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堆黑色的东西。
你知道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她想。
你曾经忍受着诺曼、哈里,以及诺曼所有的朋友,你已经忍受了十四年了,以至于愚蠢到连一堆牛粪也认不出来的地步。
这个想法引发了一连串的记忆,那些臭男人坐在客厅里没完没了地谈工作、抽烟,谈工作、说黑人的笑话,接着又谈工作,说下流故事,这些都使她生气。
罗西并不否认这种感情,她一生都在自我训练,使自己接受他们。
生气的感觉不错,比起恐惧来要好得多。
还是个孩子时,她也有过在游乐场上发出刺耳尖叫的岁月,那种声音能将玻璃震碎,能使眼珠爆裂。
十岁左右时她因为发出了这种尖利的声音而遭到了谴责,人们说那声音不是女士应有的;它足以破坏一个人的大脑。
现在罗西想看一看自己是否还拿得出这项保留节目。
她将地下潮湿的空气全部吸入肺部,一直送到身体的底层,闭上了眼睛,回忆上小学时玩过的把戏。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她最喜欢的那件法兰绒衬衫令人心醉的芳香,她曾经一直把它穿到背后破成了两半。
她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发出了一声哀鸣,那是一种用常声和假声反复变换着喊出来的声音。
她欣喜若狂了。
这仍然是儿时的声音,但是比儿时要好听得多,同时使她感觉到好像是回到了过去,就像惊奇女郎。
超级女孩以及安尼·奥克莱的综合体。
最重要的是,它确实起作用了,甚至当她的校园节目还没有表演完,那孩子就开始哭起来了。
那是她的肺部所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声音。
快点,罗西,你必须越快越好。
如果她真的累了,她现在这种音量不会坚持太久。
罗西往前走了两步,观察着通向迷宫的四个人口,然后走近每一个入口处仔细地倾听。
毫无疑问,婴儿的哀号声出自第三个通道,这绝对不是想象。
至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她开始往下走,赤脚拍打着石头地面。
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头扬得高高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吵醒的不止是婴儿,通道里某个地方有兽蹄在岩石上奔跑的声音,回音使她无法判断距离。
它们边跑边发出懒散的哼哼声,这声音越来越近,逐渐减弱了下去,然后又一次高近了。
最后一切都停止了,她听见一声低沉的带有湿气的喷鼻声,紧接着是一声更加低沉的哼哼声。
随后便只有婴儿的声音了,它的号哭已经开始减弱。
罗西完全可以想像出公牛的样子:一只巨大的野兽,长着坚硬的兽皮,又宽又厚的黑色肩膀在脑袋上可怕地隆起,鼻子上应该戴着一只金色的圆环,像她小时候读过的神秘故事中半人半牛的食人怪兽。
艾林尼斯站在一条通道的路口,低着头,伸出犄角,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声音,等待她的来临。
她走进微微发光的通道,一只手扶在墙面上,用耳朵寻找婴儿和公牛的踪迹。
她期望找到更多的动物粪便,但是什么也没有。
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过了大约三分钟,她进入的那条通道汇入了一个了字路口,婴儿的声音从左边的路口更加清晰地传了出来。
难道我的耳朵也像手一样有左右的区别,因此左耳才能更加迅速地抓住声音吗?她有些茫然。
不过她仍然转向了左边。
她只走了两步便停住了,突然想起那些种子可以派上用场了。
她现在身处险境,没有任何人可以跟她分担恐惧。
她回到丁字路口,跪在地上,打开那只小布包,取出了一粒种子,把它放在台阶上,尖的一头指向来的那条路。
她想,这里不会有小鸟吃掉路标。
罗西站起身,继续前进,只走了五步就来到一个新的路口,她往下面看时,发现它又分出了三条岔路,她选择了中间那条路,用种子做了记号。
在这条岔路里走了三十步,拐了两次弯,便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堵石墙,上面有七个用刀砍出来的大字:想跟我玩儿一把吗?罗西回到三岔路口,俯身拣起种子,放在一条新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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