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小`说网大唐是昆山市下属的一个比较富裕的村子。
大多数的村民都住上了新起的三层楼房,村里办的企业也红红火火,吸引了大量外来者打工,甚至许多村民已经不种田了,把田包给外乡人去种。
在大唐村的土地上生活的人,现在有一多半不是大唐的村民。
采访车开进大唐村的时候,我打量着经过的村广场,挺气派的,还竖着高大的地球仪雕塑和大块的电子显示屏。
其实这个广场有些过于大了,显得空落落的。
这已经不是严格依以上的农村了,它的农田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减少着,处于农村向城市变化的转型期。
这里的路牌不像城市里那样随处可见,黄织寄给我的信封上写着地址,但我还是问了几次路才找对了大概的地方。
车停在一片楼房集中的地方,有点像城市里的小区。
我向死机道谢之后,采访车就调头返回上海去了。
黄织家的地被村里征用去建生态园区了,作为补偿,每个月有一定金额的生活补助费。
以这里的生活标准,虽然带着一个孩子,但也能勉强过活。
如果她能另找一份工作,就可以过得不错了。
她的信里没提到这些,我向她未必能找到工作。
毕竟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精神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现在将近下午四点钟,不久之前下过一场雨,地还是湿的,所以气温并不太高。
走不多远,就见到一位满脸都是皱纹的老妪坐在一幢三层 楼门口的台阶上择菜。
说起来,这里的楼宇已经都市化,但人的习惯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这里是二村。
黄织的地址就只写着大唐村二村黄织,没有更具体的门牌号。
我走到老妪跟前,向她询问。
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我,满脸的皱纹堆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不过她接着摇了摇头,问我:你说什么?她还是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明白。
啥?她用昆山话问。
我意识到她听不懂普通话,连忙换了上海话又问了一遍。
江浙一带的人,相互的方言口音说的慢一些,都能领会个八九不离十。
听我说到黄织两个字,老太太的脸立刻就变了,一道道皱纹里藏着嫌恶,还有些畏惧。
怎么要到她家里去呀,和你说,晦气的呀。
晦气?我有些意外。
她居然不说黄织是个疯子,而是说到她家去晦气。
这个女人邪,你去找她,要小心被克。
老太太短短一句话说的小心翼翼。
我笑了,可夫之类的,恐怕现在也只有这样年级的老人还会相信。
老人见我笑,就知我不信,叹着气说:小年轻的,唉!她用手指了个方向,说,你要找她,就往那边走进去,她家房子和别人家不太一样的。
我往那个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就看见了。
的确很好认,因为那是一幢二层的破落房子。
说破落,并不是指墙倒瓦残,而是这幢房子式样呆板古旧,墙体的油漆所剩无几,看上去呈灰褐色,和附近外观靓丽的邻居的房子对比强烈。
此外,它和别人家房子的距离明显较大,孤零零的缩在这篇住宅区的角落里。
我站在门口,按响了门铃。
从外观看,她家肯定很多年没翻修了,境况可见一斑。
我知道在产下纸婴前数月,她丈夫就意外去世,她很看重腹中的孩子,所以跑到他所知道的最好的妇产医院生产。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上海的一妇婴医院里看见她,并且除了女儿之外无人陪伴的原因。
可是家中其他亲人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刚才那老妪满口晦气呀,克呀,指的是什么呢?我又按了一次门铃。
还记得三年前在医院里看到黄织时她的模样,完全不像个农妇。
中国传统审美里,有时女人病弱也是一种美,说的就是黄织这样的。
时隔三年,再次见到她,不知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许多精神病人犯病之后,会迅速苍老,但也有些病人因为再没有尘世间的忧虑,反而比正常人更滋润。
还是没有人来开门。
看来时间不巧,她家里没人。
不过她这么个病人,估计也就是在村里走走,不会很晚回来吧,好不容易来这么一次,我准备等等她。
绕着她家走了一圈,仔细打量,更觉得荒凉。
院子的围墙顶端已经不平整,时有缺角,露出里面的砖块;二楼的一扇窗玻璃碎了,却没有更换,只是用了快硬纸板遮上。
我忽然觉得生活的艰辛扑面而来。
转回来再按响门铃,依然没动静。
我原路走回去,在这大唐村旁边有个古镇,叫千灯,可以去逛逛打发时间。
经过择菜老妪的时候,她正拿眼看我。
我停了脚步,也许可以和他聊聊。
能和您聊会儿吗?好啊,好啊。
老太太手里不停,冲我点点头。
老人总是喜欢和年轻人聊天。
为什么您刚才说黄织家晦气呢?我问。
呦!老太太停了手,摇着头,她很邪的。
很邪,为什么这么说?老太太转头看了一眼,那正是黄织家的方向。
只这一眼,我的确觉得,她是真的怕。
可她在怕什么呢?黄织这女娃,我看着她长大的。
老太太开始说黄织的故事。
黄织管黄老头叫爸。
黄老头是大唐村的老光棍,老来领养了这么个孤女。
人都说养儿防老,黄老头估计也是这么个意思。
黄织领来的时候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懂事得很,没过几年,就开始帮黄老头打下手。
黄老头是个渔户,那时流过大唐村的小河道里鱼还不少,每天把小船撑出去转上几个小时,网个十几二十尾鱼并不难。
说起来黄织也算打小风吹雨淋,但有些人天生晒不黑,不知会气死多少猛擦防晒霜的城市女孩。
还没等到真的老得不能动,黄老头一次大风天出去打渔,被刮翻了小船,黄织游上了岸,回头一看不见他爹。
水上走了一辈子,这回却被水草缠了脚,等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这年黄织十六岁。
但只是这样的意外,谁都不能说黄织晦气。
过不多久,黄织就嫁给了周国栋,大概一年以后,她还怀着周纤纤的时候,周国栋的父亲就因病去世。
这时村里人仍然没觉得什么,反而因为周国栋酗酒,喝醉了就打黄织,没少劝他对媳妇好一点。
这么一个女孩子嫁过来,自己家里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在附加没地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周纤纤出声还没满三岁,她的奶奶,周国栋的娘就失踪了。
那天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到下午日头毒,周国栋就让娘回家歇着,照顾小娃娃。
结果日落回家,就只见周纤纤一个人。
等到夜里还不见老人踪影,两人报了警。
警察查了很久,还在附近张贴了寻人告示,但到今天也没得到老人的消息。
就此,关于黄织八字太硬克人的传言便悄悄流传了起来。
等到黄织肚子再次大了起来,怀上第二胎的时候,周国栋也诡异地失踪了。
据黄织对警察说,那晚周国栋又喝醉了酒,把她一顿好打。
挨完了黄织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过了半小时她从厕所里出来,却怎么找都不见周国栋的身影。
她以为老公又出去喝酒或打麻将了,可直到第二天傍晚都不见人。
当然警察也怀疑过黄织,可不论是失踪和是谋杀嫌疑,都一点线索也没有,最后成了个无头案。
只是在这之后,村里人酒很少和她家来往,看她的眼神也变得闪躲起来。
在医院采访时黄织对我说她丈夫没了,我还以为是死了,不料真的是没了。
可未曾想事情还没就此了结,周纤纤又失踪了。
什么?周纤纤真的失踪了?听她讲到这里,我吃惊地问。
失踪啦,这一家子,现在就剩下黄织一个人了。
老太太说着又往黄织家方向瞥了一眼。
什么时候的事情?总有两三个月了吧,黄织脑子出了问题,也不太管女儿,能知道买菜做饭酒不错了。
她家小孩子整天野在外面,和陌生人混在一起,要我说,早该被人骗走了。
:老太太说着眯起眼睛。
和陌生人混在一起?不是村子里的人,我是没见过。
那小姑娘是走失了,还是真被人拐走了?谁知道?不知道,那个小娃,不见了也好。
老太太叹了口气。
我愣了一下,似乎觉得眼前的老妪并不是在为周纤纤的失踪而唏嘘,反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位看起来还挺和善的老人,为什么会说出不见了也好这样过分的话?这甚至有点恶毒了。
注意到我的诧异,老人却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话,反而接着说:村子里没人愿意抱这小娃,我看她和她娘一样,都是亲近不得的。
啊?你是没见过,小小年纪,不哭不笑不说话,一双眼睛阴冷阴冷,看你一眼后脊梁都凉半天。
说道周纤纤的时候,老人的表情颇不自然,竟然心里对这孩子的芥蒂要更超过她母亲。
我很不以为然,其实我是见过周纤纤的,三年前她酒不爱说话,是个内向的孩子。
家里接连出事,对小孩当然会产生影响,开朗的孩子也会变内向,而内向的就会变孤僻。
再加上一个被同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母亲,周纤纤被乡邻不待见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是这村人也太迷信了点,孤儿寡母生活真是不容易。
我为什么不早点来这里看一看?我暗暗自责。
那警察怎么说,有什么线索吗?反正是还没找到,她娘说话又颠三倒四的,怎么个找法?从老太太的回答和神情,我有点明白了。
失踪女孩的唯一亲人是个精神病患者,而可能提供线索的同村人,如果都能和这老太太一样对周纤纤又成见,自然不会主动配合。
再加上这家又屡发无头失踪案的前科,恐怕这宗案子也要成为新的无头案,无人愿意再这上面多花心思了。
算一算,大概黄织再女儿失踪的第一时间,就写信向我求助了。
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我再一次问自己。
要是大学毕业刚成为记者那会儿,恐怕就算是个精神病患者的来信,我也会想方设法求证一番,哪怕是打电话到当地的派出所求证一下。
可现在…………我摇了摇头,把一些想法驱逐出脑袋。
不论怎样,我要尽我所能找到周纤纤。
我看你面相不错,有心回来和我说话,才和你讲的。
别去她家,听我的没错。
老太太说。
其实是因为她家里没人,我才这么快回来的。
我笑了。
她没在家里?不可能!老太太肯定地说。
真没在,我按了好几次了铃。
不会呀,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的,买菜也不能这时候还不回来啊。
再说,我一早就坐在这儿,除了中午吃饭那一会儿,没见她走过呀。
老太太说着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把盆往旁边一挪,站了起来。
走,去看看。
她说。
老太太个子高不过我肩膀,年纪这么大了,腿脚却很利索,居然走得并不慢。
你来找黄织是啥事啊?老太太这时候才想起问我的来意。
我是上海晨星报社的记者,她……我话才说了一半,老太太就啊的一声打断说:原来她那些信酒是寄给你的呀。
没想到你还真会来看她。
我们都讲,一个大记者有多忙啊,整天要关心国计民生,哪有心思理一个疯女人。
哎,说起来黄织这个女娃,从小也是我看着她长大,小时候没少给她讲故事,没想到…… 老太太来了精神,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让我有点脸红。
再新闻日渐娱乐化的今天,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乡村老妪,才会对记者报有如此高的敬意吧。
想来黄织的信多半是交给同村人代为寄出的,所以她都给哪些人寄信,再村里已经成为公开的谈资了吧。
村里人毕竟还能保持起码的相互照应,哪怕老太太再迷信,所说黄织反常地不在家,也要来瞧一瞧。
转眼就走到了黄织家的门前,我站到门口又按响了门铃,还是没一点动静。
到后面去看看。
我跟着老太太走到后门处。
你推推门看。
老太太对我说。
推门?门关着呀, 我诧异地朝老太太看了一眼,她肯定地向我点点头。
我伸手推了一下,门往里微微一缩。
用点力气。
老太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手上用了劲,门锁发出一声轻响,竟然被我推开了。
她家后门的锁坏了很久,卡不死,一直都没钱换个新的。
好在我们村没歹人,她家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要我进去吗?私入民宅,这可是犯法的。
愣啥?帮着进去瞧瞧有什么事没。
我可不进,不过看你的模样,是不信那个的。
老太太笑得很精明。
好吧。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玻璃窗上都蒙了灰,有不少时没擦过了,透光性不好,再加上现在时近傍晚,阳光早没了活力,我一走进黄家,竟然略有灰暗阴冷的感觉。
这应该是个储物间,再角落里堆了些破烂木板和报纸,别无他物。
经过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报纸酒是《晨星报》。
前厅依然空空荡荡,比储物间稍多了几样东西:长条的木椅,一个小方桌,两个木箱,一个瘸了腿用转头垫起的柜子,上面摆了个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如今都市里收破烂的都没兴趣的古旧货色。
另一侧是厨房,灶台旁有几个锅子,其中一个还打着补丁,单门冰箱上的漆也开始剥落,侧面和后背上锈迹斑斑,每一件东西都显示处主人家的窘迫。
外面的老太太显然有些担心黄织会出事,不过在一楼这么粗粗看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多卡了冰箱几眼。
在这样的环境中,冰箱会让人产生很多联想,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有很多想法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我握住了冰箱的门把手,有些犹豫,有必要吗,我只是进来看看黄织有没有出事,而开别人家的冰箱门,这和翻抽屉一样,属于更进一部的窥私了。
冰箱和抽屉最大的区别,在于冰箱要大得多,能藏进体积更大的东西。
我手上微一用力,冰箱门开了。
刚开始拉开一条缝,一股怪异的味道就从里面冒了出来。
我嗅了嗅,忽然一阵恶心,向后退了一步。
冰箱门在惯性下,慢慢的自行开了。
打开的冰箱里并没有亮起灯,这冰箱居然没有插电。
一碗白饭,一碗炒茄子,两只鸡蛋。
就只有这点东西。
这么热的天,饭菜只要闷几个小时就会坏,闻这味道,怕是者少在这没电的冰箱里焐了有两三天了。
我捏着鼻子,把冰箱关上,走出厨房。
为什么会在放着饭菜的情况下,把冰箱的电源拔掉,这点我并没想太多,毕竟黄织是个精神病人。
但这至少证明一点,黄织这两天都没在家吃饭。
他去了哪儿?居然村里人都不知道!木楼梯在我脚下吱吱作响,我上了二楼。
二楼是几间卧室,和底楼一样空无一人。
我连壁橱和床底下都看过了,没见到一丝不寻常。
这些年来,原本睡在二楼这几间卧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没了,想到这里,不管我是否相信那老妪的说法,都一阵心寒。
就像眼前这一屋子的布娃娃,周纤纤如今不管身在何处,应该会想念她们的吧。
我从这间卧室里走出来,却突然之间楞住了,我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脸上、手上的皮肤一阵发麻。
这是套在一起的内外两进的卧室,从内间卧室出来,外面还有一间小些的卧室。
再走出去,才是连着上下楼梯的回廊。
先前从外间往内间走,并没有觉得不妥,可是现在从满是布偶的卧房里走出来,我看见外间的那张床,立刻意识到,这连在一起的内外两间都是睡人的。
而且外间的那张床,是一张小床。
小床外摆着一个小枕头,我冲到墙边的一个木箱子前,把箱盖打开,里面放着的衣服,明显是小女孩穿的。
里面那间竟然不是周纤纤于黄织合睡的卧室,周纤纤是单独睡在这一间的。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是很少敢一个人睡的,哪怕她母亲就睡在内间。
没错了,那间满是布偶的房间,是黄织的卧室!我慢慢转回身,走回布偶间。
真的到处是布偶,床上,桌上,椅子上,窗台上。
我打开壁橱,是的,还有壁橱里。
我拿了一个在手上,这都是黄织自己缝制的把,灰布做身体和四肢,白布做头,里面填着棉絮或碎布。
布娃娃的脸是画的,黑笔画眼睛,红笔画咧开的嘴。
所有布娃娃的面容都画的差不多,眼睛睁得很大,嘴也张的很大。
我忽然觉得,这满屋子几十个布偶,正在不同的角落里瞪着我,在无声地喊着。
我额头冰凉,掌心阴湿。
黄织为什么做这么多的布偶,我知道原因。
我从布偶的包围中退出去,脑海中浮现起三年前,我在一妇婴医院病房里对她采访时的情景。
黄织躺在床上,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才把我的名片接过去。
她的动作很艰辛,很沉重。
然后她又看了我的名片很久,并不是这张小纸片有什么花样,而是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涣散着的,要重新凝聚起来,对她而言会是个很痛苦的过程。
终于,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一样了。
她把名片捏在手里,转头看我,眼神里重新有了一丝光亮。
记者老师。
她对我的称呼郑重又质朴。
记者老师,您要帮帮我,帮帮我。
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让我觉得上了一道铁箍。
我不好挣脱,冲她笑笑,说:别叫我老师,如果您愿意,我想和您聊聊您这次的遭遇。
记者老师,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黄织的音量响了起来,让我有点尴尬。
不急,我们慢慢说。
我安慰她。
我不可能就生下那么一个东西的。
说到那个东西,黄织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你……你知道……。
我点头:我已经知道了,一声也给我看过了。
不,你不知道。
她猛地摇起头来,我的孩儿不是那样的,他是健健康康的,很强壮,还有点好动。
她的眼神又涣散起来,仿佛沉浸到自己臆想出的画面中去了。
我咳嗽了一声,打断她的想象,说:我问过医生,他说您这种……叫纸婴。
纸婴?纸婴是什么?黄织瞪着我,眼神中竟然有些凶狠,我怎么会生出纸婴?纸婴是……我忽然卡住。
我记起,这只是外观看像纸婴,实际却无法用纸婴的病例来做出解释。
黄织见我说不下去,却怀疑我知道些什么,不停地催我说。
我只得把什么是纸婴大概讲了一遍。
被压迫,被什么压迫?黄织竟然敏锐地抓住我有意含糊过去的细节,追问我。
是……被另一个同胞兄弟胎儿压迫,不过医生说你并没有产下另一个健康的婴儿,所以只是外观看起来像纸婴而已。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一定还生下了另一个健康的孩子。
黄织自动把我的后半句忽略,兴奋地说。
可是医生只为你接生了这么一个畸形儿啊。
不,一定还有一个。
黄织固执地说,一定还有一个!她再一次用强调的语气重复。
我开始觉得,来采访这位神志不稳定的病人是个错误。
记者老师,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不骗你,我一定还怀了个健康的宝宝。
否则,我怎么会生下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医生能解释吗?他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这个,医学上本来就有些特殊的案例是无法解释的。
不不,您听我说,我再怀孕的时候,时常觉得肚子里的小家伙在动。
我不是第一次怀,我知道的。
这次怀孕,肚子里的小宝宝比怀纤纤的时候,要不安分多了。
我一直想,这肯定是个调皮的男孩子。
那……您做过b超吗?我想到了一个证明的办法。
没有,我不想再花那份钱。
反正已经怀上了,生男生女我都喜欢。
这……我知道,孕妇感觉到体内胎儿的动作,很多时候只是孕妇一厢情愿的错觉,这并不能拿出来当铁证。
王姐,王姐。
黄织叫临床的一个病人,前几天,我不是还让你听我肚子吗,小宝宝在动的,你不是听见的吗?啊,是呀。
王姐回答。
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再听我和黄织的对话,随让我说话比较轻,她们未必能听完整,但肯定都知道,黄织没能生下宝宝。
你真的听见了?我问好像……好像是有点动静。
被问道的王姐语气迟疑起来,但也听不真切,说不准。
哎呀,王姐,你那天不是说,动静挺大的吗?黄织急着说。
这个,可能是有吧。
不管怎样,王姐就是不肯把话说死。
她有着一份上海人的精明,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不愿意掺和到眼下这一场可能发生的医疗纠纷中去。
当然,也可能觉得她真的没听清楚,那天只是客套地对黄织说几句讨喜的话。
那天采访的后半段变得毫无意义。
不论我怎么说,黄织固执地相信她怀了个健康的孩子,但是医生把她的孩子抢走了。
可是我又怎么能够同意她的话,那意味着这座上海的三级甲等大医院堂而皇之地拿走了产妇的孩子,并且不做任何掩饰。
这怎么可能!医生无法解释纸样的婴儿是怎么形成的,而产妇认为医院偷走了她的孩子,我这篇报道还怎么写?我只好对我的线人说一句抱歉,他又没法拿到奖金了。
对我来说,这一切在采访之后就结束了。
但对黄织来说,她一直相信,自己曾有过一个婴儿。
这个婴儿在她的体内把另一个同胞兄弟挤压吸收成了一张皮,最后却在空气中政法不见。
她并没有找医院打官司,却发了神经病,做了无数个布娃娃,仿佛就是她神秘失踪的孩子。
再次从黄织家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等在门口的居然不止老太太一个人,连她在内有五个人,无双眼睛盯着我看。
怎么样?老太太问的。
没人。
我没把冰箱的事说出来,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我可不想说自己进屋乱翻东西,免得惹麻烦。
我就说了,昨天清早我看见她出去的。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汉字说。
这村子居然请了保安,我有些意外,然后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是看见门口有个亭子,但没见到人,不知他跑到哪儿去开小差了。
昨天清早?我问他。
嗯,大概五点左右吧,也许还不到五点。
但那时我有点犯困,没看清楚,所以刚才还不敢肯定呢。
我说小夏呀,你做保安工作的,上班时间怎么能犯困呢,特别是夜晚和凌晨的时候。
最近村里外来人员越来越多……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卡是向这位保安上安全防范课,保安连连称是。
看他把头点得这么痛快,让我很怀疑他会一耳进一耳出。
不过这关我什么事呢。
黄织昨天一清早酒离开了。
我猜想,她把冰箱的电源拔了,是知道自己会出去一段时间,不愿意费电。
但因为她神志紊乱,所以忘了冰箱里还有菜,不插电是要坏的。
黄织会到哪儿去呢?她会不会去找女儿了? 或许是爱情退潮后,在心底里留下了太过明显的痕迹,重逢之后,她对我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我不该再埋怨什么,毕竟她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让我至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危难间爆发出的感情迅猛而激烈,现在我学会把这些藏在心里,使出细水长流的水磨功夫。
我毫不怀疑总有一天能追到她,我只是再帮她找回失落的那些感觉。
何夕一向很准时,但现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
我点了两碟冷盘,先吃起来垫垫肚子。
坐在我临近桌上的是对温声细语的年轻情侣。
我正用筷子夹了一粒炝花生送进嘴里,却瞥见那位总是微笑注视对方的男孩,眼神忽然偏离了情人的脸庞。
我转过头去,就看见了何夕,还有许多道或遮遮掩掩或正大光明投向她的目光。
难得看见你吃到。
我笑着对她说。
刚做完一个解剖,急着赶过来。
何夕抬眼看着我,说:有纸吗?我擦擦手。
呃……我吓了一跳,你做完解剖没……没洗手就来了?何夕面容冷淡地举起手给我看。
十指纤纤,洁白细腻。
还好,看起来没有血污之类的。
骗你的,堵车。
何夕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在她的同事眼中,这大概是个古怪指数不下于美丽指数的女人,但是最近她似乎经常在我面前露出笑容。
这是个生意很好的川菜馆,我特意点了几个比较麻辣的菜,因为我挺喜欢看何夕面庞红润鼻尖渗出细汗的模样,这和她平时反差很大。
等菜上来的时候,我把周纤纤的事简单说了。
行。
但不一定能找到。
我点头。
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如果当时调查工作就没做仔细的话,确实会难度很大。
何夕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和她在一起,我必须想办法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否则就会冷场。
我有次试过如果一直冷下去会怎样,结果两人大眼瞪小眼二十多分钟,虽然她很好看,但我还是冷到不行败下阵来。
最受打击的是她居然若无其事。
什么是何夕会感兴趣的话题,我已经慢慢摸清了路数。
把周纤纤失踪的事讲完之后,我就回过头去,给她讲了纸婴。
我惯于用笔记下自己的经历,换成用嘴说出来,也直到什么地方该拿捏一番吊人胃口。
再加上这事本身就够玄,所以尽管菜早已一个接一个地端了上来,但何夕动筷子的频率一点点慢下来,显然注意力被这个离奇的故事吸引了。
那纸婴后来呢?她听完了问。
后来?不知道啊,应该被处理掉了把。
唉,要是给我解剖有多好。
何夕叹息。
www-xiaoshuotxt-c o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