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正月十五,元宵。
马力很久没回过这座城市了,正在网上看美剧《行尸走肉》,有种强烈的带入感。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接起来听到一个清脆的男声:喂,我是申明。
青春期少年的声音,而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学生,更非十六年前死去的高中老师。
你……好久不见,有些想你。
凌乱。
喂,你还在吗?申明还是司望?马力左右为难,犹豫半天轻声回答:我在。
我想与你见面,现在。
他愣了一下,晚上八点,刚吃完饭:好吧。
好,我在花鸟市场等你,你应该知道那里。
过去的工人文化宫?随着马力脱口而出,对方的语气略感欣慰:没错。
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却被挂断了。
半小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常说七夕是中国情人节,其实正月十五才是正宗,古时候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男女才有机会相遇并相恋。
花鸟市场平常卖花草与宠物,今夜正好挂起花灯。
马力三十多岁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却长了些,孤独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黑夜里进出的少男少女,心里打着鼓点。
马力。
惊慌失措地转回头来,看到一张翩翩少年的脸——完全认不出来了,五年前尚未开始发育,与如今的十六岁少年判若两人。
下巴爬出了胡须,喉结已非常明显,个头有一米七五,无需再仰视马力。
元宵花灯之下,马力却已不再年轻,尽管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
该叫他申明还是司望?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马力有五年没见过他了,自从2006年初,他帮助这个男孩完成了对谷家的复仇,又让路中岳的不义之财遭到查处而倾家荡产,自己还挣了上千万元出国创业去了。
至少就他所知——司望或何清影的账户里,并未因此而多过一分钱。
其实,马力也不敢再跟这男孩有任何联系,无论他是否申明老师的幽灵附体。
他害怕自己若陷得再深,冒着玩命风险得来的一切,又会像路中岳那样灰飞烟灭,乃至葬送性命。
如你所见,我还在寻找路中岳,真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果然是他——少年的脸,却是成年人的语气,与当年的申明老师,简直没有分别。
两人走过石砌的小桥。
旁边尽是三三两两的男女,抬头猜着花灯上的灯谜,夜空不时升起五彩烟花,每次星星般坠落的烟火,都会照亮他们的脸庞。
十六年前,这里还是工人文化宫,就是我们脚下的地方,有个邮币卡市场。
你有集邮的兴趣,三天两头用零花钱买些邮票,然后盼望着升值,结果下次再去已跌破了面值。
我还记得你向我借二十块钱,买了套《三国演义》的纪念邮票。
是啊,高中毕业以后,那套邮票就不知被我扔到哪里去了。
司望少年老成地点头: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集邮为何物了。
1992年,盛夏,我刚成为人民教师,而你第一次到南明高级中学报到。
你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衬衫,蓝色运动裤,书包上贴着圣斗士星矢,后来才知道你最喜欢的却是紫龙。
你的个子高,眼睛大,许多女生都悄悄盯着你。
那么多年前的事,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寒冬里吹过刺骨的风,他看着口中呵出的团团白气,随风消散在头顶的夜空,与满天硝烟混合在一起。
高中入学的军训,是最热的几天,我还记得那个毒太阳,操场边上的夹竹桃林,是学生唯一可以乘凉的地方,每到休息时就挤满了人,结果许多人还是晒褪了两层皮。
你在太阳底下站得中暑了,是我背着你去医院,你的口袋里居然摸不出挂号费。
这番话让马力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脸颊:现在我却是缺乏日晒的苍白。
在你们这批同学当中,还是你第一个发现了魔女区。
高二那年,隔壁班有个女生游泳溺死了,全体同学半夜跑去废弃的工厂,把没有清理掉的遗物,全都烧给了地下的她。
每人买了一叠锡箔,大家都说这个地方很灵验,能让死者收到所有祝福,也能为活着的人保佑平安。
这是魔女区对我们唯一的实用功能。
是啊,我也被杀死在那个地方。
马力已不自觉地陷入往事:你作为班主任,每天都来我们寝室。
我的床头堆满了书,各种教辅材料,还有《爱因斯坦传》。
深夜熄灯后,我常跑到申老师的房间,津津有味地说起相对论和宇宙起源,说在茫茫的银河系里,有多少黑洞、白洞、虫洞、中子星、夸克星、孤子星、暗物质、暗能量……嗯,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学生。
高考前夕的几个月,你没日没夜地复习,经常找张鸣松老师补课——你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
张老师是从清华出来的,更是全市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
有一晚你在自习教室偷偷掉眼泪,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想去死亡诗社了!住嘴!马力几乎要把他的嘴巴捂住。
我是申明,十六年来,我一直骑在这个少年的肩头,我在看着你!又一阵爆竹的硝烟飘过,少年司望像一条斗犬,瞪大双眼看着马力,让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恐惧地低头:不要看着我!我已不是十八岁的马力,而你还是申明老师——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二十五岁就被人杀了,在魔女区的地底浸泡了三天三夜?羡慕我永远做孤魂野鬼,趴在一个叫司望的孩子身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离开他,把你的身体作为宿主!不——原来,你还是害怕我的啊,哼……说实话,以前做噩梦会见到死去的申明老师,而现在噩梦里的脸,却是十岁的司望。
少年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脸颊:我有这么可怕吗?2005年,你作为谷秋莎的养子,把我介绍进尔雅教育集团,向我提供大量谷家的秘密,包括内幕交易并向官员行贿等违法证据。
我当时怕得要命,生怕败露后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你却是胸有成竹,似乎早就给谷家宣判了死刑。
是他们在十六年前背信弃义地对我宣判了死刑!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要为自己复仇,我确定了四个人的名单:谷秋莎、谷长龙、路中岳,还有——张鸣松。
马力的心头一惊,名单里居然还有张鸣松?2004年,从你第一次见到谷秋莎的那天起,就制定出了疯狂而大胆的报复计划?知我者,莫过于马力也。
我用尽一切手段,让谷秋莎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就像上辈子跟她谈恋爱那样。
被她收养以后,我发现了谷家的种种问题,总结出了包括路中岳在内所有人的弱点。
是啊,就像你让我转交给路中岳的那盒药,这家伙真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少年眼里掠过一丝冷酷:毕竟我只是个小学生,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又有能力控制大局,才有可能利用到路中岳,让他乖乖地为我服务,最终搞垮谷家,又让他自己也难逃法网。
我思前想后,最佳人选非你莫属。
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后来的校内网与qq聊天,都是你精心布置好的吧?可惜,最终还是让路中岳那家伙跑了!看来我低估了那家伙,若非如此——另一个人也不至于白白牺牲。
马力并不清楚他说的另一个人指的就是黄海警官。
你有那么恨他?在谷家破产以后,我破解了谷长龙的保险箱密码,拿到一封写自1995年的信。
这封信伪造了我的笔迹,以我的名义写给贺年——就是我的大学同学,后来进入了本市的教育局,又被招入尔雅教育集团,在失踪两年之后,被我在苏州河边发现了尸体。
或许是出于嫉妒吧,贺年以这封信对我落井下石。
不过,这世上能伪造我笔迹的,只有一个人——路中岳。
路中岳与贺年串通陷害了你?其实,我并不想要他们死,只希望这些人活着受罪,才能偿还亏欠我的一切。
申老师,你变得有些可怕了。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当你身边所有人都异常残忍,你的杀戮本能就会爆发,最后不可收拾到血流成河。
回到花鸟市场入口的花灯下,马力掏出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家吧。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suv,少年坐上副驾驶座绑起安全带,马力的音响却在放张国荣的《我》。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车窗外不断升起绚烂夺目的烟火,车里反复放着这首歌,两个人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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