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瞬间起,气氛就不同了。
这以前,波洛和这姑娘总谈不到一块。
他们年龄相差太远,他的名气和声望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这一代人只知道眼下正在当权的显赫人物。
她拿他郑重其事的警告尽情取乐。
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脑子里装满了戏剧性怪念头的滑稽的外国老头。
这使波洛十分难堪,主要是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一向坚信不疑地认定自己的鼎鼎大名在全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里竟有一位女郎对之一无所闻。
我私下庆幸,觉得这盆冷水泼得大快人心,不过对眼下发生的事可就谈不上有任何助益了。
手枪的失踪使整个局面立刻改观。
尼克不再把这一切当成引人入胜的笑话,可她仍然不觉得手枪的失踪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
不过从她的举止上看得出来她毕竟有了心事。
她过来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沉思地蹙起了眉头,说:真是怪事。
波洛向我转过头来。
你可记得,黑斯廷斯,在离开旅馆时我说过我有了一个想法?现在看来我那个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是正确的。
我们来设想一下:小姐被打中了躺在旅馆的花园里。
她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因为那里很冷僻。
而在她手边——有一枝她自己的手枪(毫无疑问那位尊敬的埃伦太太会认出它来)。
于是这件不幸的事就会被很自然地看成是由于焦虑、担忧或失眠而自杀。
尼克不自在地动了动。
这是真的。
我烦得要命,人人都说我看起来很紧张,神经过敏。
是啊——他们都这么说……于是自杀了。
手枪上除了小姐的指纹外没别人的指纹——是啊,一切就是那样简单明白,使人信服。
真好玩!尼克说。
但我很高兴地看出来,其实她并不觉得怎么好玩。
波洛没有理会她说话的口气,接着说道:是吗?但你总该明白,小姐,这种好玩事儿决不能再来一次了。
失败了四次,可第五次却也许会成功!准备好棺材吧。
尼克喃喃地说。
不过有我们在这儿,我和我的朋友。
我们有法子使你转危为安。
我很感激他说我们,而不是我。
波洛有时根本不理会我的存在。
是的,我说,别害怕,巴克利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的。
你们真是太关心我了,尼克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一切完全不能解释。
太叫人、太叫人毛骨悚然了。
她仍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忧虑。
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波洛说,是把情况了解一下。
他坐下来,温存友好地对她笑了笑。
首先,小姐,你可有什么仇人?尼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仇人是一件对不起波洛的事似的。
恐怕没有。
她道歉般地说。
好,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
现在,我们要问一个电影里或是侦探小说里常出现的问题:小姐,要是你死了,谁会得益?我想不出,尼克说,正是这一点使这一切显得荒唐。
当然,我还有这所令人望而却步的朽屋,可它也抵押出去了。
屋顶漏水,屋基下面又没有什么矿藏。
它抵押出去了?怎么回事?我不得不把它抵押了。
你看,我们被征了两次遗产税,一次紧跟着一次。
先是我祖父死了,才过了六年又轮到我哥哥。
这两次遗产税几乎叫我破产。
你父亲呢?在战争中残废之后他就退役回家了。
后来患肺炎在一九一九年死了。
我母亲死得更早,那里我还是个婴儿。
我跟祖父一起住在这儿。
祖父跟我父亲合不来,所以父亲把我安顿在这儿之后就漫游世界去了。
杰拉尔德——那是我哥哥——跟祖父也合不来。
我敢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子,跟祖父也一定合不来的,我还好是个女的。
祖父常说他和我是一个模子里用一样的材料浇出来的,他的秉性遗传给了我。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
他是个可怕的老浪子,但一生运气倒不错。
这一带的人都说他会点石成金哩。
他也是个赌棍,不过赌起来老输。
在他死的时候,除了这所房子和这块土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那时我十六岁,哥哥杰拉尔德二十二岁。
杰拉尔德三年前死于摩托车祸,这个产业就传到我手里了。
你之后呢?小姐?谁是你最近的亲戚?我表哥查尔斯·维斯。
他是附近的一个律师,一个高尚人士,但并不聪明,他老是给我讲许多忠告,还想出种种花招想叫我改变挥霍的脾气。
他替你料理事务——呃?是的,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
我没有多少事务需要料理,他为我办理了抵押手续,还要我把那间门房小屋租了出去。
哦,那间门房小屋,我正要问这件事。
它出租了?是的,租给一家澳大利亚人,姓克罗夫特。
他们精神饱满,古道热肠,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特点。
他们不失时机地表达自己对别人的关心,叫人受不了,老是把些新鲜芹菜、刚上市的豌豆等等一大堆别的东西拿来送给我。
他们见我让我的花园荒芜着,就大惊小怪得不得了。
他们说起客气话来想都不用想,只要一张开嘴,那些最最客气的词句就像维多利亚瀑布一样冲得你没有招架之力。
至少那老头儿是这样的,真叫人心烦。
他女人是个瘸子,可怜巴巴地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按时付房租,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
他们到此地多久了?哦,大概有半年了。
好,知道了。
那么,除了你那位亲戚——顺便问一下,他是你父亲方面的亲戚还是你母亲方面的?母亲方面的。
我母亲叫艾米·维斯。
那么,除了这位表哥,你还有别的亲戚没有?还有一些父亲方面的远亲住在约克郡,都姓巴克利。
再没有了吗?没有了。
你真孤单。
孤单?好奇怪的想法。
我不常住在这儿,你知道。
我经常住在伦敦。
亲戚有什么好呢?他们太叫人受不了啦,老以为自己有资格干涉你的事儿。
一个人独处那就自由多了。
我不多浪费我的同情了。
我懂了。
小姐,你是个摩登女郎。
现在请谈你的家人。
家人?听起来多么堂皇!其实就是埃伦和她的丈夫。
她丈夫是个不大高明的园丁。
我付给他们很少的薪水,因为我让他们随身带着他们的孩子。
当我住在这里时,埃伦就帮我照料家务。
我要举行宴会的话就另外再找人来临时帮帮忙。
顺便告诉你,下星期一我要请客。
下个星期这里要举行赛艇会了。
下星期一,嗯,今天是星期六。
那么,小姐,你朋友们的情况呢?比方说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饭的那几位?弗雷迪·赖斯——头发颜色很浅的那位女郎——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过着很糟糕的生活。
她嫁了一个畜牲,一个无法形容的怪物,又是酗酒又是吸毒。
一两年前她不得不同他分居了。
那以后她到处游荡。
老天爷,我希望她能跟他离婚,然后再嫁给吉姆·拉扎勒斯。
拉扎勒斯?在邦德街上开艺术品商店的那个?对。
吉姆是独子,腰缠万贯。
你看见他那辆汽车了吗?他是个犹太人,不过心肠倒不错,正迷上了弗雷迪,跟她一起到处跑。
他们在美琪旅馆度周末,下星期一到这里来。
那么赖斯太太的丈夫呢?那家伙么?嗨,他不知去向。
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这使弗雷迪感到十分棘手。
你总不能跟一个影子都看不见的丈夫去办离婚手续呀。
当然。
可怜的弗雷迪,尼克郁郁不欢地说,她走了霉运。
有一次到了手的鸟儿又飞走了。
那次她好容易找到了他,并把离婚的意思对他讲了。
他说他完全同意,只是当时他连带一个女人去住旅馆的钱都没有,她就把钱全给他——他钱一到手就远走高飞,从此杳无音讯。
我把这叫做卑鄙。
老天!我叹道。
啊哟,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受惊了,波洛说,你说话可得当心一点,小姐。
他是一位古风淳厚的君子,刚从最高尚圣洁的仙乡净土回来,还听不惯摩登的语言呢。
哦,有什么可惊奇的?尼克睁大了双眼,说,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是有那么一种人的。
但我把这家伙称为下流坯。
当时可怜的弗雷迪身无分文,简直走投无路。
是呀,这不是件叫人开心的事。
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可敬的查林杰中校呢?乔治?我早先就认识他的,近五年来往更密了。
他是个好人。
他希望你跟他结婚吗?呃?他常常跟我提起这件事。
但你一直不动心。
他跟我结婚有什么用呢?我们俩的钱袋连小偷都不屑光顾,而且乔治会叫人生厌的。
他一天到晚净对你说些球赛呀、学校生活呀一类的天真话儿,仿佛他不是四十岁而是十四岁似的。
听了这种说法我掉过脸去。
是啊,一只脚已经站在坟墓里了。
波洛说,哦,别在意吧,小姐,我是个老爷爷,一个有等于无的龙钟老头。
现在再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一连串偶然事故的情况。
比方说那幅画像。
我重新把它挂上了。
这次用了一根新绳子。
要是你愿意,可以来看看。
她领我们走出客厅,上楼进了她的卧室。
那幅差点闯下大祸的画像是一幅油画,嵌在一个沉重的框子里,挂在床头正上方。
请准许我,小姐。
波洛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声,就脱下鞋子站到床上去了。
他检查了这幅画和绳子,又小心地试了试画的重量就下来了,优雅地做了个怪脸。
这样的东西掉在头上可绝不是什么享受,小姐。
以前用来挂这幅画的也是现在用的这种钢丝绳吗?是的。
但没有这么粗。
这次我用了一根粗点的。
你有没有检查过那根钢丝绳的断头?是磨断的吗?我想大概是。
但当时我没注意。
我为什么要注意这种东西呢?当然要注意。
我就很想看看那根绳子。
它还在吗?我叫那替我装新绳子的人扔了。
真可惜。
能看一看就好了。
到现在你还认为这不是偶然事故?不可能是别的吗?嗯,说不定。
难道弄坏你汽车上的刹车也是偶然的?还有从峭壁上滚下去的石头——我想看看那个地方。
尼克带我们穿过花园来到峭壁上。
这就是悬崖。
大海在我们下面闪耀着蓝色的波光。
有一条陡峭的小路从这里通向下面那块可以用来跳水的礁石。
尼克指出了石头滚下去的地点。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有几条路可以走进你的花园,小姐?有一条通过门房小屋的正路,在那条路一半的地方,围墙上还有个供商贩进出的边门。
从这里过去,在峭壁的边上还有一扇门,那里有一条‘之’字形小道通向美琪旅馆前面的海滨,然后可以穿过一条缝隙走进旅馆的花园。
这就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
走这条路穿过那个花园到镇上去是条捷径。
你的园丁通常在什么地方干活?他一般在厨房周围磨磨洋工,要不然就在放花盆的那个棚子里装模作样地磨磨剪刀。
在房子的另一边?那么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推那块石头,是不会有人看见的。
尼克哆嗦了一下。
你真的这样想吗?她问,但我总不能相信。
因为把我弄死谁都无利可图。
波洛从口袋里取出那颗弹头,温和地说:这可不是个没有用处的东西,小姐。
一定是疯子干的。
也有可能。
是不是可以认为所有的罪犯都是疯子?这真是茶余饭后聊天的绝妙话题。
罪犯的大脑可能有点畸形,是的,非常可能。
不过这是医生们研究的课题。
至于我,我有不同的工作要做。
我要关怀保护的是无辜的人而不是凶手。
现在我所关心的是你,小姐,而不是那个藏头躲尾的罪犯。
你又年轻又美丽,生活在明媚的阳光和欢乐之中,前面有的是生命和爱情。
这一切就是我所考虑的。
小姐,告诉我,你的这些朋友,赖斯太太和拉扎勒斯先生在这儿有多久了?弗雷迪是星期三来的。
她同一些朋友在塔维斯托克附近逗留了两夜,昨天到美琪旅馆的。
吉姆一直在到处旅行,我相信。
查林杰中校呢?他在德文波特,只要一有空就开车到这里来——通常在周末。
波洛点点头。
我们漫步向屋子走去。
沉默了一会以后他突然说:你有完全可以信赖的朋友吗,小姐?弗雷迪。
除了她呢?那就不知道了。
我想总还有的。
为什么呢?因为我要你有个可靠的朋友同你住在一起——而且马上!啊——尼克显得很意外。
她一声不吭地思索着,后来犹豫地说:还有马吉。
我想我能够把她找来的。
马吉是谁?是我在约克郡的远房堂姐妹之一。
她们是一个大家庭,家长是个牧师。
马吉跟我年纪相仿。
有时我在夏天请她来住上几天。
她是个相当乏味的人,纯洁透顶。
由于头发的梳法刚巧碰上是时髦的款式才显得不那么土气。
今年我本想不请她来了。
不,小姐,好极了!你的堂姐正是我希望能找来陪伴你的人。
好吧,尼克叹息了一声,我会打电报叫她来的,我确实想不起还能找到别的什么人。
大家全为各自的事忙得团团转。
只要那边不举行什么唱诗班、远足或是妈妈们的宴会,她肯定会来。
可是你想要她来做啥?你能不能请她跟你睡在一个卧室里?我想可以。
她不会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吗?哦,不会的。
马吉从来不想,她只是做——认真地做,你知道,虔诚而坚定地埋着头做那些教会工作。
好吧,我打电报去叫她星期一来。
为什么不请她明天就来呢?坐星期天的火车?接到这样的电报她会以为我快咽气了呢。
不,星期一吧。
你打不打算告诉她,说灾难之神在我头上盘旋?还在开玩笑?我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勇敢。
反正换换口味吧。
尼克说。
她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我好奇地看着她,总感到她并没有把一切都对我们和盘托出。
我们又走进了客厅。
波洛翻动着沙发上的那张报纸。
你看这个吗,小姐?他忽然问。
《圣卢周报》?随便翻翻罢了。
看看潮讯。
每星期的潮汐情况那上头都有预报。
是这样的。
顺便打听一下,小姐,你可曾立过遗嘱?立过的。
大约半年前,就在我要挨刀子的时候。
什么?挨刀子?动手术,切除盲肠。
有人说我应该立个遗嘱,所以我就立了个遗嘱。
这使我感觉到我还是个重要人物哩。
遗嘱里说什么?我把悬崖山庄留给查尔斯,另外可留的——你们大概称之为‘动产’——不多了,我全留给了弗雷迪。
我想我留下的债务比财产还多,真的。
波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要告辞了,再见,小姐。
自己当心些吧。
当心什么?你很聪明,但别让聪明毁了你。
你问在哪些方面当心?谁说得准呢?不过首先你要有信心,小姐。
几天之后我就会使这一切真相大白的。
在那以前,我要谨防毒药、炸弹、冷枪、车祸,外加南美洲印第安人的毒箭。
对不对?尼克信口说了一大串。
别拿性命开玩笑,小姐。
波洛严肃地说。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说:再问一句,拉扎勒斯先生肯出多少钱买你祖父的画像?五十镑。
啊,波洛说,回过头去仔细看了看壁炉架上那幅画像里阴沉沉的脸。
但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肯把那老浪子卖给别人。
不错,波洛思索着说,不错,我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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