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登上讲坛时。
处于一种奇怪的心境中。
教堂里异常地拥挤。
我不能相信,是豪伊斯在布道的消息吸引了这么多的人。
豪伊斯的布道乏味刻板。
如果传出消息说,我要布道,也不会吸引他们。
因为我的布道又乏味,又充满学究气。
我想,这不能归国于对宗教的献身。
据我判断,每个人来这儿的目的,是要看看还有其他什么人也在这儿,有可能的话,布道后在教堂的门廊里窃窃私语一番。
海多克也在教堂,这是不同寻常的,还有劳伦斯·列丁。
使我惊奇的是,在劳伦斯身旁,我看见了豪伊斯的苍白紧张的脸孔。
安妮·普罗瑟罗也在那儿,但她通常是参加星期日的晚祷告的。
不过,我根本没想到她今天会来。
我还看见了莱蒂斯,更是惊讶不已。
星期天的教堂祷告是强制性的(普罗瑟罗上校对此坚信不疑),但我以前从未看见莱蒂斯参加晚祷告。
格拉迪斯·克拉姆也在那儿,在一群面容枯槁的老处女的衬托下,显得青春焕发,光彩照人。
稍后,一个膜陇的身影从教堂一角溜进来,我想那是莱斯特朗兹太太。
不用说,普赖斯·里德利太大、哈特内尔小姐、韦瑟比小姐、还有马普尔小姐,也都全体到达。
所有的村民都到了,几乎没人缺席。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有了这么多的教民。
人群真是古怪的东西。
那天晚上有某种具有磁力的气氛,而第一个感到这种气氛的人就是我自己。
作为惯例,我事先准备好了布道。
我对布道讲稿的每一处都非常认真仔细,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讲稿的欠缺。
今晚,我得进行即席布道。
我俯瞰着那一张张仰视的脸孔,突然有一种发狂般的念头进入我的脑际。
我不再是上帝的牧羊人,而变成了演员。
我的面前有一群观众,我想要感染煽动这群观众,并且,我感到了我可以感染煽动他们的权力。
我对我那天晚上所做的事,并不感到骄傲。
对于注意感情的教会复兴派精神,我并非一个完全的信仰者。
但那天晚上,我扮演了一个使人狂喜的、口吐狂言的福音派传教士的角色。
我慢慢念出我的布道稿。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呼唤正直清白的人,而是为了让罪人悔罪。
我重复了两遍。
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不像平时伦纳德·克莱蒙特的声音。
我看见,坐在前排靠背长凳上的格丽泽尔达吃惊地抬起头来,丹尼斯也这样。
我屏息凝神了一会儿,然后,让我自己狂乱激奋地讲开了。
教堂里的教民们处于一种情感被抑制的状态,正好去感染煽动。
我这样做了,我规劝罪人悔罪。
我让自己陷人一种感情的狂热之中,一次又一次地伸出一只谴责的手,重复着这句话:我正在对你说……每一次,从教堂的不同角落,都传来阵阵叹息和喘气严,大众感情是种奇怪而可伯的东西。
结束时,我采用了一些美丽而辛辣的词语——也许是整个《圣经》中最辛辣的词语:今晚你的灵魂将离开你的躯体。
一瞬间,人们被一种奇怪的恐惧攫住。
我回到牧师寓所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没精打采、踌躇不定的样子。
我发现格丽泽尔达脸色苍白。
她伸手挽着我的手臂。
伦,她说,您今晚相当可怕。
我——我不喜欢这样。
我以前从未听见您这样布道过。
我想,您再不会听到了。
我说,疲惫地坐进沙发里。
我很疲倦。
是什么使得您那样做的?一阵突然的疯狂的感情。
哦,不会是由于某种特别的原因吧?您是什么意思——某种特别的原因?我说不上——就是那样。
您太出人意料了,伦。
我从未感到我真正了解您。
我们坐下来,吃着冰冷的晚餐,因为玛丽外出了。
客厅里有您的一封信,格丽泽尔达说,丹尼斯,去拿一下,好吗?一直默默无语的丹尼斯听从了。
我接过信,发出一声惊讶。
在左上角写着:亲启。
急件。
这一定是马普尔小姐送来的。
没有其他人离开。
我的判断相当正确。
亲爱的克莱蒙特先生:我突然想到了一两件事,我非常想与您聊聊这些事。
我感到我们都得尽力帮助澄清这个非常神秘的惨案。
如果可能,我将在九点半过去,敲您的书房的门。
也许,亲爱的格丽泽尔达可以过来,给我的侄儿作伴,使他开心。
当然,如果丹尼斯先生喜欢来也可以。
如果我没有接到回信,我会等他们,并在我说的时间过去。
您十分真诚的简·马普尔我将信递给格丽泽尔达。
哦,我们会去!她高兴地说,一两杯家酿甜味酒,正是星期日晚上所需要的东西。
我想,正是玛丽做的牛奶冻让人丧气,就像太平间里拿出来的什么东西。
丹尼斯似乎对这并不那么着迷。
对你们倒是挺好的,他抱怨道,你们可以谈论所有这些有关艺术的书籍的高雅的话题。
我总是坐在那里听你们谈,像个十足的傻瓜。
这样对你有好处,格丽泽尔达平静地说,这让你别那样自大。
并且,我想雷蒙德·韦斯特先生并不像他装出来的那样聪明绝顶。
我们很少有人这样。
我说。
马普尔小姐究竞要谈些什么,我十分纳闷。
在我的所有教民中,我认为她的精明远胜他人。
这不仅是因为她亲自看见和听见发生的事,还因为她能从注意到的事实中作出贴切的推断,其精确程度令人惊讶。
如果我在什么时候要行骗的话,让我害怕的就是马普尔小姐。
九点刚过一会儿,格丽泽尔达所说的侄儿娱乐聚会开始了。
我一边等马普尔小姐,一边将与凶杀案有关的事实写成一张大致的时间表,以打发时间。
我尽量将这些事实按时间顺序排列。
我不是个准时的人,但我是个有条理的人,喜欢将事情井井有条地记录下来。
刚好九点半的时候,窗户上传来轻轻的一声敲击声。
我起身迎接马普尔小姐。
一张很精致的设得兰披肩盖着她的头和肩。
她显得有点苍老衰弱,满口是不成句的激动的话语:让我来,您真好……亲爱的格丽泽尔达真好……雷蒙德很欣赏她……他总是叫她完美的格勒兹①……不,我不要脚凳。
①让·巴普蒂斯特.格勒兹jesndaptistegreuze(1725一1805).法国风俗画和肖像画家,妇女肖像画尤为精美。
——译注。
我将设得兰披肩放在一张椅子上,转身坐在一张面对客人的椅子上。
我们互相看着,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我感到,您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对这一切如此感兴趣。
您很可能认为,一个女人不应该这样。
不,请听着,我得尽量解释一下,。
她停了一下,面颊通红。
您明白,她终于开始道,像我这样,孤零零地生活在世界的荒僻的一角,一个人得有点癖好。
当然,我可以做做绒纱刺绣活儿、读读《指南》和《福利》杂志、画点画儿,可我的癖好是——并且一直是——研究人性。
如此变化多端,如此令人着迷。
当然,在一个小村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分散注意力,一个人有充分的机会变得精于研究,我就是这样看的。
一个人开始将人分类,分得很明确,就好像他们是鸟或花似的,按组排列,分为这一种,或者那一类。
当然,有时候一个人也会出错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的错儿会越来越少。
然后,一个人开始检测自己的判断。
一个人开始研究一个小问题,比如说拣好的虾的鳃,这曾让格丽泽尔达开心不已,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秘密,但却令人难以理解,除非您解开了它。
还有换过了的咳嗽药滴,和肉商的妻子的伞的事。
后一件事看来毫无意义,除非我们作出假设,杂货商与药剂师的妻子行为极为不端,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如此。
您知道,一个人运用判断,并发现自己是对的,这非常令人着迷。
我相信您通常是对的。
我微笑着说。
我恐怕,这位我有点自负,马普尔小姐坦言道,但我总是纳闷,如果真有一天碰上一桩大悬案,是否也能够解开。
我是指,能够正确地解开。
从逻辑上讲,应当是完全一样的事。
毕竟,一个微小的鱼雷工作模型,与真正的鱼雷是完全一样的。
您的意思是,这完全是个相对论的问题,我慢慢地说,这应当——从逻辑上讲,我承认。
但我不知道,是否果真如此。
当然,应当是一样的,马普尔小姐说,各种各样的因素都是相同的。
有钱,有异性的——哦——互相吸引——当然还有怪癖——这么多的人都有点怪,不是吗?事实上,如果您深入了解他们,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正常人有时候会做如此令人吃惊的事,而不正常的人看上去却非常正常和普通。
事实上,惟一的方法是将人与您所了解或碰到的人做比较。
如果您知道,在所有的人中,很少有差异明显的类型,您会吃惊的。
您使我害怕,我说,我感到,我被放在显微镜下了。
当然,我不会想到把这些话告诉梅尔切特上校——这样一个官气十足的人,不是吗?——还有可怜的斯莱克——哦,他就像鞋店里的年轻女人,一心要卖给您漆皮的鞋,因为她刚好有您要的型号,而根本不在意您想要褐色牛皮的鞋这一事实。
确实,那是对斯莱克的绝好描绘。
但是,克莱蒙特先生,我相信,您对本案的了解绝不亚于斯莱克警督。
我想,如果我们合作……我想,我说,我想,我们每个人在内心都把自己当成歇洛克·福尔摩斯。
然后,我把那天下午三次约见的事告诉了她。
我也告诉她,安妮发现那张脸部被戳烂的画像的事。
我还把克拉姆在警察局的态度告诉了她。
最后,我讲述了海多克医生对我拣到的晶体的鉴定。
既然是我自己发现的,我最后说,我倒希望这是重要的。
但是,也许这与案件毫无关系。
最近,我从图书馆借了许多美国侦探小说来读,马普尔小姐说,希望能发现这有助于破案。
其中有关于苦味酸的解释吗?恐怕没有。
不过,我确实记得读过一篇故事,其中讲到,一个人由于苦味酸中毒,羊毛脂被当做软膏擦在他的身上。
但由于这里没有人中毒,这就似乎与此无关。
我说。
然后,我拿起我的时间表,递给她。
我尽可能清楚地将这个案子的事实概括起来。
我说。
我的时间表本月21日(星期四)上午12:30:普罗瑟罗上校将他的约会从六点改为六点三十分。
很可能,一半的村民都听到这个变更。
12:45:有人最后看见手枪在原来的地方。
(但这一点令人怀疑,因为阿切尔老太大说,她记不清了。
)约5:30:从老屋的北门房,有人给我打来匿名电话。
6:15:(或一两分钟之前):普罗瑟罗上校到达牧师寓所。
被玛丽领进书房。
6:20:普罗瑟罗太大沿小路回来,穿过花园,来到书房窗户前。
未见普罗瑟罗上校。
6:29:有电话从劳伦斯·列丁的住所打到普赖斯·里德利太大处(根据电话局的记录)6:30至6:35:听见枪声。
(假设电话来的时间是对的。
)劳伦斯·列丁、安妮·普罗瑟罗和斯通博士的证词似乎说明时间要早些,但普赖斯·里德利太太也许是对的。
6:45:劳伦斯·列丁到达牧师寓所,发现尸体。
6:48:我碰见劳伦斯·列丁。
6:49:我发现尸体。
6:55:海多克验尸。
注:只有两人,没有6:30至6:35不在现场的证据。
她们是克拉姆小姐和莱斯特朗兹太太。
克拉姆小姐说她在墓地,但无法证实。
但是,把她排除在本案之外,看来是合理的,因为看来没有什么能将她与此案相联。
莱斯特朗兹太大在六点过后的某个时间离开海多克医生的家,去赴约。
是在哪儿约会?与谁约会?几乎不可能是与普罗瑟罗上校,因为他准备与我会面。
确实,在凶杀案发生的时候,莱斯特朗兹太大在现场附近,但是,她会有什么样的谋杀动机,令人怀疑。
上枝的死,不会使她受益,并且,警督的所谓敲诈的推论,我也不恭维。
莱斯特朗兹不是这种女人。
再者,她也不可能拿到劳伦斯·列丁的手枪。
非常清楚,马普尔小姐说,一面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非常清楚。
先生们总是能拿出如此出色的备忘录。
您同意我所写的东西吗?我问道。
哦,是的。
您记录得非常出色。
然后,我向她问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马普尔小姐,我说,您怀疑谁呢?您曾说有七个人。
完全如此,我是那样想的,马普尔小姐心不在焉地说,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怀疑是别的某个人。
事实上,您会明白这七个人是有嫌疑的。
她没有问我,我怀疑谁。
关键是,她说,您得对这一切作出解释。
每件事都得解释清楚,令人满意。
如果您有一个与每个事实吻合的推论,哦,那么,就一定是正确的。
但是,这极为困难。
如果不是因为那张便条……便条?我惊奇地问道。
是的,您记得,我告诉过您。
那张便条一直折磨着我。
这有点不对劲。
当然,我说,现在可以解释清楚了。
便条是在六点三十五分写的,而另一只手——凶手的手——将六点二十分写在页顶,使人们作出错误的判断。
我想,这一点非常清楚。
但即使如此,马普尔小姐说,这一切都不对劲。
可为什么呢?听着,马普尔小姐急切地将身子往前一倾。
我告诉过您,普罗瑟罗太大经过我的花园,她走到窗户跟前,并朝里望,没有看见普罗瑟罗上校。
因为他正坐在写字台前。
我说。
这就是使一切不对劲的地方。
当时是六点二十分。
要到六点半之后,他才会说不愿再等下去,这一点我们是同意的,那么,他当时为什么坐在写字台前呢?我从未想到这一点。
我慢慢地说。
亲爱的克莱蒙特先生,让我们把这个案子再从头分析一遍。
普罗瑟罗太太来到窗户前,她认为房间是空的——她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不然的话,她绝不会到画室与列丁先生会面。
那样做不安全。
如果她认为房间是空的话,那么,房间里一定是绝对安静的。
这就有三种可能,不是吗?您是说……噢,第一种可能是,普罗瑟罗上校已经死了,但我不认为这种可能最大。
首先,他到那儿只有大约五分钟,她或我会听到枪声。
第二,他是死在写字台旁的,不可能看不见他。
第二种可能,当然是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写便条,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定会是一张完全不同的便条。
便条上绝不会说,他不能等了。
至于第三种可能——怎样呢?我问道。
喔,第三种可能,当然就是,普罗瑟罗太太是对的,房间真的是空的。
您是说,他被领进房间后又出来,然后就回来了,是吗?是的。
但是,他为什么那样做呢?马普尔小姐摊开双手,做出一个表示迷惑不解的姿势。
那就意味着,得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考虑这个案子。
我说,我们常常不得不这样做——对什么事都这样。
您不这样看吗?我没有回答。
我在仔细地思考着马普尔小姐刚才讲的三种可能。
老太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
我得回去了。
我很高兴能与您聊一会儿,不过我们没有深谈,对吗?说实话,我为她取披肩时说,我觉得,整个这件事就像一团令人头晕目眩的迷雾。
哦:我不那样看。
我想,从总体看,一种推论几乎与每一件事吻合。
也就是说,如果您承认一个巧合的话——我想,这个巧合是可能的。
当然,多于一个巧合就不可能了。
您真的那样想吗?我是说,关于推论?我看着她问道。
我承认,我的推论有一个缺陷——一个我还不能克服的缺陷。
喔!要是那张便条是某种不同的东西就好了她一边叹息,一边摇摇头。
她走到窗户前,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抚摩着放在台子上的显得枯萎的植物。
您知道,亲爱的克莱蒙特先生,这应该经常浇水。
可怜的东西,太需要水了。
您的女佣应该每天浇水。
我想,是由她照管的吧?她不会比照管其它东西更费心的。
我说。
目前还有些生手。
马普尔小姐说。
是的,我说,可是,格丽泽尔达固执己见,不愿解雇她。
她的想法是,只有一个完全不能令人满意的女佣,才会愿意留在我们家。
但是,玛丽有一天通知我们说要走。
确实。
我一向以为她很喜欢你们俩呢。
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说,但是,事实上,是莱蒂斯·普罗瑟罗惹恼了她。
玛丽在审理结束后回来,气冲冲的,发现莱蒂斯在这儿,哦,她们斗嘴了。
哦:马普尔小姐叫了一声。
她正要跨过窗户时,突然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一串困惑的表情。
哦,天呀!她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我确实太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很可能一直是这样的。
请您再说一遍好吗?她转过一张忧心仲仲的脸,望着我。
没什么。
只是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我得回家,把事情好好想出个头绪来。
您知道吗?我一直非常傻,傻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发现这很难令人相信。
我讨好地说。
我陪她走过窗户,再穿过草坪。
您突然想到什么念头,您能告诉我吗?我问道。
我暂时还不想告诉您。
您明白,我仍然有可能弄错。
但我想这次不会了。
我们到花园门口了,非常感谢您。
请留步。
便条仍然是一个绊脚石吗?我问道,这时她已走过花园门,随手闷上了门。
她定睛看着我。
便条?噢!当然不会是真正的便条。
我从未那样想。
晚安,克莱蒙持先生。
她沿通向屋于的小路快步走去,把我留在身后,凝视着她。
我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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