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一辆汽车的声音隐约传入人们的耳鼓。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十分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便看到,那辆汽车正弯来弯去地穿过沙漠,向土丘开来。
参观的,他满怀敌意地说,而且是在最不适当的时候来的。
东北角上那个油漆的玫瑰花形的构造,正在用醋酸纤维素进行处理,我得去照管那儿的工作。
这些人准是从巴格达来的几个白痴,整天没完没了地说这道那的,而且还想要我们带他们到处看看。
维多利亚干这件事最合适了,理查德说,你听见了吗,维多利亚?你去带他们转一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可能把什么都说错了,维多利亚说,我的确很没有经验。
我觉得你于得挺不错的,理查德高高兴兴地说,早晨你说到凸透型平砖的时候,那段话可能是德郎格兹那本书里的原话。
维多利亚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红晕,并下定决心,以后若再表露自己很有学问时,要更加谨慎从事。
有的时候,理查德那怀疑的眼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对她看上一眼,便会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我会尽可能做好的,她温柔地说道。
我们把杂事都推给你了,理查德说。
维多利亚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最近五天来,她做的工作的确令她感到相当吃惊。
给底片显影时,她得用脱脂棉蘸着水冲洗,使用一个十分简陋的昏暗灯笼,里面那支蜡烛总是在关键的时刻熄灭。
暗室里的那张桌子是个包装箱,工作时,她得蟋缩着身子,不然就得跪在那儿——这间暗室本身,恰如理查德所说的那样,是这个中世纪著名的东方古国的现代模特儿。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向她保证说,过些日子,条件就会好得多了——不过目前,每个便士都得节省下来,以便给工人支付工钱,搞出成果来。
一篮一篮的陶器碎片,起初既使她感到吃惊,又觉得好笑(尽管她一直非常小心,没有流露出来)。
全是一大堆粗糙器皿的碎片——这究竟有什么用?后来在工作中,她发现了陶制器皿碎片能拼起来,可以把它们粘在一起并安放在盛着细沙的箱子里。
这时她就开始对这些东西感起兴趣来了。
她学着辨认器皿的形状和式样。
而且最后,她能够思考判断,三千多年以前人们是如何使用这些器皿,又是为什么使用这些器皿的。
在这片很小的地方,挖出了几所十分简陋的私人住宅。
维多利亚头脑中便呈现出一幅画面:当年,这些住宅就是这样座落在这里,人们居住在里面,住宅里有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和财产,他们从事着自己的工作,生活中包含着希望,也有恐惧与担心。
既然维多利亚十分富有想象力,在头脑中构思出这样一幅画面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有一天,在一堵墙壁中发现一个土罐,内盛六个金耳环,她完全被这一发现迷住了,理查德一边笑着,一边说道,这很可能是给女儿准备的嫁妆。
发掘出来的东西,有盛着粮食的盘子,有为置办嫁妆而准备的金耳环,有骨针,有手推小磨的磨盘和臼钵,还有小塑像和护身符。
这些东西反映出一群普普通通的下层人物的日常生活,反映出他们的忧虑和希望。
我觉得这些东西令人十分着迷,维多利亚对理查德说道,我本来认为,考古学无非是研究皇帝的坟墓和宫殿的。
无非是研究巴比伦时代的国王,她补充道,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
现在我非常喜欢这些东西,因为这都是普通人的东西——象我一样的普通人。
我如果丢掉什么东西的时候,在圣安东尼商店就能买到。
有一次,我买到一个瓷做的猪,太幸运了,还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杂色的大碗,里边是蓝色,外面是白色,很象我做蛋糕时用的碗。
我那个碗打破了,又买了个新的,可是跟原来那个大不一样。
我能理解为什么古代的人们要把最喜爱的碗和盘子,用沥青仔细地粘起来。
事实上,古代和现代的生活没有什么差别,你说对不对?她一边看着来参观的人们沿着土丘的一边向上走来,一边思考着这些事情。
理查德走上前去迎接他们,维多利亚随后跟着。
来参观的是两个法国人,对考古学很感兴趣,正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旅游。
经过一番寒喧之后,维多利亚带着他们参观发掘现场,鹦鹉学舌似地对他们讲述着这里的工作的进展情况,如同背书一般。
但是,维多利亚毕竟是维多利亚,还是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不少自己的看法。
按她自己的说法,这只是为了使她的情况介绍听起来更加生动感人而已。
她注意到后面那个人脸色很不好看,而且只是勉勉强强地跟着走,没有多少兴趣。
不一会儿,他便说,如果小姐不介意的话,他想回到驻地去休息一下。
他从清晨开始就觉得身体不适——加上由于太阳晒得厉害,觉得比早晨更严重了些。
然后,他就朝考察队驻地走去。
另外那个法国人用十分得体的语调低声解释说,他的胃病又犯了,真遗憾。
当地人把这叫做巴格达腹泻,是吧?今天他根本不应该出来的。
参观结束了,那个法国人跟维多利亚继续谈着,最后,他们派人去把菲多斯①叫过来。
波恩斯福特·琼斯以十分认真的神态殷勤地建议,请客人们留下用过茶点再走。
--------①生病的那个法国人的名字,——译者注那个法国人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说他们不能等到天黑再走,因为那时他们便会认不出路来了,理查德马上说这个想法很对。
这时,生病的那个法国人来了。
于是,他们登上汽车,全速出发了。
我估计这是刚刚开个头,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烦恼地嘟囔着说,以后,每天都会有人来参观的。
他拿起一大片阿拉伯面包,抹上了厚厚的一层杏子酱。
用过茶点以后,理查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要写几封回情,还要另写几封信,为第二天去巴格达办事做好准备。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
虽然从外表来看,他不是个特别讲究井井有条的人,可是,他放置衣物和文件时,总是那个样子,从来不变。
现在他发现,所有的抽屉部被人翻过了。
不是仆人们翻动的,这一点他完全有把握。
肯定是那个生病的客人。
他找了个借口,回到驻地来,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全部财产从里到外彻底搜查了一遗。
他可以肯定,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
钱还放在那儿,一点儿没动。
那么,他们到底是要寻找什么呢?一一想到这里,他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他走到古物收藏室去,拉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里面的印鉴和印鉴印在纸上的样品,然后,脸色十分难看地笑了一笑——什么东西也没有动过。
于是,他又走到客厅去。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正在院子里跟工头聊天,只有维多利亚在里面,身子蟋作一团,手里拿着本书读着。
理查德开门见山地说,有人搜查了我的房间。
维多利亚吃惊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是谁干的?不是你吧?是我?!维多利亚非常气愤,当然不是我!我干么要偷看你的东西?理查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那一定是他妈的那个法国人——就是装病回来的那个家伙。
偷走了什么东西吗?没有,理查德说,一点儿东西也没偷。
但是,他究竟为什么——?理查德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觉得你可能会知道。
我知道?噢,从你说的自己的遭遇来看,好多怪事都发生在你的身上。
噢,你是说——不错。
维多利亚感到相当震惊。
她慢腾腾地说道,可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搜查你的房间。
若说有什么牵连,你也没有什么——跟什么没有牵连?维多利亚停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很抱歉,她终于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刚才没有听你说话。
理查德没有重复他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在看什么书呢?维多利亚偷偷做了个鬼脸。
你们这儿没有什么轻松点的小说。
只有《双城记》,《傲慢与偏见》,《费洛斯河上的磨坊》。
我在看《双城记》呢。
以前没有看过吗?没有。
以前我总觉得狄更斯的书没有多大意思。
这个看法可不怎么样!我倒是发现,这本书挺激动人心的。
你看到哪儿了?理查德从她肩后看过去,并且读出声来,织毛衣的妇女开始数一。
我觉得她太可怕了,维多利亚说道。
你是说德法格太太吗?她是个好人。
尽管我一直认为,让一个人织毛衣的时候,把一大串名字织进去,这件事不太可能,不过,当然哦,我不会织毛衣。
噢,我想会可能的,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思索着这件事,正针,倒针——然后是花针一~有时候织错一针,有时候减几针。
是的——能做到的——当然是假装的,这样。
看起来象是一个人织毛衣的技术不高,出了些错儿……突然间,两件事情象闪电一般在她头脑中十分清楚地展现出来,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一般。
一件事是个名字──还有一件事,对她来说,仍然记忆犹新,如在眼前。
那个人手中紧握着一条手工织成的破烂不堪的红围巾——她匆匆忙忙地把红围巾拾起来,扔到一个抽屉里。
他那时说了个名字。
德法格——不是拉法格——是德法格,德法格太太。
这时,理查德很有礼貌地对她说话,才使她从沉思中解脱出来。
你有些不舒服吗?没有——没有,我刚才想起了一件事儿。
噢。
理查德非常傲慢地扬了扬眉毛。
维多利亚想道,明天,他们要一起到巴格达去,明天,她的死刑缓刑期就要结束了。
这一个多星期,她很安全,生活很平静,有充分时间来恢复镇静。
而且,这一段时间过得蛮不错——过得十分愉快。
可能我是个胆小鬼吧,维多利亚想道,可能是吧。
以前,谈起冒险来,总是兴高采烈的。
可是真要冒险的时候,自己倒并不怎么喜欢了。
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自己的时候,自己曾拼命挣扎,接着便慢慢窒息过去。
一想起这些便十分痛恨。
后来,被关在那所阿拉伯人的住宅的楼上,当那个衣衫槛楼的阿拉伯人对自己说明天时,自己感到恐惧,而且是非常恐惧。
可是现在,她又得回到那个环境中去了。
因为她受雇于达金先生,从达金先生那里领取薪金,而要赚得这份薪金,就得表现得十分勇敢!可能还得回到橄榄枝协会去。
一想起赖斯波恩博士那黑黑的眼珠,那锐利的目光,便不由得浑身抖了一下。
他曾经警告过自己……不过,也可能不必回去了。
达金先生可能会说,最好不要回去了──既然他们都知道了。
但是,她一定得回到住处去把东西取出来,因为,她随手塞进衣箱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那条手工织的红围巾……去巴士拉之前,她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塞到衣箱里去了。
一旦把那条红围巾交到达金先生手里,她的职责就算是尽到了。
他可能会象电影里的人物那样对自己说,哎哟!干得好啊,维多利亚。
她抬起头来,发现理查德·贝克尔正在注视着自己。
顺便问你一句,他说,你明天能搞到护照吗?我的护照?维多利亚考虑了一下她的处境。
在牵涉到与考察队的关系方面,究竟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她还没有想好,这是她的一贯特点。
既然真的维罗尼卡(或者叫维尼西亚)很快就要从伦敦来到这里,现在采取有步骤的退却措施是必要的。
但是,究竟是一走了之,还是向他们做适当的忏悔,承认自己欺骗了他们。
究竟怎样做,至今她还没有考虑过。
维多利亚总是习惯持一种幻想突然之间便会时来运转的乐天派态度,总是希望什么事情会出乎意料地发生。
噢,她应付着说,我不清楚。
说实在的,这是为了应付这儿的警察,理查德解释道,他们把护照号码、名字、年龄以及特征等等,全部都登记下来。
既然你没有护照,我想我们起码应该把你的姓名及你的特征情况给他们送去。
顺便问你一句,你姓什么?我一直叫你‘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又勇敢地振作起精神来。
我说,她回答道,你跟我一样,知道我姓什么。
不能完全那么说,理查德说。
他嘴角朝上地笑着,暗含着刻毒的神态。
我倒是真的知道你姓什么。
而我认为,是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他的双眼透过眼镜片注视着她。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的名字,维多利亚怒气冲冲地说道。
那么,我要求你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
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冷酷无礼了。
说谎没有任何好处,他说,戏该收场了。
你这些天倒是十分聪明。
你熟读了你那门学科的资料,你能讲出一些说明问题的点滴知识——不过,这种诈骗行为,你是不可能一直保持下去而不露马脚的。
我给你设了个圈套,你果然就上了圈套。
我引用过一些胡说八道的废话,而你竟然全部接受了。
他停了一会儿。
你不是维尼西亚·塞维里。
你是什么人?咱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了,维多利亚说,我是维多利亚,琼斯。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的侄女?我不是他的侄女——但是我姓琼斯。
你那时还告诉了我不少其他方面的事情。
不错,我是告诉过你,而且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不过,当时我看得出来你不相信我。
而这使我特别难受,因为我虽然有时候说谎——事实上是经常说谎,但是我那时告诉你的不是假话。
为了让你相信我,就说我是波恩斯福特·琼斯的侄女——从到伊拉克以来,我早已这样说过了,而且一直都非常顺利,没出什么漏洞。
那时候我怎么能知道你是上这儿来呢?那时候,你肯定有点吃惊吧,理查德神情冷酷地说,你装得若无其事地应付了过去——非常冷静。
我心里可不是这样,维多利亚说,我非常害怕。
但是我觉得,如果等咱们来到这儿再解释,无论如何我会感到安全的。
你是说安全?他琢磨着这个字眼儿。
喂,维多利亚,你告诉过我,你曾经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过去。
那一大串话你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令人难以相信。
那些事儿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若是真想编造假话,可以编得更好一些,而且讲得更好一些吗!?现在因为对你了解得多一点儿了,我可以看出来,你那些话有说服力了。
但是你必须承认,乍听起来,你说的那些事儿可是根本不可能令人相信的。
但是,你现在愿意承认是真的了。
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你说你跟卡米凯尔的死有什么牵连——噢,那就可能是真的了。
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的,维多利亚说。
你最好给我讲一讲。
维多利亚盯着他,仔细地端详着。
我不知道,她说,我是否可以相信你。
事实正好相反。
我一直非常怀疑你是冒名顶替打进我们这儿来,企图从我身上搞情报的,这一点你意识到没有?而且,你很可能就是这么个人。
你是说你知道一些卡米凯尔的事情,而他们很想知道你说的他们是谁?我得全部告诉你了,维多利亚说,没有别的办法——而且,如果你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那你早就知道了。
所以,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给理查德讲了那天晚上卡米凯尔如何被人杀死,她如何跟达金先生会面,她为什么到巴士拉去,如何到橄榄枝协会工作,凯瑟琳如何对她满怀敌意,她又讲了赖斯波恩博士的事情,以及他如何警告自己,还讲了最后的结局,以及她的头发被人染成金黄色这个不解之谜。
只有两件事情没有告诉他,一是那条红围巾,一是德法格太太。
赖斯波恩博士?理查德抓住这点问道,你认为他也是那一伙的?是后台吗?但是,亲爱的姑娘,他可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个世界闻名的人物。
全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赞助他的事业,大量给他捐款。
难道他真是这样的人吗?维多利亚问道。
我一直认为,他这个人是个很自命不凡的傻瓜,理查德若有所思地说。
而这也许是一个很好的伪装。
是的——是的,我估计是这样。
你问过我的那个拉法格是什么人?那是另外一个名字,维多利亚说,还有安娜·席勒呢。
安娜·席勒?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个人很重要,维多利亚说,但是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她怎样重要,为什么重要。
所有这一切都纠缠在一起了。
你再对我说一说,理查德说,是谁把你引到这件事情当中来的?爱德——噢,我是说达金先生。
我想他是石油公司的。
这个人是不是看起来无精打彩的,腰有些弯,显得心不在焉?是的——不过,他并不真是那样的。
我是说,他并不是心不在焉。
他爱喝酒吗?别人说他爱喝,不过我觉得他并不爱喝。
理查德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说道:他装扮过菲利浦·欧潘海姆,装扮过威廉·拉·求克司,还装扮过好几个出名的人物吧?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是假冒什么人吧?你是个受迫害的女英雄,还是个邪恶的女冒险家呢?维多利亚实实在在地说:真正的问题在于,你跟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谈起我的时候,打算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说,理查德说道,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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