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腊八粥,吃过祭灶糖,杨月文就开始蒸过年馍。
蒸过年馍跟平常日子蒸馍不一样,过年馍用来敬神,祭祖,还要待客,蒸时精心得多,也隆重得多,一点都马虎不得。
饱满的新麦用湿毛巾搌了又搌,磨出的面拿铜底细箩罗了又罗,才能蒸过年馍。
平常日子,馍蒸得长了方了狗样猫样都没事,馍里面一般也不放什么东西。
过年馍必须蒸得又大又圆,馍中心还要放一颗红枣儿。
把馍蒸圆,当然是取与家人过年团团圆圆之意;馍中放枣儿呢,则是一种祝愿,祝愿家里每一口人一年到头心中都甜甜美美。
还有,现在都是小户人家,平日里蒸馍都蒸不多,一次只蒸一锅子。
而过年馍一天之内要蒸五锅六锅,少说也得蒸两锅三锅。
这又是为什么呢?当地有这么一个由来已久的风俗,过年期间不许蒸新馍,只能熘剩馍,剩馍从大年三十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剩是什么,剩就是富余,还可以引申为富足。
不管家里是否富足,过年了,家家都要集中力量富足一下。
杨月文蒸过年馍蒸得兴致很高,眼睛和嘴角都微微笑着,流露的是富足和喜悦的心情。
她已经蒸好了两锅,正在蒸的是第三锅。
锅底的劈柴熊熊燃烧,红火把整个灶膛充得满满的。
锅盖周边冒着白汽,白汽越冒越快,越冒越高,灶屋里热气腾腾。
每蒸好一锅子馍,她就把馍拾起来,摆在案板上晾着,等晾得差不多了,就放进一只新麦莛编的馍篓子里收起来。
这种篓子保温保湿又透气,盛馍最好,馍放进去十天半月都不会长毛,不会干裂,始终保持着过年馍的良好形象。
杨月文锅前锅后地忙活,她的女儿小敏在她身后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哼哼唧唧不知要干什么。
她转身时,才三岁多点的小敏不免挡她的路,绊她的脚。
她拿一个新蒸的馍给小敏吃,小敏不吃。
她让小敏找别的小孩儿去玩,小敏也不去。
她装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小敏说:你爸爸该回来了,快去庄东边大路上接你爸爸去,看你爸爸给你带回了什么花衣服!她一边说,一边往灶屋外面推小敏。
她不推还好些,一推小敏反而回过身来,把她的一条腿抱住了。
连着两三天了,她天天让小敏去接爸爸,小敏去了一趟,又去了一趟,每次都是高兴而去,失望而归。
小敏一个人不想再去了,要去她得拉着妈妈跟她一块儿去。
杨月文说:你这个小闺女儿呀,怎么这么会缠磨人呢!好好,我跟你一块儿去。
天晴得很好,院子里的阳光暖洋洋的。
堆在椿树根部的一些残雪融化得都是窟窿眼儿,地上洇湿了一大片。
房瓦上的积雪也在融化,晶亮的雪水顺着房檐一珠一珠往下滴答,每滴下一珠,都在下面的青砖地上溅起一朵水花。
急年的孩子开始放起了小炮儿,这儿叭,那儿叭,把过年的气氛搞得一抓就是一大把。
来到院子里,杨月文拉着女儿的小手站下了,说锅里正蒸着馍呢,要是两个人都走了,锅烧干了怎么办呢,馍蒸煳了怎么办呢,还是等把这一锅馍掀锅了再说吧。
不是杨月文变卦,她本来就没打算跟女儿一块儿去庄东路边。
锅下燃着火,锅里蒸着馍,家里确实离不开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丈夫董新语又没说准是哪一天回来,她这样盲目地到村口接来接去,是不是显得太沉不住气了,盼夫归太心切了,岂不是惹街坊邻居笑话。
小敏接爸爸的积极性不是很高,妈妈不去了,她也不去。
她扯住妈妈身上的围裙,要妈妈解下来,给她穿。
围裙是杨月文前两天刚做的,底是鸽脖子蓝,花儿是油菜黄的小黄花儿,乍一看,朵朵小花儿立体般的浮现着,甚是漂亮。
今年过年,她不打算添新衣服了,做一件新围裙,也算脱下旧裙换新装吧。
做年货关乎礼仪,她提前把新围裙穿上了。
小敏大概把围裙当成了花衣服,也想穿上鬼姹鬼姹。
她对小敏说,围裙太长了,你太矮了,穿不起来。
小敏扭着小身子撒娇,坚持要穿。
她只好把围裙解了下来,一下子盖在小敏头上,从头顶到脚跟,把小敏的眼睛也蒙上了,说:你看我说太长吧,你非要带,哎,哎,新媳妇,顶盖头。
小敏拽了好几把,才把围裙从头顶拽下来。
小敏生气了,小巴掌举到肩膀上要打妈。
她在院子里跟女儿躲来闪去兜圈子,不让女儿打到。
二嫂骑着三轮车从院子门口过,听见她们娘儿两个在院子里玩得热闹,把车停了一下。
二嫂没有忙着蒸馍,到镇上买馍去了。
镇上的人把年俗变成了商机,用机器和面,用模子旋面团,大批量地生产过年馍。
谁要是不想费事,现成的过年馍,到镇上就可以买回来。
而且不知馍厂的人使用了什么技术,他们蒸出的馍比各家各户蒸出的馍都要白。
二嫂问杨月文:馍还没蒸完呢?杨月文说快了,蒸好这一锅,再蒸一锅就齐了。
二嫂说:你还费这个劲干啥呢,你看我,一不动锅,二不动火,光动动车轮子,一会儿把九十个过年馍拉回来了。
杨月文说:也不费啥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蒸着玩儿呗。
二嫂说:你呀,我看你是有福不会享。
新语在外面给你挣着钱,你不花留着长芽儿呢!新语哪天到家?杨月文说:我也不知道,他这几天没打电话。
杨月文还有些话没跟二嫂说,她要是说了,说不定二嫂会打趣她。
什么话呢?丈夫说过,最爱吃她蒸的馍。
丈夫说在矿上大食堂吃机器制的馍吃够了,一回到家吃她蒸的馍觉得格外香,不就一点菜,一顿就能吃两三个。
除了矿上食堂的馍,别的地方馍丈夫也吃过不少,都不如她蒸的馍味道好。
她问过丈夫,这是为什么呢?丈夫说,可能因为她的手气跟别人不一样,同样的麦,同样的面,经她的手一过,手气就进去了,就有了特殊的色,特殊的香。
她不由地把两只手看了看,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手气,说丈夫净是瞎说。
话虽然这么说,但丈夫说的话她记下了,深深记下了。
她知道,这是丈夫对她的一份情意。
为了这份情意,她一定要亲手给丈夫蒸馍吃,一辈子都要亲手给丈夫蒸馍吃。
别人谁到镇上馍厂买馍都可以,她怎么能去买那些铁打的机器做的馍呢!蒸好了馍,杨月文还准备杀鸡,杀鱼,杀羊。
她要把鸡和鱼剁成小块儿,用香油炸出来,到时候给丈夫做黄焖鸡、黄焖鱼吃。
杀了羊,她先把羊筒子挂在墙上,等丈夫回来,天天熬它一大锅,让丈夫吃羊肉,喝羊肉汤,吃得羊尾巴长到羊头上,喝得羊嘴巴长到羊腚上。
拴在院子一角的大骟羊叫了一声。
杨月文让小敏给羊抓一把玉米豆儿吃。
平日里,她都是给羊吃干草,吃干红薯秧,舍不得给羊吃玉米豆儿,今天破了例。
听见羊的大牙把玉米豆儿嚼得咯嘣咯嘣响,她对羊说:你该走了,给你改善改善生活吧。
这时村南一家小商店门前高杨树上的大喇叭响起来,有人喊:小敏家妈,接电话!一连喊了三遍。
这是安在小商店里面的传呼电话,外面来电话都是打到那里,再通过高音喇叭传呼,传呼一次五毛钱。
杨月文一听就知是丈夫董新语打来的电话,她心里快跳了几下,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丈夫该告诉她准确的回家时间了。
喇叭里刚呼过第一遍,她就对小敏说:快,你爸来电话了!拉了小敏的手大步向小商店走去,把小敏拉得跌跌撞撞,一路小跑。
电话果然是丈夫打来的,丈夫告诉她,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矿上不放假。
弯子转得太陡了,杨月文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她脸色变白,一时没有说话。
月文,月文,你听见了吗?丈夫的声音有些急促。
杨月文的鼻腔子开始发酸,这才说:大过年的,怎么能不放假呢?丈夫说:过年期间,矿上给我们发双工资。
杨月文说:你别跟我提双工资,我不稀罕你的双工资,我就要你回来过年。
我把过年馍都蒸好了,你不回来,那么多的馍给谁吃呢!丈夫说:这怎么办呢,队长让我留在矿上保勤,我都答应队长了,一个人说话得算数。
杨月文说:你光跟人家说话算数,跟我说话就不算数。
你不是说好的回来过年嘛,怎么能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呢!丈夫说:过罢正月十五,我争取回去。
杨月文说:你要是过年不回来,啥时候都别回来了。
我看你心里就没有这个家,也没有我们娘儿俩。
大眼角一热,杨月文眼泪下来了。
小敏看见妈流了眼泪,有些害怕似的使劲拉妈的衣角,喊着:妈!妈!丈夫大概从电话里听见了女儿喊妈的声音,问:是小敏吗?让小敏跟我说句话。
杨月文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说:你再不回来,你闺女都快不认识你了。
她弯下腰,一只胳膊抱起小敏,把电话听筒放在小敏耳朵边,教小敏说:是你爸爸,快喊爸爸。
小敏没有喊爸爸,她躲着话筒,扭过脸对黑不溜秋、弯腰小老头儿一样的话筒看了看,仿佛在说:这怎么能是爸爸呢!杨月文催促女儿:快喊哪,你说爸爸,我想你。
听筒里,董新语也一连声地叫着小敏小敏,让小敏答应呀。
小敏到底没喊爸爸,也没有答应,她一下子搂住妈的脖子,把脑袋拱到妈的下巴下面去了。
杨月文说:你看,你闺女都不答理你了。
就这吧。
回到家,杨月文泄了一口气,只觉腿软脚软,过年的心劲儿一点都没有了。
什么过年,分明是过人,自家的男人不回家,过年不过年有什么意思呢!她正要关上院门,躺到大床上歇一歇,二嫂来借一样东西。
二嫂也把大喇叭里的传呼听到了,问她新语什么时候到家。
杨月文以实相告,说矿上今年不放假,小敏她爸回来不成了。
二嫂的样子有些惊奇,说干了大长一年,黄牛歇蹄马摘鞍,矿上怎么能不放假呢,太不像话了。
杨月文说:端人家碗,属人家管呗。
她拿出笑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了一句笑话:大年三十逮只兔子,有它(他)没它(他)都能过年。
二嫂更会说笑话,二嫂说:新语别是被矿上的烫发头绊了腿吧,到时候给你领回来一个叫你阿姨的小不点儿,看你怎么办!杨月文说:只要他有本事,把他的腿绊断我都不管,她领回来一百个小崽子才好呢!我就怕他没那个本事。
他们这样说话,话里面还有话,村里人一听就明白。
村里有一个人,在城里的建筑队当包工头。
包工头在老家有老婆,有儿女,在外面又包养了一个小老婆,小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去年春节,包工头开着小车回老家过年,把小儿子也带了回来。
小儿子喊包工头喊爸,喊包工头的老婆却喊阿姨。
对这样的事情,包工头的老婆干生气也没办法。
包工头带着小儿子走后,包工头的老婆在村里说,只要男人不跟她离婚,还舍得给家里花钱,男人在外面想干啥随他的便,日破天都不管她。
笑话说过,杨月文难免把董新语跟包工头联系了一下,可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好比一个盖楼的是往天上走,一个挖煤的是往地下钻,两个人方向相反,怎么也不会搭界。
谁都知道,养小老婆得花大钱,历来都是这样。
就董新语每天黑头黑脸的挣那点钱,连给自己买一件好一点的衣服都舍不得,连吃一份好一点的菜都怕对不起老婆孩子,他不可能去做那种花大钱的事。
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呢,她相信丈夫是个老实人,有时老实得让人心疼。
丈夫跟她说过,不管是在井上,还是在井下,丈夫没有一天不想她。
想得厉害了,丈夫就光想哭。
平常日子丈夫想她都想成这样,在过年的时候,她不在丈夫身边,丈夫又该怎样呢?杨月文不在家里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她一手扯着女儿,一手提着一个大编织袋,登上长途汽车,要赶到矿上去过年。
编织袋里装得满满的,除了过年馍,她把鸡和鱼也炸了出来,分别装在塑料袋里,再装进编织袋里。
鸡,代表吉庆;鱼,代表有余,过大年这两样东西也不可少。
羊,她没有杀。
羊太大太肥,杀了也没法带。
她把羊牵到婆婆家里,让婆婆替她照看几天,饿不死就行了。
动身前,她没有给丈夫打电话。
丈夫没有手机,队里只有一部电话,给丈夫打一次电话难着呢。
她不知丈夫正上的是白班,还是夜班;在井上,还是在井下,就算把电话打到队里,丈夫能不能接到电话也很难说。
那么她打算突然出现在丈夫面前,吓丈夫一下子,看看丈夫会慌乱成什么样子。
天阴得很低,好像又要下一场雪。
穷家富路,湿家干路。
她很担心半路上下雪,当天赶不到矿上。
还好,家里离矿上一千多里,她和女儿从早上搭上车,一直坐到半下午,总算没有下雪,她们母女俩总算在天黑之前到了矿上。
几年前的春天,杨月文还是新娘子的时候,曾随丈夫来到矿上,在矿上住了一个多月,对生活区的布局是熟悉的。
她不用打听,就找到了丈夫所住的单身宿舍楼,并找到了丈夫所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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