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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到城里去(10)

2025-04-02 04:08:29

问话的人对宋家银也有恭维,说:你也行呀,跟着成方,光落个享福了。

宋家银不否认她跟着杨成方享福,她说北京就是好,能到北京看看,这一辈子死了就不亏了。

宋家银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重复宣传这一套话。

她要让人们相信,杨成方没有被人抓过,她此次进京,也不是为了花钱从监里往外扒杨成方,她是应杨成方的热情邀请,到北京游览观光。

也有人向宋家银提出疑问,不是听说……宋家银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说那是造赖言,是杨成方怕她不去,才让杨二郎给她打电话,才编了瞎话。

她当众转向指责杨成方,说:什么样的瞎话不能编呢,非要编那样的瞎话,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犯了什么事呢!杨成方无话可说。

他能说什么呢?去了一趟北京,宋家银对城市有了新的认识,那就是,城市是城里人的。

你去城里打工,不管你受多少苦,出多大力,也不管你在城里干多少年,城市也不承认你,不接纳你。

除非你当了官,调到城里去了,或者上了大学,分配到城里去了,在城里有了户口,有了工作,有了房子,再有了老婆孩子,你才真正算是一个城里人了。

宋家银很明白,当城里人,她这一辈子是别想了。

当工人家属,也不过是个虚名。

现在工人多了,有没有这个虚名,已经不重要了。

杨成方也指望不上。

杨成方从县城,到省城,到北京城,还到过广州城,前前后后,他在城里混了二十多年。

他混了个啥呢,到如今还不是一个拾破烂的。

拾了半辈子破烂,杨成方自己差不多也快成了破烂,成了蝇子不舍蚊子不叮的破烂。

总会有那么一天,城里人会以影响市容为理由,把杨成方清理走,像清理一团破烂一样。

女儿杨金明初中毕业后,也到城里打工去了。

女儿跟一帮小姑娘一起,去的是天津,是在天津一家不锈钢制勺厂给人家打磨勺子。

对于女儿将来能不能成为城里人,宋家银觉得希望也不大。

女儿文化水平不高,心眼子不多,长得也不出众,哪会轮到她当城里人。

女儿每月的工资有限,吃吃住住,再买点衣服和洗头搽脸描眉毛的东西,所剩就不多了。

宋家银对女儿说,她不要女儿的钱。

但是有一条,以后女儿出嫁,她也不给女儿钱,女儿的嫁妆女儿自己买。

说下这个话,她是要女儿学着攒钱,别花光吃光,到出嫁时还得吃家里的大锅饭。

女儿在攒钱方面继承了她的传统,每隔一月两月,女儿都会寄回一百两百块钱。

女儿还知道顾家,春节回来时,女儿从天津捎回一大坨炼好的猪油。

宋家银一看就乐了,说:你这个傻孩子,千里迢迢带这沉东西。

如今芝麻榨的香油都吃不完,哪里吃得完这么多猪油!你在厂里造勺子,带回来几个小勺也好呀!女儿也乐,让妈把猪油放进锅里,烧把火化化吧。

宋家银把成坨子的猪油放进锅里化开,准备把猪油舀进一个罐子里。

她用勺子在油锅里一搅,下面怎么哗啦哗啦响呢?兜底一捞,宋家银眼前一亮,捞上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不锈钢的小勺子。

小勺子沉甸甸的,通体闪着比银子还要亮的银光,甚是精致,喜人。

宋家银把小勺子捞出一把,又一把,一共捞出了十六把。

勺子捞多了,宋家银喜过了,心上也有些沉。

她想起杨成方被人抓走的事,对女儿说:以后别再拿厂里的勺子了,让人家检查出来就不好了。

宋家银只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杨金光身上了。

儿子的学习成绩还可以,第一次参加高考,只差二十来分够不到大学的录取分数线。

宋家银让儿子回学校复读一年,来年再考。

她有她的算法,通过复习,就算每个月补上两分,一年下来,二十多分就补上了。

儿子不想再复习了,就是再复习一年,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考得上。

儿子说,他要出去打工。

为了教育儿子,宋家银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很伤心的样子。

她数落儿子没志气,没出息。

打工,打工,你到城里打工打一百圈子,也变不成城里人,到头来还得回农村。

她拿拉磨的驴做比方,说驴也成天价走,走的路也不算少,摘下驴罩眼一看,驴还是在磨道里。

她对儿子说,现在没有别的路了,只有上大学这一条路。

儿子只有上了大学,才能转户口,当干部,真正成为城里人。

宋家银不知听谁说的,进城打工的人,不管挣多少钱,都不算有功名,只有拿到大学文凭,再评上职称,才是有功名的人,才称得上是公家人。

宋家银说,她这一辈子没别的指望了,就指望儿子能考上大学,给她争一口气。

就是砸锅卖铁,她也要供儿子上大学。

胳膊拗不过大腿,杨金光只得回学校复读去了。

在村里,宋家银不承认儿子没考上大学,她对别人说,杨金光考上大学了,只是录取杨金光的学校不够有名,不太理想,杨金光想考一所更好一些的大学。

现在的孩子,真是没办法。

杨金光上学住校,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回家来。

儿子一回家,宋家银就把儿子圈羊一样圈起来,不让儿子出门,让儿子在家集中精力复习功课。

天热时,她不让儿子开电扇,说怕电扇的风吹着了儿子的作业本子,影响儿子写作业。

电扇本身也有声音,一开动吱吱呀呀的,对学习也不好。

儿子不听她的,她刚一离开,儿子就把电扇打开了。

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儿子就把电扇关上了。

宋家银说儿子是跟她打游击,说:一点热都受不了,你能学习好吗!儿子顶了她,说:什么学习学习,你还不是怕费电,怕多交电费。

宋家银说:怕交电费怎么了?我就是怕交电费!家里的一分钱来得都不容易。

为给你交学费,你不知道你爸在外边受的那是啥罪。

等你爸回来你问问他,在外边几十年了,他舍得吃过一根冰棍吗!你要是考不上大学,首先就对不起你爸爸!杨金光把书本作业本一推,站起来出去了。

宋家银问他去哪儿,他不说话。

该吃晚饭了,儿子也不回家。

宋家银这里找,那里找,原来儿子到老孙家看电视去了。

她家只有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是杨成方拾破烂从广州拾回来的。

电视机的接收效果很不好,老是闪。

就是这样的电视机,宋家银也不让儿子多看。

而老孙家的电视机是大块头的彩色的电视机,要好看得多。

宋家银一见杨金光在老孙家看电视,电视上都是一些乱蹦乱跳的女人,她忽地一下子就生了一肚子的气。

这些气不知在哪里藏着,说生就生出来了。

好比单裤子湿了水,把裤腿扎上,用裤腰凭空一兜,就装满了一裤裆两裤腿的空气。

宋家银不能不生气,一方面,儿子看电视耽误学习。

另一方面,老孙家有彩电,她家没彩电,儿子到老孙家看彩电,也显得儿子太没志气;宋家银把满肚子的气按捺着,没有发作,没有吵儿子。

在这里吵儿子,她怕老孙家的人看笑话。

她装作温和地说:金光,吃饭了。

杨金光说:我看完这一点,你先回去吧。

又停了一会儿,宋家银说:这有啥看头,走吧金光,回去吃饭。

杨金光的口气又生硬,又不耐烦,说:我现在不饿,不想吃。

宋家银几乎忍不住了,好像装了一裤子的气,几乎要把裤子撑破。

但她在肚子里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她说:那我先回去了。

当晚,宋家银和儿子都没吃饭。

宋家银又哭了。

儿子大了,她打不动儿子了。

对儿子骂多了也不好,她的办法只有哭。

她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别说对不起你爸爸,连你妹妹都对不起。

杨金光回学校复读一年,需要向学校交两千块钱的复读费。

宋家银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把女儿杨金明寄回的钱拿出来添上了。

她跟女儿说的是不动女儿的钱,把女儿寄回的钱都攒下来,以后给女儿置办嫁妆。

手里一急,她只好把女儿的钱拿出来救急。

杨金光大概没想到,他一个当哥哥的,花的竟是妹妹外出打工挣的钱。

他的眼睛湿了,看样子像是受了触动。

有人给杨金光介绍对象,女方是杨金光初中时的同学。

据说是女同学看上杨金光了,托人从中牵线。

宋家银一口把人家回绝了。

她对媒人说,杨金光不准备在农村找对象,杨金光上了大学,在城里工作以后,要在城里找对象,在城里安家。

宋家银设计得很远,她说等她有了孙子,孙子自然就是城里人了。

宋家银这样做是破釜沉舟的意思,等于把儿子的退路给堵死了,儿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杨金光复读完了,却没有参加高考。

高考前夜,他离校走了。

临走前,他留给同学一封信,托同学把信寄给他妈妈宋家银。

儿子说,他考虑再三,决定不参加高考了。

万一今年再考不上,妈妈会受不了的。

他决定还是出去打工,不混出个人样儿就不回家。

他要妈妈不要找他,也不要挂念他。

找他,也找不着。

到该回去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去的。

宋家银把儿子的信收好,果然没张罗着去寻找儿子。

有人劝她赶快到报社,到电视台,去登寻人启事,去发广告,她都没去。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儿子的事,也不想花那个钱。

她相信儿子能混好。

窑底下什么样的事故都会发生。

有人被一头尖的柞木扦椽刺中了肚子,扦椽一端戗在溜子里,溜子还在运行着。

那人双手在前抱着扦椽,想把扦椽拔出来,不料扦椽斜刺里从后胸穿出来了。

回柱工用小绞车从废巷里往外回柱子,钢丝绳突然断了,回弹的钢丝绳从一个回柱工的脖子里抹了过去。

回柱工还站得直直的,抬着的手臂还未及放下,他的人头已落在脚边的煤窝里了,茬口处齐刷刷的。

相比之下,李云中的死法比较平常,他就是脑袋被砸漏了。

李云中正在溜子机头处埋头干活,上面垂下一根铁梁,砸在他后脑上了。

他戴有胶壳安全帽,倘下面没有硬物垫着,他的脑袋还不至于漏。

在铁梁砸下的同时,机头浑铁一块的防护罩从下面顶住了他的脑门子,两下里一挤,咔嚓一下,他的脑袋就漏了。

用锤子在石板上砸核桃,如果使过了劲,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

一时间,工友们都说,不行了,李云中的脑袋漏了。

他们不说李云中的脑袋烂了,也不说李云中的脑袋碎了,这个那个,说的都是李云中的脑袋漏了,众口一词似的。

这种说法有点轻描淡写,好像还有那么一点隐晦,让局外人一时不好判断人的脑袋是怎么个漏法。

人们想到日常用的锅碗盆罐,那些东西漏汤了,漏水了,才说漏。

人类至高无上的脑袋怎么也说成漏呢?那些陶制品,金属制品,漏了可以锔一锔,补一补,再用。

人的脑袋漏了,难道也能用锔子锔,补丁补吗?矿上的工会副主席王承坤,一听说窑下有人出事,马上往窑底现场赶去。

只要矿上出了工亡事故,王承坤每次都参与善后工作,他有资格比较早的得到消息。

救护队员的行动算是快的,王承坤和扛担架的救护队员几乎同时赶到事故现场。

王承坤近前一看,李云中的脑袋漏得一塌糊涂,已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也得收拾。

救护队员带去的有大口径的、黑色的塑料袋,王承坤让救护队员把李云中装进塑料袋里了。

在王承坤的指挥下,几个救护队员把袋口张开,是自上而下兜底装的。

王承坤一再对救护队员说,小心,小心,轻点,慢点,像是怕把李云中碰疼似的。

王承坤也搭了手,他对李云中也有话说,他说,好伙计,没事儿,走,你跟我走,下班了,咱上去洗个澡,哎,好,好……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