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尔大笑起来。
想到她的儿子还活着,而且还跟她要吃的,这让她觉得无比幸福。
可是你刚吃过了呀!雅各布终于把那颗脱线的扣子从衬衫上拽了下来,他用两只白白的小手拿着,翻来覆去研究,样子就像专家在研究数学公式。
可是我饿。
阿门。
露西尔拍拍他的腿,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回家以后我给你弄吃的。
桃子吗?你要就给。
没有毛的那种?你要就给。
我要,雅各布说着笑起来,爸爸和自己……爸爸和我。
露西尔又纠正他一次。
这会儿才五月份,老教堂里已经闷热不堪。
这里一直都没装过像样的空调,此刻的人群又像河床里的沙子一样密不透风,空气仿佛凝固了,让人感觉随时都可能有意外发生。
这种感觉让露西尔很不安。
她记得,报纸和电视上都没少报道过密集人群聚集在小空间酿成的悲剧。
人们根本无处可逃,露西尔心想。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太多人挤在一起,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勉力搜寻到了几个出口,好以防万一。
教堂后面有扇正门,但是那里已经挤满了人。
看样子,阿卡迪亚全镇六百多人好像全都来了,门口简直成了一堵人墙。
她发现人群会不时地骚动一下,因为还有人硬是要挤进教堂,挤到人群里面去。
总听到有人低声说嗨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之类的话。
如果这里真的发生了踩踏悲剧,至少前奏的调子还是诚恳的,露西尔心想。
露西尔舔舔嘴唇,摇摇头。
空气越来越憋闷了,大家都已经动弹不得,但她还是感觉到不断有人进入教堂。
他们没准是从巴克黑德、瓦卡茂或者瑞格乌德来的。
调查局准备尽其所能在所有小镇上都召开公众大会,结果有些人就变成了疯狂的粉丝——就是大家都听说过的那种歌迷,跟着那些著名音乐人,从一场演唱会赶到另一场演唱会。
有些人会跟着调查局的官员从一个城市的会场跑到另一个会场,目标就是要找点碴儿,然后挑起事端。
露西尔甚至注意到其中的一男一女,一个看上去像记者,另一个像是摄影师。
那个男的跟她在杂志和书上看到的一样:头发凌乱,一脸没刮过的胡茬。
露西尔想象得出,他应该会一身都是木头和海腥的味道。
那个女的穿得十分利索,头发在脑后绑成一个马尾,妆容也十分妥帖。
说不定外面正停着辆转播车呢。
露西尔咕哝了一句,不过声音淹没在了人群的喧哗声中。
彼得斯牧师从讲坛一角的一个隐蔽的小门口走出来,仿佛经过了舞台导演的刻意安排。
他的妻子随后跟出来,还像往常那样瘦小、羸弱。
她穿着一条朴素的黑裙子,看起来更加瘦小。
她正出着汗,不时用手优雅地擦掉眉间的汗珠。
露西尔一时想不起这位夫人的名字,这个名字也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就跟它的主人一样。
罗伯特牧师和他的妻子相比则截然不同。
他身高体阔,深色头发,面色黝黑,结实得像块石头。
他应该是那种从出生到长大都相信一切能靠拳头解决的人。
而事实上,自从露西尔认识这位年轻的牧师以来,就没听到过他提高嗓门说话——当然,布道说得兴起时除外,但那只不过是一个人感情强烈的标志而已,就像雷声是上帝发怒的标志一样。
牧师声音中的咆哮不过是说明上帝要提醒大家注意罢了,这一点露西尔还是明白的。
这是地狱的味道,尊敬的牧师。
露西尔咧咧嘴,对走近身边的牧师和他妻子说道。
是的,夫人,露西尔太太。
彼得斯牧师回答,他那敦实的大脑袋在同样敦实的粗脖子上晃来晃去,我们可能得让一部分人先悄悄地从教堂后面的出口出去。
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从没见过像今天这么多的人。
或许我可以等募捐盘在他们手中传过一遍之后再让他们离开,我需要几个新轮胎。
哈,小点声!今晚您还好吗,哈格雷夫太太?牧师的妻子用一只小手捂住她的小嘴,以遮挡一声小小的咳嗽,您看起来还不错。
她小声说。
可怜的孩子。
露西尔一边抚弄着雅各布的头发,一边对牧师的妻子说,你没事吧?你看起来要撑不住了。
我没事,牧师妻子说,有点不舒服而已,这里真是太热了。
我们恐怕得考虑一下,让一部分人先站到外面。
牧师又说了一遍。
他抬起一只宽厚的大手,好像有阳光刺痛眼睛,这里的出口总是太少。
地狱里就没有出口!海伦加了一句。
彼得斯牧师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到座位那里和露西尔握了握手。
这位小伙子还好吧?说着,他冲雅各布开心地笑了。
我很好。
露西尔轻轻拍了拍他的腿。
我很好,先生。
孩子纠正道。
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吗?牧师轻笑着问,额头的汗珠闪闪发亮,来这么多人是要干什么呢,雅各布?男孩耸耸肩作为回答,结果大腿上又被拍了一下。
我不知道,先生。
我们或许应该让他们都回家?要么就弄个高压水龙头,把他们都浇趴下。
雅各布笑了。
牧师不会做这种事的。
谁说不会?《圣经》上说的。
你确信《圣经》上说过?雅各布点点头。
想听个笑话吗?爸爸给我讲的笑话最棒了。
是吗?嗯。
彼得斯牧师跪了下来,这让露西尔很尴尬。
她不希望牧师为了听哈罗德教给雅各布的一些蹩脚笑话而把自己的衣服弄脏。
尽是些不敬神的笑话,天知道他怎么知道那么多。
她紧张得屏住呼吸。
算数书对铅笔说了什么?嗯……彼得斯牧师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好像陷入了思考。
我不知道,最后他说,算数书对铅笔讲了什么?我有很多问题。
说完,雅各布大笑起来。
对有些人来说,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笑声;而其他一些人已经知道这孩子几个星期前还是个死人,他们都感到不知所措。
牧师也跟着孩子笑起来。
露西尔也笑了——这个笑话不是跟铅笔和河狸有关的那个,谢天谢地。
彼得斯牧师伸手到胸衣口袋里,动作夸张地摸索了一会儿,随即变魔术般地掏出一小块锡箔包着的糖果。
你喜欢肉桂吗?喜欢,先生!谢谢您!他真有礼貌。
海伦·海斯说道。
她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目光一直盯着牧师娇弱的妻子,不过她的名字海伦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像他这样有礼貌的孩子都应该得到一块糖果。
牧师的妻子说。
她站在丈夫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即便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都让她费了不少劲,毕竟他块头这么大,而她又这么瘦小。
现在这个年代,礼貌懂事的孩子可不多见,世道真是变了。
她顿了顿,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把手帕叠起来,捂住嘴,像耗子一样轻轻咳了一下,唉,真是的。
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体弱的。
海伦说。
牧师的妻子笑了笑,彬彬有礼地说:是啊,夫人。
彼得斯牧师拍了拍雅各布的头,然后悄声对露西尔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别影响到孩子……也别让他们影响你,好吗?好的,牧师。
露西尔说。
好的,先生。
雅各布说。
记住,牧师对孩子说,你是一个奇迹。
所有的生命都是奇迹。
安吉拉·约翰逊她已经在客房里被锁了三天了。
这里的木地板倒是很漂亮,所以他们给她送饭进来的时候,她都尽量一滴汤汁也不洒,因为她不想把地板弄脏,而且只要她做错一点事,都会加倍受罚。
安全起见,有时候她还会到隔壁卫生间的浴缸里吃饭,同时听听她父母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说什么。
他们怎么还不来把这东西带走?她父亲说。
我们一开始根本就不应该让他们把她……这东西带来。
她母亲回答道,都是你的主意。
要是让邻居们发现了可怎么办?我觉得蒂姆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呢?他们带它来的时候都那么晚了。
难道他深更半夜还不睡觉,可能吗?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要是让公司发现了这事,简直难以想象。
都是你的错。
我只是想弄明白,他说,声音温柔下来,它看起来那么像……别、别再提了,米切尔。
别再说了!我又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他们今晚就得过来把它带走。
她坐在墙角,双腿蜷缩在胸前,哭了起来。
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
她想知道他们把她的梳妆台、她的衣服,还有她那么多年贴在房间四面墙上的海报都弄到哪儿去了。
墙面刷了一层柔和的涂漆——红色和粉红混在一起的颜色。
那些图钉留下的洞眼、胶带纸的痕迹,以及门框上标志着她每年长高的铅笔痕迹……所有这些都不见了。
墙上的漆把它们全盖住了。
wW w.xia oshuotxT.Comt/x/t小.说。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