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吉姆面朝哪个方向?是看着镇上,还是回头的那个方向?他向后指了指出城的那条公路,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城市与乡村的交界,再过去就是农田和树林。
朝着城里。
康妮说。
哈罗德转向另外一边,看着远处的乡村,那儿只有一条长长的黑色马路,穿过空旷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阿卡迪亚城区之外。
沿着玉米地的边界,有一排高大的松树,树梢直插向满是星星的夜空。
该死的东西。
哈罗德说。
康妮似乎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端倪,便焦急地问:谁干的?这个狗娘养的混蛋。
哈罗德说着,两只手握成了拳头。
谁干的?她又问了一遍,恨不得被射中的是自己。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森林,但是只看到高大的树丛和无边的黑暗。
带孩子们过来,哈罗德说着,看了看自己那辆老爷车,把吉姆抬到车厢里。
你,康妮也上去,躺下别动,直到我叫你再起来!出什么事了,爸爸?雅各布问。
你不要管,哈罗德说完,又转向露西尔,那把枪呢?在这里。
说着,她把枪飞快地递给他,一脸的厌恶,把它扔了吧。
哈罗德把枪别在腰带上,然后绕到卡车的驾驶室那边。
爸爸,出什么事了?雅各布问,他仍然抓着妈妈的手。
她拍了拍他的手,好像终于承认了他的存在一样。
现在别说话,哈罗德板着脸说,过来上车。
上去以后,把头埋到座位上。
那妈妈怎么办?雅各布,儿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哈罗德吼道,我们得离开这里回家去,在那里才能保证康妮和孩子们都安全。
雅各布趴在货车的座位上,哈罗德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为了让他知道,这么做都是为他好。
哈罗德没有道歉,因为他觉得刚才冲着孩子吼并没错。
他一直认为,人只有做了错事才需要道歉,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慈爱地拍拍孩子的脑袋。
孩子躺好以后,哈罗德又绕过去帮忙把吉姆·威尔逊的尸体抬到车上。
露西尔看着他们抬起尸体,突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的神差遣使者封住狮子的口,叫狮子不伤我,因我在神面前无辜。
哈罗德没有提出异议,这话此刻听来很有道理。
小心。
哈罗德在搬动尸体说了一句。
罪过。
露西尔仍然跪在那里,罪过啊,她又说了一遍,这都是我不好。
尸体被稳稳地放在了车厢的货运板上,哈罗德让康妮也上车。
有必要的话,让孩子们都站到前面。
说着,他又赶紧道歉,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要干什么?康妮问,我完全不明白,我们要去哪里?我看孩子们最好还是坐在驾驶室里。
哈罗德说。
康妮按照哈罗德的指示做了。
孩子们也挤进驾驶室,坐在露西尔、雅各布和哈罗德旁边。
哈罗德让三个孩子全把头埋到座位上,他们都乖乖照办了,还不时发出抽抽搭搭的哭声。
汽车发动了,一路向城外开去。
露西尔看着远处,但是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
货车的货运板上,康妮就躺在她丈夫的尸体旁边。
他们婚后的这些年里,几乎都是这样躺在一起的。
她握着他的手,丝毫没有因为挨着尸体而紧张害怕,也许她只是不想离开自己的丈夫。
哈罗德一边开着车,一边来回扫视着车前灯亮光边缘处的黑暗,担心会有支枪管冒出来,砰的一声把他送进坟墓。
他们离家不远了,城镇已经隐没在身后的阴影中。
他腾出一只手,握住了露西尔的手。
我们为什么要回家?雅各布问。
你当时一个人在中国,感到很害怕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我想回家。
雅各布说。
人人都是这样。
哈罗德说,就算他们明知道魔鬼可能会找上门来。
他们下了高速公路,开上了回家的那条土路,哈罗德对妻子说:我们先让康妮和孩子们进屋。
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担心吉姆,你只要和孩子们一起待在屋里就行了,听见了吗?好的。
露西尔回答。
一进屋就上楼去,一秒钟也别耽搁。
哈罗德把车停在车道的入口处,打开了车头的远光灯,眩目的灯光把所有东西都照得雪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屋子里黑漆漆、空荡荡的,哈罗德从没见过自己的家变成这个样子。
他按了加速器,继续向前,沿着车道逐渐加速,然后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停在前廊的台阶下面,好像他要从货车上卸下的不是吉姆·威尔逊的尸体,而是一棵圣诞树,或者一车厢的木柴。
他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似乎事情还没完,有人正在后面紧追不舍,这让他做每件事都心急火燎的。
如果他注意去听,还能听到轻微的马达声,根据声音大小判断,哈罗德觉得那条土路的另一端似乎有一辆卡车。
他打开货车门下了车。
快进屋。
说着,他把孩子们从驾驶室里拉出来,让他们像小马驹一样一个个站好,接着指向前廊。
去吧,他说,快点进屋。
真好玩。
雅各布说。
快给我进去。
哈罗德催他。
突然,车道被另一对车前灯照亮了,哈罗德用手遮住眼睛,从腰带上拔出手枪。
雅各布、露西尔和威尔逊一家刚刚手忙脚乱地开门进屋,第一辆货车已经停在了前院,就在那棵老橡树下面,后面跟着的另外三辆货车也停成一排,所有的车都打着远光灯。
但是哈罗德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转身走上前廊,这时,卡车的车门都开了,司机们纷纷下了车。
哈罗德,一个声音从那片强烈的光束后面传来,来吧,哈罗德!那个声音又说。
把那些该死的灯关掉,弗雷德!哈罗德也大声回应,让你的朋友们也关掉大灯。
他站在大门前,拨动了手枪的保险,他能听到屋里的人都按照他刚才的指示,急急忙忙上了楼,我都听得出来,卡莱伦斯车里的皮带还是没有上紧呢。
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弗雷德·格林回答道。
然后他率先灭掉了车灯,接着其他几辆车的大灯也都熄灭了。
我猜你还带着那把枪吧。
哈罗德说。
趁着哈罗德的眼睛还在适应黑暗,弗雷德绕到了货车前面,那支步枪就抱在怀里。
哈罗德,我也不想这样,弗雷德说,你应该知道。
嘿,得了吧,哈罗德说,你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现在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所以你就干了。
你这个莽夫,现在正好可以趁机由着性子来。
哈罗德又向大门方向退了一步,同时举起手枪。
和弗雷德一起来的几个老家伙也都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和手枪,但是弗雷德的步枪并没有端起来。
哈罗德,弗雷德说着,摇了摇头,你把那些东西都交出来,我们之间的事就算结了。
然后杀掉他们吗?哈罗德!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他们永远躺在坟墓里呢?哈罗德又后退一步。
他真不愿意把吉姆的尸体就那样晾在车厢板上,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问,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你。
哈罗德几乎要退到屋里去了。
因为死而复生是不对的,弗雷德说,大错特错。
哈罗德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突然从南边吹来一阵风,吹得屋前老橡树的枝叶飒飒作响,仿佛预示着不幸。
把汽油桶搬过来。
弗雷德·格林说。
帕特里夏·贝拉米他看到母亲一个人待在学校的教室里,就坐在自己的床尾乖乖地等着。
她的两只手放在腿上,两眼直勾勾瞪着前方,却没有焦点。
看到他进门,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好像认出了他。
啊,查尔斯。
他说。
是我,他说,我来了。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无比灿烂、无比生动,贝拉米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她现在这样的笑容。
我担心死了,她说,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们得按时去那个晚会,我最受不了迟到了,那样太粗鲁,太不礼貌了。
是啊。
贝拉米说着,不经意地坐在了她身边。
他和她坐在一起,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她笑得更开心了,还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我可想你了。
她说。
我也想你。
他说。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她又说,我是不是很傻?是有点傻。
不过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
她说。
当然了,贝拉米的双眼闪着泪光,你知道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啊,查尔斯,老太太很高兴,我真为你骄傲。
我知道。
贝拉米说。
所以我们更不能迟到了,她说,今晚可是他的大日子。
过了今晚,他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公务员了……我们的儿子。
应该让他知道,我们都以他为傲,让他知道我们都爱他,而且永远都在他身边。
我敢肯定,他都知道。
贝拉米感觉这几个字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们就这么坐了很久。
外面时不时传来一阵骚动,好像到处都有人在斗殴。
一些士兵仍效忠于威利斯上校,或者至少忠于他们所代表的这一方。
威利斯上校的所作所为,他所有关于复生者的观点和命令都是错的——他们对此无法接受。
于是,他们比别人坚持得更久一些,然而,抵抗终究还是越来越弱。
最终,一切都结束了。
于是这里只剩下马丁·贝拉米和他的母亲,他们重新经历着往昔的生活,直到死亡——或者,不管那叫什么吧,总之就是像夜晚的低语一般,悄悄将复生者带走的某种力量,走向她,或者走向他。
他不会再重复自己以前的错误了。
啊,小马丁,他母亲又开口了,我太爱你了,儿子。
她开始在口袋里摸索,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她也经常这样做,希望能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来给儿子。
马丁·贝拉米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
我也爱你,他说,这一点我再也不会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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