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025-04-02 03:59:54

露西尔站在走廊上,用洗碗布把手擦干,只见孩子时不时地从屏障后面伸出手来,摸走一块积木,继续进行那看不见的建筑计划。

露西尔叹了口气,但并没有生气。

这孩子以后能当个建筑师。

她边说边走进客厅,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沙发上,接着动作夸张地用洗碗布擦了擦额头。

哈罗德埋头拨弄着吉他。

可能吧。

他只挤出三个字。

刚才注意力被打断,害得他几根手指动作更笨了。

他活动了一下指头,接着弹奏。

露西尔伸了个懒腰,侧身躺下,把双脚蜷到胸前,两手枕在脸颊下面,困意蒙胧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笨手笨脚地和音乐较劲。

他真可爱,露西尔想,特别是事情做不好的时候。

他的双手虽然搞不定那把吉他,却厚实而灵活。

他的手指光滑,而且出奇的灵巧。

他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衫,那是露西尔在第一场霜降到来的时候给他买的。

衬衫红蓝相间,他还嫌它太紧身,但第二天就穿着去工作了,回家的时候还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喜欢。

它还不赖。

他说。

这只是件小事,但是小事往往意义重大。

哈罗德下身穿着条牛仔裤,裤子已经褪色,但是很干净。

她喜欢他这身打扮。

从小,她的父亲就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布道上,尽管没有多少人认真听。

父亲身上的西装都贵得离谱,家里很难负担得起。

但露西尔的母亲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让丈夫看起来有救世军的派头,为此不管花多少钱都行。

所以,多年前的一天,当哈罗德穿着牛仔裤和有点脏的衬衫,脸上却带着温柔而迷惘的微笑走向她时,她首先爱上的是他的衣服,并最终爱上了穿衣服的男人。

都是你害得我分心了。

哈罗德边说边调吉他的第六弦。

露西尔打了个呵欠,沉沉睡意向她袭来。

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

我已经摸着点门道了。

他说。

她笑了两声。

继续加油吧,你的手指头太粗了,所以有点难。

是这个原因吗,因为我手指头粗?嗯。

说话时,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可我就喜欢粗粗的手指头。

哈罗德扬了扬眉毛。

爸爸,雅各布在卧室里喊起来,桥该用什么搭?他想做个建筑师呢。

露西尔低语道。

找东西搭呗。

哈罗德喊道。

用什么东西呢?那要看你有什么。

哎,哈罗德啊。

露西尔说。

两人都在等待下一个问题,但是雅各布没再出声,他们只听到积木块散落到硬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看样子是他的建筑工程垮塌了,只好从头再来。

他想将来造房子呢。

露西尔说。

过一星期他就会改主意了。

他不会的。

她说。

你怎么知道?当妈的都知道。

露西尔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哈罗德把吉他放在脚边的地板上,去壁橱里拿了一块小毯子给她盖上。

还有什么菜要我来做吗?露西尔只是说着:他想造房子。

接着便睡着了。

她在回忆中沉睡着,也沉睡在这座冷清而空旷的屋子里。

露西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侧卧在客厅的沙发上,两手枕在头下面,双腿蜷在身前。

哈罗德曾坐着拨弄吉他的那把椅子,此刻空空如也。

她侧耳倾听,想听到雅各布在卧室里玩积木的声音。

更多的虚空感袭来。

露西尔在沙发上坐起身,仍然睡意蒙胧,仿佛眼皮都粘在了一起。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在沙发上,又是怎么睡着的,她明明记得之前正站在厨房的洗碗池边上看着窗外,准备洗碗来着。

她不知道现在是深夜还是黎明。

空气中有丝丝凉意,看来秋天就要来了。

蟋蟀在门外鸣叫,好像有一只不知怎么进到了屋里,就躲在楼上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和外面的声音唱和着。

露西尔觉得浑身疼,而且还很害怕。

这是她几周以来第一次做梦,梦里的景象栩栩如生,而且她直觉地感到其中有些不祥的征兆,不过,这些都不是她害怕的原因。

真正令她恐慌的,是自己瞬间又被扔回这具衰老而疲惫的身躯中的现实。

在梦里,她的双腿矫健有力,而现在她的膝盖阵阵作痛,脚踝肿胀;在梦里,她对一切都信心十足,觉得任何困难都能够克服,这令她对梦中的那丝阴影也有了几分把握。

梦中的她,哪怕面对突如其来的噩梦也不会畏惧,因为她还年轻,那是一切的保障。

而现在,她又成了个老太太,更糟的是,她还是个孤单的老太太。

孤单让她害怕,过去是这样,以后恐怕也是。

他会当上建筑师的。

她自言自语,接着哭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感觉好些了,好像心中的某个阀门被打开,看不见的压力得到了释放。

露西尔想站起来,但关节炎让两条腿感到一阵刺痛。

她倒吸一口凉气,又坐回到沙发上。

我的天啊。

她说。

她又试了一次,终于站了起来。

关节还是痛,但在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痛感反而没那么强烈。

她穿过客厅来到厨房,走路的时候双脚有些拖拉,一路发出轻微的刮擦地板的声音。

露西尔给自己弄了杯咖啡,她站在前廊门口,倾听着蟋蟀的鸣叫声。

没过多久它们就安静下来,关于深夜还是黎明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

东方已经隐隐显出白光,那是将要初升的太阳。

赞美上帝。

她说。

如果真要去做那件事的话,她还有很多准备要做,很多计划要考虑。

但如果她真能集中精力考虑那些艰巨的计划,也就不会去琢磨这个屋子多么安静空旷了。

于是,电视机就成了受欢迎的朋友,尽管那上面尽喋喋不休地说些废话。

都会好的。

她安慰自己,然后坐下,在一个小本子上写起来。

开始,她写的只是些简单的事情,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毋庸置疑的事。

世界是个奇怪的地方。

她写道,这是第一行。

她忍不住笑了两声,我和你结婚太久了。

她对不在场的丈夫说道。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电视上闹哄哄地说着勃起超过四小时的危害。

然后她又写:公正的人们被不公正地送进了监狱。

接着:我的丈夫和儿子现在成了囚犯。

她低头看着纸页,两行字简单而震撼。

能认清事实总是好事,她想,但事实很少能指明救赎的方向。

事实总是无动于衷地待在那里,透过捉摸不定的黑暗,直视人的灵魂,看着灵魂在遭遇事实时会怎么办。

我应该这么做吗?她又写,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谁真心想要拯救别人?会有这样的事吗?如果我到那里去,除了被当成个疯老太太之外,还会怎么样?他们会逮捕我吗,或者更糟?他们会杀了我吗,会杀了哈罗德吗,会杀了雅各布吗?天哪。

她默念。

电视上的声音在嘲笑她,但是她继续写下去。

她写道,这座小镇如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所有的礼仪和尊严都被摧毁了;她写道,调查局就是独裁的魔鬼——接着她擦掉了这句,改成:政府才是罪魁祸首。

她以前从没干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此时感到热血沸腾,所以她得放轻松,慢慢来。

她想到大卫王和歌利亚,还有《圣经》中的许多其他故事,它们都讲述了上帝如何挑选凡人,对抗强大的压迫者。

她想到了犹太人、埃及人和法老王的故事。

‘容我的百姓去’。

她说。

电视上响起了一个童音:好的。

她微微地笑了。

这是个预兆,她说,难道不是吗?她奋笔疾书了很久,直到手写得酸疼,一张纸也已经写不下她想说的话。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电视上开始播出早间新闻。

她接着写下去,一边不经意地听着电视。

看来都是些老消息,不外乎更多的复生者回归了,没人了解方式或者原因;拘留中心扩展得越来越大,城市纷纷被整座整座地接管,而且已不再局限于阿卡迪亚这样的乡镇,大一些的城市也是如此。

原生者们的权益正遭到侵犯,反正有一个播报员是这么说的。

露西尔觉得新闻主播有些反应过激了。

接受采访的一名洛杉矶女子却认为主播的反应还不够到位。

露西尔写完之后,便坐在那里,盯着自己写的东西。

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觉得大部分内容都无足轻重,但是开头的几点,也就是列在最前面的几条,还是很重要的,即使在白天看来,它们也依然让人心情沉重。

必须做点什么来解决那些问题,她承认,虽然自己一直在祈祷,但从没采取过真正的措施。

上帝啊。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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