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再活一次,露西尔可能会去当个厨子。
她会每天带着微笑去上班,傍晚下班时,沾着一身油腻和各种香料配料的味道。
她会双脚酸疼,两腿发软,但是她肯定会喜欢这样一份工作,发自内心地喜欢。
她站在厨房里,东西摆得乱糟糟,但是打扫得很干净。
第二批炸鸡正在滋滋作响,就像海浪撞在尖利的礁石上发出的声音。
客厅里,威尔逊一家正在吃午饭,他们聊着天,笑着,尽量不在这个时候打开电视。
他们在地板上围坐成一圈,露西尔不明白,一张好好的餐桌明明就摆在不到十英尺开外的地方,他们却为什么偏要坐在地上,然后把盘子放在大腿上,一勺勺地将米饭混着肉汁、玉米、扁豆、炸鸡和饼干大口大口送进嘴里。
他们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接着又沉默着埋头吃饭。
等到全家人都吃饱时,炉子旁边的小盘子里只剩下零星几块鸡肉没有动过。
露西尔把这些收进烤箱里,以防一会儿又有人饿,然后她开始清点厨房里的东西。
囤积的食物消耗了不少,这让露西尔很高兴。
需要我做什么吗?吉姆·威尔逊从客厅走过来问道。
他的妻子正在楼上和孩子们追逐打闹,笑声不断。
不用了,谢谢。
露西尔说,此时她正把头探进厨房的一个橱柜里清点东西,接着看也不看就在一张购物单上写了几笔,我一个人能行。
她说。
吉姆走过来,看到有一摞盘子,便卷起袖子。
你在做什么呢?露西尔问,把头从橱柜里伸出来。
我来帮帮忙。
都放在那儿,什么也不用管,那是留给孩子们的。
她使劲拍了拍手。
他们还在玩呢。
吉姆说。
咳,他们也不能玩一整天,对不对?你得教他们学会负责任。
是的,夫人。
吉姆说。
露西尔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忙着,在吉姆身边走来走去。
他一直站在洗碗池边上,虽然同意露西尔关于好好教养孩子的建议,他还是把盘子都洗好、擦干,然后放在架子上,一次完成所有程序。
一个弄好,再弄一个。
洗净,擦干,放在架子上。
亲爱的,露西尔开口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盘子都放在洗碗池里一块儿洗呢?从来没见过有人一次只洗一个盘子。
吉姆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干。
一个弄好,再弄一个。
洗净,擦干,放在架子上。
好吧,随你。
露西尔说。
露西尔尽量不去把吉姆的奇怪举止与他死而复生的原因联系在一起。
虽然他们是表兄妹——至少她知道是这样——但她并没有和吉姆及他的家人相处过多少时间,这让露西尔觉得很遗憾。
对于吉姆,她只记得他工作努力,他给阿卡迪亚全镇人留下的印象都是这样,直到他和全家人被谋杀。
那件谋杀案真是太可怕了。
有的时候,露西尔几乎忘了镇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但也只是几乎。
大部分时候,每当她看见这一家人,就无可避免地想到那桩惨案。
这也是镇上人对威尔逊一家如此过敏的原因:看到他们,大家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疏失,他们没能维护好镇上的安全,也没有抓出真凶。
谁都不愿意回想起这些,而威尔逊一家又偏偏提醒着他们这一切。
露西尔记得,那是一九六三年冬天。
人们回忆起悲剧事件时通常都会这样,觉得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当时站在厨房里,正在洗盘子。
外面已经寒冷刺骨,她盯着窗外,看到那棵光秃秃的橡树,就像刚刚长出来一样,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老天啊。
哈罗德不知道去了哪儿。
这么晚了,外面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他却偏要去买东西,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露西尔想。
接着,仿佛自己的心思被感应到了,她突然看见他的卡车前灯摇曳着,沿着满是尘土的公路朝家门这边靠近。
你最好坐下。
他进门的时候说。
怎么了?她问,感觉心猛地提了起来。
那全都是因为哈罗德的声音。
你能不能先坐下!哈罗德突然吼道。
他一直揉搓着嘴,嘴唇咂吧着,好像叼着一根烟。
他坐在餐桌边,然后站起来,然后又坐下。
枪击。
他最后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他们全中了枪,被杀死了。
吉姆被发现死在门厅,手枪就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好像他想去拿但没拿到。
我听说那把枪里其实没有子弹,所以我怀疑,他就算拿到了也来不及开火。
他们家有孩子到处乱跑,所以他一直都不喜欢给枪上子弹。
哈罗德擦了擦眼睛,汉娜……是在床底下被发现的,可能是最后一个遇害的。
哦,上帝啊。
露西尔说,低头看着沾满洗洁精的双手,上帝啊,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哈罗德咕哝着表示认同。
我们以前该多去看看他们的。
露西尔说着,失声痛哭。
什么?我们以前应该多去拜访他们,多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是家人,我跟你说过,吉姆和我有亲戚关系,他们是家人。
哈罗德一直没弄清,露西尔说她和吉姆是亲戚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但是他知道,真假没那么重要。
只要她相信,那就是真的,这使她因为这一家人的悲剧而感到更伤心。
谁干的?露西尔说。
哈罗德只是摇摇头,努力忍住不哭出声来。
没人知道。
不仅仅是那天晚上,之后好多年,这件事的阴影都在阿卡迪亚镇上徘徊。
威尔逊一家的死本身已经够悲惨可怕了,这桩悲剧更是神秘地影响着阿卡迪亚镇,甚至改变了它存在的意义。
威尔逊一家遇害以后,人们才开始注意到,镇上其实不时会有小偷小摸的事件发生,他们还发现很多家庭都有婚姻问题,甚至是婚外情。
威尔逊一家的悲剧之后,阿卡迪亚镇上忽然蒙上了一股阴郁的气息,这种气氛如霉菌般滋生,一年比一年更甚。
等到吉姆·威尔逊用他那奇怪的方式把盘子一个个洗好之后,露西尔也已经把购物单列好。
她上楼去梳洗一下,换好衣服,拿上购物单和钱包,站在走廊上。
她手里拿着卡车的钥匙,确信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哈罗德那辆蓝色的老福特正瞪着她看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感到自己对开车有多深恶痛绝。
更可恶的是,哈罗德那辆该死的老福特还认生,简直是她见过的性格最恶劣的金属动物。
它只有在想发动的时候才发动,刹车也经常啸叫。
这个东西都成精了,露西尔曾经不止一次跟哈罗德说过,不仅成了精,而且还仇恨女性……也许它对整个人类都怀恨在心,就跟它的主人一样。
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抱歉。
吉姆·威尔逊说,吓了露西尔一跳。
他的脚步轻柔得几乎没有声音,这一点她还没有完全习惯。
露西尔在钱包里翻找了半天,购物单在,钱也在,雅各布的照片也在,但她还是在里面摸索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威尔逊家的人说话。
他们就在她身后,像圣诞卡的封面一样站成一排,她能感觉得到他们。
你们一家人说话都一样,露西尔说,一听就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一开口就道歉,以后可别这样了。
露西尔把钱包合上,还是觉得不太安心。
仿佛一场暴风雨正蓄势待发。
好吧,吉姆说,我会尽力不给你添麻烦。
我只想让你明白,我们多么感谢你的帮助。
我想让你知道,我们一家都对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感激不尽。
露西尔转过头来咧嘴一笑。
我出去以后,你们要把门锁好。
告诉康妮,我回来要和她聊聊,我有一份馅饼菜谱想给她,应该是格特鲁德姨婆的,我估计是的。
她停下来想了想,然后说,让你们家的孩子待在楼上。
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但是万一他们……我们会一直在楼上。
而且别忘了——食物都在烤炉里。
吉姆插了一句,然后跟她告别。
好的,好的。
露西尔说完,大步走向哈罗德那辆蓝色老福特。
她没有回头,因为不想让他们看出她突然感到很害怕。
杂货铺是阿卡迪亚一九七四年城镇改造中最后的钉子户,那次改造也是小镇最后一次获得实实在在的资金投入。
这是一栋老旧的砖房,位于镇子的最西边,再过去就是小镇的边界了,外面则是双车道的小路、田野、树林和散落在各处的房子。
杂货铺在主干道的尽头,方方正正的,当年它还被用作镇上的议事中心时,就一直这样。
实际上,人们把它改为杂货铺时,也只是揭开特别放置的旗子和广告,并挪开了一块刻着市政厅的石板。
这块石板如今已经褪色,经过时间的侵蚀,上面的字迹也只能勉强辨认。
天气好的时候,在军队到镇上设立集中营之前,这间杂货铺的运气还不错,一直有三十来个顾客。
有的时候,你能看见那些老人们在店里晃悠着不肯走,他们什么也不买,只是坐在门口的摇椅上,交流一些陈年旧事。
不过即便这样,也令人心情愉快。
一名年轻的士兵看到露西尔要上楼,便伸出胳膊让她扶着。
他称她为夫人,彬彬有礼,而且十分耐心——尽管周围还有很多年轻士兵乱哄哄地挤来挤去,好像食物会突然卖光一样。
杂货铺里有一伙人,以弗雷德·格林、马文·帕克尔、约翰·怀特金斯为首,正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坐着不肯走。
过去几周里,她已经见识过了他们的抗议活动——如果他们希望被这么称呼的话——就在马文·帕克尔家的院子里进行。
她觉得这群抗议者真悲哀,一共才五六个人,连个像样的口号都没有。
有一天,她在去看哈罗德和雅各布的路上,听到他们在高喊:支持生者!拒绝施舍!她打心底里搞不明白这个口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想,没准那些人自己也不明白。
这样说只是为了听起来押韵,他们总觉得,要举行抗议活动,标语朗朗上口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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