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报员的肩膀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标识,一个简单的金框,中间有一行字:国际复生者调查局。
然后这个标志消失了,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再次变成满载士兵的卡车,还有武装人员从机场停机坪的一侧跑步进入一架架灰色的飞机。
那些飞机非常大,似乎能毫不费力地把整座教堂都装进去,连尖顶都不露出来。
天啊。
露西尔说,她关掉电视,摇了摇头,我的老天,我的老天,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还在想,这个世界到底对阿卡迪亚发生的事知道多少,是否知道学校已经被征用,是否知道调查局已经成了一个权力庞大的可怕组织。
她在脑子里将阿卡迪亚最近的情况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意识到复生者已经无所不在。
他们已经达到了几百人,好像是被磁石吸引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镇上。
尽管总统已经下令复生者必须待在家里不许出门,但还是有太多人因为家乡在地球的另一边而无法回去。
有时,露西尔会看到士兵逮捕这些人,这简直是历史上最邪恶的安抚人心的手段。
还有的时候,露西尔会看到这些人东躲西藏。
他们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总是离那些士兵远远的,也尽量不在镇中心出现,因为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就矗立在隔离栏后面。
但是,沿着马路再走几步,就在主干道上,能看到他们躲在一些已经没有人居住的老旧建筑物后面向外张望。
露西尔经过的时候,总会向他们挥挥手,她的涵养礼貌驱使她这么做,而他们也会挥手回应她,好像他们都认识她,与她的心灵相系。
她就像是一块磁石,命中注定要吸引他们来到这里,给予他们帮助。
但她只是一个老太太,一个人住在本应该有着三口之家的房子里。
就算要结束这一切,也应该由别人来做。
这是一贯的规律。
像这样的大事往往得由大人物来完成,就像电影中的那些主角们,年轻、强壮、口若悬河。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居民怎么比得了呢?不,她说服自己,帮助复生者并不是她该做的,甚至帮助雅各布和哈罗德都不是她的使命,应该交给其他人。
或许是彼得斯牧师,不过贝拉米探员更有可能。
但是贝拉米没有为人父母,也不必在空旷的家里饱受煎熬,露西尔觉得他对复生者也没有那种吸引力。
那个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一定得做点什么。
她对着空空的屋子说。
屋子里安静下来,电视新闻的余音也逐渐消失,露西尔又回到现实生活中,好像除了她的心情之外,一切都不曾发生变化。
她在厨房洗碗池的龙头下洗了洗手,擦干,又往煎锅里多打了几个鸡蛋,开始轻轻地翻动。
她先前煎了过量的培根,现在已经用抹刀盛了起来,放在厨用纸巾上,用抹刀轻轻拍两下,这样可以把多余的油脂析出来——她的医生老是说不能吃得太油腻。
然后她拿了一片放进嘴里,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站在那里继续煎蛋,还不时搅一搅锅里的燕麦粥。
她想到哈罗德和雅各布,他们离家这么远,在学校里关着,还有士兵、隔离栏和带尖刺的铁丝网,最坏的是,还有政府的官僚。
那些士兵跟踪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从河边带走他们,而他们已经在那条河边住了很久,那条河几乎就属于他们。
一想到这些,她就很生气。
她坐在餐桌边,一边吃,一边想着这一切,没听见前廊传来的脚步声。
热乎软滑的燕麦粥送入口中,滑入她的胃里,留下了一丝奶油味。
然后是培根的咸味和煎蛋的甜嫩。
我简直要给你们建一座教堂。
露西尔大声对着盘子里的食物说。
然后她笑起来,心中有几分罪恶感,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亵渎神灵。
但上帝也是有幽默感的,露西尔知道,尽管她绝对不会让哈罗德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
上帝明白,她只是一个孤独的老太太,住在宽敞却孤独的房子里。
早饭吃到一半时,露西尔才发现外边站着个女孩,她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个女孩身材瘦削,一头金发,站在厨房的纱门外面,满身是泥,披头散发。
我的天哪,是个孩子!露西尔大叫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
露西尔记得,那是威尔逊家的一个孩子——汉娜,她应该记得没错。
自从好几个星期前,全镇在教堂开了大会之后,露西尔就再没有见过这一家人。
很抱歉。
女孩说。
露西尔擦了擦嘴。
不,她说,没关系。
我刚才只是没发现那里有人。
她走到门口,你从哪里来的?我的名字叫汉娜,汉娜·威尔逊。
我知道你是谁,亲爱的。
吉姆·威尔逊的女儿。
我们是一家人。
夫人。
从根上算起,你父亲和我是表兄妹。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姨妈……不过我记不大清楚她的名字了。
是的,夫人。
汉娜小心翼翼地说。
露西尔打开门,招手让女孩进来。
你看样子饿坏了,孩子。
你多久没吃饭了?女孩平静地站在门口,身上散发出泥土和屋外空气的味道,就好像她今天早上刚从天上掉下来,又从土里爬了出来。
露西尔朝她笑笑,但女孩还是犹豫不决。
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露西尔说,可是,如果你不进来吃点东西的话,我可就要找根鞭子抽你,直到你坐下来饱餐一顿为止。
复生的女孩看见露西尔的微笑,便用几分随意,还带着些淡漠的语气说:好的,夫人。
女孩走进房间,纱门在她身后发出轻轻的嘎吱一声,仿佛在为露西尔的孤单得到了暂缓而欢呼。
女孩把露西尔给的食物吃了个精光。
考虑到露西尔做菜的量,她吃得着实不少。
眼看着她快要把露西尔做的早饭全吃完了,露西尔开始在冰箱里翻找起来。
都是剩饭了,我不太喜欢,总不能给你吃这些。
好了,露西尔夫人,女孩说,我吃饱了,谢谢您。
露西尔伸手到冰箱最里边摸索着。
不,她说,你还没吃饱呢,我都不知道你的肚子是不是个无底洞,不过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吃多少。
我打算让你把杂货店都吃空!她大笑着说,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不过我的饭也不是白做的,露西尔说着,把在冰箱最里面找到的香肠包装拆开,可不是谁都能免费吃。
就算是耶稣想吃我做的饭,也得拿东西来换。
所以呢,你得在这里帮我做点事才行。
露西尔一只手扶着后背——老妇人的蹒跚老态突然间显露无遗——然后大大地呻吟了一声,我可不年轻了。
妈妈说我不应该乞求别人。
女孩说。
你妈妈说得对。
但是你没有乞求,是我请你帮忙的,仅此而已。
我给你吃饭算是回报,这很公平,对吗?汉娜点点头。
饭桌前的椅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坐在里面,两只脚还够不着地,前后晃荡着。
说到你妈妈,露西尔说,还在动作夸张地拆那根香肠,她会担心你的,你爸爸也是。
他们知道你在哪里吗?我想是吧。
女孩说。
这是什么意思?女孩耸耸肩,但是露西尔背对着她,手里忙着拆香肠的包装,没看见她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女孩意识到这一点,便说:我不知道。
得了,孩子。
露西尔在铁煎锅里擦上一层油,准备煎香肠,别这样。
我了解你,也了解你们一家人。
你的母亲跟你父亲一样……复生了,你弟弟也是。
他们在哪里?上次我听说自从士兵开始抓人,你们就都不见了。
露西尔把香肠放进煎锅,开了小火。
我不能说。
女孩说。
啊,我的天!露西尔说,这话听起来很严肃,秘密通常都是很严肃的。
是的,夫人。
我可不太喜欢秘密,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惹各种麻烦上身。
小姑娘,我结婚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丈夫呢。
露西尔说。
然后她走到女孩身边,悄悄在她耳边说: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怎么样吗?怎么样?汉娜也悄声问。
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别告诉别人,这是个秘密。
汉娜笑起来,开朗灿烂的笑容,跟雅各布的笑容很像。
我跟你说过我儿子雅各布的事吗?他跟你,跟你们全家人一样。
他在哪里?女孩问。
露西尔叹了口气。
他在学校里,士兵把他抓去的。
汉娜的脸色一下子刷白。
我知道,露西尔说,你吓着了吧?他和我丈夫一起被抓走的。
他们本来一起在河边躺着呢,士兵就去把他们抓走了。
在河边?是的,孩子。
露西尔说,香肠已经开始滋滋作响,士兵们总喜欢到河边去,他们知道那里是藏身的好地方,所以经常去那儿搜索抓人。
嗯,那些士兵其实也不是坏人,至少我希望他们不是。
除了把人们从自己家里带走之外,这些士兵也没有伤害过谁。
是的,他们不会伤害你,只是带你走,让你离开所有你爱的人、你关心的人,和……她转过身来,才发现汉娜已经不见了,只有纱门发出的啪的一声,令她如梦初醒。
我会等你回来。
露西尔对着空屋子说。
她知道,这座房子很快就不会这么空荡了。
前一天夜里,她不是刚刚梦见好多孩子吗?阿丽西亚·休姆那个男孩的事是个意外,没有什么病,只是消失不见了。
年轻姑娘十分紧张,向坐在桌子对面的男子汇报了这个消息。
那个男人皮肤黝黑,身穿裁剪精良的西装。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说,但是听起来不太好,对吗?没事的,贝拉米探员说,只是这情况很不同寻常。
现在怎么样了?我宁肯去犹他州,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你不会等太久,贝拉米说,我会处理这件事的,米切尔探员不是向你保证过由我来处理嘛。
想起米切尔探员,她的脸上露出笑容。
这位夫人,人非常好。
她说。
贝拉米探员站起来,绕过桌子,将一把小椅子放在她旁边,他坐下来,然后从袖筒里抽出一个信封。
他们的地址,他把信封递给阿丽西亚,他们都还不知道你的情况,但是从我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他们想知道。
他们很想知道。
阿丽西亚接过信封,双手颤抖着将其打开。
地址是肯塔基州。
我爸爸是肯塔基人,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他一直讨厌波士顿,但是妈妈不愿意离开。
我猜妈妈最后肯定是拗不过他了。
她拥抱了一下穿着精致西装的这位黑皮肤探员,吻了吻他的脸颊,说,谢谢。
外面有个士兵叫哈里斯,很年轻,大概十八九岁吧,反正跟你差不多。
你从我的办公室出去后一定要跟着他,按照他说的做,他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他会带你离开这里。
他拍拍她的手,他们去肯塔基是好事,调查局主要在人口密集的区域活动,那边有很多地方你都可以藏身。
那米切尔探员呢?她问,你要我再帮忙带一条消息回来吗?不用了,贝拉米探员说,这样对你对她都不安全。
记得一定要跟着哈里斯,按照他说的去做。
他会把你带到父母身边的。
好的。
说着,她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时,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好奇。
所谓‘消失不见’,她问,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这位衣着精致的探员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说,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结束还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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