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25-04-02 03:59:53

三个星期以前,露西尔那个坏脾气的丈夫和复生不久的儿子被逮捕了。

露西尔觉得这简直是胡来,他们又没有拒不合作,也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死而复生,为什么要这么小题大做?然而,这两个人的行为确实都违法了。

随便哪个律师都会承认,哈罗德·哈格雷夫是个不把法律当回事的倔老头,而雅各布死而复生的身份也同样不容置疑。

但是,露西尔根据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是非标准,十分坚定地认为,整件事情要说有谁做错了,那就是调查局。

她的家人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们什么都没干,不过在私人领地上散了个步而已。

注意,不是政府的地,而是私人拥有的土地;他们在散步的时候,刚好经过了调查局开车行驶的高速公路,那些人就跟踪他们,并且把他们抓了起来。

两人被抓之后,露西尔不管怎么努力,夜里都没能睡过一个好觉。

而睡意真正袭来的时候,往往像法院传召一样令人毫无防备。

比如说现在,露西尔正跌坐在教堂的座位上,身上还穿着做礼拜才穿的漂亮衣服,脑袋不知不觉歪向一边,就像个错过了午睡时间的小孩。

她有些出汗,六月份了,每天都是桑拿天。

睡梦中,露西尔看到了鱼。

她梦见自己站在人群中,大家都饥肠辘辘。

露西尔的脚下,有个能装五加仑水的大塑料桶,里面盛满了鲈鱼、鳟鱼还有欧洲鲈鱼,石首鱼。

我来帮你们,过来吧,她说,到这里来,拿这条。

这边,抱歉。

对,请拿这条。

过来吧,抱歉,这边,抱歉。

她梦中的那些人都是复生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觉得这好像很重要。

抱歉,这个给你,我会想办法帮忙的。

抱歉。

不,别着急。

我会帮你的,拿着。

她的嘴唇下意识地翕动,整个人仍然歪倒在椅子上。

上帝啊,她大声说道,没关系,我会帮你的!接着她醒了,发现整个阿卡迪亚浸礼会教堂的信徒都在盯着她看。

阿门,彼得斯牧师站在讲道台上,微笑着说,哈格雷夫姐妹就算是在梦中,还在想着帮助大家。

那么我们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在醒着的时候各尽所能呢?然后他继续布道,根据《约伯记》的故事教育大家要耐心。

在教堂里睡着已经让她十分不好意思了,现在还干扰了牧师布道,露西尔觉得更加尴尬。

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彼得斯牧师布道的时候经常分心。

他似乎满头愁绪、满怀心事,尽管他的信徒中没人猜得出确切原因,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牧师有些焦虑。

露西尔坐直身子,擦擦额头的汗,喃喃地嘟囔了一句迟到的阿门,表示自己明白了牧师讲道中的某个要点。

她的眼皮还是又沉又涩。

她摸出自己的那本《圣经》,打开来,睡眼惺忪地找到彼得斯牧师正在讲道的章节。

《约伯记》不是《福音书》中最长的一章,但是也不算短。

她笨手笨脚地翻页,终于找到了准确的那一节。

她看着书页,紧接着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礼拜已经结束了。

空气凝滞,长椅上的人也走了,好像主突然决定要到别处去一样。

牧师还和他那娇小的妻子在一起,露西尔仍然记不得她的名字。

他们坐在前排的座椅上,回头看着这位老人家,温柔地咧嘴笑着。

彼得斯牧师先开口了。

我想过好多次,布道的时候可以放点烟花,但是消防局让我打消这个念头。

后来,呃……他耸了耸肩,西服马甲下的肩膀就像是两座隆起的高山。

他的额头上挂着闪亮的汗珠,但仍然穿着深色的羊毛马甲,一动没动,脸上的神情正是献身上帝的人应有的表情:忍耐。

然后他的娇小妻子也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小,丝毫不引人注意。

我们很担心你。

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插着花朵的小帽子。

就算按照传统礼节来说,她的笑容也很浅。

她看起来不仅时刻准备着,而且似乎是迫不及待的,随时都会晕倒。

不用担心我。

露西尔说,她坐直身子,合上《圣经》捧到胸口,主会帮我渡过难关的。

我说,哈格雷夫姐妹,你可不能抢了我的台词。

牧师说着,又咧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灿烂笑容。

他的妻子伸手越过椅背,一只小手搭在露西尔的胳膊上。

您看起来不太好,您已经好久没睡觉了吧?我刚才就在睡嘛,露西尔说,你不也看到了吗?她咯咯笑了两声。

真抱歉,这不是我平时的样子,一定是我那个不着调的老公通过我的嘴在说话,他真是个魔鬼。

她把《圣经》紧紧抱在胸前,叹了口气,教堂不就是最适合安息的地方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如此安心呢?恐怕是没有了。

在家呢?牧师的妻子说。

露西尔说不清她这么问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羞辱自己。

不过看到她那娇小的身材,露西尔决定不再怀疑她。

现在家已经没有家的样子了。

露西尔说。

彼得斯牧师把手放在露西尔胳膊上,和妻子的手并排放在一起。

我和贝拉米探员谈过了。

他说。

我也是。

露西尔答道,她绷起脸,我打赌,他对你说的话和他跟我说的一样。

‘我无能为力’。

露西尔又叹了口气,整了整头发,他既然什么也干不了,跟我们一样无权无势,那他当个公务员有什么用呢?其实,这也不能怪他。

毕竟,政府的权力可比底下办事的人大多了。

我肯定贝拉米探员已经尽他所能来帮我们了。

他还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并不是他要把雅各布和哈罗德关起来的,是法律。

而哈罗德也是自愿和雅各布待在一起的。

他还能怎么办呢?雅各布可是他儿子!我知道。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点。

贝拉米跟我说,本来那里应该只关押复生者的,但是一些人和哈罗德一样,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所以现在……牧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他又说道,但我觉得这其实是最好的,我们不能让亲人分开,至少不能完全离散,不能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样。

他自愿留下的。

露西尔低声说,似乎要提醒自己什么。

确实如此。

彼得斯牧师说,贝拉米会关照他们两人的,我说过,他是个好人。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我最初遇到他的时候。

虽然他是纽约人,但看起来似乎还不错,我甚至都没有因为他是黑人而带有偏见。

露西尔特别强调这一点。

她自己的父母都是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者,但是她已经明白了很多。

她从上帝的教导中学到,人就是人,他们的肤色不重要,就跟他们穿什么颜色的内衣一样不重要。

但是,我现在再看到他,她接着说,就会想,一个有教养的人,不管是什么肤色,怎么能参与这种行为呢?怎么能随便绑架别人,何况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就这样把他们从自己的家里带走,关进监狱呢?露西尔的声音仿佛暴风雨来袭。

好啦,好啦,露西尔。

牧师说。

好啦,好啦。

他妻子跟着重复道。

彼得斯牧师从长椅那边绕过来,坐在这位老妇人旁边,用长长的手臂拥住她。

那不是绑架,当然,我知道他们做事的方式确实让人感觉像绑架。

调查局只是想……其实,他们应该只是想帮忙而已。

现在复生者太多了,我觉得调查局只是不想让民众感到害怕。

他们用枪指着老人和孩子,把他们带走,难道这样民众就不害怕了?露西尔的双手突然下意识挥动起来,差点把手上的《圣经》都弄掉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生气,就忍不住会两手乱动,三个星期不给他们自由,就这样做吗?随便把他们关进监狱,都没……没……见鬼,我说不清,都没给他们上诉的机会,也没走任何法律程序,这样对吗?她把目光投向教堂中的一扇窗户,教堂在山下,但是即便从她现在这个位置,也能看到远处的镇子。

她能看到镇中心的学校,里面刚刚建好的楼房和栅栏,闹哄哄跑来跑去的士兵和复生者,以及没有被栅栏围起来的一栋栋房子。

她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会长久。

远处,在镇子的另一边,那是被树丛掩映、远得看不见的镇子边缘,乡村的延伸地带,就是她的家。

现在里面黑漆漆、空荡荡的。

主啊……她说。

好啦,好啦,露西尔。

牧师的妻子说,虽然没什么用。

我一直对马丁·贝拉米说,露西尔接着说道,我一直告诉他,这样做是错的,调查局没有权力这么干,但他只会说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说这些都是威利斯上校决定的,一切都得听这个人的。

他说自己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他也是个人,对吧?难道人不是能够办到很多事情吗?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淌下来,牧师和妻子两个人都一下子把手收回来,好像她是个电炉,没有任何提示就启动了开关。

露西尔。

牧师放低了声音,慢慢说道。

他知道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这样的说话方式都能让他们平静下来。

露西尔只是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圣经》,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经决定要问一个重要的问题。

上帝自有安排,彼得斯牧师说,就算贝拉米探员帮不了忙也没关系。

但是已经好几个星期了。

露西尔答道。

不过他们都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对吧?应该是吧。

她随意把《圣经》翻开一页,看到上面一行行的字,神的教导都还在,但是他们……她想找一个恰当的词,要是能找到一个体面些的描述,她会感觉好一些,他们……被关了禁闭。

他们都待在学校里,镇上的每个孩子都是在这所学校里学习读书写字的。

牧师说,现在他又用手搂住了露西尔,没错,那里有不少士兵,看起来跟平常不一样了,但那还是我们的学校。

好多年以前,雅各布不是也天天去那里上学吗?那时候还是一所新学校呢。

露西尔插了一句,陷入了回忆中。

当时肯定很漂亮。

是的,崭新的。

不过学校那个时候要比现在小很多。

当时,这个镇子也没有这么老,没有这么大,所以也没有后来的那些扩建和改建。

所以我们难道不能想着他们都还在那里,还在当年的学校里吗?露西尔没有吭声。

他们吃得饱、穿得暖。

因为我给他们送饭!镇上最棒的美食!牧师特意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我一直跟我亲爱的太太说,她应该到这里来和您待几个星期,学习一下您拿手的酥皮蜜桃馅饼的秘方。

露西尔微笑着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我甚至还给马丁·贝拉米送饭呢。

她停顿一下,我说过,我喜欢他,他看起来像是个好人。

彼得斯牧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当然是个好人。

他、哈罗德、雅各布,还有学校里所有品尝过您的蜜桃馅饼的人——因为我听说您一直送很多馅饼过去,让大家分着吃——他们都欠您一份情。

他们每天都感谢您,我知道的。

不能因为他们被关在监狱里,就必须得吃士兵发的恶心的政府食品。

我想,他们的伙食是布朗夫人的配送服务部门提供的。

她现在把这个部门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美……味大餐吧?我说过了:让人恶心。

他们都大笑起来。

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的,趁着笑声渐渐停止,牧师说了一句,哈罗德和雅各布都会好的。

你去过那里吗?当然了。

你真是好心人。

露西尔说着,轻轻拍了拍牧师的手,他们需要一位牧羊人。

教学楼里的所有人都需要一位牧羊人。

我只是尽我所能。

我跟贝拉米探员谈过,实际上,我们谈了很多。

我说过,他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认为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但是,按照现在的进展,考虑到调查局需要处理的复生者的人数——他们已经派那个可怕的威利斯上校来负责这件事。

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露西尔的双唇紧紧抿了一下。

总得有人做点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就像是水流在深深的岩缝里发出的声音。

他很残忍,她说,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那天我到学校里去,想把哈罗德和雅各布接回来,你真该看看他当时那副表情,像十二月的寒风一样冰冷,他就是那样,完全的铁石心肠。

上帝会给我们指引。

是啊。

露西尔说,尽管这三个星期以来,她越来越不确定这一点了。

上帝会给我们指引,她重复道,不过我还是很发愁。

我们都有各自的烦恼。

牧师说。

弗雷德·格林每次回家,家里都是空荡荡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十年了,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

他自己的厨艺不佳,所以一直用速冻食品打发,偶尔也吃几次熟过头了的牛排。

过去一直都是玛丽做饭。

他不用照料田地的时候,就到锯木厂去,能干点什么活就干一点,而且总是等到天黑才回家,每天都感到更加疲惫。

后来,他发现找活干越来越难了,因为总有比他年轻的人先到,在微明的晨光中等待工头早上来,挑人到工厂干活。

虽然他的技术经验丰富,但年纪却是个硬伤。

他觉得自己的速度开始变慢了,活儿总是干不完。

因此,弗雷德·格林每天傍晚才回到家,边看电视,边对付掉晚饭。

然后他把电视转到新闻频道,所有新闻都在报道复生者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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